第六章 俘虜和人質
在那天的半夜裏,把楊威利少校從夢之花園趕出來的,是放在枕頭旁的室內對講機,在他耳朵旁邊發出尖銳的呼叫音的緣故。知道了啦,吵死人了,打擾他人戀情和睡眠的人是會受到報應的,在意識的角落,楊這麼回答着。楊的睡眠又長又深,在他擁有的所有物之中,最奢侈的就是這個了。就連王侯也無法與之比擬的睡眠,在清醒之後,身為當差的現實在等着他。
還籠罩在睡魔霞靄中的眼睛看看時鐘,才不過3點17分,應該還要再過12000秒后才會再和現實重逢才對,這麼一想的時候,他就順口回答對講機的呼叫。
“喂,這裏是殯儀館……”
才一出口,就猛然發覺糟糕了,如果呼叫他的人是柯斯提亞上校的話,會更令他留下壞印象,不過幸好對方不是他的上司。
“楊少校,請立刻到中央管制室來,並且最好能帶槍前來。”
是參事官助理的派特里契夫上尉。楊把大哈欠壓回喉嚨的深處,小聲地說:
“發生逃脫事件了是嗎?”
“您猜得真准。”
“……我小時候就常被人說是想像力過剩。”
“不過即使是少校,現在有一個條件是你想像不到的。”
“是所長當了人質了嗎?”
這次的答案可說有90分吧?所長上面還要加一個“副”字。副所長傑寧克斯中校自從1年又4個月前到任以來,半夜三更都會在所內巡視,當然不是全部,只是選擇俘虜居住的其中一棟而已,不過從來沒有一天休息過,所以才會在今夜,巡視東17號樓時,成為俘虜們的俘虜了。
楊威利少校,並不是在柯斯提亞上校之下的第2號人物,上校和少校之間,還有一個中校的階級,就是這個階級的人物。耶柯尼亞俘虜收容所的副所長,傑寧克斯中校這個人,年齡36歲,以身為行政官僚方面的才幹來說,可說是在所長之上。從一般固定形態的人際關係來說,從一個士兵的地位爬到現在這個位子的所長,和官僚的副所長之間,心理方面也好,行動也好都是互相對立的,然後在這個行星耶柯尼亞的場合,也差不多照這個模式延用在現實上。傑寧克斯中校的深夜巡視,在他本人來說可能是勤勉和義務感發揮的結果,但在柯斯提亞上校看來,卻是患有失眠症的中間管理階層,利用自己的癥狀來達到譏諷上司的目的而已。身為第3者的派特里契夫上尉則是用“以泥水來清洗心的人際關係”這種方式來表現。
“跑到一個不得了的星球來了呢。”
楊還不至於這麼想。這絕對不是他喜歡的方式,不過這地方從第一夜開始,就像是不希望讓新加入者感到無聊似的,表演得相當賣力。會像這樣抱着一種看他人熱鬧的心理,完全是由於以楊個人來說,不沒有機會也沒有時間去招惹俘虜們的怨恨,要恨的話就該去恨所長才對,楊的這種想像可能稍微不負責任了一點。柯斯提亞也許不是個無能的人,而且完全和溫厚和藹的人物搭不上邊,有點以規則啦權限啦為後盾,摧毀俘虜們些微的希望的這種傾向。與其說他是意圖去造成,還不如說是結果就是會變成這樣而已,認真又忠實於職務的人常常會這樣。
楊威利少校踏入中央管制室時,是3點28分。應該罵一聲“太慢了!”的柯斯提亞上校,由於緊急事態當前,不想為不必要的事耗費精力的樣子,只把楊叫到監視銀幕之前,簡短地為他說明情況。
“參加逃脫劇的人,現在大約有80名左右,但是還有繼續增加的可能性存在。”
可能會膨脹到7百倍喔,楊在心裏暗自計算着。不太令人愉快的計算吧?柯斯提亞上校的喃喃自語,為楊的計算做了一個總結。
“看來,事情變得非常麻煩了。”
非常確切的說法,楊這麼想。白天的時候柯斯提亞上校說完,“1名所員對俘虜15名”的計算,照這個計算來看的話,今晚的逃脫劇,得要5名所員所它鎮壓下來才行。忽然想起一件事,楊問道:
“地下帝王的坎菲希拉上校大人怎麼了?為什麼不請他來遊說計劃逃脫者呢?”
