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冰上怪獸斯芬克司
此後兩天,在南極海岸的這一點上,兩艘雙桅帆船的倖存者已經一個不剩了。
二月二十一日,清晨六時,我們十三人登上小船,離開了小小的海灣,繞過了哈勒布雷納地岬角。
兩天前,我們就討論了啟程的問題。如果決定走,那麼出海日期就再一天也不能推遲。在緯度86度和70度之間的這部分海面上,即直到一般為大浮冰所阻的緯度上,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最多一個月——可以航行。如果我們能夠脫身,過了那裏以後,也許能夠巧遇一艘正在結束捕魚季節的捕鯨船,或者——誰知道呢?——也許能夠遇到一艘完成到南極海洋邊緣來進行地理髮現遠征的英國船、法國船或美國船?……過了三月中旬,航海家也好,捕魚人也好,就要離開這一海域。到那時,大概就毫無希望被人搭救了。
人們首先考慮的問題是:漫長的黑夜和刺骨的嚴寒即將把這個地區包圍。威廉·蓋伊來到以前,我們是要被迫在這裏過冬的。如果我們仍按原來計劃在這裏過冬,安頓下來準備在這裏度過七八個月的冬季,是否更有利?到下一個夏季開始,大海重又自由流動時,小船再啟程向太平洋駛去,我們會有更充裕的時間跨過這中間相距的一千多海里路程。是否這樣做更為謹慎、更為明智呢?……
另一方面,雖然岩洞足以為我們遮身,生活條件,至少在食物方面,能夠得到保證,但是,一想到在這海岸上度過冬天,就是再能忍受的人,又怎能不心驚膽戰呢?……是的!忍受……只要境況要求你忍受,自然就得忍受……但是現在走的機會就在眼前,為什麼不作最後的努力力爭早日返回祖國呢?赫恩和他的夥伴已經進行了這種嘗試,我們的條件比他們更為有利,為什麼不能嘗試一下呢?……
仔細研究了問題的利弊。徵求了每個人的意見以後,強調指出,如果出現什麼障礙,使得航行無法繼續下去,實在迫不得已,小船總還可以返回這部分海岸。海岸確切的位置,我們知道得一清二楚。“珍妮”號的船長極力擁護立即動身的意見,蘭·蓋伊和傑姆·韋斯特對由此產生的後果也毫不畏懼。我心悅誠服地同意他們的意見,我們的同伴也完全同意。
只有赫利格利進行某些抵制。他認為拋下確有把握的事去乾沒有把握的事,似乎不大穩妥……從哈勒布雷納地到極圈之間這段距離,只有三個或四個星期,時間夠用嗎?……如果必須返回,水流向北,我們又怎能逆水返回呢?……總之,水手長強調的某些理由,是值得斟酌的。不過,我應該說,只有恩迪科特站在他一邊,因為他已經慣於和水手長從同一角度看問題。最後,對這一切都反覆地進行了討論以後,赫利格利聲明,既然我們都贊成啟程,他也隨時準備和大家一起動身。
短期內完成了準備工作。到了二十一日清晨七時的時候,藉助於水流和海風的雙重作用,哈勒布雷納地已落在我們身後五海里。下午,高聳海岸之上的群峰逐漸消逝。山巒中的最高峰曾使我們遠眺到珍妮灣西岸的陸地。
我們的小船是扎拉爾群島常用的一種小船,供各島之間交通使用。根據阿瑟·皮姆的敘述,我們知道,這些小船有的像筏子,有的像平底船,有的像蹺蹺板獨木舟——大部分都很堅固。我們乘坐的這隻船屬於上述第三種,長約四十法尺左右,寬六法尺,船首、船尾翹起,形狀相同——這樣可以免得掉頭——,用數雙短槳操作。
