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說假話的機械人
艾爾弗雷德·蘭寧慢條斯理地點燃了雪茄,而他的手指卻在微微顫動。他緊鎖雙眉,邊說邊吐出團團煙霧。
“唔,他能猜透人的心思。這一點你們完全可以相信。但是,為什麼會這樣呢?”他看了看數學家皮特·勃格特,問:“您說呢?”
勃格特用雙手抿了抿自己的黑頭髮說:“蘭寧,這是第三十四個RB型機械人。其他所有的機械人都完全合格。”
第三個人坐在桌子後面,皺着眉頭。他叫米爾頓·阿希,是《美國機械人與機械人公司》最年輕的領導成員,為此他很自豪。
“聽我說,勃格特。我擔保,從頭到尾它被組裝得完全正確!”
勃格特那厚厚的嘴唇咧開來,露出以庇護者自居的笑容:“您擔保?好吧。如果您能替整個組裝線負責,那麼我推薦提升您。按精確的統計,生產一個正電子腦就需要七萬五千二百三十四道工序,而每一道工序的成敗又取決於多種因素——由五種到一百五十種因素,只要其中一種因素受到破壞,正電子腦就要報廢。阿希,我引用的可是咱們自己的資料。”
米爾頓·阿希滿面通紅,剛想作答,卻被第四個人說的話打斷了。
“如果我們要互相推倭過錯的話,那我就走……”蘇珊·卡爾文的雙手緊握拳頭,放在膝上。她那兩片慘白的薄嘴唇周圍的細皺紋變得更深了。“眼下咱們這裏出了一個機械人,他能猜透人的心思。我深最重要的是我們應該弄明白,為什麼他能這樣做。如果咱們光叫喊‘你錯了’,‘我錯了’,那咱們就沒法弄明白。”
她那冷冷的灰色眼睛注視着阿希。阿希淡淡一笑。
蘭寧也淡然一笑。在這種場合,他那長長的白髮和狡黠的小眼通常使人感到像聖經中的長老。
“說得對,卡爾文博士,”突然,他用乾脆利落的聲調講,“用最簡練的方式來表達,情況是這樣的。我們生產了一副正電子腦。它本不應有異於其它正電子腦。但實際上它卻具有接收人們在思維過程中放出的電波的奧妙功能。如果我們能了解其中的原因,那就意味着機械人技術將提前幾十年進入新的重要發展階段。但是,我們還不了解。我們是應該搞清楚的。大家明白嗎?”
“我可以提出一個想法嗎?”勃格特問。
“說吧。”
“我認為,在我們還沒有搞清楚這件事以前——作為數學家,我認為這是一件麻煩透頂的事——關於RB-34的存在應該保密。甚至不能讓公司的其它職工知道。我們作為各部門的領導人,不應把這看成是不能解決的問題。至於其它人,則知道得越少………
“勃格特講得對,”卡爾文博士說,“自從按星際法典允許先在工廠內對機械人進行試驗,然後送往宇航站以來,反對機械人的宣傳加劇了。如果有人知道機械人能猜透人的心思,而我們卻還不能宣佈可以完全控制這種現象的話,那就將會有人藉此給自己大撈資本。”
蘭寧嚴肅認真地點了點頭,繼續吸着煙,然後轉向阿希:“我想您說過,當您第一次碰到這種能猜透人的心思的現象時,只有您一個人在場,對嗎?”
“我一個人……這是我有生以來所碰到的第一樁這樣嚇人的事RB-34剛從組裝台上搬下來,就被送到我那裏。奧伯曼出去了,所以我一個人把機械人帶到樓下試驗間。最起碼是開始把他帶下去。”
阿希中斷了一會兒,嘴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你們當中有誰曾無意識地在心裏和別人交談過嗎?”
沒有人回答,於是他繼續講下去:“你們知道,起初誰也不會注意到這點。他對我講了一些話,很有邏輯,很合道理。當我快走到試驗間時,我才意識到,我根本沒講什麼話。當然,我腦子裏是想着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可這是另一碼事,對吧?我把它鎖起來,就跑去找蘭寧。想想看,這個機械人和你一起走着,靜靜地窺視你的心思,揣摩着你的心思。這使我感到精神緊張。”
“這種情形不難想像,”蘇珊·卡爾文用專註的目光盯着阿希,若有所思他說,“因為我們完全習慣於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的心思。”
“這麼說,只有我們四個人知道這件事,”蘭寧不耐煩地插話說,“這很好,我們對此事要進行系統的調查。阿希,我希望您去檢查一下裝配線,從頭到尾全部檢查。您應該把那些不可能產生差錯的式序排除掉,而把可能產生差錯的工序列出來,並請指出可能存在的差錯是什麼性質以及可能嚴重到什麼程度。”
“這回有事幹了。”阿希嘟嚷了一句。
“那有什麼辦法呢。當然,不光您一個人來干這件事,您把自己手下的人,如果需要的話,一個不漏都派去干這個活。完不成生產計劃也沒關係!但是,不能讓他們知道為什麼干這件事。明白嗎?”