柯斯提亞上校看起來似乎是擔任一副題名為“不高興”的畫的模特兒,聲音也是,和非常高興極端的相反。
“坎菲希拉也在那棟建築物里!同樣也被逃脫者們拿來當人質了。”
這可真是有好戲看了呢,楊在心中大表滿足。
3點39分,楊參事官和派特里契夫參事官助理走出了管制室,戴着紅外線護目鏡,直接去察看東17棟的情形。派特里契夫縮了縮他那寬廣厚實的肩膀。
“不過,那些傢伙逃出收容所之後打算到哪裏去啊?”
“也許要勇敢地向1萬光年的逆向長征挑戰也說不定呢。”
“以為能辦得到這種事嗎?”
“兩百多年以前,亞雷·海尼森這個人辦到了啊。”
“如果完成兩百年來的壯舉的話,我們也能在歷史上留名了呢。”
只不過是扮演蹩腳的敵人角色。
停止低聲交談,兩上人的背緊貼着牆壁。東17號樓有好幾個窗口都看到搖晃的燈火,有人影在動。兩個人沉下身形時,聽到了槍聲。
子彈被牆壁反彈回去,在距離楊的臉頰3英寸的空間通過。
“好像持有槍枝呢,而且還是附有夜視裝置的貨色。”
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了才說這種推測的話也是有夠混的了,但楊還是這樣不在乎地說出口。派特里契夫上尉咋咋舌頭:
“到底是從哪裏弄到的?從武器倉庫中偷出來的嗎?還是從人質手中奪來的?”
“也有可能是私下橫流出去的。”
楊所指的是指一般論,但派特里契夫卻是直接援用在此時此地的特殊論上。
“以前就有聽過這種謠言,但是……”
正想往下說的時候,從暗中傳來物體的響聲,低沉、激動的帝國公用語的會話聲傳來。楊和派特里契夫下手持着雷射槍,謹慎地一步一步前進,紅外線護目鏡映出毆打的光景,是俘虜之間的打鬥。從聽到的片斷的佳話中得知,其中一人參加逃走的這一邊,而另一個則是反對逃走,打算對看守們報告,就是這麼一回事。打鬥在數秒間演變成單方面的暴力行為,已經失去理智的希望逃脫者,還一直在踢着,踩着倒在地上反對者的身體。這時派特里契夫把雷射槍收入皮套中,上前去:
“也夠了吧,你們不是同胞嗎?”
派特里契夫還沒說完,希望逃脫者爆出走調的呼叫聲,似乎已經忘記大聲叫是非常不妙的事了。比楊的個子大比派特里契夫的個子小的這個男人,抓緊拳頭,瞄準派特里契夫一拳打過去。
“別這樣,會痛的啊!”
明明自己比較強,還用悠然的語調這麼說,派特里契夫抓住對手的手腕,看不出有在用力的樣子,但對手像殺豬似的大叫起來。平平靜靜地不去理會他,派特里契夫輕輕揮一下自己的手腕,帝國軍士兵的身體就像老式的時鐘的時針一樣轉了一圈,令楊十分佩服。派特里契夫上尉的話,1個人解決15名逃脫犯是可能辦得到的。
“了不起,上尉。”
“唉啊,只是對手太弱了而已。”
在派特里契夫的腳邊,希望逃脫者發出抗議的呻吟,參事官助理沒有用言詞回答,只用粗大的拳頭往頭上敲而已,希望逃脫者不再發出聲音了。
3點58分,楊少校和派特里契夫上尉經由醫務室回到中央管制室去,讓兩名俘虜接受治療,並取得少許情報,回來向所長報告。
“就是如此,逃脫者們的領導者是叫普雷斯布魯克中尉的人,他表示如果所長大人願意代替的話,他答應釋放人質。”
“無理取鬧!”
非常激怒的口吻。由於省略了主格,因此受責難的受格是楊或是楊所指出的事實,實在無法加以判斷,大概是指雙方吧?
“要怎麼辦?”
楊問道。他所尋求的,是所長的判斷而非感想。柯斯提亞避開正面回答,命令操作員調出普雷斯布魯克中尉的資料。柯斯提亞看過從終端機輸出的資料,說了一句“是貴族的少爺嗎……”。在這種情況下,肯定是不會有“是貴族出身的高貴之人”這種表現法的。對站在一旁的楊,柯斯提亞用心慌意亂的聲音:
“那些傢伙到底想幹什麼?做的事簡直是亂七八糟嘛!”