我應該特別提醒大家注意,這種船建造時,一塊鐵都不用——既沒有鐵釘、鐵銷和鐵板,艉柱、艏柱上也不用鐵,扎拉爾人全然不知有這麼一種金屬。他們用一種藤本植物做成繩索,具有銅絲的抗力,保持船殼板的粘合,與最緊密的鉚接同樣結實。他們往一種苔蘚上塗上一種膩子,代替填縫的麻,一旦與水接觸,便與金屬一般堅硬。
這艘小船就是這樣的。我們給它取名為“帕拉庫塔”號——這是這一海域中一種魚的名字。小船舷緣上粗糙地雕刻着這種魚的模樣。
“帕拉庫塔”號盡其最大容量,東西裝得滿滿的,但不致過分妨礙要在船上就座的人——外衣、被褥、襯衣、工作眼、短褲、粗呢長褲和橡膠連帽雨衣、船帆、桅桁、圓材、四爪錨、長槳、撓鉤,然後是測量的儀器,可能會用得着的武器、彈藥、長槍、手槍、卡賓槍、火藥、鉛彈和子彈。船上食物有數大桶淡水、威士忌和杜松子酒、成箱的麵粉、半腌鹹肉、乾菜、大量儲存的咖啡和茶。還加上一個小爐灶和準備供爐灶使用幾個星期的數袋煤炭。如果我們無法越過大浮冰,必須在冰原中過冬,這些給養很快就會耗盡。那時我們就要全力以赴返回哈勒布雷納地。留在這裏的雙桅帆船的貨物估計還能保證我們生存,度過許多個月份。
而且——即使我們回也回不來——難道就應該放棄一切希望么?……不!但有一線希望,就緊緊抓住不放,這屬於人的本性。我還記得,關於奇異天使,埃德加·愛倫·波說過這樣的話,“這是一位操持人生意外變化的神明,其職能是喚來可使人震驚的變故,但其根源則蘊藏在事物邏輯發展之中……”為什麼在緊要關頭我們就不會看見這個天使出現呢?……
“哈勒布雷納”號所載絕大部分物資都留在岩洞中,放在安全可靠的地方,避開冬季的風吹雨淋。如果碰巧有遇險的人來到這片海岸,他們可以使用,這當然自不待言。水手長在小山上豎起一根圓材,定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再說,繼我們這兩艘雙桅帆船之後,還會有什麼船隻敢於深入到這樣的高緯度地區來呢?……
登上“帕拉庫塔”號的人員是:船長蘭·蓋伊、大副傑姆·韋斯特、水手長赫利格利、捻縫師傅哈迪、水手弗朗西斯和斯特恩、廚師恩迪科特、混血兒德克·彼得斯和我,這都是原“哈勒布雷納”號的人;然後是“珍妮”號的船長威廉·蓋伊、水手羅伯茨、科文、特里因科。一共十三人,是個不吉利的數字①。
啟航以前,傑姆·韋斯特和水手長細心周到地在我們小艇的三分之一處安裝了一個桅杆。這桅由一條支索和數條側支索固定,可撐起一片寬大的前桅帆。這片前桅帆是用雙桅帆船上的第二層帆剪成的。“帕拉庫塔”號主橫樑處寬六法尺,總算設法給這片臨時增加的船帆加了些支架。
當然這套帆纜索具不可能逼風航行。但是從順風一直到滿后側風,張帆后均可保證足夠的速度,平均二十四小時走三十海里,五個星期就可將到大浮冰的約一千海里路程拿下來。如果水流和風向持續不斷地將“帕拉庫塔”號推向東北方向,把希望寄托在這個速度上是毫不過分的。偶爾海風停止,我們還可用短槳幫忙。
四雙短槳,用八個人操作,仍可保證小艇有一定的速度。
①西方人迷信,認為十三這個數字不吉利。
啟程后的一星期內,沒有任何特殊事情值得一談。海風不斷從南方吹來。珍妮灣兩岸之間沒有出現任何逆流。
只要哈勒布雷納地海岸不向西偏離太遠,兩位船長打算盡量沿海岸前進,與它保持一二鏈的距離。這樣,在發生事故船隻無法使用的情況下,海岸還可為我們提供一個藏身之地。真的,如果發生這種事情,在這不毛之地上,又值初冬時節,我們的遭遇會怎樣呢?……我想,最好還是不要往那想吧!