“晤,晤,明白了,”年輕的技師撇嘴苦笑着說:“反正活兒是夠乾的。”
蘭寧把轉椅轉了一下,面向卡爾文說:“您得從另一個角度做這項工作。您是我們廠一的機械人心理專家,您應該去研究機械人本身,從這裏突破。設法搞清楚它是怎樣活動的,請注意與它的通靈術本領有關的一切,這些本領能擴展到多遠,如何對它的思維發生影響,確切他說,這一切會給它的標準機械人勝能造成什麼變化。明白嗎?”
蘭寧沒有等待回答。
“我將協調這項工作的各個方面,並對各類結果進行數學上的處理,”他猛吸了一口煙,透過霧說完了後半句話:“當然羅,勃格特將在這方面協助我。”
勃格特一邊繼續用兩隻肥厚的手交替摩擦着手指甲,一邊用溫和的語調說:“我敢說,在這方面我還是略知一二的。”
“那麼好吧,我要開始幹了,”阿希推開自己的椅子,站了起來。在他那張年輕而又招人喜歡的臉上顯出了燦笑。“我攤上了頂糟糕的活,所以我該告辭去幹活了。”
他含糊他說了一聲“再見。”
蘇珊向他報以微微一點頭,但是她的目光卻一直送着他,直至門在他身後關上。
蘭寧咕嚕了一聲,問她:“卡爾文博士,您不想上去看看RB-34嗎?”
她卻沒有作答。
門吱的一聲打開了,機械人RB-34的光電眼睛從書本上抬起來。當蘇珊·卡爾文走進房間時,它站立起來。蘇珊在門口停了一不把門上寫着“禁止入內”的牌子掛正,然後走近機械人。
“赫比,我給你拿來了一些關於超原子發動機的資料。你不想看看嗎?”
RB-34(或者稱赫比)從她手中拿了三大厚本書,翻開一本的扉頁。
“晤!《超原子理論調……’它一面喃喃自語,一面開始翻閱這些書。然後心不在焉他說:“請坐,卡爾文博士!這隻要用幾分鐘就夠了。
心理學家坐下來,注意地觀察着RB-34。機械人在桌子的另一邊坐下,開始系統地閱覽這三本書。
過半小時后,它把書放到一邊。
“當然,我知道您為什麼給我拿這些書來。”
蘇珊的嘴角顫動了一下:“我本以為你不知道呢。很難和你打交道,赫比。你總是比我早一步。”
“您知道,這些書和其它書一樣,我對它們根本不感興趣。在你們的教科書里什麼也沒有。你們的科學,這簡直是事實的堆砌。由勉強算作理論的東西把它們連在一起。這一切簡直太膚淺了,未心值得為它們下功夫。使我感興趣的倒是你們的小說,人們的慾望和感情的交織和互相影響……”它在選擇一個合適的詞時,用粗壯的手做了一個含糊不清的手勢。
“我想,我明白。”卡爾文博士低聲說。
“您看,我能猜透人的心思,”機械人繼續說,“可您想像不到,人們的心思是多麼複雜。我還不能理解人的所有心思,因為我的思維和你們的思維相同點太少。但我儘力而為之,而且你們的小說對我很有幫助。”
“可是,我擔心,當你從現代的多愁善感的小說中了解到一些喜怒哀樂之後,你會把我們的真實思想感情看成枯燥無味的東西。”她以不無苦楚的口氣說道。
“決不會的。”
突如其來的有力的回答使她跳了起來。她感到臉上發燒,並惶恐地想:“想必是它知道了!”
赫比平靜下來並輕輕地用幾乎聽不出金屬音質的嗓音說:“當然嘍,我知道這些,卡爾文博士。您經常想這些,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你……對別人講過這些沒有?”她嚴厲地問。
“沒有!”赫比真正感到驚訝了,它又補充說:“誰也沒有問過我。”
“那麼,你大概認為我是傻瓜吧?”
“不,這是正常的感情。”
“因而,這種感情是如此的愚蠢,”她那低細的聲音表露了她的心理狀態,在她那學者的矜持的面紗後面流露出女性的特點。“我不能算是……有吸引力的……”
“如果您講的僅僅是外表的吸引力,那我就無法評論。但是,無論如何我知道,還有另一種吸引力。”
“……也不年輕了……”她好像沒有聽到機械人講的話。
“您還不到40歲,”赫比急切地堅持說。
“按年頭算——38歲;至於按我個人從感情上對生活的觀察來講,已經夠60歲了。我是個沒有用的心理學家嗎?”
她痛苦地喘着氣說:“而他僅僅35歲,外表和動作顯得還要年輕。你認為,他在我身上……看到什麼特別的東西了嗎?”
