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終夜

九 終夜

這差不多象是同班校友團聚,雖則氣氛不怎麼愉快,可也沒有理由想像它會演變成悲劇。愛德華·塔利亞費羅剛從月球回來,兩條腿對地球引力還不大適應,就在斯但利·考納斯的房間裏碰到了另外兩位。考納斯舉止溫文地站起身來歡迎他,巴特斯利·里格爾只不過坐在那兒朝他點了點頭。

塔利亞費羅小心翼翼地朝長沙發俯下他那壯實的身軀,自身的重量使他覺得很不習慣。他作了個鬼臉,豐厚的嘴唇咧得和它四周下巴、面頰和上唇上的鬍鬚連了宗。

當天早些時候,他們已在更正式的場合彼此見過面了,現在是他們初次單獨聚會。塔利亞費羅說:“真是機會難得啊。這還是十年來咱們頭一回見面吶。實際上,也是畢業以後頭一次。”

里格爾的鼻子不住地抽搐。就在畢業典禮前不久他的鼻子被打斷過,他是臉上纏着繃帶接受他的天文學學位的。他氣哼哼地問:“有沒有人要了香檳酒什麼的啊?”

塔利亞費羅說:“得啦!有史以來第一屆行星際天文學大會可不是賭氣的地方,在朋友們中間也同樣不是!”

考納斯突然插嘴:“這兒是地球。不怎麼對勁兒,我對它不習慣。”他搖搖頭,臉上一副抑鬱不振的神情。

塔利亞費羅說:“我知道。我也覺得發沉,把體力都耗光了。要說到這個,你比我還舒服點兒吶,考納斯。水星的引力是正常標準的0.1倍,月球上才0.16倍。”他看到里格爾又要出聲,搶先堵住了他:“在穀神星上,他們搞了模擬引力場,調節到0.8。你一點兒沒問題,里格爾。”

那位穀神星的天文學家神色憂煩他說:“問題是戶外環境多,到外邊去不用穿宇宙服,我覺得挺彆扭。”

“不錯,”考納斯表示同意,“還要任憑陽光直射在你身上,完全任它照射。”

塔利亞費羅覺得他自己倒是沒用多久就不知不覺地又適應了環境。他們都沒怎麼變,他認為自己也沒怎麼變。當然,都加了十歲。里格爾發胖了,考納斯的瘦削麵孔添了幾分堅毅的神色,不過假使他們劈面邂逅相逢,還是能認出他來。

塔利亞費羅說:“我不認為是地球使我們感到彆扭,咱們還是面對現實吧。”

考納斯敏感地仰起頭來看着他。他是個矮個子,兩隻手總是神經質地快速地動來動去,老穿着看上去大得不合身的衣服。

他說:“是維里葉!我知道。我有時候常想到他。”接着又無可奈何他說:“我收到他一封信。”

里格爾一下子坐起來,那橄欖般的臉色更陰黯了,憋着勁兒說:“真的?什麼時候?”

“一個月以前。”

里格爾轉向塔利亞費羅。“你那兒呢?”

塔利亞費羅不動聲色地眨眨眼、點點頭。

里格爾說:“他瘋了。他聲稱他發現了在宇宙空間進行質量轉換的切實可行的方法。他也告訴你們倆了吧?那就對了。他一向有點失常,現在可全垮了。”

他使勁兒地擦着鼻子,塔利亞費羅不由得想起了維里葉打斷它的那一天。

十年來,維里葉始終象朦瓏的幽靈那樣,緊纏住他們不放,使他們感到內疚,而實際上他們並沒有罪責。他們曾一起完成了畢業論文,曾一起作為四個具有獻身精神的人被挑選出來接近專業訓練,那項專業在當前行星際旅行時代已經發展到了新的高峰。

在那些四下一片真空、沒有大氣妨礙視線的其它天體上,設置了觀察站。

設立了用來研究地球和內行星的月球觀察站。那裏是個寂靜的世界,故土行星穩穩地高懸在當空。

接受太陽的水星觀察站座落在水星的北級,那裏的明暗界限幾乎沒有變化。太陽一動不動的固定在地平線的上端,可以研究它最細微的活動。

穀神星觀察站是最新、最現代的一個,它的研究範圍從木星直到最遠的外星系。

當然這種工作也有不利之處。由於行星際旅行還十分不便,假期很少,實際上是不可能過正常生活的。然而他們是幸運的一代,未來的科學家將發現知識的碩果已被他們囊括而去。除非發明太陽系際的交通工具,否則已無法再開拓出更為寬廣的研究領域了。

塔利亞費羅、里格爾、考納斯和維里葉,這四個幸運兒已經處在當年伽利略的地位了;當年伽利略憑着掌握了第一具真正的望遠鏡,只需把它指向浩瀚星空,任意囚下遠眺,就會獲得重大發現。

但是隨後羅曼諾·維里葉病了,患的是風濕病。那又能怪誰呢”他的心臟有了缺損,功能一直不正常。

他曾是四個人當中最出色、最有希望、最刻苦的一個,可他連完成學業、獲得博士學位都做不到了。

尤其是,他永遠也不能飛離地球了;飛船起飛時的加速度會使他一命鳴呼。

塔利亞費羅被分派往月球,里格爾去穀神星,考納斯去水星,只有維里葉留了下來,終身作為地球的囚徒。

他們曾極力想對維里葉表示同情,而他從近乎仇恨的態度拒絕了。他責難他們、咒罵他們。當里格爾忍不住火舉起了拳頭的時候,維里葉尖叫着向他撲過來,打斷了他的鼻樑。

顯然里格爾並沒有忘卻往事,因為他正用一個手指小心地撫摸着鼻子。

考納斯的前額就象一塊起伏不平的搓板,此刻又堆起了皺紋。“他也來參加大會了,你們知道吧。他也住在這個飯店裏,住405號房間。”“我不想見他。”里格爾說。

“他要上這兒來。他說他想見見我們。我記得他說九點鐘來,這會兒他隨時可能到。”

“那樣的話,”里格爾說:“要是你們不介意,我躲開這兒。”

塔利亞費羅說:“哎,等一會兒。見見他有什麼關係呢?”

“因為沒什麼意義,他瘋了。”

“就算是那樣,咱們也彆氣量大小了。你是不是怕他屍

“怕?”里格爾一副滿不在乎的勁頭兒。

“那麼就是神經過敏。這有什麼可神經過敏的呢?”

“我也沒神經過敏。”里格爾說。

“肯定你有點兒。我們大家對他都覺得有愧,可又沒有什麼實際原因。我們對發生的事毫無過錯。”但是他也意識到自己的話完全是辯解的口吻。

正在這當口,門上的信號器響了,三個人都嚇了一跳,轉過身去不自在地盯着隔在他們和維里葉之間的那道屏障。

門開了,羅曼諾·維里葉走了進來。三個人拘謹地起身迎接他,就那樣不知所措地站着,誰也沒有把手伸過去。

維里葉那嘲諷的眼神逼得他們不敢直視。

他可變了,塔利亞費羅想。

他確實變了。他好象全身上上下下都抽縮了;彎曲的駝背使他個頭兒更矮了,禿頂上的頭皮透過稀疏的毛髮閃閃發光,手背上的皮膚皺縮隆起、青筋畢露。他看起來健康不佳,與記憶中過去的他幾乎毫無相似之處,只有他那注目凝視時常用一隻手罩住眼睛的習慣和講話時平穩有節制的男中音依然如故。

他說:“朋友們!我的馳騁宇宙的朋友們!我們久違了。”

塔利亞費羅說:“喲,維里葉。”

維里葉看了看他。“你好嗎?”