這第一個星期內,風力一減弱,我們就划槳。短期內抵達太平洋必需的平均速度,“帕拉庫塔”號倒一點沒有落下。
陸地的景觀沒有改變——一直是貧瘠的土地,灰黑的岩石,沙質的海灘上稀疏地生長着仙人掌,遠處是陡峭裸露的峰巒。至於海峽,已經夾帶着冰塊,飄浮的流冰,長達一百五十到二百法尺的浮冰群,有的呈狹長形狀,有的呈圓形——也有冰山,但我們的小船都毫無困難地繞過了。使人不大放心的,是這些大塊都朝大浮冰區流去。大浮冰區的通道現在可能還可自由通過,這些大塊會不會將通道封死呢?……
“帕拉庫塔”號上十三名乘客親密無間,自不待言。我們再也無需擔心赫恩式的人物搞暴亂了。話說到這裏,人們自然想起漁獵手帶走的這夥人,命運是否幫了他們的忙呢?他們的小艇超載,一個小小的海浪襲來就有危險,這危險的航行該怎樣完成呢?……誰知道,也許赫恩真的會成功,而我們比他晚走十天,也許就會失敗呢?……
我順便說一句,德克·彼得斯在這些地方沒有找到他可憐的皮姆的蹤跡。隨着日益遠離這些地方,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沉默寡言——我簡直難以相信——,我跟他說話時,他竟然不搭腔了。
一八四○年是閏年,我必須在我的筆記中記下二月二十九日。這天恰巧是赫利格利的生日。水手長要求在船上慶賀他的生日,要有些聲勢。
“這根本要求不高,”他笑着說,“因為給我祝賀生日,四年才一次啊!”
我們為他的健康乾杯。這是一位正直的人,有些過分喜愛閑聊。但在所有的人當中,他最有信心,最能吃苦耐勞。他那永不頹唐的快樂天性給我們增添了無窮的樂趣。
那一天測得我們的位置,緯度為南緯79度17分,經度為東經118度37分。
可見,珍妮峽的兩岸位於118度和119度子午線之間,“帕拉庫塔”號只要再越過十二、三度就可以到達極圈了。
由於太陽在地平線上升起不高,測量方位極為困難。測完以後,兩兄弟將南極地區的地圖鋪在一張長凳上。地圖極不完整。
我和他們一起研究地圖,設法大致確定一下在這個方向上都有哪些已經發現的陸地。
不應忘記,自從我們的冰山越過南極以來,我們已經進入東經地區,從格林威治為零度算起直到180度。所以,無論回到祖國的福克蘭群島也好,還是在桑德韋奇群島、南奧尼克群島或南喬治島海域找到捕鯨船也好,這種種希望都應該放棄。
不言而喻,威廉·蓋伊船長對於自“珍妮”號出航以後所進行的南極探險,一無所知。他只知道庫克、克魯津斯特爾、威德爾、別林斯高晉、莫勒爾等人的探險,而不可能知道此後的遠征:莫勒爾的第二次探險、坎普的遠征。這兩次探險使這遙遠地區的地理領域稍有擴展。聽了他弟弟給他的介紹,威廉·蓋伊船長得知,自從我們親自發現后,應該認為,一道寬闊的海峽——珍妮峽——將南極地區分成兩塊廣闊的大陸,是確切無疑的。
蘭·蓋伊船長那天提出一個見解,這就是:如果海峽在118度和119度子午線之間伸展,“帕拉庫塔”號可能會從人們認為是磁極的方位附近經過。人們不會不知道,所有的磁力線都彙集在這一點上,這一點與北極海域的磁極差不多位於北磁極點上①,羅盤針與這一點成垂直方向。我應該說明,在那個時代,對磁極位置的測定並不像後來那樣精確②。
這倒無關緊要。再說,這一地理驗證對我們不會有任何意義。使我們更加焦慮的是,珍妮峽明顯地變窄了,這時只剩下十到十二海里寬。藉助於海峽這種地形,現在可清楚瞭望到兩岸的陸地。“嘿!”水手長提醒道,“但願留下的寬度還夠我們的小船通過!……若是這海峽最後成了個瓶子底……”
“這不用擔心,”蘭·蓋伊船長答道,“既然水流朝這個方向伸展開去,那就是說往北有出路。所以,依我看來,我們只要跟着水流前進,保證沒錯!”