“您錯了。”赫比的鐵拳眶啷一聲捶到桌子的塑料面上。“您聽我說……”
而蘇珊·卡爾文狂怒地沖向赫比。一種受傷害的感覺使她的眼睛裏迸發出犀利的光芒。
“我呀……關於這點你知道什麼!你……你畢竟是一架機器。對你來說,我是個怪人,是個具有獨特思想、渴望靈感的有趣的小昆蟲,是一個希望破滅了的絕妙典型,對嗎?幾乎和小說里寫的一樣。”
她的聲音變成了鳴咽,突然噎住了。
面對這種感情的爆發,機械人縮成一團。它哀告地搖了搖頭說:“請您聽我說完吧!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可以幫助您!”
“幫助?”她輕蔑地撇一下嘴,“給我出好主意嗎?”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只不過是知道其他人想些什麼而已,比如說米爾頓·阿希。”
出現了好長一陣沉默。蘇珊·卡爾文低下了頭。
“我不想知道他在想什麼,”她氣吁吁他說,“你給我閉嘴!”
“可我覺得,您像是願意知道他在想什麼呢。”
她仍然低着頭,但是呼吸急促了。“你瞎說,”她低聲講。
“我千嘛瞎說呀?我是想幫助您。米爾頓·阿希對您的看法……”它沒有再說下去。
蘇珊抬起頭問:“怎麼啦?”
“他愛您。”機械人輕聲地講。
整整有一分鐘,卡爾文博士沉默不語,睜大雙眼看着機械人:“你錯了!當然是你錯了!有什麼道理他會愛我呢?”
“真的,他愛你。這點是無法瞞過我的。”
“而我卻是如此……”她綴啼而止。
“他重視內心的美,重視別人的才智。米爾頓·阿希不是那種多追求女人的打扮和長相的人。”
蘇珊眨巴着眼睛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她聲音顫抖地說:“可是他從來也不肯表露……”
“那麼您給過他這種機會了嗎?”
“我怎麼能呢?我從來沒有想過……”
“就是嘛!”
蘇珊沉思不語。然後突然抬起頭來說:“半年前,一個姑娘到工廠來找他。”
是一個身材勻稱,長着淡黃頭髮的姑娘。她好像挺漂亮。當然嘍,她僅僅知道九九乘法表而已他整天在她面前百般討好,總給她講怎樣製造機械人。”
蘇珊的音調硬梆梆的:“自然,她是半點也不懂!她是誰?”
赫比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我知道您指的是誰。那是他的表妹。您放心吧。這裏不存在什麼羅曼蒂克的關係。”
蘇珊·卡爾文幾乎象少女一樣輕盈的站了起來。”多奇怪啊!這去有時候我向自己要求的正是這點,儘管我從來沒有真正的這樣深那麼說,這是真的!”
她跑向赫比,用雙手抓住他那隻沉重冰冷的手。“謝謝,赫比,”她低聲他說,聲音由於激動而沙啞。“這事你對誰也不要講,讓這些就只有你我知道吧。再一次謝謝你。”
她抽搐地握了一下赫比那沒有知覺的金屬手指,就走出去了。
赫比緩慢地轉過身來,又拿起方才放下的小說來看。它的心思可是誰也無法猜透。
米爾頓·阿希慢慢地、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型得關節咯咯作響,然後瞪了皮特·勃格特一眼。
“請聽着!”他說:“我已經坐在這裏搞了一個禮拜了,而且整個這一段時間內我幾乎沒有睡覺。我還得忙多少時候?您好像講了,問題出在真空室口的正電子轟擊上?”
勃格特溫文爾雅地打了呵欠,並頗為欣賞地看了看自己一雙手。
“是的,我找到了蹤跡。”
“當數學家講這樣的話時,我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您還差多少?”
“這全取決於……”
“取決於什麼?”阿希重重地坐到扶手椅上,伸展了一下自己修長的雙腿。
“取決於蘭寧,老頭子不同意我的意見,”勃格特嘆了一口氣。
“他真有點落後於生活了。問題就在這裏。抱着自己心愛的矩陣力學不放。而這個問題要求更加有力的數學手段。他卻是如此之頑固。”
阿希睡意十足地嘟嚷着:“那為什麼不去問問赫比,就此把這樁事了結呢?
“問機械人?”勃格特的眉毛倒豎起來了。
“怎麼啦?難道老太婆沒有和你講?”
“您指的是卡爾文?”
“當然是嘍!就是蘇珊。要知道,這個機械人在數學方面是個奇才,它知道一切的一切,並且還要稍多一些。它能心算三重積分,並同時搞張力分析。”
數學家詫異地看了一眼阿希,問:“您不是在開玩笑吧?”
