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難以承受之光
貝萊不太確定那會是什麼,他會怎麼樣。他曾在城市裏的幾個點看過地球表面的樣子,他甚至還曾親自到過地球的表面上,但那時他總是在圍牆之內,或者圍牆也是在他伸手可及的範圍內,他總是很安全的。
而此時此刻,他安全嗎?如今他連黑夜形成的假牆都沒有了。
無論如何貝萊不甘心在外世界人面前示弱——死也不會。他繃緊了牢牢裹在減速安全網帶里的身體,閉上眼睛,執拗地和內心的恐懼感奮戰着。
終於,貝萊逐漸軟弱下來。光憑理性奮戰是不夠的。
他不停地告訴自己:人原本一直都在開闊的地方生活,過去的地球祖先、現在的外世界人,都是在開闊的地方生活。有沒有圍牆一點兒都不重要,只不過我的腦袋跟我說開闊的地方很危險,這是不對的。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用。他內心某種超出理性的東西在呼喚着圍牆的庇護,他不要開闊的空間。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他想他的奮戰是不會成功了。最後他會示弱,他會嚇得渾身發抖,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到時候他們派來接他的外世界人(一個鼻子上套着過濾器以防病菌侵入、手上戴着手套以防和他接觸的外世界人)甚至都不屑於輕視他,只會對他感到噁心討厭。
貝萊頑強地跟自己鬥爭着。
太空船降落地面。減速安全網帶自動解開,液壓系統收入牆內,貝萊卻仍然坐在那裏。他非常恐懼,但他告訴自己絕不能露出絲毫恐懼的模樣。
艙房的門輕聲開啟。貝萊把頭轉開,瞥見一個身材高大、長着銅色頭髮的人走了進來。這是一個外世界人,一個非常自負、不承認他們傳統的地球人後裔。
這個外世界人說話了:“伊利亞夥伴。”
貝萊回過頭來,頓時睜大眼睛,不自覺地站了起來。
他望着那張臉,望着那寬而高聳的顴骨,永遠冷靜不帶表情的輪廓、勻稱的身體,以及那雙平視的澄藍色而毫無情緒的眼睛。
“丹——尼爾?”
這個外世界人說:“很高興你還記得我,伊利亞夥伴。”
“當然記得!”貝萊霎時覺得渾身都輕鬆起來。眼前這個人和地球有些關聯,他是一個朋友、一種安慰、一位救星。貝萊幾乎忍不住要衝向這個外世界人緊緊抱住他,抱着他瘋狂大笑,用力拍他的背,就像久別重逢的老友般做出一些傻氣的舉動。
可是貝萊沒有這麼做,他做不出來。他只能走上前去,伸出手說:“我不可能忘記你的,丹尼爾。”
“我很高興。”丹尼爾嚴肅地點點頭“你一定知道,我只要沒有受損就不可能忘記你。能再見到你真好。”
丹尼爾緊緊地握住貝萊的手,貝萊感到一陣隱隱的力道,但他並不覺得痛。接着,丹尼爾放開了他的手。
貝萊好希望那雙不帶表情的眼睛無法穿透他的思想,看不出他正竭力忍着不把內心那股剛剛消退卻又未完全平息的友愛熱情表現出來。
畢竟,人是不能把這個丹尼爾·奧利瓦當作朋友去愛的。因為他不是人,他是一個機械人。
這個外形栩栩如生的機械人說:“我已經叫他們把一輛由機械人駕駛的地面輸送車,用一根氣管與太空船連接起來——”
“氣管?”貝萊皺起眉頭。
“對。這是一種很平常的技術,經常在太空中使用。它使人員與物質不需靠真空狀態的特殊配備,就可以從一艘太空船移動到另一艘太空船。你似乎不知道這種技術?”
“是的。”貝萊說,“我現在知道了。”
“當然,要在太空船與地面輸送車之間安裝這種裝置,是相當複雜的,不過我已經要求他們做了。幸好,你和我合作完成這個任務,我們有些特權,一切困難很快就迎刃而解了。”
“你也被指派調查這樁謀殺案?”