“挺好。”

“你們兩位呢?”考納斯勉強露出笑容,嘟味着什麼。里格爾氣沖沖他說:“滿好,維里葉,怎麼樣?”

“啊,里格爾,綽號暴躁人,”維里葉說,“穀神星怎麼樣啊?”

“我動身的時候一切正常。地球怎麼樣啊。”

“你自己可以看嘛,”維里葉回答,但是臉可綳起來了。

他接著說:“我希望你們三位到會是為了聽我要在後天宣讀的論文而來。”

“你的論文?什麼論文?”塔利亞費羅間道。

“我全寫信告訴你們了。關於質量轉換方法的論文啊。”

里格爾撇嘴冷笑了一下。“對,你寫了。可你一點兒沒提論文,我也不記得大會的發言名單里有你。要是上邊有你,我早就注意到了。”

“你說對了,名單里沒有我,而且我也不準備公佈論文摘要。”

維里葉臉漲得通紅。塔利亞費羅勸慰他說:“鎮靜點,維里葉你臉色不大好。”

維里葉陡地朝他轉過身來,嘴唇都扭歪了,“我的心臟支持得住,謝謝你。”

考納斯說:“聽我說,維里葉,如果你沒有列入名單,也沒提供摘要,……”

“你們聽着。我已經等了十年了。你們都在宇宙空間工作,而我不得不在地球上教書。但是我比你們任何一個,或者比你們加在一起都要強。”

“就算……”塔利亞費羅剛想開口說話。

“而且我也不需要你們恩賜什麼。曼德爾親眼目睹的,我想你們總聽說過曼德爾吧。對,他就是大會宇宙航行學部的主席,我給他表演過質量轉換。那個裝置還很粗糙,用了一次就燒壞了,不過……你們在聽我說嗎?”

“我們聽着呢,”里格爾冷冰冰他說,“那又怎麼樣呢?”

“他答應讓我隨意談談這事。可以和你們打賭,他真答應了。事先不通知,也不聲張,我要象炸彈一樣來個一鳴驚人。等我對他們一宣佈有關的基本內容,大會准得全場轟動,他們會立即散會,分頭跑回各自的實驗室去搞一台裝置,核實我的說法。他們會發現我的說法完全站得住腳。我在實驗室里已經能使一隻活老鼠在此處消失、在彼處出現。曼德爾親眼目睹的。”

他一個一個地依次凝視着他們的臉。他說:“你們不相信我,是吧?”

里格爾說:“假如你不想聲張,為什麼要跟我們說呢?”

“你們不一樣,你是我的朋友、我的同學。你們都飛往宇宙了,把我拋在後面。”

“那不是能由我們自己選擇的事,”考納斯用類細而微弱的嗓音表示異議。

維里葉不理會。他說:“所以現在我想對你們說明白。對老鼠能作到的事,對人也能作到。既然能把一個物體在實驗室里轉換到十英尺以外,也就能把它轉換到一百萬英里之外的太空去。因而我可以到月球上去,到水星上去,到穀神星上去,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去。我將和你們每一個人不相上下,而且要超過你們。我只不過是教教書、動動腦子,可我對天文學的貢獻比你們動用觀察站、望遠鏡、照像機和飛船所取得的成果還要大。”

“好,”塔利亞費羅說:“我很高興。加勁兒干吧。我可以看一下論文的副本嗎?”

“哦,不行。”維里雙手緊捂在胸前,就象他手裏有無形的紙張,極力遮擋着不讓人看到似的。“你們也得象其它人一樣等着。論文只有一份,除非我一切準備就緒,誰也甭想看到它,連曼德爾也不行。”

“一份!”塔利亞費羅喊道。“要是你把它弄丟了呢……”

“我不會的。假如我真弄丟了,它也全在我腦子裏。”

“要是你……”塔利亞費羅差點兒脫口說出“死”字來,幸虧剎住了。他幾乎難以查覺地稍微停頓了一下,馬上改口說:“通情達理,為萬全之計,最好先把它掃描…一下。”

“不,”維里葉乾脆他說:“你們後天聽我講吧。你們將見到人類的疆域一舉取得前所未有的拓展。”

他又目不轉睛地盯着每張面孔看了看。“十年了,”他說,“再見。”

“他瘋了,”里格爾瞪着門發作說,好象維里葉還站在門前沒走似的。

“是嗎?”塔利亞費羅若有所思他說,“從某個方面來說,我想他是有點瘋。他毫無道理地怨恨我們。還有,甚至於不肯把他的論文掃描一下以防萬一……”

塔利亞費羅邊說邊拔弄着他自己的那台小型掃描析象器。那是個顏色素凈、普普通通的圓筒,比一般的鉛筆更粗更短。近年來它已經變成了科學家的標誌,差不多具有和內科醫生手中的聽診器以及統計學家的微型計算機同等的地位。有人把掃描器裝在前克上衣的口袋裏,有人把它別在袖口上,有人把它夾在耳朵後面,有人乾脆用細繩吊著它蕩來蕩去。

塔利亞費羅的思緒有時常常陷入富於哲理性的暇想,他納悶兒當年科研人員不得不對照和原件一般大小的複印件費力地摘抄文獻或檔案筆記那會兒是什麼滋味。多笨啊!

現在只需要對任何印刷或書寫的材料掃描一下,就會獲得縮微底片,空閑的時候加以顯影就行了。塔利亞費羅已經把包括在大會程序冊中的每一篇論文摘要都收錄了下來。他滿有把握地料定其它兩個人也如法泡製了。

塔利亞費羅說:“在這種情況下,拒絕掃描簡直是瘋狂行為。”

“假的!”里格爾激動他說,“沒有論文,沒有發現。對他來說,只要能壓倒我們,出口氣,編造什麼瞎話都幹得出來。”

“可後天他怎麼辦呢?”