“當然不是!困難就在於這個獃子不喜歡數字,而喜歡讀感傷小說這是真的!您應該去看看蘇珊盡給他拿些什麼破爛貨——《紫色的激情》、宇宙間的愛情》……”
“關於這點,卡爾文博士隻字未向我提過。”
“要知道,她還沒有結束對赫比的研究。您了解她,在沒有揭開這個重要的秘密之前,她喜歡把什麼都包得嚴嚴實實的。”
“可是,她跟您講了。”
“是啊,不知怎麼就談得興緻勃勃起來……最近我常看見她,”米爾頓睜大了眼睛,皺起前額。“聽我說,勃吉。您近來沒有發現她有什麼奇怪之處嗎?”
勃格特的臉上露出不可捉摸的訕笑:“她塗起了口紅。您指的是這點嗎?”
“瞎胡鬧!我知道這點——塗口紅,描眼圈,還擦粉。看看她那副奇怪的樣子!但我講的不是這些。不能指責她這些,我指的是她講話的神態,好像她有什麼特別高興的事似的。”阿希稍稍想了一會兒,然後聳了聳肩。
勃格特竟然自作風流地笑了笑。對於五十開外的學者來講,他表演得不錯。“可能她愛上了誰。”
阿希又合上了眼睛,“您發瘋了,勃吉。您去和赫比聊聊。我想留在這裏睡一覺。”
“好吧。這並不是我喜歡從機械人那裏領取指令。況且它未必能做到這點。”
他沒有聽到迴音,卻聽見了輕微的鼾聲。
皮特·勃格特雙手插在衣兜里,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在講話,赫比專心地聽着。
“情況就是這樣。有人告訴我,你懂得這些玩藝兒。我主要是出於好奇問問你,我的推理包括了幾個可疑環節。這些環節蘭寧博士拒絕接受。因此畫面還不是非常完整。”
機械人沒有回答,於是勃格特問:“怎麼樣?”
赫比仔細看着寫滿方程式的紙片說:“看不出錯誤來。”
“我認為,你也提不出更多的東西吧?”
“我哪裏敢呢。你是個數學家,比我強。而且……而且我不願意承擔責任。”
勃洛特稍稍露出洋洋得意的微笑:“我正是這樣想的。當然嘍,問題不簡單啊!好,讓我們把這忘了吧!”他把紙片揉成團,扔到垃圾管道里,轉身打算走,但又改變了主意。
“順便說一句………”
機械人等着他講。看來,勃格特在頗感為難地推敲着要說的詞句:“有點事……總的說來,可能你會……”他又停住了。
赫比心平氣和他說:
“您的思緒亂了。但毫無疑問,您想談蘭寧博士。猶豫不定是蠢的。當您心情平靜下來的時候,我就能知道您想問什麼事。”
數學家習慣地攏了一下本已梳得光滑平整的頭髮。
“蘭寧快70了,”他說。似乎這一句話已表明了全部問題。
“我知道。”
“而且他當廠長將近30年了。”
赫比點了點頭。
“那麼,”勃格特開始用討好的語調說,“你大概知道,他是否……是否考慮辭職?比如說由於健康狀況或其它別的……”
“是這麼回事,”赫比說了這麼一句。
“你知道?”
“當然”
“那麼……晤……你可以告訴我嗎?
“可以,既然您問了,”機械人的口吻彷彿表示這件事平淡無味“他已經提出辭職了。”
“什麼?”勃格特含混不清地吐出這個字眼。這位學者圓圓的腦袋向前探。“再說一遍!”
“他已經提出辭職了,”機械人平靜地重複着:“但尚未生效。知道嗎,他想把問題解決……嘿嘿把我的問題解決了,他很願意把廠長的職位交給自己的繼承者。”
勃格物粗粗地吐了一口氣問:“那麼他的繼承者是誰呢?”
他向前湊近,幾乎挨緊了赫比,他的眼睛死盯那看不出表情的暗紅色的光電管——赫比的眼睛。他聽到了不慌不忙的回答:“將來的廠長就是——您。”
勃格特臉上緊張的表情消失了,轉而露出了一絲笑容。“聽到這點很高興。我盼的正是這個。赫比,謝謝。”
這一天夜裏,皮特·勃烙特在寫字枱旁一直呆到清晨5時,他又回來工作了。他從桌子上方的書架上不時地抽出一本本手冊、參考書和表格,書架漸漸變空了,演算完的槁紙在桌子上月乎不知不覺地慢慢疊起來,越來越高。而在腳旁地板上,揉成團的廢草稿也堆成了一座小山。
到了正午時分,勃格特瞄了一眼最後的一張紙,揉揉充滿血絲的眼睛,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
“越算越糟,真該死!”