顯然如此。“帕拉庫塔”號最好的嚮導就是這水流。如果不幸遇到了逆流,若是沒有強勁的海風幫忙,逆流而上是根本不可能的。
然而,是否有可能再過幾度,較遠的地方,由於海岸的地形,這水流會折向東方或折向西方?不過,可以肯定,在大浮冰以北,太平洋的這一部分,是環繞着澳大利亞、塔斯馬尼亞或新西蘭的陸地的。不過這都無關緊要。人們會同意,只要能返回祖國,從哪裏走都可以……
在這樣的條件下,我們繼續航行了十多天。小船完全保持了滿后側風的速度。我再重複一遍,雖然建造小船時不曾用過一塊鐵,兩位船長和傑姆·韋斯特對小船的牢固讚不絕口。小船密封性能良好,從來沒有一次需要重新填塞縫隙。我們遇到的是平靜的海洋,長浪湧起的海面上,輕輕的漣漪劃出微微可見的波紋。這倒也是真的。
三月十日,在同一經度上,測出緯度為76度13分。
自從離開哈勒布雷納地,“帕拉庫塔”號已航行近六百海里。這段距離是在二十天內完成的,所以,它達到了二十四小時前進三十海里的速度。
只要這個平均速度在三個星期之內不減低,就會一切順利,通道不會關閉,或者可以繞過大浮冰——船隻也還沒有離開捕魚區。
現在,太陽幾乎緊貼着地平線爬行了。極地漫漫長夜的黑暗籠罩整個南極洲的時刻即將來臨。十分幸運的是,隨着我們不斷向北挺進,我們抵達的海域,陽光還不會完全消逝。
①位於地球直徑兩端的點。
②作者原註:根據漢斯廷的計算,南磁極的位置在東經128度30分,南緯69度17分。在萬桑東·迪穆蘭和庫普旺·代布瓦進行研究以後,杜蒙·居維爾的“星盤”號和“信女”號航行過程中,隨船探險的迪普雷測定的位置是東經136度15分,南緯76度30分。最近,新的計算結果又確定這一點應在東經106度16分和南緯72度20分上。可見在這個問題上,水文地理學家還不一致。在北磁極問題上,也是如此。
這時,我們親眼見到一種現象,其奇特程度,絕不亞於阿瑟·皮姆自述中比比皆是的離奇現象。有三四個小時,從我們的手指、頭髮、鬍髭上,迸射出短暫的火光,伴之以響亮的聲音。這是一場電雪暴,大片雪花紛紛揚揚,不太密集,與你一接觸便產生放出火光的刷形放電。大海怒濤翻滾,“帕拉庫塔”號好幾次險些被浪濤吞沒。最後我們還是安全無恙地度過了難關。
這期間,空間已經不完全明亮了。頻繁的迷霧將能見度的最遠距離縮小為幾鏈之地。所以在船上又設立了監視哨,以避免與浮冰碰撞。浮冰移動的速度低於“帕拉庫塔”號前進的速度。還需要指出,南方的天空經常被一片片光芒照亮,這是由於極光的緣故。
氣溫急劇下降,只有華氏23度(攝氏零下5度)了。
氣溫下降自然引起極度的不安。即使這不會影響水流,水流方向繼續對我們有利,卻有改變氣流狀態的趨勢。不幸得很,隨着寒冷加劇,只要風力稍微減弱,小船的航速就要降低一半。耽擱兩個星期,就足以危及我們的生命,迫使我們不得不在大浮冰腳下過冬。在這種情況下,正如我已經談過的,最好還是設法回到哈勒布雷納地的營地。可是到那時,“帕拉庫塔”號剛剛返程順利通過的珍妮峽,海水是否還自由流動呢?……赫恩及其夥伴們,比我們早走十天左右,條件比我們有利,大概已經穿過大浮冰了嗎?……
四十八小時以後,天空中迷霧消散,可以進行方位測量了。蘭·蓋伊船長和他哥哥打算測定一下我們的位置。真的,太陽已經幾乎不超出南方地平線了,測量確實有困難。不過還是取到了日高的近似值。經過計算,得出的結果如下:
緯度:南緯75度17分。
經度:東經118度3分。
就是說,在三月十二日這個日期,“帕拉庫塔”號距離南極圈海域只有四百海里了。
這時我們注意到一點,就是這海峽,在77度線上非常狹窄。隨着不斷向北延伸,卻越來越開闊了。即使用望遠鏡觀察,也完全眺望不到東面的陸地。這是一個不利的情況,因為水流已不如原來那樣在兩岸之間緊緊收攏,勢必就要減速,最後則會使人再也感覺不到水流的速度了。
三月十二日到十三日夜間,海風平息,升起了濃霧。實在可惜,這更增加了與浮冰碰撞的危險。在這一海域,出現濃霧並不使我們感到驚異。使我們極為驚異的是,雖然風平了,我們小船的航速卻不但沒有減低,反而逐漸增加。顯然,速度加快並不是由於水流緣故,因為艏柱那裏流水的漣漪可以證明,我們比水流前進得更快。
這種情形持續到清晨,我們百思不得其解。將近十點鐘,迷霧在低處開始消散。西海岸又重新出現——這是一片岩石海岸,遠景並無山巒。“帕拉庫塔”號就是沿西海岸前進的。
這時,距我們四分之一海里的地方,一個龐然大物的身影顯現出來,高出平原五十多杜瓦茲,方圓約有二百到三百杜瓦茲。從它奇異的形狀來看,這塊高地與一頭巨大的獅身人面怪獸十分相似,上身挺起,利爪前伸,蹲在那裏。其姿態與希臘神話中置於忒拜路上帶翅膀的魔鬼酷似無異①。
①斯芬克司是希臘神話中的怪物,獅身,頭面是女人。其一曾坐在忒拜城外岩上,遇見行人經過,便要他猜謎。這謎語說:早晨四隻腳,中午兩隻腳,晚間三隻腳走路的,這是什麼?人家解答不來,便為她所殺害(一說給她做了吃食)。忒拜人便發出賞格,有能除滅怪物者,請他當國王,並把王后配給他。俄狄浦斯走過,回答說是“人”,因為嬰兒匍匐,成人用兩腳走路,到了老年要拄杖,所以成了三隻腳了。斯芬克司見謎已被猜破,便從上邊投身岩下自殺。俄狄浦斯於是成了忒拜國王。
這是一隻活獸,一個巨魔,一頭乳齒象嗎?古生物乳齒象比南極地區的巨象體軀要大一千倍,是否在這裏找到了乳齒象的殘骸呢?……處於我們當時的精神狀態中,可能真的會這樣相信——甚至也會相信,那乳齒象就要朝我們的小船猛撲過來,以其利爪將小船撕成碎片……
開始有一陣我們頗感心神不定,其實並沒有什麼道理,也欠缺思考。後來我們辨認出,這不過是一塊輪廓奇特、其頭部剛剛從迷霧中顯露出來的高地而已。
啊!這斯芬克司怪獸!……我想起來了,冰山傾覆,奪走“哈勒布雷納”號的那天夜裏,我曾經夢見一頭這一類的神話怪獸,坐在世界之極上。恐怕只有埃德加·愛倫·波,以他直覺的天才,才能解開這個神奇之謎吧!……
但是,更加奇異的現象發生了,吸引了我們的注意,激起我們驚異、甚至恐懼的情緒!……
前面我已敘述過,幾小時以來,“帕拉庫塔”號的速度逐漸增加。現在,速度已經過快,水流速度遠遠低於航速。突然,原來“哈勒布雷納”號上的四爪錨,現在放在我們小船的船頭上,跳出了艏柱,彷彿被一股不可阻擋的強大力量拉走了,拴錨的纜繩綳得緊緊的,就要斷裂……似乎拖着我們的是這四爪錨,將將擦着水面,向岸邊飛去……
“這是怎麼啦?……”威廉·蓋伊失聲大叫起來。
“砍斷,水手長,砍斷纜繩!”傑姆·韋斯特命令道,“否則我們就要撞到岩石上粉身碎骨了!”