“下官也是這麼認為。”
“……”
由於無法把握對方的真正意圖,上校又重新審視楊的臉孔。乍見之下,楊以看似悠然的態度承受收容所所長的視線,就是這種一見之下,讓楊給予他人的印象發生莫大的影響。他身為指揮官的名聲被擴大,這種“一見悠然”非常有效的提高了他的傳說性,但是,在這個場合來說,只能用單純的“發獃”這句話來形容而已。
“不要呆站在那裏,有什麼意見就說說看啊!貴官不是聲名遠播的艾爾·法西爾的英雄嗎!”
真是夠無理取鬧的發言啊,楊在心裏這麼想,不能說就因為在艾爾·法西爾成功了,在耶柯尼亞也一定會成功啊。要說兩者有什麼共同點的話,只有名字的首字母都是E而已。這時候發現自己想的事也是相當離題了,於是楊試着用心提出了一個方案。
“這個嘛,如果不設法進行交涉的話,事態是不會有任何進展的,還是詢問一下他們有什麼希望,等天亮之後再回答……”
語尾被一個突然的巨大響聲打斷,管制室的窗玻璃被打破,相當高出力的雷射光束從空間掃過,殺人光束在楊的扁帽上大約5英寸的空間切過,將牆壁的一部分切開。
“不要緊吧?楊少校。”
“是,還好吧。”
突然之間想不出什麼富機智的回答,所以楊就用這種平凡的回答。柯斯提亞上校抓住麥克風:
“警告佔據東17棟的帝國軍士兵們,貴官到底有什麼要求?現在我請坎菲希拉上校到你們那裏去,有什麼話可以對他說。”
在這裏提出坎菲希拉的名字是要耍個小花招,但卻有了效果,透過麥克風的聲音傳了回來:
“找坎菲希拉來也沒用!”
這就是回答。這樣直呼自治委員長的名字,很明白的表示佔據者們是抱着什麼樣的心態。
“坎菲希拉已經失去身為帝國軍人的矜持,滿足於這種屈辱的現狀的喪家之犬。光是自己當個喪家之犬也還倒罷了,居然還讓他人也受到這種不好的感化,實在是罪不可赦,我們和他沒什麼話好說!”
派特里契夫上尉似乎對這個演說非常感動。
“不管哪裏都會有反主流的人呢。弄成這樣,坎菲希拉老爺爺也是臉上無光了。”
相當年輕的聲音,這是給楊的印象。普雷斯布魯克中尉這個人物,大概是從士官學校畢業沒多久的青年吧,和楊屬於同一輩的。不過這樣一來,普雷斯布魯克的回答,證明了希望逃脫者們,不知道坎菲希拉也在那棟建築里的這個事實。如果知道的話,根本沒有演戲的必要。他們如果知道這個事實的話,大可把坎菲希拉上校拘禁起來,俘虜變成俘虜的人質,這想像起來是相當滑稽,但坎菲希拉的存在,對雙方來說,都有着很大的影響力。
接着再討價還價了兩、三句,柯斯提亞上校否決了由自己來代替傑寧克斯中校當人質的條件,於是普雷斯布魯斯中尉變更他的要求。
“好吧。如果所長不能當人質的話,就由其他幹部代替好了。”
這的確是順理成章的要求,但對“其他幹部”卻是相當困擾,管制室里的軍官們個個面面相覷,困惑和探索着他人心理的表情,整個管制室的氣氛就像是守喪一樣。最後,柯斯提亞上校用刻意造作的聲音,向最年少的軍官:
“楊少校,不,參事官,這對貴官來說是重大的決斷呢。”
“這是什麼意思呢?所長。”
“在這時如何做出錯誤的決斷的話,可能會傷害到貴官的前途也說不定,就是這麼回事。”
“是……”
也並不是特別期望自己的人生沒有任何損傷就是了,因為早看透了對方真正的心意,所以就乾脆故意讓對方的神經像有毛毛蟲在爬似的不好受。
“也就是說,到底要我怎麼樣呢?”