聽到開門的聲音,他轉過身,向正走進來的蘭寧點了點頭、一面把痙攣的手指扳得咯咯發響,一面環視着這個沒打掃的房間。
“新的方法?”他問。
“不,難道老方法有什麼不好嗎?”勃格特用挑戰的口氣說。蘭寧沒有作答。他掃了一眼落放在勃格特桌子上最上面的一頁紙,點着雪茄,然後透過火柴的火光說:“卡爾文向您談到機械人了嗎?這是一個數學天才,真非同一般。”
勃格特大聲嗤笑說:“我聽說了。但是,卡爾文最好還是去搞她的機械人心理學吧,我考了考赫比的數學。它勉勉強強的懂一點微積分。”
“卡爾文卻不是這樣看的。”
“她發瘋了。”
“我也不是這樣看的。”廠長的眼睛不高興的眯起來。
“您?勃格特粗聲粗氣地問,“您問的是哪方面?”
“整整一個上午我測驗了赫比的本領。它甚至會做那些您連聽都沒有聽說過的玩藝兒。
“真的?”
“您不信?”蘭寧從西服坎肩的兜里掏出了一頁紙,把它展開。“這不是我的筆跡,對吧!”
勃格特仔細看了紙上寫滿的,帶棱帶角的大字體的數字,問道:“這是赫比的字嗎?”
“是的。並且,正如您能看到的一樣,它求出了您的第二十二個時間方程式的積分。而且它……,蘭寧用熏黃了的手指甲敲了敲了最後一行字說。“它和我得出了一樣的答案,但比我快三倍。您沒有權力輕視在正電子轟擊下的林格效應。”
“我不是輕視它,蘭寧。看在上帝份上,請您明白,這排除……”
“是啊,您解釋了這點。您採用了米切爾過渡方程式,對吧?可是,它在這裏不適用。”
“為什麼?”
“第一,您用的是超虛數。”
“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米切爾方程式用不上,當……”
“您瘋啦?如果您再讀一遍米切爾本人的論文《法爾筆記……》”
“這我不要看。我從一開始就講了,我不喜歡他的推理方式。赫比支持我的觀點。”
“那就讓這部機器來給你解決全部問題好了,”勃格特嚷了起來“那幹嘛還要和像我這樣的傻瓜打交道啊?”
“問題恰恰在這裏。它不能解決這個問題。而如果連它也解決不了,那我們也同樣,我要把個問題提交到全國委員會。我們是五能為力了。”
勃格特跳起來。把椅子都碰翻了。他的臉漲得通紅。“這點辦不到。”
“由您來告訴我,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蘭寧的臉也漲得通紅。
“正是這樣,”勃格特回答說,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是我把問題解決了。從我的鼻子底下你搶不走,明白嗎?不要以為我看不透你這個乾癟的老古董。你會先丟醜,然後,這才會使我獲得解決了機械人傳心術問題的聲望。”
“你是個該死的白痴,勃格特。就憑你這種拒不服從的態度,一秒鐘之內我就可以把你解僱。”蘭寧氣得嘴唇直發抖。
“你啊,辦不到這點,蘭寧。有一個能猜透人的心思的機械人身邊,什麼秘密也保不住。因此,請你記住,關於你辭職的事我全道了。”
蘭寧把雪茄上的煙灰抖了一下,紛紛落到地上,接着雪茄也扔了。
“什麼?什麼……”
勃格特幸災樂禍地冷笑了一聲:“我將是新廠長,你明白嗎?我全知道;別以為我不知道。蘭寧,瞎了你的眼了。這裏將由我來指揮一切。否則你會遇到連做夢也想不到的困難局面。”
蘭寧恢復了表達能力。他大吼起來:“你被免職了!聽見了嗎?你被解除一切職務了!你完蛋了!明白嗎?”
勃格特臉上的譏笑更明顯了:“這有什麼用呢?你什麼目的也達不到。王牌全在我的手裏。我知道你已經退休了。赫比告訴了我,而它是直接從你那裏知道的。”
蘭寧極力剋制自己,用平靜的口氣講話。他看來非常蒼老,臉上毫無血色,顯出一副慘白、蠟黃的老年相。
“我想和赫比談談。它不可能跟你講任何這類的事情。你是在搞一場賭博,勃格特。但是,我要揭穿你的詐騙。跟我走一趟。”
勃格特聳聳肩膀說:“去找赫比?好吧!好極了!”
在同一天的正午時分,米爾頓·阿希剛畫出一張不起眼的草圖,然後抬起眼晴說:“您了解我的想法嗎?我畫不好。不過,大體上就這樣,小房子怪可愛的。而且我可以不花多少錢就把它搞到。”
蘇珊·卡爾文含情脈脈地凝視着他說:“這真漂亮!”她嘆了口氣,“我曾常常想,我願意……”她停住了口。
阿希把鉛筆放到一邊,熱烈地往下說:“當然,我還得等一等才有休假。也就是再等兩個禮拜的時間,可是,由於這個赫比的問題,使得所有的事情都懸在那裏。”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手指尖上。“同時,還有一樁事……但,這是秘密。”
“那您就別說。”
“噢,我多想馬上說,我真沒法告訴別人……可您是這裏我認為最可信賴的人。”
他怯生生地笑了。
蘇珊·卡爾文的心在怦怦地跳。她連嘴都不敢張了。
“說真的,”阿希把自己的椅子挪近她,推心置腹他說:“這所房子不僅僅是給我一個人住。我要結婚了。”
正說著,他忽然從座位上跳起來:“怎麼啦?”