赫利格利朝“帕拉庫塔”號船頭奔去,打算砍斷纜繩。突然,握在手中的刀從手中飛起,纜繩斷裂,四爪錨就像一顆炮彈那樣,朝高地方向飛去。
與此同時,船內放置的各種鐵器,炊具、武器、恩迪科特的爐子和我們的短刀也從口袋裏給拉走,都朝同一方向飛去。我們的小船余速未盡,就要撞到沙灘上去!……
這是怎麼回事?要解釋這無法解釋的事情,是否應該相信,我們正處於怪事多端的地區?我以前一向將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歸之為阿瑟·皮姆的幻覺的……
不!我們適才所見,是物理現象,而不是憑空臆造的現象!
時間不容我們充分思考。我們雙腳剛一踏上土地,注意力就被一艘在沙灘上擱淺的小船吸引住了。
“‘哈勒布雷納’號的小艇!”赫利格利失聲喊叫起來。
這正是赫恩盜走的小艇。它長眠在這裏,船殼板散架,肋骨與龍骨脫開,完全四分五裂……只剩下不成形狀的碎片——一言以蔽之,一艘小艇,滔天巨浪打來,將它甩在岩石上,摔得粉碎以後,剩下的東西就是如此。
立刻發現,這小船上的鐵器物完全消逝……是的!全部鐵製品……船殼板上的鐵釘、龍骨上的鐵墊板、艏柱和艉柱上的裝飾物、舵上的絞鏈……
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麼?……
傑姆·韋斯特在呼喚,我們循着他的喊聲朝小艇右方一片小沙灘走去。
地上橫着三具死屍——赫恩、帆篷師傅馬爾丁·霍特、一個福克蘭人……伴隨漁獵手的十三個人,只剩下這三具屍首,他們大概死了好幾天了……
其餘十個人不在,他們的命運如何呢?……是不是卷到大海上去了?……
沿着海岸,小灣深處,礁石之間,都進行了搜索。一無所獲——既沒有宿營的痕迹,也沒有棄舟登岸的殘跡。
“估計他們的小艇在海上被漂流的冰山撞上了……”威廉·蓋伊說道,“赫恩的大部分夥伴落水溺死,這三具屍首被衝上海岸,到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可是,”水手長問道,“那又怎麼解釋小艇處於這種狀況呢?
“尤其是,”傑姆·韋斯特加了一句,“所有的鐵制器物都沒有了?……”
“確實,”我接口說道,“似乎鐵製品都很猛烈地被拔掉了……”
我們留下兩個人看守“帕拉庫塔”號,向內地攀登,以擴大搜尋的範圍。
我們走近高地。現在迷霧完全消散,高地形狀更加清晰地顯露出來。前面我已敘述過,高地形狀與斯芬克司怪獸極為相似——這頭斯芬克司怪獸呈煤煙色,彷彿組成它的物質,經過極地氣候長期的風吹雨淋,已經氧化。
這時,一個假設突然在我腦海中湧現出來——可以解釋這種種怪現象的假設。
“啊!”我高叫起來,“一塊磁鐵……這……這……這是一塊磁鐵……具有巨大無比的吸力!……”
人們都聽懂了我的話。頓時,使赫恩及其同夥身受其害的、最近發生的這場災難,真相大白了!