故意加以反問,這當然是刻意諷刺,柯斯提亞上校臉部的皮膚和肌肉微微扭曲。要直接了當說出“你來代表我去當人質”這句話,大概是怎麼樣都說不出口,所以,身為警備主任卻只會走來走去的波里少校,摸着像黑刷子似的短鬍子,自動挺身擔任“翻譯”的角色。
“楊少校,貴官應該盡到您身為參事官的職責。俘虜們提出這種不像話的條件,但又總不能讓所長大人去當人質啊,所以……”
“貴官願意去擔任人質是嗎,真是了不起。”
被楊這樣隱隱的所話反套回來,波里的臉色都綠了。原本說來,楊自己本身也認為在這種場合,只有自己去代替比較合適,不過,不諷刺幾句心裏實在很不舒服,最後還是苦笑着聳聳望,承擔代替所長的任務,結果,大塊頭的參事官助理站出來。
“楊少校,我也同行。”
“派特里契夫上尉,這種事你沒有必要奉陪啊。”
“不,少校對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派特里契夫頑皮的閉起一隻眼睛。
“直到前些時候為止,我是這個星球上,3次元國際象棋下得最差的人,現在能升為倒數第2都是托少校的福,不能這樣隨隨便便就分手啊。”
想起就寢前下3次元國際象棋一敗塗地的事,楊的心情非常複雜,那是因為對派特里契夫的戰法不熟悉才會輸的,下次再下一定能贏才對。不過,事情真的會如楊所想的這麼容易嗎?倒是非常有可能是楊的戰法被看透了呢。
——II——
“參事官楊少校和參事官助理派特里契夫上尉代替擔任人質,所以趕快釋放副所長傑寧克斯中校。”
當這個通知宣佈了之後,知道內情的同盟軍士兵間,開始私下議論紛紛起來。士兵們一面托着雷射來福槍,一面小聲的交換意見。
“喂,你覺得怎麼樣?”
“所長那傢伙,大方地把兩個眼中釘送出去當人質呢。楊少校是精神上的礙眼,派特里契夫是肉體上的礙眼。”
“楊少校會礙眼嗎?”
“哼,你真是一點想像力也沒有。所長那傢伙,21歲的時候連下級軍官都還沒撈着啊。而人家都已經是少校大人了,當然會覺得不是滋味啦。”
士兵們的私語,都沒有傳進楊或派特里契夫的耳里。他們兩個人,當然不會帶武器,高舉雙手,走向逃脫者們佔據的東17棟樓去,代替武器的,只有兩副強化陶瓷制的手銬。
來迎接兩人的逃脫者們,首先鄭重地用這個手銬把他們的雙手銬起來。
“不會殺你們,你們是重要的人質,也不會加以虐待,因為我們是有榮耀的銀河帝國軍人。”
老套但非常漂亮的發言之後,普雷斯布魯克中尉用充滿猜疑的眼光,一直盯着楊的臉。聲音不高,但非常危險的語氣:
“派特里契夫上尉是大家都認識的,但是,另外一位真的是少校嗎?不論年齡也好,階級也好,很難令人相信都在我之上。”
“請看看我的階級章,還有身份證明文件。”
不知道是否是對楊的回答感到羅嗦的緣故,普雷斯布魯克中尉的眼神變得更險惡。
“用不着你提醒。”
丟下這句話之後,指示同伴確認楊的身份證。在得到“的確是少校”的回答后,雖然點點頭,但還是自己親眼確認一下同伴拿來給他過目的身份證。
“喂,真的會成功嗎?”
其中一個看起來較為膽小的夥伴,低聲詢問普雷斯布魯克,普雷斯布魯克以諷刺意味十足的口氣反問:
“你覺得呢?”
“像這樣的逃脫,通常是要看曾經成功的例子和機率來決定,但是……”
“現在這個有點不同,光是能成功就能大大出名了。”
“這次能出名?”
“要讓它出名啊,以我們的力量!”
普雷斯布魯克中尉似乎對於對答技巧相當有心得,但不管怎樣,對於膽小的人來說,再有技巧也沒辦法讓人的膽量變大起來。這個男人是個和普雷斯布魯克同年的年輕軍官,畏畏縮縮的,提出要脫離逃脫集團的要求。這大概已經不能算是膽小,而是非常大的勇氣了吧。
“回故鄉之後,又會再度出征,這次說不定會戰死。與其這樣的話還不如留在這裏,既不用擔心吃飯的問題,也沒有羅嗦的老婆……”
最後的部分引起所有人的爆笑,但是楊總覺得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缺少生氣,也許這只是先入為主的印象作崇。這個意見,普雷斯布魯克當然是不會歡迎的。
“好吧,知道了,膽小鬼反正也沒什麼用,你就待在這個窮酸的星球,悲慘地撈着剩飯到死為止好了!”