“還沒有人告訴你嗎?很抱歉我沒有馬上告訴你。”當然,在這個機械人毫無表情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抱歉的意思,“推薦你調查本案的人,就是漢·法斯托夫博士。我們先前搭檔辦案時,你和他曾在地球見過面,希望你還記得他。而他所提出的條件,就是指派我與你再度合作。”
貝萊擠出一抹微笑。法斯托夫是奧羅拉人,而奧羅拉世界在外世界中最為強大。顯然,奧羅拉人的建議頗具分量。
貝萊說:“一對好搭檔是不應該解散的,是吧?”他剛見到丹尼爾時的那種欣喜漸漸消退,胸口上的壓迫感又襲來了。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法斯托夫博士真正的想法,伊利亞夥伴。從他給我的命令看來,我認為他有意派一個曾在你的世界生活,並且了解你們那種怪異特性的人與你共事。”
“怪異特性?”貝萊皺起眉頭,頗有受辱之感。用這種字眼形容他實在令人不舒服。
“好比我會安排裝置氣管。因為我很清楚你是在地球的城市中生活的,你很厭惡開闊的地方。”
也許是因為“怪異”這兩個字的影響,也許是他平生所受的訓練,使他不會放過任何邏輯上的矛盾,貝萊覺得他必須加以反擊,否則就被一個機械人看扁了。他突然轉變話題。
“這艘太空船有個機械人負責照顧我。這個機械人,”說到這兒,他的語氣隱隱含着惡意,“是個外形像機械人的機械人,你見過他嗎?”
“我上太空船之前,曾和他說過話。”
“他怎麼稱呼?我怎麼跟他聯絡?”
“他是RX—二四七五號。索拉利人習慣只用編號來稱呼機械人。”丹尼爾沒有任何錶情地看着門口附近的觸控鈕面板,“只要按這個鈕,他就會來。”
貝萊看着這個觸控鈕。它上面標明了RX的字樣,因此它表示什麼意義似乎一點也不神秘了。
貝萊伸手按下觸控鈕。不到一分鐘,那個外形像機械人的機械人走進艙房。
貝萊問:“你是RX—二四七五號嗎?”
“是的,主人。”
“你跟我說過,有人會護送我下太空船。就是他嗎?”貝萊指着丹尼爾說。
這兩個機械人對望一眼。RX—二四七五號說:“他的證件證明他就是來接你的人。”
“除了證件,沒有人事先告訴你有關他的資料?沒有人跟你說過他的長相?”
“沒有,主人。不過我知道他的名字。”
“誰告訴你的?”
“太空船船長,主人。”
“他是索拉利人?”
“是的,主人。”
貝萊舔舔嘴唇,下一個問題是決定性的。
他問:“船長跟你說,你要見的人叫什麼名字?”
RX—二四七五號回答:“丹尼爾·奧利瓦,主人。”
“好,你可以走了。”
這個機械人僵硬地鞠了一個躬,隨即後轉。RX—二四七五號離開了。
貝萊面向他的夥伴,很慎重地說:“你並沒有完全跟我說實話,丹尼爾。”
“怎麼沒有說實話,伊利亞夥伴?”丹尼爾問。
“我剛剛和你說話時,想到一件很奇怪的事。RX—二四七五號告訴我,會有一個‘人’來護送我下太空船。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
丹尼爾靜靜聽着,沒有出聲。
貝萊繼續說:“我還以為這個機械人弄錯了。我原本以為來接我的是一個人,後來改由你取代,而RX—二四七五號並沒有接到通知。但是你聽到我跟他的對話了;事實上,並沒有人告訴他你真正的全名,對不對?”
“是的。沒有人告訴他。”丹尼爾表示同意。
“你的名字並不是丹尼爾·奧利瓦,而是R·丹尼爾·奧利瓦,或者說,全名叫做機械人丹尼爾·奧利瓦,對不對?”
“你說得很對,伊利亞夥伴。”
“由此看來,根本沒有人跟RX—二四七五號說,你是一個機械人,所以它以為你是人。你的外形像人,所以要偽裝成人的樣子也毫無困難。”
“我對你的推理沒有意見。”
“那我們就繼續推下去。”貝萊有一種野蠻而殘忍的快感。他正在按圖索驥,雖然這可能不太重要,但做這樣的追查卻是他的拿手好戲。這是他奉命飛過半個太空后,可以做得很漂亮的事。他說:“現在,我們要了解的是,他只不過是一個機械人,為什麼要騙他呢?你是人或機械人對他而言並不重要,他不過奉命行事而已。既然如此,我們可以得到一個很合理的假設,就是通知你的太空船船長以及通知船長的索拉利官員,都不知道你是一個機械人。這是一個很合理的假設,但也許不是唯一的假設。我的推論對不對?”