這高地不過是一塊巨大的磁鐵而已。在它的引力下,“哈勒布雷納”號小艇上的鐵制加固物被拔掉並且彈射出去,猶如被投射器的彈簧射出一般!……也正是這股力量,剛才以不可抵抗之勢將“帕拉庫塔”號上的全部鐵制器物吸走!……如果我們的小船建造時用了一塊這種金屬,它也就會遭到與另一艘小艇完全相同的命運了!……
那麼,產生這樣的效果是否因為接近磁極了呢?……
首先這種想法出現在我們腦海里。然後,經過考慮,這種解釋應該排除……
再說,在地球兩端相對的兩點、磁力線相交的地方,除了磁針成垂直方向以外,並沒有其他現象。這一現象,在北極地區就地實驗過,在南極洲地區,大概也應該是相同的。
就是說,有一塊磁力極強的磁鐵,我們進入了它的引力區。至今傳為奇談的令人驚異的效果,就在我們眼前發生了。從前有誰肯相信,船隻會被磁力不可抵抗地吸走,鐵制加固物會從各部分分離出去,船體會開裂,大海會將它吞進萬丈深淵呢?……而這一切都是真的!……
總之,我認為對這一現象可以作如下的解釋:
信風不斷將雲或霧帶往地軸的盡頭,於是,暴風雨沒有完全耗盡的大量電能,在地軸的盡頭儲存起來。因此在兩極積累了大量這種流體,它又經常不斷地流向陸地。
這就是北極光和南極光的成因。尤其是在極地長夜期間,極光在地平線上放射出來,光彩奪目。極光升上中天的時候,直到溫帶均清晰可見。甚至有人認為——據我所知,並未經證實——,當北極地區進行正電荷強烈放電時,與此同時在南極地區就進行負電荷放電。
極地的持續放電電流使羅盤磁針失去控制,想必具有異常強大的電磁感應。只要一塊鐵受到磁感應作用,這塊鐵就立刻變成了一塊磁鐵,其強度與磁場強度、與通電螺線管的圈數和磁化鐵塊直徑的平方根成正比。
高聳在南極陸地這一點的斯芬克司怪獸,其體積恰好是可以以千立方米來計算的。
為了使電流在其周圍流動,並通過感應成為一塊磁鐵,需要什麼條件呢?只要一個金屬礦脈就行了。它在地層深處蜿蜒伸展,相當於圈數無以數計的螺線管。它從地下與上述高地的基礎相連就可以了。
我還認為,這塊高地可能位於磁軸上,就像一種巨大的綠透閃石,從中釋放出無法稱量的流體,其流動形成一個聳立在地球邊緣的永不枯竭的蓄電池。至於要確定這塊高地是否恰巧位於南極地區磁極上,我們的羅盤因其構造不適用於這一用途,無法確定。我能說的,就是羅盤的磁針失去控制,極不穩定,不再指示任何方向。再說,這塊人工磁鐵構造如何,雲霧及礦脈怎樣使它保持吸引力,都是無關緊要的事。
我本能地如此解釋這一現象,還是完全說得通的。毫無疑問,我們處在一塊磁鐵附近,磁鐵強度很大,於是發生了這種既可怕又自然的現象。
我將我的想法告訴我的同伴。對我們適才親眼目睹的物理現象,他們覺得只能這樣解釋。
“我們一直走到高地腳下,估計沒有任何危險吧?”蘭·蓋伊船長問道。
“絕對沒有,”我斬釘截鐵地說道。
“那兒……對……那兒!”