“我怎麼知道?他是個瘋子。”

塔利亞費羅仍然擺弄着他的掃描器,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把貯字在其中的一些小膠捲取出來顯影。他決定不那麼做。他說:“別低估了維里葉,他可是個智囊。’、

“十年前也許是,”里格爾說,“現在他是個瘋子。我看咱們別提他了。”

他放開嗓門兒說了起來,好象依仗着高談闊論其它事情就能把維里葉和有關維里葉各的種念頭通通驅散。他談到了穀神星和他的工作——藉助於能分辨出單星的新型射電望遠鏡對銀河進行無線電測繪。

考納斯一邊聽一邊點頭,接着插嘴談起了有關太陽黑子放射性幅射的情況和他自己那篇已付印的論文,命題是“質子暴與太陽表面氫爆發大耀斑之關聯”。

塔利亞費羅可說的不多。相形之下月球上的工作不是那麼令人神往的。有關通過直接觀察地球氣流發出長期天氣預報的最新材料,實在難以同射電望遠鏡和質子暴一比高低。

再者說,他頭腦里還念念不忘維里葉。維里葉確實是智囊。他們都清楚這一點。別看里格爾大嚷大叫,他一定也明白如果有可能實現質量轉換的話,維里葉是最合乎邏輯的發現者。

對他們各自的工作進行的探討最後歸納為令人掃興的結論:不得不承認誰也沒有取得什麼豐碩的成果。塔利亞費羅自知他的論文不足道,不過是仿效文獻而已,其他兩個人也沒寫出什麼有份量的東西來。

事實擺在面前:他們誰也不能成為震憾宇宙的偉人。學生時代那些遠大的夢想並未實現。他們知道他們只不過是幾個能勝任本職工作的工作人員,如此而已。

他們也知道維里葉會勝過他們。正是這種意識以及內疚的感覺使他們對維里葉抱有敵汽之心。

塔利亞費羅心神不安地預感到維里葉雖則幾經周折,卻還是會勝過他們。那兩個人保險也在想這回事。平庸的工作成績很快就會碰上難堪的場面。關於質量轉換的論文會在會上通過,維里葉歸根結底要象人們根據他的外觀表現所認定的那樣成為個偉人。而他那些具備各種有利條件的同學卻將被人忘懷。他們的角色充其量也就是在人群中跟着鼓鼓掌。

他心裏又忌羨又懊喪。雖然他為產生這種情緒感到羞恥,可它還是索繞不去。

談話沉寂了。考納斯掉過臉去不看他們,說道:“我說咱們幹嘛不去走訪一下老維里葉呢?”

話音里流露出虛假的熱忱,枉然地努力裝出一副漫不經意的腔調。他補充說:“何必留下惡感呢?”

塔利亞費羅思忖了一下。他很想把質量轉換的事弄個水落石出。他希望那隻不過是瘋子的夢魔,那他今晚就能安然入睡了。

而且他也很好奇,所以他沒有表示反對。甚至里格爾也挺勉強地聳了聳肩說道:“見鬼,幹嘛不去呢?”

這時候馬上快到十一點了。

塔利亞費羅被門上信號器連續不斷地響聲吵醒了。他在黑暗中用一個胳膊時撐坐起來,心裏火冒三丈。天花板上的時間指示器發出柔和的光亮,指明還不到凌晨四點。

他大聲喊道:“誰呀?”

信號器還在一陣緊似一陣地響着。

塔利亞費羅一面怒喝着一面匆匆披上睡衣。他打開門,走廊上的燈光刺得他直眨眼。他認出了來人,因為常在立體屏幕上見到這張面孔。

不過這次面前這個人卻急切地低聲講起話來:“我叫休伯特·曼德爾。”

“是的,先生,”塔利亞費羅說。曼德爾是天文學界的知名之士;聲名顯赫,在世界天文局內身居要津。他為人活躍,正擔任着本屆大會的宇宙航行學部主席。

塔利亞費羅猛然問回想起維里葉曾經說過,正是這位曼德爾看他表演過質量轉換。不知怎的,他頓時聯想到維里葉身上。曼德爾說:“你是愛德華·塔利亞費羅博士吧?…

“是的,先生,”

“穿好衣服跟我走吧,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涉及到一位我們都熟悉的人。”

“維里葉博士嗎?”

曼德爾的眼光閃爍了一下。他的眉毛和睫毛顏色十分淺淡,以致他的一雙眼睛看上去周圍有點光禿禿的。他的頭髮稀疏柔滑,年齡大約五十上下。

他說:“為什麼非得是維里葉呢?”

“昨晚上他提起過你。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彼此都熟識德人。”

曼德爾點點頭,等着塔利亞費羅忙不迭地穿好衣服,然後轉身走在前面領路。里格爾和考納斯已經在上面一層樓的一個房間裏等着了。考納斯兩眼通紅,面露愁容;里格爾吸着香煙,不耐煩地噴吐着煙霧。

塔利亞費羅說:“全都到齊了,又是一次校友團聚。”可這笑話並沒有引起共鳴。

他坐了下來,三個人面面相覷。里格爾聳聳肩膀。

曼德爾在地板上踱來踱去,兩隻手插在口袋裏。他說:“我很抱歉打擾了請位,先生們,我也感謝諸位的合作。我期待你們進一步的合作。我們的朋友羅曼諾·維里葉葉死了,大約一小時以前他的屍體已經從飯店抬走了。醫學鑒定的結果是心力衰竭。”

一片驚愕驚然的靜默。里格爾往唇邊送的香煙在半空中僵住了,沒到達目的地就又緩緩地落了下去。

“可憐的傢伙,”塔利亞費羅說。

“太可怕了。考納斯沙啞地低聲說。“他是……”他的聲音聽不見了。

里格爾振作了一下說:“對,他的心臟有毛病。事情算是了了。”

“還有件小事,”曼德爾從容地糾正說,“澄清事實。”

“這是什麼意思?”里格爾口氣尖刻地問道。

曼德爾說:“你們三位最後見到他是在什麼時候?”

塔利亞費羅講道:“是在昨天晚上。當時變成了一次校友聚會。我們大家是十年來頭一次碰面。我很遺憾他說,會面不怎麼愉快。維里葉覺得他有理由朝我們發火,他怒氣沖沖的。”

“那是在……什麼時間呢?”

“第一次見面大約九點。”

“第一次?”

“我們後來在當晚又見了他一次。”

考納斯有點心神不安他說:“他生着氣匆匆地走了。我們不能讓事情搞成這樣。我們過去都是朋友,我們得努力作到不傷和氣。所以我們到他的房間去了,而且………

曼德爾巴上抓住這句話。“你們全都在他房間裏?”

“是啊,”考納斯有點意外他說。

“大約什麼時間?”

“我想,是十一點吧。”他說著看了看其他人。塔利亞費羅點點頭。

“你們呆了多久?”