“沒什麼!”感到一陣暈眩過去之後,蘇珊好容易說出聲來:“要結婚?您是說……”
“是真的!是時候了,對嗎?您還記得去年夏天到這兒來過的那個女孩子嗎?就是她!哎呀!您病了?您……”
“頭痛病。”蘇珊無力地揮手請他離開,“我……我最近一段時期常犯頭痛病。我想……想向您表示祝賀。當然,我非常高興……”笨拙地塗在兩頰的胭脂像一對難看的紅斑停留在她那張煞白的臉上。眼前一切又開始旋轉起來。
“對不起……請……”她喃喃自語,眼前一片模糊,踉踉蹌蹌地走出門去。
這一切對她來講,簡直像是飛來橫禍,而且像惡夢一樣難以想像的恐怖。
但是,怎麼可能是這樣呢?赫比不是說了嗎……
而且赫比是知道的!它能猜透人的心思。
當蘇珊頭腦清醒時,她發現自己倚在門框上,呼吸微弱,兩眼盯着赫比的金屬面孔。自己是怎樣爬上兩層樓梯的,她已經記不起來了。這段距離似乎在夢幻中一轉眼間就走過來了。
真是一場夢!
而赫比那雙不會眨的眼睛注視着她的面孔,暗紅色的眼睛睜得越來越大,變成兩個熒光暗淡的可怕的圓球。
它在講些什麼。可是蘇珊只感覺到嘴唇碰到了冰涼的玻璃杯。她喝了一口水,然後哆嗦了一下,對周圍事物略微恢復了一點知覺。
赫比還在說話。它的聲音充滿惶恐不安。好像它被刺痛了,嚇壞了,又好像在辯解,蘇珊開始能聽清楚每個字了。
“這完全是一場夢,“機械人說,“您不應該相信夢境。您將很快清醒的回到現實的世界,並會笑您自己。我告訴您,他是愛您的,他是愛您的!但不是在這裏!不是現在!這是個幻覺。”
蘇珊點頭低聲說:“是的!是的!”
她抓住赫比的手,把身體貼緊它,反覆地說:“這不是真的,對嗎?不是真的,對嗎?”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神智是怎樣恢復的。但是,她彷彿覺得從模模糊糊的幻境進入到陽光耀眼的世界。她使勁推開那隻沉甸甸的鋼手,瞪圓了眼睛。
“你這是幹什麼?”她的嗓音迸裂成沙啞地嚎叫:“你這是要幹什麼?”
機械人後退幾步說:“我想幫助您。”
心理學家直盯盯地看着它說:“幫助?就是用告訴我這是夢來幫助我?就是用使我變成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辦法來幫助我嗎?”她歇斯底里地繃緊全身。“這不是夢。我倒希望這是一場夢!”
她突然深深抽了一口氣,說:“等等!為什麼……為什麼……哦,我明白了!慈悲的蒼天啊!這本來是明擺着的事嘛!”
“我本應該……”機械人用戰戰兢兢的聲調說。
“而我卻相信了你!我卻一直沒想到………
一陣大聲講話聲從門外傳來,使蘇珊住了口,她轉過身去,痙攣地攥起雙拳。當勃格特和蘭寧走進屋子時,她已站到屋角的窗邊。進來的兩個人誰也絲毫沒有注意到她。
他們同時走近機械人。蘭寧怒氣沖沖、心緒煩亂;勃格特冷冷淡淡,臉帶慍色。
廠長先開口說:“喂,赫比,你聽我說!”
機械人用眼睛機警地看着這位上了年紀的廠長:“是,蘭寧博士。”
“你對勃格特博士談論過我嗎?”
“沒有,先生,”機械人停了一會兒才回答。
這時勃格待臉上的笑意立即消失了。“這是怎麼回事?”勃格特走到自己的上司前邊,叉開雙腿,面對機械人站着,“重複一遍你昨天對我講的話!”
“我昨天說……”機械人閉上嘴,在他體內的深部,金屬橫隔膜輕微地發出雜亂的響聲。
“你不是說他辭職了嗎?勃格特吼了起來,“回答我!”
勃格特狂暴地掄起胳膊,但蘭寧把他推到一旁說:“你想用威脅來迫使它撒謊嗎?”
“蘭寧,你聽到了,它都開始要承認了,可又閉上了嘴。你不要打攪我!我要它講出實話,你明白嗎?”