我無法描述這幾個字在我們心頭引起的感覺。埃德加·愛倫·波可能會說,這幾聲呼喊來自超世界的深處。
剛才說話的是德克·彼得斯。混血兒的身軀向斯芬克司怪獸方向傾斜,彷彿他也變成了一塊鐵,也被磁鐵吸走了……
他忽然朝這個方向跑去,夥伴們也跟隨着他,踏在灰黑的石塊、崩坍的冰磧和各種火山殘跡雜亂堆積的地面上。
我們越走越近,巨怪顯得格外高大,神話中怪獸的外形毫不減色。魔怪孤零零地挺立在這茫茫荒原之上,在人的心靈上激起的感覺,我簡直無法描繪。有些感覺,確是非筆墨或語言可以形容的……而且——這可能只是我們感官的幻覺——彷彿它的磁力在把我們吸向它的身旁……
到達巨魔的底部時,我們找到了其強大磁力所作用的各種鐵制物品。武器、炊具、“帕拉庫塔”號的四爪錨,都粘附在它的肋部。那裏也能見到來自“哈勒布雷納”號小艇的鐵制物品以及鐵釘、鐵銷釘、槳耳、龍骨鐵墊板、舵上的絞鏈等等。
至此,對於赫恩及其同夥乘坐的小船毀壞的原因,再不可能有什麼疑問了。小船被猛然拆卸開來,然後,在岩石上撞個粉碎。“帕拉庫塔”號如果不是由於本身構造特殊,得以倖免於這無法抵抗的磁鐵吸力,肯定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
要想取回粘附在高地肋部上的物品,長槍、手槍、炊具等,由於吸力極大,只得放棄這個想法。赫利格利眼見自己的短刀粘在五十多法尺的高處,夠又夠不着,勃然大怒,用拳頭指着不動聲色的魔鬼,高聲叫道:
“斯芬克司盜賊!”
除了來自“帕拉庫塔”號和“哈勒布雷納”號小艇的器物以外,這裏別無其他物品,這本不足為奇。肯定從來沒有別的船隻深入到南極海洋的這個緯度上來過。先是赫恩及其同夥,后是蘭·蓋伊船長及其夥伴,我們是踏上南極大陸這一點的第一批人。結論是,任何船隻走近這巨大的磁鐵,都會遭到完全毀滅。我們的雙桅帆船如果尚在,也必然與它的小艇同命運,只剩下不成形狀的殘渣碎片。
這時,傑姆·韋斯特提醒我們,在這“斯芬克司地”——從此它就保留了這個名稱——延長停泊時間,實在考慮欠周。時間緊迫,耽擱數日就可能迫使我們在大浮冰腳下過冬。
剛剛發出返回岸邊的命令,只聽得混血兒的聲音又迴響起來。德克·彼得斯又喊出三個詞,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發出三聲呼喊:
“這兒!……這兒!……這兒!……”
我們繞到巨魔石爪的背面,只見德克·彼得斯跪在地上,雙手伸向一具屍體。更確切地說,是一具包着一層皮的骸骨。這個地區的嚴寒將屍體完好地保存下來,仍保留着屍身的硬度。這屍體低垂着頭,雪白的鬍鬚直垂腰間,雙手、雙腳指甲長如利爪……
這屍首怎麼會貼在高地的肋部,距地面有兩杜瓦茲高呢?……
我們看見一支槍,槍筒彎曲,橫挎身上,還用皮背帶繫着,槍支已經半鏽蝕了……
“皮姆……我可憐的皮姆!”德克·彼得斯叨念着,那聲音令人心碎。
這時,他想站起來好接近……好親吻他可憐的皮姆已化成骨頭的遺骸……
他雙膝癱軟……一聲嗚咽卡住喉嚨……一陣痙攣,心臟破裂……他仰面跌倒……死了……
就這樣,自從他們分手以後,小船將阿瑟·皮姆帶往南極洲的這一帶!……和我們一樣,越過南極以後,他墮入了巨魔引力區!……他來不及將斜挎在身上的武器摘下,便被具有磁性的流體抓住,彈射到高地上,他的小船隨着向北的水流漂去……
現在,忠於友情的混血兒安息在斯芬克司地上。他的身旁是阿瑟·戈登·皮姆。這位英雄的奇異經歷,在偉大的美國詩人身上,找到了其令人驚異程度不相上下的敘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