丟下這些侮蔑的話,普雷斯布魯克中尉命令這名軍官離開這個房間。
“接下來把傑寧克斯帶來。讓這些不法的叛亂軍的共和主義者們知道,我們帝國軍人是不會違背約定的。”
被帶來的傑寧克斯中校,用泛着黃色光芒的眼睛注視着楊和派特里契夫,但一旦和兩人的視線相對時,就馬上裝出沒這回事的樣子把臉轉開,只有自己一個人被釋放似乎覺得相當難堪。對他們兩人只說了一句“多保重”也是相當奇妙,楊默默的注視離去上司的背影。
楊和派特里契夫被命令靠着牆壁坐下。巨漢的上尉,把視線投向普雷斯布魯克的背影。
“這是不是該稱之為不屈的鬥志啊?連我都被這種熱情感動,想高唱帝國萬歲了呢。”
也許這是在諷刺,但感覺不出什麼毒素,這大概是由於派特里契夫上尉的人格吧,不管怎樣,這個人的存在帶給楊一種奇妙的安心感。
“如果沒被感動的話,會有什麼感想?”
“是嘛。對我來說,比起不稱訟皇帝的聖恩就會受到嚴酷處罰的社會,還比較喜歡能夠公然罵無能的腐敗政治家的這種社會。”
“公然嗎……”
“指打出來的招牌來說,只是這樣就已經很了不起了。有打出來的招牌在的話,以這個為擋箭牌,就可以對那些大人物們大加批評。我對那種從頭就把表面招牌不放在眼裏的人,怎樣都沒辦法信任他。”
派特里契夫原來想攏攏頭髮,但戴着手銬不方便,只好作罷。
“不好意思說了些自大的話,但是,總之,這就是我的真正心意,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根本不會當職業軍人的。”
“很了不起。”
並不是社會辭令,楊低語着。如果以為派特里契夫是空有腕力的男人的話,就證明了他是缺乏鑒定人物的眼光。派特里契夫富有理性和智慧,並且不是銳利刺人,而且是穩重結實,他正確地把握住了民主社會本質的一面。
大概,國家也需要醫生,醫生最初的義務就是要正確的找出病因。對社會的病徵或國家的缺陷,閉着眼睛不去過問,對權力的腐息,只是捏着鼻子,不去管它的這種人,是不可能擔任醫生的,這種人,只會順應腐敗的對手而自己也隨之腐敗而已。
不過,不論是多高明的名醫,想讓患者永久生存下去是不可能的,因此國家的滅亡是必然的。放着不管它的話,很短就會結束,如果加以改革和自凈作用,也許可以將壽命延長,但不會是永遠。期望永遠是不必要的。“儘可能地長久、健康的”這種是最大限度的政治願望吧。楊以自己的眼睛觀察到目前為止的自由行星同盟的政治及社會,在他心中,得到了一個悲哀的結論。建國之父亞雷·海尼森的理想,經過這數世代的權力者們之手,已經被歪曲、變質了。這個結論,雖然這還不能說是定論,但是市民們本身有先捨棄自主和自立、安於順從他人的命令或強制的傾向,這就是令楊產生危機感的原因。
就算是正確之道,如果被他人強制或被操縱着走上互路的話,楊是絕對不幹的,這是他自己本身喜好的問題,不希望受到他人的強制。這樣的話產生了一個相當奇異的矛盾,不過能肯定就是,單方面會高高興興走上被他人強迫而走上的道路的這種人,楊沒有和他深交的興趣。
如果是走自己喜歡的路子的話,掉進地洞裏也沒什麼怨言,楊也並不打算抱怨什麼。雖然常常有時候想發點牢騷,但人非聖賢,這種程度應該也是可以原諒的。
手腕上銬着銀色的手銬,不知為何,看起來似乎相當愉快的派特里契夫上尉,降低他原有的宏亮嗓門,小聲的對楊耳語。
“所長會救我們出去嗎?”
“總之,會努力試試看吧?”
楊威利是名人,雖然只是虛名,但還是因艾爾·法西爾逃脫而名噪一時的英雄。也許令英雄這個名詞的價值降低了,但不管怎麼說,如果對楊見死不救的話,柯斯提亞上校的管理能力會被追究,這也關係到了退役的再就業問題。照楊的推測,大概是打算讓楊好好地擔驚受惶一陣,再把他救出來施恩於他,而且還可以睛楊看着自己解決問題的實力,大概是這種想法吧。
“當上參事官的話,你是建了什麼樣的武勛呢?”
普雷斯布魯克中尉,向楊投注與其說是好奇,還不如說是調查的視線和語氣。
“這麼年輕就升上少校的話,應該樹立了和地位相應的武勛才對,不是嗎?”