“兩分鐘,”里格爾插嘴說:“他趕我們出去,好象我們對他的論文抱有覬覦之心似的。”他停下了話頭,似乎在等着曼德爾追問論文的事,但是曼德爾什麼也沒說。他又接着講:“我想他把論文藏在枕頭底下了,他叫嚷着要我們走開那會兒正趴在枕頭上。”

“可能他那會兒就快死了,”考納斯膽怯地小聲說。

“不是那會兒,”曼德爾簡捷他說:“這麼說你們大概都留下指紋了。”

“可能,”塔利亞費羅說,他對曼德爾由衷的敬意已經減退了幾分心頭湧起一股不耐煩的情緒。就算他是曼德爾,可現在是凌晨四點啊。他說:“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好吧,先生們,”曼德爾說,“維里葉死亡一案並不局限於死亡這一事實本身。維里葉的論文(就我所知它只有一份原稿)被人塞進了快速處理器銷毀了,只剩下一些殘片。我從來沒見過也沒讀過這篇論文,但是論文的事我完全了解。必要的話,我願意在法庭發誓證明處理器中沒銷毀掉的殘片就是他計劃在這次大會上發表的那篇論文的殘餘部分。你好象有所懷疑,里格爾博士。”

里格爾譏諷地面露冷笑,“他要發表論文這件事本身就很可懷疑。要是你想知道我的意見的話,先生,他瘋了。十年來他一直是地球的囚犯,幻想以質量轉換來擺脫這一困境,大概正是這種幻想支持他活了下來。他挖空心思槁了一番欺騙性的表演。我並沒說他是蓄意欺詐,他大概是只瘋狂般的執迷、執迷不悟的瘋狂。昨天晚上瘋狂達到了高潮,他到我們的房間去(儘管他因為我們都飛離了地球而痛恨我們)對我們誇耀他的成功。那成功是他十年來所夢寐以求的。可能這一“陣衝動又使他神志清醒了點兒,他意識到他實際上沒辦法發表論文,根本就沒有東西可發表。所以他把它燒了,他的心力也耗盡了。真太慘了。”

曼德爾帶着十分明顯的不以為然的神情聽完了這位穀神星天文學家的講話。他說:“很圓滑,里格爾博士,可是很荒謬。我並不會象你認為的那樣輕易地被欺騙性表演所蒙蔽。好啦,事出突然,我只好倉促查對了一下註冊檔案。根據記載,你們三位是他大學的同班同學,對吧?”

他們點點頭。

“你們還有別的同學出席這次大會嗎?”

“沒有了,”考納斯說。“那一年只有我們四個人有資格取得天文學博士學位。他保險也能通過的,要不是……”

“是的,我知道”曼德爾說。“那好吧,即然如此,你們三個人當中准有一個在午夜的時候又最後一次到維里葉的房間去拜訪過他。

出現了短暫的冷場。後來里格爾冷漠他說:“不是我。”考納斯張大了雙眼。搖着頭。

塔利亞費羅說:“你的暗示是什麼意思?”“你們當中有一個人午夜時分到他兒去過,並且堅持要看他的論文。我不知道動機何在,據推測是蓄謀逼迫他造成心力衰竭。維里葉一倒下,罪犯(如果我可以這樣稱呼他的話)就立即下手。他攫取了論文加以掃措。我還要補充一點,那篇論文大概就藏在維里葉枕頭底下。後來他把論文原本丟到快速處理器里銷毀了,但是他過於慌張,沒完全毀掉。”

考納斯插嘴說:“這些你怎麼知道的?你是見證人嗎?”

“差不多。”曼德爾說。“維里葉剛倒下的時候並沒有斷氣。罪犯走後,他竭盡全力抓起電話打到我的房間,他掐扎着講了幾句片言隻語,勉強把發生的事大略說了一下。不幸的是我不在房間裏,我開會開到很晚,還沒有回來。但是電話上的錄音裝置把他的話錄了下來。我有個官僚生涯的習慣,不管什麼時候回到住地或辦公室,總要放電放錄音聽一下。我馬上回電話,但他已經死了。”

“那好啊,”里格爾說,“他說是誰幹的呢?”

“他沒說。不然就是他說了,可聲音模糊難辨。不過有一個詞聽得很清楚,就是同班同學。”

塔利亞費羅從他前克上衣內側口袋裏把他的掃描器摘了下來,向曼德爾遞了過去。他安詳他說:“假如你高興把我的掃描器中的膠片拿去顯影的話,我歡迎你那樣做。你會發現那上面沒有維里葉的論文。”

考納斯馬上也照樣行事。里格爾板著臉,也跟着照辦了。

曼德爾把三具掃描器全接過去。生硬他說:“推想起來,不管你們哪一個幹了這件事,大概也早把上面掃描了論文的那捲暴光膠片處理了。然而……”

塔利亞費羅揚起了眉毛。“你可以搜我的身,或者搜我的房間。”

但里格爾仍然緊板著臉,“先等等,先稍微等等,你是警察嗎?”

曼德爾凝視着他。“你想叫警察來嗎?你想招來醜聞和謀殺的指控嗎?你想把大會搞得一塌胡塗,想讓全太陽系的報界都拿天文學和天文學家大作聳人聽聞的文章嗎?維里葉之死完全可能是偶發事件,他的心臟確實有毛病,無論你們哪人去了那兒,都可是一時衝動的舉動。可能並不是預謀犯罪。不管作案的是誰,只要交還底片,大家都可以避免很多麻煩。”

“就連罪犯也在內嗎?”塔利亞費羅問道。

曼德爾聳聳肩膀。“他可能多少有點麻煩,我不能保證概不追究。不過不管碰到什麼麻煩,總不致於象讓警察插手那樣,弄得個身敗名裂或者終生監禁的下場。”

靜默。

曼德爾說:“就是你們三個人當中的一個。”

靜默。

曼德爾繼續說:“我想我能看破作案的人的如意算盤。他要把論文毀掉,因為只有我們四個人知道質量轉換的事,只有我曾經看過一次表演。再者說我雖則親眼見過,你們卻是只聽他說起過,聽一個多半是瘋子的人說起過。只要維里葉心力衰竭一死,論文一銷毀,就很容易使人相信里格爾博士的論點:根本不存在什麼質量轉換,從來就不曾存在過。過一兩年以後,我們這位據有質量轉換資料的罪犯就可以把它一點點陸續拋出來,搞一點兒實驗呀、發表幾篇措同謹慎的論文呀,最後搖身一變成為名正言順的發現者,名利雙收。就是他自己的同學也不會懷疑什麼。他們至多認為以前和維里葉的那段往事啟發了他去從事這方面的研究。不會再想到別的。”

曼德爾目光炯炯地依次注視着每一張面孔。“但是現在這一手行不通了。你們三個當中的任何一個只要拋出有關質量轉換的東西就等於自認是罪犯。我看見過表演,我知道它的合法性,我也知道你們當有一個佔有着論文的複印件。這份材料對你們已經沒有用。”還是交出來吧。”

靜默。

曼德爾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說:“我懇請諸位暫時留在這兒等我回來。時間不長,我希望有罪的人利用這段時間考慮一下。假如他擔心認罪會失去職位的話,那不防想一想和警察打交道會使他失去自由,還得接受心理探測檢查。”他臉色嚴峻,略帶倦容,舉起三個掃描器說:“我要把這些拿去顯影。”

考納斯力圖裝出笑容。“要是趁你不在我們跑了怎麼辦呢?”

“你們之中只有一個人有理由想這麼做。”曼德爾說,“我想我可以依靠兩個無辜的人出於保護自己的動機來控制第三。”

他走了。

現在是早晨五點。里格爾憤憤地看了看錶,“真倒霉,我可困了。”

“咱們可以在這打個噸兒。”塔利亞費羅達觀他說,“有人想認罪嗎?”

