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證據

第八章 證據

“這也不是我想要說的。”卡爾文博士沉思地說,“哦,到後來,這艘飛船以及其他這類飛船,都已成了政府的財產;通往宇宙空間的飛躍已告完成。現在,我們在附近的一些行星上,實際上已建立了人類殖民地。但我想要說的並不是這些。”

我已經吃完了飯,我抽着煙,透過一圈圈的煙霧諦視着她。

“我要說的,是地球上的人們是最近五十年來所經歷的一次真正重大的事件。年輕人,我出生時,我們剛剛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那雖是歷史上的一個低潮,但它卻標誌着國家主義的結束。一個地球要容納這麼多國家是大小了。於是許國家開始自行組成不同的大區這費了相當長的時間。我出生時,美國仍然是個國家。還不是北大區的一部分。事實上,公司的名字也還是叫做美國機械人公司。從國家到大區這一變化也是我們機械人帶來的。這一變化促使了我們經濟的穩定。如果拿這個世紀同上一世紀相比較的話,這個變化帶來的是一個黃金時代。”

“您指的是哪些機械人,”我問,“您曾經談到過的那個電腦才算是第一個機械人,是嗎?”

“是的,那是第一個,但那不是我想像中的機械人,我說的是一個真的人。他去年死了。”她的聲音一下變得很深沉,很悲傷。或者說,至少他是打算要死,因為他知道。我們不再需要他——史蒂芬·拜厄利了。”

“是的,我猜您指的就是那個人。”

“他是在2032年第一個擔任公職的。而您那時還是個孩子,所以您不會記得,這事情在當時來說竟有多麼離奇。他競選市長一舉,的確成了歷史上的一大奇迹。”

弗蘭西斯·奎因是一位新派政治家。當然,新派這一說法,也和其它諸如此類的說清一樣,都沒有什麼意義。我們所知道的新派,多半早在古希臘時代的社會生活中就曾一再出現過,如果我們知道得更多一點的話,或許早在古老的蘇未國家①的社會生活中和史前瑞士居民的湖居時代②就早已出現過。

但是,為了避免那段即枯燥而又複雜的開場白,我們最好還是乾脆說明:奎因即沒有去參加競選,也沒有去拉選票;既沒有發表演說,也沒去偽造選票。就像拿破崙在奧斯特利茨戰役③中只摳了一下槍的扳機一樣,奎因也並沒有做更多的事。

政治能使各種人結為奇怪的盟友。有一次,艾爾弗雷德,蘭寧博士坐奎因的對面。他那高高凸起的額頭上,兩撇灰白的濃眉緊鎖在一起,一雙深陷的眼睛流露着不耐煩的激憤情緒。看來他很不高興。

這一點,如果奎因了解的話,他會感到不安的。蘭寧講話的口氣十分友好,這或許是他的一種職業習慣。

“蘭寧博士,我想您是知道史蒂芬·拜厄利的吧?”

“聽說過。還有誰能不知道他呢。”

“我也聽說過。在下一次選舉時你是準備要投他的票吧?”

“還很難說。”蘭寧用一種很明顯的嘲諷的口氣說道,“我不是那種追隨對政治潮流的人,還不曉得他競選公職的事。”

“他有可能成為我們的下一任市長。當然,眼下他還只是一位律師,但是參天大樹也是要從……”

“是的,是的,”蘭寧打斷了他的話,“這我早就聽說過了。我們能不能談談實質問題?”

“我們已經在談實質問題了,蘭寧博士。”奎因的口氣彬彬有禮,“我是想不讓拜厄利先生再升到比區檢察官更高的職位,幫助我做到這一點對您也有好處。”

“算了吧!對我有什麼好處?”蘭寧的雙眉皺得更緊了。

“那麼對美國機械人和機械人公司總還是有好處的吧。我是作為研究所的前任所長來見您的,我知道,您和公司的關係就如同老政治家和新政治家的關係,他們對您的話是很尊重的。您現在和他們的聯繫已經不那麼密切了,因此,您也就有了相當的行動自由,甚至,即使有點異端也是可以的。”

蘭寧博士反覆思忖着,最後用溫和的口氣說:“我完全不懂您的意思,奎因先生。”

“這不奇怪,蘭寧博士。一切都非常簡單。我抽煙您不會介意吧?”

奎因用一個很雅緻的打火機點燃了二支細桿香煙,寬大的臉龐上頓時浮現出一種得意的神情。

“我們剛才談到拜厄利先生,他是一個奇怪而又引人注月的人。三年以前他還默默無聞,而現在卻大名鼎鼎了。此人性格堅毅,又有才幹,是我所認識的所有檢察官之中最精明強幹的。可惜他不是我的朋友……”

“這我明白。”蘭寧端詳着自己的手指甲,漫不經心地說道。

“去年,”奎因鎮定地繼續說,“我曾有機會對拜厄利先生作過調查,而且調查得很徹底。您知道,對一個革新派政治家的歷史做一番周密的考察,是很有益的。如果您知道這種考察往往能帶來效益的話……”

他停頓了一下,眼睛無聊地盯着發著紅光的煙頭,不愉快地笑了笑。

“拜厄利先生的過去很平常:他在一個小鎮上安靜地生活着,大學畢業,早年喪妻,曾出過一次車禍,很久才恢復過來,教過法律,後來適居這個大都市,當了檢察官……”

弗蘭西斯·奎因慢慢晃了晃腦袋,補充道:“但是他目前的生活卻是相當引人注目的。我們這位區檢察官是從來不吃東西的!”