“我想是的。”
“好,很好。現在我們來討論。為什麼推薦你和我搭檔的漢·法斯托夫博士,要讓索拉利人認為你是人?這不是很危險嗎?如果讓索拉利人發現這一點,他們可能會很生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個擬人化的機械人說:“伊利亞夥伴,法斯托夫博士曾對我解釋過這一點。他說,如果你和一個外世界人搭檔,會提高你在索拉利世界的地位,相反,若是你和一個機械人搭檔,則會降低你的地位。此外,我又很熟悉你做事的方式,很願意跟你合作,所以讓索拉利人把我當作人,對你是有利的。何況法斯托夫博士並未明確向他們表示我是人,不構成欺騙,所以這麼做應該很合理。”
貝萊根本不相信這種說法。外世界人絕不會這麼細心考慮地球人的感受,即使是像法斯托夫那麼開通的外世界人也不會。
他想到另一種可能。“在外世界,索拉利人是以生產機械人聞名的嗎?”他問。
“是的。”丹尼爾說,“我很高興,你已經聽取了有關索拉利世界經濟方面的簡報。”
“沒有人跟我提過一個字,”貝萊說,“我對索拉利世界的了解僅限於猜得出它怎麼寫而已。”
“那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伊利亞夥伴,可是你的問題卻直指核心,一問就問到了最重要的一點。根據我記憶庫中貯存的資料顯示,索拉利世界在五十個外世界中,正是以生產多種品質精良的機械人而聞名,它所生產的專業機械人外銷全外世界。”
貝萊滿意地點點頭。丹尼爾自然不像人類,會下意識地以對方的弱點開始思考,他也認為自己沒有說明這個推理的必要。如果索拉利世界確實以專精機械人學而著稱,那麼,漢·法斯托夫博士和他的同事向索拉利世界展示他們自己的珍品,就可能純粹出於炫耀,和他這個地球人的地位或安危毫無關係。他們要讓精於製造機械人的索拉利人上當,把奧羅拉世界的機械人當成人類,藉此證明自己的優越。
想到這裏,貝萊覺得好受多了。說來也奇怪,原先他竭力也無法克服的那種恐懼,現在卻已經被自負的滿足感取代了。
原來外世界人同樣有這種虛榮炫耀的心理,他感到安心多了。
貝萊想:老天,我們都是人;就算外世界人也是人。
他輕快地說:“地面運輸車還要等多久?我已經準備好了。”
貝萊和丹尼爾走出太空船,進入氣管。氣管質料柔軟,彈性極佳。他們一踩上去,腳就陷進管壁搖來晃去的。看來,現在這氣管並不怎麼合用。貝萊想,如果是在無重力的太空中,他們只要在起步時用力一跳,就可以沿着氣管,從一艘太空船“飄”入另一艘太空船……
他們走了一段,氣管變窄了,好像被一隻巨大的手掌捏小了。丹尼爾握着手電筒趴下來向前爬行,貝萊也依樣畫葫蘆,跟着他一起爬。他們就這樣爬完了最後的五六公尺,終於進入地面運輸車。
丹尼爾小心翼翼地關上車門,接着,沉沉地響起了“咔噠”一聲,大概是氣管被拔掉的聲音。
貝萊好奇地望着四周。這輛地面輸送車似乎並不新奇,前後有兩排三人座椅,座椅兩旁都有門。原本是車窗的部分一片光滑,而且是不透明的黑色。貝萊知道,這顯然經過極化處理。
車內的光源來自車頂兩個黃色圓形發光體。貝萊覺得不一樣的,只不過是座椅前面有一塊隔板,上面有通話器,而車內並無控制器。
“我猜司機坐在隔板前面吧?”貝萊說。
“是的,伊利亞夥伴。”丹尼爾回答,“我們可以下達指令了。”他說著,微微傾向前撥動搖桿,一個紅色的光點閃閃發亮,表示通話器已經接通。丹尼爾輕聲道,“我們已經就位,你可以開動了。”
車子發出隱隱的呼呼聲,但隨即靜了下來。貝萊感到自己的背往後一仰,接着就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他驚奇地問:“我們上路了?”
“是的。”丹尼爾回答,“這輛車並不是靠輪子行駛,而是沿着反磁力場向前滑動。除了加速和減速的時候,你什麼感覺也沒有。”
“轉彎的時候呢?”