考納斯眼望着別處,里格爾撅起了嘴唇。

“我看是沒有。”塔利亞費羅閉上了眼,大腦袋往後一仰靠在椅子上,用疲倦的聲音說道:“這會兒在月球上正是淡季。我們在那兒黑夜一來就是兩個星期,到時候忙得不可開交。接着又是兩星期的日射,除了計算啊、相關數啊、閑聊天啊,什麼事也沒有。那可真難捱,我膩透了。要是女人多一點,要是我能安排個什麼長期的……”

考納斯也低聲細語地談起了水星的情況。那兒的觀察站目前還不可能從天際線上或從望遠鏡的視野里看到太陽的全貌。但是不久就要給觀察站再鋪設兩英里滑軌(你知道,是使它整體移動,需要極大的動力,準備直接利用太陽能),情況可能改觀,準會改觀。連里格爾聽了他們兩個人的低聲嘀咕之後也開腔談起穀神星來了。那兒有兩小時自轉周期的問題,也就是說群星以等於地球星空運行角速度十二傍的速度飛馳過天空。要用三台光觀側儀、三台射電望遠鏡,一切設備都要一式三份組成觀測網,才能在群星飛奔疾走之際互想銜接地捕捉到研究目標。

“你們不會利用兩極之一來觀測嗎?”考納斯問道。

“你想像的是水星和太陽的情況,”里格爾不耐煩他說,“就是在兩極,天空也旋轉不止,有半個星球是永遠看不見的。要是穀神星能象水星那只有一面朝著太陽,我們就會有一片永恆的夜空,群墾會在頭上以三年一周的速度緩緩自轉。”

天空發白,天漸漸破曉了。

塔利亞費羅睡意朦瓏,但是他極力使知覺保持清醒。他不能睡熟,也得讓其他兩個人醒着。他覺得三個人都在琢磨:“是誰呢?是誰呢屍

當然,有罪的那個人是例外。

曼德爾再次進來的時候,塔利亞費羅的眼睛一下子就睜開了。窗外的天空已經變藍了,窗戶都關着,塔利亞費羅感到很適意。當然羅,飯店裏有空調設備,可是那些地球人在氣溫宜人的季節總愛把窗戶打開,幻想什麼新鮮空氣。塔利亞費羅習慣了月球上的真空,一想到這種作法渾身都不自在。

曼德爾說:“你們有人要說什·么嗎?”

他們泰然地看着他。里格爾搖着頭。

曼德爾說:“我已經把你們掃描器里的膠片顯影了,先生們,內容都看過了。”他說著把掃描器和顯過影的膠捲全丟在床上,“一無所有!我很抱歉,你們得勞架自己把膠捲挑出來。不過失蹤膠捲的問題現在依然存在。”

“假如真有這東西的話,”里格爾打着大呵欠說。

曼德爾說:“我提議咱們一起下樓到維里葉的房間去,先生們。”

考納斯吃了一驚,“幹什麼?”

塔利亞費羅說:“是搞心理戰嗎?把罪犯須到犯罪現場,讓他因良心發現而認罪,對嗎?”

曼德爾說:“我去的理由可不那麼富於戲劇性。我想讓你們之中無辜的兩位協助我找到失蹤的維里葉掃論文描膠捲。”

“你認為它在那兒嗎?”里格爾挑戰般地問道。

“可能。這只是第一步,緊跟着我們要搜查你們每個人的房間。宇宙航行學專題討論要到明天上午十點才開始,在那之前我們全力以赴。”

“在那之後呢?”

“那恐怕就不得不叫警察了。”

他們忐忑不安地走進維里葉的房間。里格爾滿臉通紅,考納斯面色慘白,塔利亞費羅竭力保持鎮定。

昨夜他們曾在人造光源下在這個房間裏見到橫眉怒目、衣衫不整的維里葉緊抓着枕頭怒視他們,攆他們出去。此刻他們感覺有一股無味的死亡氣息在室內瀰漫。

曼德爾拔了拔窗上裝的起偏光鏡,想讓房間裏光線更充足些,他調得大多了,東方的陽光一下子直射進來。

考納斯趕緊抬起胳膊遮住眼睛,尖叫了一聲“太陽!”其他幾個人都愣住了。

考納斯滿臉恐怖的表情,好象他瞥見的是使人致盲的水星太陽光。

塔利亞費羅想起他自己對露天活動的本能反應,不由得直咬牙。十年遠離地球,他們都被弄得不大正常了。

考納斯跑到窗邊,摸索着拔弄起偏光鏡,然後才大大地喘了一口氣。

曼德爾走到他身邊問,“怎麼回事?”其餘兩個人也跟了過來。

城市舒展在他們下面,鱗次柿比的磚石建築沐浴在初升的陽光中,一直伸延到遠方的地平線。建築物的陰影投向他們這一面。塔利亞費羅忐忑不安地偷偷朝太陽瞥了一眼。

考納斯死死盯着近處的什麼東西,胸口發憋,想喊都喊不出來了。外邊的水泥窗戶略有暇疵,有一條小小的裂縫,裏面插着一條一英寸長的灰白色膠片,大部分暴露在初升太陽的晨光之下。

曼德爾嘎然發出一聲憤怒的喊叫,一把將窗子推上去,把那東西抓到手裏。他纂起手遮住它,兩眼通紅冒火。他說:“在這兒等着!”

誰都沒有作聲。曼德爾走後,他們都坐下了,茫然地面面相覷。不到二十分鐘,曼德爾回來了。他的語氣平靜,但是卻給人一種印象:只不過是由於狂怒的發作早已過去,他的聲音才這般平靜。他說:“藏在縫裏的一角感光不太厲害,我能辨認出幾個字來。是維里葉的論文。其餘的全毀了,無可補救,一切都完了。…

“下一步怎麼辦?”塔利亞費羅說。

曼德爾灰心喪氣地聳聳肩,“事到如今,我也管不了許多。質量轉換算是完了,一直到有一個和維里葉葉同樣有才華的入再把它槁出來。我要繼續從事這項工作,但是我對自己的能力不抱幻想。由於一切都完了,我看你們三個人哪個有罪都無所謂了。還有什麼關係呢?”他似乎全身都癱軟了,陷入了絕望之中。

但是塔利亞費羅的聲音卻強硬了起來。“行啦,打住吧。在你眼睛裏,我們三個人當中任何一個都可能有罪,比方說,我就可能有罪。你是學術界的大人物,絕不會說我什麼好話。一般的看法可能認為我不稱職或者還要差勁,不過我可不願意背嫌疑犯的黑鍋。咱們還是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吧。”

“我不是偵探啊。”曼德爾沮喪他說。

“見鬼!那你為什麼不叫警察呢?”

里格爾說:“等一”等,塔爾。你是不是暗示說我是罪犯啊?”

“我只是說我沒罪。”

考納斯驚慌地提高了嗓門兒,“那樣一來我們都得接受心理探測檢查。可能對心智造成破壞……”

曼德爾高高舉起雙臂。“先生們!先生們!請靜一靜!有件事我們不找警察也能解決。你說得對,塔利亞費羅博士,要是事情到此就算了,那對無罪的人是不公平的。”

他們各自懷着不同程度的敵意一齊朝他轉過身來。里格爾說:“你主張怎麼辦?”