“我來問它,”蘭寧轉向機械人問道:“好吧,赫比,你別緊張。我是辭職了嗎”
赫比看着他,而他追問道:“我已經辭職了嗎?”
赫比用幾乎看不出的輕微動作搖了搖頭。又過了一會,它仍然默不作聲。
這兩個男人互相怒視,目光中有着明顯的敵意。
“活見鬼!”勃格特說,“這個機械人變成啞巴了嗎?喂,你不會說話嗎?你這個怪物!”
“我會說話。”蹦出這麼一句現成的回答。
“那麼就回答問題。你沒有告訴我說,蘭寧要辭職了嗎?他沒有辭職嗎?”
又是一陣沉默。
後來,從房間的另一頭,蘇珊突然發出一陣刺耳的,幾乎是歇斯底里的大笑。兩個數學家嚇了一跳。
勃格特的眼睛眯成一條縫:“您在這裏!這有什麼好笑的?”
“沒什麼好笑的,”她的聲調很不自然。“只因為我並非是唯一的上當受騙者。三個全世界最著名的機械人專家,在同樣一個最簡單的問題上了當。這是具有諷刺意味的。不是嗎?”
她把蒼白的手放在前額上,用越來越細小的聲音說:“但是,這並不好笑。”
這一回,兩個男人面面相覷,驚訝不止。
“您說的是上什麼樣的當?”蘭寧獃獃地問,“赫比出了什麼毛病了嗎?”
“沒有,”她慢慢地走近他們,“它沒有什麼毛病;有毛病的是我們。”
她猛然轉過身體來,沖關機械人尖聲喝道:“從我跟前滾開!到房間的那頭去。別讓我看見你!”
在她盛怒的目光下,機械人縮成一團,跌跌撞撞退到一角。
蘭寧帶有敵意地問:“卡爾文博士,這是怎麼回事?”
她面對這兩個男人,尖刻他說:“你們肯定知道機械人學最基本的第一條定律。”
兩個男子同時點了點頭。
“當然知道,”勃格特生氣他說,“機械人不得傷害人,也不得見人受到傷害而袖手旁觀。”
“講得多好聽啊!”卡爾文不無譏諷他說,“但什麼性質的傷害呢?”
“還用問嗎?任何性質的。”
“說得對!任何性質!但是,對傷害感情應該怎麼理解呢?對引起個人的沮喪怎麼看呢?對使人希望破滅應該怎麼看待呢?這是不是傷害?”
蘭寧皺起眉頭說:“機械人怎麼會知道……”他講了半句,忽然怔住了。
“您也明白了,是嗎?這個機械人能猜透人的心思。您認為它不知道哪些是傷害人們感情的事情嗎?您認為,如果誰問它問題,它不會投其所好地作出答覆嗎?難道不會因為作出別的回答而使我們受傷害嗎?難道赫比不知道這些嗎?”
“天哪!”勃格特喃喃自語。
心理學家譏諷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您問了機械人,蘭寧是否已經辭職。您很希望它回答‘是’。而赫比也正是這樣回答您的。”
“我想,這就是剛才它不作回答的原因。它不可能作出這種或那種的回答而又不傷害我們兩個當中的任何一個。”蘭寧毫無表情他說。
出現了短暫的沉默。這時,兩個男人若有所思地向機械人望去。
機械人蜷縮着身軀,坐在書架旁有椅子裏,把腦袋靠在一隻手上。
蘇珊凝視着地板:“它知道所有這一切。那個……那個魔鬼什麼事情都知道,包括在組裝它的時候出了什麼差錯,它都知道。”她的目光陰鬱而深沉。
蘭寧抬頭看着她說;“卡爾文博士,這點您錯了。它並不知道差錯出在哪裏。我問過它。”
“那又能說明什麼呢?”卡爾文叫道,“那僅僅說明,您不想由它給您答案,讓一架機器來作您做不到的事,這會觸犯您的自尊心。”
蘇珊轉而衝著勃格特喊:“您問過嗎?”
“問過一點東西,”勃格特漲紅了臉,邊咳嗽,邊回答:“它告訴我,它數學懂得很少。”
蘭寧低聲訕笑起來。心理學家也刻薄地笑了笑。她講:“我來問,給我一個答案,傷害不了我的自尊心。”
她提高嗓門,冷冰冰地、不容違抗他說:“到這邊來!”
赫比站起身,邁着遲疑的步子走近他們。
“我認為你知道,”蘇珊繼續說,“在組裝的哪一個階段出現了一個外來的因素,或者漏掉了一個必不可少的因素。”
“是的。”赫比用剛剛能聽見的聲音答道。
“停一停,”勃格特生氣地插進來說,“這不一定是實話。您正是想要聽這樣的話。”
“別犯蠢了!”卡爾文說,“它既然能猜透人心思,那它知道的肯定和你們兩個加起來的一樣多。別打攪。”
數學家安靜下來。於是卡爾文又接著說:“好!那麼,赫比,拿出答案來。我們在等着吶!”然後她又向著另一個邊說:“先生們,準備好筆和紙。”
赫比仍默不作聲。於是心理學家以勝利者的姿態說:“赫比,為什麼你不回答?”