“沒錯。和你們的國家不一樣,我們的國家,不能只靠血統或家世就能出人頭地的。”
這麼回答的人是派特里契夫。普雷斯布魯克的雙眼,很明顯地凸了出來。
“住口!沒人問你!”
瞪着楊,普雷斯布魯克再重複一次同樣的問題,楊也照實回答了,沒有任何隱瞞的必要。
“在叫艾爾·法西爾的星系,從貴官們的軍隊攻擊之下,將平民救了出來。”
“不是擊沉一艘戰艦啦,或單獨一人將敵方的部隊全滅,不是這種的武勛嗎?”
“我倒想這麼做一次試試看呢。”
言不由衷的台詞,不過只是這種程度的反駁應該不要緊才對。普雷斯布魯克以失望的表情,再一次瞪着楊。他好像是純樸的英雄軍國主義信奉者的樣子,似乎希望在楊身上,追求“雖然是敵人也會為之感動”的,這類的武勛。
“很抱歉讓你失望了,不過像這樣以我們為人質,再來想怎麼做呢?普雷斯布魯克中尉?”
“以你們為人質,要求一艘恆星間航行用的太空船。”
“要坐太空船到哪裏去?”
“那還用問?當然是回祖國去。”
“原來如此,沒辦法用走的呢,非得有太空船不可呢。”
一副深有同感似的,派特里契夫點點頭,但普雷斯布魯克中尉好像覺得受了侮辱似的樣子,走到靠着牆壁坐下的派特里契夫上尉面前,向下睨視:
“如果想侮辱帝國軍人的話,我可不會原諒你!”
“我無意侮辱你們,你們之中有人會操縱太空船嗎?”
“有一個人會。”
“機械士呢?導航員呢?通訊士呢?”
被派特里契夫接二連三地往下問,普雷斯布魯克答不出來了,看來似乎是個正直的男人。
“我們打算在要求太空船的同時,也要求附加50名左右的船員,還有3個月份的糧食。”
“少校,我們兩個人似乎有1艘太空船、船員50名和3個月份的糧食同等量的價值呢。”
“真了不起。只不過貴官和我工作一輩了所賺到的薪水,似乎連一艘太空船都買不起呢。”
“這個以經濟上來說,似乎有什麼地方計算錯誤呢。”
“別說了!”
臉一直紅到耳根的普雷斯布魯克中尉,中斷俘虜們的對話時,門外響起門鈴的聲音。普雷斯布魯克中尉和同志們的表情一時變得非常僵硬。
“是誰在外面?”
“是我。”
這個聲音,有着異樣的存在感,普雷斯布魯克甚至不做更進一步的反問就把門打開了。兩手插在口袋中,悠然的走進房間的是個身穿灰色俘虜服的男人,坎菲希拉上校。
“你來做什麼?坎菲希拉!”
對年輕軍官的發問泰然的予以無視,71歲的上校以徐緩的步伐走到房間的中央,望着牆角的兩名人質,似乎很愉快的嘴角綻開了微笑。察覺了老人的視線,普雷斯布魯克的語氣從疑問改為糾纏。
“你……你是應該被唾棄的傢伙!你所做的事……”
“不是帝國軍人該有的行為,不是帝國貴族該有的態度,是嗎?”
不僅氣勢不在普雷斯布魯克中尉之下,甚至把他要說的冠冕堂皇的台詞先說出來,坎菲希拉上校仍然以絲毫不亂的步調走近牆角,在楊的身邊坐下。僅僅揚起一隻手,阻止似乎想採取什麼動作的普雷斯布魯克中尉。
“只不過是老頭子自動來當你的人質而已,用不着這麼怒吼,總會有機會交換一下彼此的想法的。”
稍微停頓一下,視線轉向楊。
“話又說回來,卿也真是個奇特的人。我在這個收容所,見過大概15名左右的參事官,但卿是最令我感興趣的,以前那些人全是些無可無不可的人。”
“才剛認識沒多久,就已經能這麼斷言了嗎?”
“見過了一面就夠了。當然我並不是說已經完全掌握卿的全部人格,只不過是給予值得發生興趣的人物,這種評價而已。”
“承蒙您的誇獎……”
楊本身也對坎菲希拉上校抱着極大的興趣,但反而因此不說出口。被叫醒離開寢室時已經吞了咖啡因錠,所以完全不必擔心睡魔的誘惑。身處於生命危險的至近距離這件事,已經被剛剛挑起的興趣和關心完全棄之腦後,楊的身心開始活性化。接下來自己和他人的境遇會有怎樣的變化,令人非常興味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