“我有個朋友叫溫德爾,顧爾思。你們可能聽說過他,也可能沒聽說過,不過我也許可以安排一下,今天夜裏去見見他。”

“去見他又怎麼樣呢嚴塔利亞費羅又追問道。“那對我們又有什麼於系呢?”

“他是個怪人,”曼德爾含糊其同他說。“很怪,而且在他的本行里才華出眾。以前他曾經協助過警方,這回他也許能幫助我們。愛德華·塔利亞費羅禁不住驚詫萬分地瞠目凝視着這間房間及其佔用者。它和他似乎都是與世隔絕的,並非眾所周知的外部世界的組成部分。這個隔音完善、不開窗口的巢穴絕無塵世的喧囂。地球上的天然光線與空氣也由人造光源和空調設備取而代之。

房間相當大,昏暗而零亂。他們好不容易穿過亂七八糟堆滿東西的地板走到一條長沙發處,那上面放的縮微膠片被毛手毛腳地胡亂堆到一邊。

房間的主人有一張圓圓的胖臉和矮胖滾圓的身驅。他那兩條短腿四下走動十分迅速,說話時頭部不住地搖動,直到厚厚的眼鏡快要從鼻子位置上長着的那不起眼的肉球上震落下來時才告停止。他那雙眼瞼肥厚、有點向外突出的眼睛和善純真地朝他們閃爍着。他在自己那套兩用組合式辦公桌椅處坐下來,室內唯一,一盞明亮的燈光直射在他身上。“歡迎你們賞光,先生們。對我這裏的環境請多加包涵,”說著他那短粗的手指比劃着向四面一揮。“我正在為我積攢的許許多多地球以外的各色物體進行分類編目。這可是一項龐雜的工作,例如

他離開座位鑽到書桌旁的一堆零星什物里,最後拿出來一件煙灰色半透明的東西,呈粗糙不平的圓柱形狀。“這東西,,,他說,是木衛四上邊的,可是非人類智慧生物的遺留物。還沒有確定下來。先後發現過一打之數,這一塊是我所知道的最完整的標本。…

他信手把它丟到一邊,塔利亞費羅跳了起來。胖子朝他這邊看了看:“它不會碎的。”他又坐下了,短粗的手指緊貼在肚子上,聽任它們隨着呼吸緩緩起伏。

“好了,我能為你們做些什麼呢?”

休伯特·曼德爾替他們作了介紹。塔利亞費羅不由得深思起來,確實有個叫溫德爾·厄爾思的人最近寫了一本書,書名是《水一氧行星上的相應進化過程》。寫書的肯定不會是此人。

他說:“你就是《相應進化過程》一書的作者嗎?厄爾思博士?”

厄爾思的臉上露出了欣悅的笑容:“你看過了?”

“哦,不,還沒有,不過……”

厄爾思的表情立即變得不以為然了:“那你應該看,馬上看。我這兒有一本。”

他又從椅子上跳起來,曼德爾喊道:“先等等吧,厄爾思,急事先辦,很嚴重啊。”

他簡直是把厄爾思硬推回到椅子上,開始滔滔不絕地談了起來,以免再被什麼其它不相干的問題所打斷。他用令人讚佩的簡練語言把整個經過敘述了一遍。

厄爾思在傾聽的過程中臉色漸趨紅潤,他扶住眼鏡往上推了推,喊道:“質量轉換!”

“我親眼目睹的。”曼德爾說。

“你從來沒跟我說過。”

“我曾發誓要保密。那個人很……古怪。我剛才解釋過了。”

厄爾思一拳敲在書桌上。“曼德爾,你怎麼能允許一個偏執的怪人把這樣的發現據為已有呢?必要的時候,應當用心理探測法從他那兒把這項知識擠出來。”

“那樣會要了他的命的,”曼德爾急辨說。

厄爾思雙手緊捂着臉,坐在那兒前後搖了起來。“質量轉換,那是使一個體面的文明人能夠旅行的唯一方法,唯一可能的方法,唯一可行的方法。要是我早知道就好了,要是我當時在場就好了,可那家飯店離這兒差不多有三十英里遠。…

里格爾在一旁聽着,臉上顯出不耐煩的神色,插口說:“我聽說有一條快速交通線直通大會會場,十分鐘就能把你送到那兒。”

厄爾思一下子愣住了,鼓着腮幫子用生疏的目光打量里格爾。他猛地立起來,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里格爾說:“中什麼邪了?”

曼德爾嘟哦着說:“該死,我應該事先警告你的。”

“警告什麼?”

“厄爾思博士從不乘任何一種交通工具旅行,那是他的怪僻。池只靠兩條腿四處走動。…

考納斯在昏暗處驚愕地泛着眼睛。“可他是個外星學家呀,對吧?是個研究其它行星上生命形式的專家呀?”

塔利亞費羅已經站了起來,此刻正立在放在支架上的一台銀河鏡前面。他注視着裏面各星系圖象閃爍的微光,他從來沒見過么大。製作這麼精巧的銀河鏡。

曼德爾說:“不錯,他是個外星學家,但他從來沒去過任何一個自己專門研究的那些行星,也決不會去。三十年當中,他從來沒去過距離這間房間幾英里以外的地方。”

里格爾哈哈大笑。

曼德爾的臉由於生氣而泛紅了。“你也許覺得很滑稽,不過我奉勸你在厄爾思博士回來的時候說話還是留點神為好。”

過了一會兒,厄爾思側身進來了。“很抱歉,先生們,”他小聲說,“現在我們接着談咱們的問題吧。也許你們之中有人願意認罪了嗎?”

塔利亞費羅鄙夷地扭歪了嘴唇。要說逼人認罪,這位閉門自守的矮胖外星學家可沒那份威嚴。好在也用不着他。

塔利亞費羅說:“厄爾思博士,你和警方有聯繫嗎?”

厄爾思紅潤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自得的神情。“我沒有官方背景,答利亞費羅博士,不過我和他們的非正式關係確實不錯。”

“那樣的話,我可以向你提供點兒情報,以便你轉達警方。”

厄爾思用手在腹部一位,把襯衫下擺伸了出來,用它慢慢地擦起眼鏡來。等他擦好,又把它不怎麼穩當地架在鼻子上,才說道:“是什麼情報呢?”

“我要告訴你維里葉死的時候在場的是誰,掃描他的論文的是誰。”

“你已經把疑案解決了?”

“我一整天都在想這件事。我認為我已經解決了。”塔利亞費羅對他的話引起的轟動頗感得意。

“哦,怎麼回事呢?”