“車子會調整角度自動傾斜,保持水平。即使是上山和下山的時候也一樣。”
“操作這輛車一定很麻煩。”貝萊揶揄道。
“一切都很自動化。司機是機械人。”
“嗯。”貝萊對地面輸送車想知道的幾乎都知道了。“我們要多久才能到達目的地?”他問。
“大約一個小時。如果我們搭乘飛行工具的話,速度會比較快,可是我要考慮如何讓你處於封閉的空間內。索拉利世界的飛機無法像我們所乘坐的這輛地面輸送車一樣,加裝封閉的裝置。”
貝萊對丹尼爾所謂的“考慮”有點生氣,丹尼爾好像把他當成一個需要保姆照顧的小嬰兒似的。他對丹尼爾講話的方式也有點沖——用這麼正式而繁複的句子來講話,很容易就泄露他是一個機械人。
貝萊狐疑地望着R·丹尼爾·奧利瓦好一會兒。這個機械人雙眼直視前方,動也不動,對旁人的注視無動於衷。
丹尼爾的皮膚構造很完美,他頭上每一根毛髮和身體各部位都製作得十分精良,肌肉的動作幾乎和真人沒什麼兩樣,那是費了無數工夫和金錢換來的成果。根據貝萊所見和了解,當這個機械人要整修四肢及胸腔時,他身上的一道看不見的接縫就可以打開來。他知道,在這層看似真實的皮膚底下是金屬與含矽的合成樹脂;他知道,這個機械人的頭顱內是一個正電子腦,這腦子雖然非常先進,但不過是一堆正電子而已。丹尼爾的“思想”,只是一束束歷時短暫的正電子流,流過製造者精心設定的網路時所產生的作用。
可是,那些事前不知道這一切的專家,會從哪些蛛絲馬跡中看出他並不是真正的人類呢?從他那略微不自然的說話方式?從他徹頭徹尾無動於衷的嚴肅表情?還是從他那過分完美的“人”的模樣?
貝萊發現自己簡直在浪費時間。“我們開始談正事吧,丹尼爾。”他說,“我想,你來索拉利世界以前,一定聽過關於這裏的一些簡報吧?”
“是的,伊利亞夥伴。”
“好。這比他們對我要周到一點。這個星球有多大?”
“直徑一萬五千公里。它是三個行星中最外側的一個,而且是唯一有人居住的地方。它的氣候及大氣層與地球差不多,但可耕地的比率較高,有用的礦物含量較低,當然,礦藏的開發也較少。這是個自給自足的世界,加上機械人學專家的協助,所以他們維持着很高的生活水準。”
“有多少人住在這裏?”貝萊問。
“兩萬人,伊利亞夥伴。”
貝萊愣了一下,才以溫和的口氣道:“你是說兩千萬人吧?”他對外世界的知識了解雖不深,但起碼知道,外世界的人口雖然比地球的人口數量少了很多,但也有好幾百萬。
“兩萬人,伊利亞夥伴。”這個機械人又重複了一遍。
“你是說,這個星球才剛剛開始有人居住?”
“不。這星球已獨立了將近兩個世紀,而在它獨立前一百多年就有人居住。索拉利人刻意把人口維持在兩萬,他們認為這是最理想的數量。”
“他們人口分佈的面積有多廣?”
“全部的可耕地。”
“那是多大?”
“包括邊陲地區在內,一共是七千七百七十萬平方公里。”
“兩萬人要用這麼多土地?”
“還有兩億左右的正電子機械人勞工,伊利亞夥伴。”
“老天!你是說每個人有一萬個機械人?”
“是的,伊利亞夥伴。到目前為止,這是外世界中機械人比率最高的星球。其次是奧羅拉世界,在那裏,每個人平均有五十個機械人。”
“他們要那麼多機械人幹嗎?如果糧食生產過剩怎麼辦?”
“糧食並不是主要產物,他們更重視礦產的開發,他們最重要的是製造能源。”
貝萊想到這裏有那麼多的機械人,不禁一陣頭昏腦脹。兩億個機械人!這個星球的人口是如此稀少,機械人的數量卻如此龐大!這裏的機械人一定到處都是。如果從其他星球的角度來看索拉利世界,說不定會誤以為它是一個機械人的世界,根本不會注意到這星球潛藏的活生生的人。
貝萊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好好觀察。他想起離開地球之前跟明尼的那段談話,以及社會學家所預言的地球危機。雖然那次談話已經很遙遠了,也顯得不太真實,可是他仍清清楚楚地記得談話的內容。自從離開地球以後,他面臨不少個人心理問題與種種困難,這段談話的記憶因而變得遙遠而模糊,但貝萊並沒有完全遺忘。
地球上的社會學家已經從外世界人或外世界人的機械人口中搜集到資料,現在,他們需要直接的觀察,而這正是他的工作。不管這個工作讓他感到多不舒服,他都一定要做。
基於這種根深蒂固的責任感,貝萊即使必須面對開闊的空間,也不會逃避自己的任務。他把車頂檢視一遍,開口道:“丹尼爾,這個車頂可以打開嗎?”