機械人突然說:“我不能講。你知道我不能講。勃格特博士和蘭寧也不希望我……”
“他們希望知道答案。”
“但不是從我這裏。”
蘭寧突然插進來,緩緩而清楚他講:“別犯蠢了,赫比。我們是真的希望你告訴我們。”
勃格特隨隨便便地點了一下頭。
赫比絕望地尖叫起來:“說出答案有什麼用處呢?難道你們不認為我能透過表面的一層皮肉而看得更深?內心裏,你們不能願意我做出答案。我是一架機器,之所以被賦予模擬人的生命,僅僅是由於人們給我製造了腦子,這腦子具有正電子相互作用這一特性。你們即不肯在我面前丟臉,又不肯受到傷害。這一點深深地刻在你們的腦子裏,是不會被磨長的。我不能說出演算結果。”
“我們離開,”蘭寧博士講,“你對卡爾文說吧?”
“這樣做沒什麼差別,”赫比叫道。“因為你們總是會知道這是我提供的演算結果。”
卡爾文說:“但是,赫比,你知道,儘管如此,蘭寧博士和勃格特博士想要這個演算結果。”
“通過他們自己的努力好了!”赫比堅持說。
“他們需要它。可是你知道演算結果,卻又不給他們。這個事實本身對他們就是一種傷害。這點你也明白,對吧?”
“是的!是的!”
“而如果你把答案告訴她們,你也會因此而傷害他們。”
“是的,是的”
赫比一步一步慢慢後退;蘇珊卻一步一步逼進。蘭寧和勃格特疑惑不解地愣在那裏,看着她和機械人。
“你不能告訴他們,”心理學家用沉悶單調的聲音慢慢他說,“因為那樣就會傷害他們,而你不應該傷害人。但是,如果你不告訴他們,就是傷害他們,所以你又應該告訴他們。而如果你告訴他們,你將傷害他們,所以你不應該這樣做,你不能告訴他們;但是,如果你不告訴他們,你就是傷害他們,所以你應該告訴他們;但是……”
赫比面對着牆,撲通一聲跪下了,它尖叫起來:“別說啦!把您的思想藏起來吧。您的思想里充滿了苦痛、屈辱和仇恨!我告訴您,我的本意不是這樣的。我想儘力幫助。我把您願意聽的話說給您聽了。我應該這樣做!”
心理學家根本不予理睬,不斷說:“你應該告訴他們,但是,如果你告訴,你就是傷害他們,所以你不應該告訴。但是……”
赫比發出了刺耳的尖叫。
這種聲音猶如增強了數倍的短笛的尖叫——越來越尖銳刺耳,這是一種垂死的、靈魂絕望的哀號。整個房間都充滿了這種使人毛骨驚然的尖叫。
當這種聲響消失時,赫比摔倒在地,變成了沒有生命的一堆爛鐵。
勃格特面無人色:“它死啦!”
“不!”蘇珊·卡爾文爆發出一陣野性的、歇斯底里的狂笑,“沒有死,僅僅是精神錯亂了。我逼它面對一種難題,它受不了啦。你們可以把它扔到廢鐵堆去,因為它永遠也不會說話了。”
蘭寧在這堆曾叫做赫比的東西旁邊跪下,他的手指碰到了那張冷冰冰的,不能作出反應的金屬臉孔,哆嗦了一下。然後他站起來,把歪扭的臉對着蘇珊說:“您是存心這麼乾的。”
“即使我是存心乾的,又怎麼樣呢?現在已經無法挽回了,”然後她突然痛苦地說,“它罪有應得。”
廠長抓住木然呆立在那裏的勃格特的手。
“這無所謂!走吧,皮特,”他嘆了一口氣說,“像這樣的一個會思想的機械人,無論如何是沒有價值的,絕不會帶來什麼好處。”他的眼神衰老而疲倦。他又說了一句:“走吧,皮特!”
這兩個科學家走後幾分鐘,蘇珊·卡爾文博士部分地恢復了自己的平衡。她的目光慢慢地移向已經完全沒有生命的赫比。她的臉上又重新出現了緊張的表情。她長時間地看着赫比,臉上勝利的神情消失了,顯出了軟弱和失望樣子。她的思緒紛亂如麻,帶着無限的苦楚,從嘴裏吐出了一句話:“講假話的傢伙!”
自然,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我知道,從她的嘴裏不可能聽到更多的東西了。她坐在自己的寫字枱后,正沉灑在對往事的回憶里,臉色蒼白毫無表情。
我說:“卡爾文博士,謝謝您!”
而她並沒有回答。
兩天之後,我又和她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