塔利亞費羅深深地呼了口氣。雖然他已經盤算了好幾個小時了,這可不是件輕鬆的事。“有罪的人,”他說,“顯然是休伯特·曼德爾博士。”

曼德爾瞪着塔利亞費羅,淬然湧起的激憤使他呼吸急促。“你注意,博士,”他大聲說起來,“假如你有什麼根據……”

厄爾思高亢的男高音蓋過了他的插話。“讓他講嘛,休伯特,咱們聽着。你懷疑他,並沒有法律禁止他懷疑你啊。”

曼德爾怒沖沖地不作聲了。

塔利亞費羅努力不使聲音發顫,說道:“這不僅僅是懷疑,厄爾思博士。證據十分確鑿。我們囚個人都知道質量轉換的事,但是我們當中只有一個人,也就是曼德爾博士,看過實際表演。他確實知道這項發現是事實,他也確實知道有一項關於這項發現的論文。我們三個人只不過覺得維里葉多少有點兒精神錯亂。唉,我們曾認為他至多不過是有個機會。我覺得我們十一點鐘去拜訪他只是為了核實一下上述看法,雖則實際上誰也沒把話說明。可他的舉止只不過比往常更加瘋癲。

“以上說明曼德爾博士熟知內情並具有作案動機。下面,厄爾思博士,再描述一下其它方面。無論是誰在午夜時分去找過維里葉,見到他倒下、並且掃描了他的論文,此人(我們姑且隱去他的姓名)看見維里葉又蘇醒了過來,聽見他打電話,一定大吃一驚。這個罪犯在驚恐之際,想到了一件事:他必須消除掉一件能證明他有罪的物證。

“他必須擺脫掉尚未顯影的論文底片,而他又必須設法保全它,不使人發現它。這樣,如果他沒有受到懷疑,日後就可以再把它弄到手。外面的窗檯正是理想的地點。他迅速地推開維里葉的窗戶,把膠捲放到外邊,走掉了。這一來,即便維里葉倖免於死或者他打出去的電話造成了什麼後果,他的話也只能是自相矛盾,可以輕而易舉地證明他確實精神錯亂了。”

塔利亞費羅猶如凱旋般地停住了話頭。這番話是無可辯駁的。

溫德爾·厄爾思困惑地瞧着他,雙手交叉在一起,兩個姆指不停地絞動,拍擊着他那寬大的襯衫的前襟。“他說:“這其中有什麼重要關鍵嗎?”

“重要關鍵就在於窗戶是被人推開的,膠捲被放在了露天之下。請注意,里格爾在穀神星上、考納斯在水星上,我在月球上都生活了十年之久,其中只有不多的幾次短暫的假期,昨天我們彼此間還幾次談到適應地球環境時遇到的困難。

“我們的工作環境都是沒有空氣的天體。我們不穿宇宙服從來不到戶外去。聽憑自己暴露在未經封閉的空間之下對我們說來是不可思議的事。我們之中誰也不會不經過一翻劇烈的內心衝突就去開那扇窗戶。可曼德爾博士是唯一一個一直住在地球上的人,打開那扇窗戶對他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他會那樣做的,而我們不會。因此,是他乾的。”

塔利亞費羅面帶微笑安適地坐好。

“就是那麼回事,關鍵在露天的空間。”里格爾熱切地喊道。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曼德爾咆哮道,他弓身起立,就象要朝塔利亞費羅撲過去似的。“我否認這一切卑劣的捏造。我據有的那份維里葉電話記錄又怎麼解釋呢?他用了同班同學這個詞,全部錄音很清楚他說明了……”

“他是個垂死的人,”塔利亞費羅說,“你自己也承認他說的很多話都聽不懂。我沒聽過錄音帶,可是我問你,曼德爾博士,那上邊維里葉的聲音是不是得使人聽不出來是他了?”

“那……”曼德爾十分慌亂。“我確信是這樣。那麼,沒有理由斷定你不會在事先偽造拼湊錄音帶,加進去同班同學那個該死的詞。”

曼德爾說:“老天爺,我怎麼會知道來參加大會的有同班同學呢?我怎麼會知道這些同學了解關於質量轉換的事呢?”

“維里葉可能告訴過你。我料定他告訴過你。”

“請注意,”曼德爾說,“你們三個人在十一點見到維里葉還活着。凌晨三點多一點兒,醫生檢查了維里葉的屍體,宣佈他至少已死了兩小時了。那一點是確定無疑的。因此,死亡時間是在夜裏十一點和凌晨一點之間。昨夜我開會開到很晚,有十二名證人可以證明我從十點到兩點這段時間的行蹤,我一直在離飯店好幾英里的地方開會。這些位證人全都是無可懷疑的。這你還有什麼說的?”

塔利亞費羅緘默了片刻,又不服氣地繼續爭辯:“即使如此,假定你在兩點半回到了飯店;你到維里葉的房間去找他商議他的發言;你發現門開着,也許你配了把鑰匙;不管怎麼說,反正你發現他死了你就利用這個機會掃描了論文………

“要是他已經死了,他就不能打電話了,那我還把膠捲藏起來幹什麼?”

“為了避嫌疑。也許你手裏另外還有一卷膠捲。反正論文原件銷毀的事我們也只是聽你說的。”

“夠了!夠了!”厄爾思喊道。“這是很有意思地假設,塔利亞費羅博士,但是它是無法自圓其說的。”

塔利亞費羅皺起眉頭。“那是你的看法,也許……”

“任何人都會有這種看法。我是說任何具有正常思維能力的人。你沒看出來休伯特曼德爾充當罪犯有點兒捨近求遠嗎?”

“沒看出來。”塔利亞費羅說。

溫德爾·厄爾思寬容地微笑着。“作為一位科學家,塔利亞費羅博士,你無疑很清楚決不該一味迷戀你自己的理論而排斥事實或推理。請允許我冒昧,權且仿效一下偵探的角色。

“試想,如果是曼德爾博士造成了維里葉的死亡並且捏造了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或者說如果是他發現了維里葉已死去並且利用了那個機會,那麼他實際要做的事真是太簡單不過了。他何必要掃描論文,又何必要謊稱有人曾經掃描了論文呢?他只消乾脆拿走論文就行了。另外還有誰知道它真的存在呢?確實沒人知道。沒有理由認為維里葉把這件事告訴過其他人。維里葉有一種病態的守口如瓶的習性,有一切理由斷定他誰也沒告訴過。

“除了曼德爾博士以外,誰也不知道維里葉要發言,這件事沒有宣佈過,也沒印發過論文摘要。曼德爾博士完全可以泰然自若地拿了論文揚長而去。

“即使他發覺維里葉曾經對他的同學談起過這件事,又有何妨呢?除了一個他們自己都寧願把他看作瘋子的人所說的話之外,他的同學還有什麼證據呢?

“正相反,曼德爾博士卻宣佈維里葉的論文被人毀了;宣稱他的死亡並非完全出於自然原因;還對掃描了論文的膠捲展開了搜索。一句話,他的一切所作所為引起了只有他才能引起的懷疑,而當時正是他需要避免是非,以使這樁罪行人不知鬼不覺的時候。假如他是罪犯,那他就是我所知道的最愚蠢、最遲鈍的人了。可實際上曼德爾博士絕非那號蠢才。”

塔利亞費羅極力搜索枯腸,卻還是無言以對。

里格爾說:“那麼是誰幹的呢?”

“很清楚,是你們三個人當中的一個。”

“是哪一。個呢?”