“對不起,伊利亞夥伴,我沒聽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車頂可以向後敞開——看到天空嗎?”
“可以。車頂可以敞開。”
“那就把它敞開吧,丹尼爾。我想看看外面。”
“對不起,我不能讓你這麼做。”這個機械人很嚴肅地回答。
貝萊十分驚訝,他嘿了一聲,說:“機·丹尼爾——”他特彆強調那個“機”字“我換個說法好了,我命令你把車頂敞開!”
他想,不管丹尼爾多像人,但終究是一個機械人。他必須聽從人類的命令。
可是丹尼爾動也不動。他說:“我必須說明,我有責任優先考慮你的安全,不能讓你受傷。基於我接到的指令及我的經驗,我知道,當你面對開闊的空間時,你會受到很大的傷害。因此,我不能讓你敞開車頂,暴露在開闊的空間裏。”
貝萊覺得一股熱血往腦子裏沖,漲紅了臉正待發作,卻又發現這樣動怒毫無用處。這東西只是個機械人,而且,他很清楚機械人學的第一法則。
第一法則的內容是:機械人不得傷害人類,也不得因為採取某種行動而使人類受到傷害。
機械人銀河中任何一個星球的任何一個機械人,他們的正電子腦都必須遵守這條最重要的法則。雖然,機械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但卻要在一個更大、更重要的前提下才能服從。服從命令只是機械人的第二法則。
第二法則是:除非違背第一法則,否則機械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
貝萊強忍怒氣,很理性地輕聲道:“我想我在短時間內可以忍受,丹尼爾。”
“我不認為如此,伊利亞夥伴。”
“我比你更清楚自己的狀況,丹尼爾。”
“伊利亞夥伴,如果這是你的命令,我不能聽從。”
聽他這麼說,貝萊只好把背往柔軟的椅背上一靠,放棄這個念頭。他絕對無法以武力迫使這個機械人就範。如果丹尼爾使出全力,會比人力威猛一百倍;丹尼爾甚至可以在不傷害到貝萊的情況下制服他。
所以,對丹尼爾而言,如果要他在違背第一法則和遭到摧毀兩者之中做選擇,毫無疑問,他會接受被摧毀的命運。可是貝萊並不想摧毀丹尼爾,他根本不想毀掉丹尼爾。
但他又想看看車外的情景,想得幾乎有點着魔了。他不能讓丹尼爾繼續以保姆的姿態來對待他。
貝萊腦海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可以用爆破槍指着自己的太陽穴,以死相脅,勒令丹尼爾敞開天窗。他想以一條更危急迫切的法則壓制機械人的第一法則。
念頭稍縱即逝,貝萊知道他辦不到。這太不像話了,他不喜歡事情演變到那種情況。
他疲倦地說:“你問一下司機,我們離目的地還有多遠,好嗎?”
“當然好,伊利亞夥伴。”
丹尼爾傾身向前,轉動搖桿接通通話器。突然,貝萊也跟着向前大聲叫道:“司機,把天窗打開!”
接下來,搖桿便由人手接管了。
貝萊緊握搖桿,幾乎氣喘吁吁地望着丹尼爾。
丹尼爾動也不動,他的正電子腦似乎為了適應突變而暫時短路。但這種短路的情況隨即恢復正常,丹尼爾舉起手來。
貝萊早就料到他會這麼做。丹尼爾會把搖桿上的人手移開(輕輕地,不傷害到這隻手),接通通話器,取消這個命令。
貝萊馬上威脅道:“我警告你,除非你扳斷我的手指,否則你休想把我的手移開!”