“哦,那也很清楚。曼德爾博士把事情經過一講完,我就知道你們之中誰是罪犯了。”

塔利亞費羅用不屑的目光瞪着矮胖的外星學家,這驚人之語並沒唬住他。可另外兩個人卻大受影響,里格爾目瞪口呆,考納斯連下巴都耷拉下來了,兩個人看起來就象離了水的魚。

塔利亞費羅說:“那麼是哪一個呢?跟我們說說。”

厄爾思眨了眨眼睛。“首先我想明確地闡明一點:首要問題是質量轉換。它還可以挽回。”

曼德爾依然還怒容滿面,他埋怨說:“你說的什麼鬼話呀?厄爾思”

“掃描了論文的那個人多半看過他掃描的東西。我想他恐怕沒有時間去從容不迫地細讀它,就是他讀了,我怕他也未必能……有意識地記住它,不過,可以用心理探測法。如果他真的瀏覽過論文,他視網膜上保存的影象還能探測出來。”

出現了一陣不安的騷動。

厄爾思趕緊說:“無需對心理探測抱有恐懼。正常操作是很安全的,特別是志願接受探測的人更不會有問題。要知道,往往因為不必要的心理抗拒引起精神分裂才造成損傷。所以只要罪人自願認罪,把他交給我……

塔利亞費羅大笑起來。突如其來的笑聲刺耳地在昏暗寧靜的房音里回蕩,毫不掩飾促使其爆發的心理動機。

溫德爾·厄爾思對於這種反應幾乎有點不知所措,透過他的眼鏡誠摯地注視着塔利亞費羅。他說:“我對警方有充分影響,可以使探測絕對保密。”

里格爾粗暴他說:“我不幹。”

考納斯搖搖頭。

塔利亞費羅根本不屑回答。

厄爾思嘆了口氣。“那我就不得不把有罪的入指出來了。這樣做會造成精神創傷,事情更難辦些,”他雙手牢牢揪住腹部,手指抽搐着。“塔利亞費羅博士指出膠捲被藏在外面窗台上是為了不使人發現,也可以保證它完好無損。我同意他的意見。”

“謝謝你,”塔利亞費羅冷冷他說。

“然而,為什麼有人會認為外窗檯是格外安全的藏匿地點呢?警察無疑會查看那個地方。”

“甚至並沒有警察到場,它也被發現了。什麼人會傾向於認為放在樓外邊的東西格外安全呢?顯然是某個曾長期生活在沒有空氣的夭體上的人,他滿以為誰也不會不採取周密的預防措施就冒然離開密閉的場所。

“比如說,對於生活在月球上的人來說,把東西藏在月球拱形屋外面確是比較安全的。人們只是為了從事特定任務才偶而涉險外出。因此他為了尋求安全的藏匿地點,會排除萬難毅然開窗,不借使自己暴露於他下意識認為是真空狀態的環境之下。支配他這樣做的內心思想是:在有人居住的設施之外的地方更安全。”

塔利亞費羅從牙齒縫裏擠出話來:“你提月球幹什麼,厄爾思博士?”

厄爾思和藹他說:“不過是舉個例子。我到目前為止所說的一切對你們三個人都適用,下面要談到極其關鍵的環節了,也就是終夜的問題。”

塔利亞費羅皺起眉頭。“你指的是維里葉死去的那一夜?”

“我指的是隨便哪一夜。注意,即使你們之中有人認準了外窗檯是個安全的藏匿地點,可誰會神經錯亂得把它當作藏匿沒沖洗過的膠捲的安全地點呢?誠然,掃描器用的膠捲感光不十分靈敏,顯影時周圍條件可以將就一點。散射的夜光對它沒有太大影響,或散射的日光在幾分鐘內就會使它服廢,而直射的陽光會使它立刻報廢。這一點誰都懂。”

曼德爾說:“說下去,厄爾思。這說明了什麼呢??”

“你別催我,”厄爾思撅起嘴說,“我想讓你們弄個一清二楚。罪犯首先是要保證膠捲的安全,這是一件對他本人和對全世界都極其有價值的東西,又是僅有的一份記錄材料。他為什麼要把膠捲放到早晨一出太陽它就幾乎不可避免地會立即報廢的地方呢?唯一的解釋是他根本沒預料到早晨要出太陽,也就是說,他認為黑夜是永恆的。但是黑夜並非永恆的。在地球上,它們與白晝交相更替。即使是長達六個月的極地之夜終究也有終盡之期。穀神星上一夜只有兩個小時,月球夜則要持續兩個星期,它們也都是有終期的夜。塔利亞費羅博士和里格爾博士都知道白晝是一定會來臨的。”

考納斯站了起來。“可是,第一……”

溫德爾·厄爾思直盯着他。“不必再等了,考納斯博士。水星是太陽系中唯一只有一面朝太陽的大夭體。就算把天平動也考慮在內,它的表面還有整整八分之三是永遠見不到太陽的名符其實的陰暗面。那裏的極地觀察站設在陰暗面的邊緣。十年來你已經習慣於長夜無窮盡的實際狀況,習慣於陰暗地帶永遠是漫漫黑夜的現象了。所以你放心地把未沖洗的膠捲放到地球的夜幕之下,興奮之中忘記了夜是要終結的……”

考納斯想要開口講話……

厄爾思毫不放鬆,“我聽說當曼德爾調節維里葉房裏的起偏光鏡的時候,你看到陽光就叫了起來。那是你頭腦中對水星陽光根深蒂因的恐懼呢,還是你突然意識到陽光會對你的計劃起什麼作用呢?你衝上前去。你是想去調節起偏光鏡呢,還是想趕快去看看那報銷了的膠捲呢?”

考納斯跪倒在地。“我不是有意的。我是想跟他談談,只是想和他談談,他朝我嚷起來,就倒下了。我認為他死了,論文就在他枕頭底下,一切就隨之發生了。一件事引導起另一件事,還沒等我明白過來就弄得不可開交無法脫身了。可這我決不是有意的,我敢起誓。”

他們圍着他形成一個半圓形,溫德爾·厄爾思用憐憫的目光注視着嗚咽不已的考納斯。

一輛救護車來了又去了。塔利亞費羅終於鼓起勇氣怯生生地對曼德爾說:“先生,我希望剛才說的那些話不致於傷感情。”

曼德爾同樣拘謹地回答說:“我認為我們大家最好儘可能地把過去二十四小時中發生的事全忘了。”

他們站在門口準備告辭,溫德爾·厄爾思微笑着低下頭,說道:“對了,還有我的費用問題。”

曼德爾帶着吃驚的表情看着他。

“不是錢,”厄爾思趕緊說。“但是等第一台供人類使用的質量轉換裝置建成的時候,我希望馬上為我安排一次旅行。”

曼德爾還是困惑不解。“先等等,到外太空去旅行可還為期尚遠哪。”

厄爾思趕快搖頭。“不是外太空,不是。我想到新罕布殊爾州下瀑布城去走去。”

“沒問題。可是去幹什麼呢?”

厄爾思抬起頭來。使塔利亞費羅大感意外的是:這位外星學家的臉上竟然出現了交織着羞怯與急切的表情。

厄爾思說:“我從前……很久以前的事了……認識那兒的一位姑娘。好多年了……可我有時候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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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個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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