事情不會演變到那種地步,貝萊心裏明白。現在丹尼爾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讓貝萊暴露於開闊的空間,一個是阻止他。他的正電子腦必須估計產生各種情況的或然率,再轉換成相對的兩種電位。這一連串的過程,代表丹尼爾要多猶豫一下。
“來不及了。”貝萊說。
他贏了。天窗向後敞開,索拉利世界刺目的陽光亮晃晃地湧入車中。
忽然見到陽光,貝萊心底一陣恐懼,直覺中便想閉上眼睛。可是他竭力忍住這股衝動,硬把臉迎向窗外大片大片藍藍綠綠的天色。一股股風撲到他臉上,他什麼也看不清楚。有個不明物在他眼前一閃即逝,那可能是某個機械人、某個動物,或某種在風中飄飛的無生命體。他分辨不出那是什麼,車速實在太快了。
他只知道,窗外有藍色、綠色、空氣、塵囂……尤其是那個球狀物當空灑下的烈焰、那一道道灼熱炙人的白光。
貝萊猛然仰起頭,直視索拉利世界的太陽。他望着它,直直望着那個赤裸裸的太陽。
就在這時候,他感覺丹尼爾的雙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往下壓。剎那間,貝萊的感覺一片混亂,非常不真實,各式各樣的想法在他腦海翻騰,他明白他要的是什麼。他要看!他要儘可能地看!而丹尼爾的責任則是阻止他這麼做。
但機械人絕對不敢對人類施暴,貝萊想,這是最重要的,丹尼爾不能強力阻止他。然而,他卻感到這個機械人的雙手正把他往下壓。
貝萊舉起雙臂想擺脫那雙無血無肉的手,突然,他失去了一切知覺。
貝萊回到封閉的環境,感到安全多了。丹尼爾的臉在他面前晃動。他覺得眼睛花花的,不由得眨了眨,滿眼的黑點頓成一片腥紅。
“我怎麼了?”他問。
“我很遺憾,”丹尼爾回答,“雖然我在場,你還是受了傷。直射的陽光對人類的眼睛有害。不過,你直視太陽的時間很短暫,我相信這不會對你造成永久性的傷害。剛才你抬頭往上看時,我不得不把你拉回來。然後你就失去了知覺。”
貝萊做了個自嘲的鬼臉。他疑惑着,自己是因為太過激動(或害怕?)而昏倒的,還是被打昏的?他摸摸頭,又摸了摸下巴,並不感覺疼痛。他忍着不直接問丹尼爾這個問題。事實上,他也不想知道答案。
“還好嘛。”他開口道。
“伊利亞夥伴,從你的反應看來,我認為此事對你而言並不愉悅。”
“誰說的?”貝萊堅決否認。他眼前的黑點已漸漸消退,眼睛也不那麼刺痛了,“真遺憾我只看到那麼一點東西,輸送車的速度實在太快了。剛才我們是不是和一個機械人擦肩而過?”
“我們和好幾個機械人擦肩而過。現在,我們正行經個人業地,這裏到處都是果園。”
“我還要看看外面。”貝萊說。
“只要有我在場,你絕不能這麼做。”丹尼爾說,“而且,你的意思我也已經執行了。”
“我的意思?”
“伊利亞夥伴,你應該還記得,當你命令司機打開車子的天窗之前,曾叫我問司機我們離目的地還有多遠。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只剩十六公里了,我們應該會在六分鐘左右到達那裏。”
貝萊實在想問丹尼爾是不是很憤怒被他耍了,他也很想看看那張完美的臉生起氣來會是什麼樣子。但他還是忍住了。當然,丹尼爾會既不懷恨也不惱火地說他沒有不高興,他會跟平常一樣冷靜嚴肅地坐在那裏,不帶任何錶情。
“丹尼爾,”貝萊輕聲說,“你知道,我遲早都要習慣這一類事。”
“什麼事?”這個機械人望着他的人類夥伴問。
“老天!就是戶外,這裏到處都是開敞的空間!”
“你不必面對戶外。”丹尼爾簡單回答,好像一句話就把這個話題打發掉了。接着他說,“車子的速度慢下來了,伊利亞夥伴。我想已經到了。不過我們要先等一等,讓他們把氣管接到我們作為基地的房子。”
“不必再用氣管了,丹尼爾。如果我要到戶外工作,就得接受去面對它。延後這種訓練一點意義也沒有。”
“你沒有理由要到戶外工作,伊利亞夥伴。”這個機械人還想繼續說下去,但是貝萊把手一揮,斷然叫他閉嘴。
貝萊沒有心情聽丹尼爾的安慰,也不想聽丹尼爾說一切都沒問題,他會好好照顧他之類的話。
貝萊心裏真正想的,是要有把握能照顧自己,而且能完成這次任務。長久以來,他一直很難面對戶外的一切,更別提感受了。等關鍵時刻來臨時,他可能根本沒有膽量去面對。結果可想而知,他會賠上他的自尊,甚至賠上地球的安全。之所以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只不過因為一個小小的空間因素。
這些念頭在貝萊腦際迅速掠過,他的臉沉了下來。這是遲早的他遲早都得面對空氣、太陽以及開闊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