蘭寧倏地抬起頭,一雙昏花的老眼一下變得驚人的犀利:“您說什麼?”

“我們的區檢察官從來不吃東西!”奎因又逐字地重複了一遍。

“說得委婉點:是從來沒有人看到他吃過什麼,或喝過什麼。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意味着什麼,您懂嗎?不是很少見到,而是從來沒見到過!”

“我覺得,這是完全不可思議的。您那些參加調查的人都可靠嗎??

“可靠,而且我並不以為這是不可思議的事。再說,誰也沒有看到過,即沒看到我們的檢察官喝過什麼,無論是水還是酒類飲料,也沒有人看到他睡過覺。還有其它一些因素,但我想,就這些也已經把我的意思表達清楚了。”

蘭寧在安樂椅上把身子往後一靠。一陣沉默之後,這位機械人學者搖了搖頭說:“不。如果把您對我說的這知和您把這些話講給我聽這件事實的本身加以比較,您的意思是清楚的。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但他是跟平常人完全不同的,蘭寧博士!”

“如果您乾脆說他是個喬裝打扮的魔鬼,那我或許還會相信。”

“我乾脆告訴您,他是個機械人,蘭寧博士。”

“可是,我還從來沒聽說過比這更難以想像的事,奎因先生。”

又是一陣充滿敵意的沉默。

“不管怎麼說,”奎因故意很仔細地把煙頭掐滅,“對這件難以想像的事,您必須利用公司的全部力量來進行一番調查。”

“我明確告訴您,我決不幹這種事,奎因先生。難道您真想讓公司去插手地方的政事嗎?”

“你們沒有別的選擇。即使沒有物證,我照樣可以公佈這些事實,它作為一種證據,也就夠詳細的了。”

“這是您的事。”

“我並不願這樣做。對我來說,直接的物證會更好一些。您也不願意,因為這樣宣揚出去,對貴公司也是不利的。在人們居住的這個地球上,嚴禁使用機械人的法律我想您是十分清楚的。”

“那當然!”他緊接着生硬地回答道。

“您知道,美國機械人和機械人公司是太陽系唯一生產正電子機械人的企業。如果拜厄利確是機械人,那說明它就是這種正電子機械人。您也曉得,正電子機械人是只出租而不出售的,每一個機械人仍歸公司所有。因此,公司對它們的行動是要負責任的。”

“奎因先生,要想證明公司從來沒有生產過這種真人型的機械人,那再容易不過了。”

“製做這種機械人是可能的嗎?我倒想先看看這種可能性。”

“是的,這是可能的。”

“我想,也可能是沒有進行註冊登記,秘密製造的吧?”

“只是不裝配正電子大腦,先生。這裏邊文章就多了。而且還有政府的嚴格監督。”

“是的。但機械人總是要磨損、毀壞、失靈,最後總要報廢的。”

“但正電子大腦可以重新使用,也可以銷毀。”

“真的嗎?”弗蘭西斯·奎因帶着一種挖苦的口氣說,“假設其中有一個正電子大腦沒有被毀掉一一當然,這是很偶然的情況,——而身邊恰好有一個需要裝配大腦的真人型的機械人呢?”

“這不會的。”

“您必須得向政府和公司證實這一點,既然如此,那為什麼現在不可以先向我證實一下呢?”

“這樣做目的何在呢?有什麼必要呢?”蘭寧博士生氣地反問道,“我們有什麼理由這樣做?您要承認,我們總還都是頭腦健全的人吧?”

“那好,我親愛的先生。如果允許在有人居住的世界上,都可使用這種真人型的正電子機械人的話,公司當然高興。這會獲得巨額利潤。但是公眾對此抱有很深的偏見。假設,你們先讓公眾對這種機械人有個適應的過程,喏,譬如說,我們有個精明的法官,很好的市長,而他實際上卻是機械人,那您會不買我們的機械人作為公僕嗎?”

“完全是異想天開,荒唐之極。”

“這是可能的。為什麼您不證實這一點呢?也許您還是願意向公眾證實這一點的吧?”

辦公室里漸漸昏暗下來。但還不是很黑,還可以看得到艾爾弗雷德·蘭寧的臉上這時浮現出一陣難堪的紅潮。機械人學者伸手按了一下開關,壁燈立刻發出了柔和的亮光。

“那麼,好吧!”他大聲他說,“走着瞧吧!”

史蒂芬·拜厄利的模樣令人難以形容。據檔案材料記載,他是40歲。看樣子也有40歲。然而他健壯的、保養有素、溫厚善良的外貌與他的年齡卻又不盡相符。

這一特點,在他笑地時候表露得尤其明顯。現在,他恰恰就在放聲大笑,笑得爽朗而又持久。時而也平靜一下,接着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艾爾弗雷德·蘭寧神情緊張,臉上流露着惶恐不安的表情。他向坐在向己身邊的一個女人稍稍作了個手勢,她微微抿了抿嘴唇。

最後,拜厄利長出幾口氣,逐漸恢復了常態。

“真的,蘭寧博士,是真的。……我嘛!……我是個機械人!”

“這可不是我說的,先生,”蘭寧立即打斷了他的話。“我倒很樂意把您看成為人類的一員。既然我們公司沒有製造過您,那麼,無論如何,從法律上講,我完全相信您是個人。不過,既然關於您是機械人的說法是一位有相當地位的人鄭重其事地提出來的……”

“如果你怕有損於你們那一套鐵打銅鑄般的倫理道德,那就不要提他的名字。為了便於談論,我們不妨假定他叫弗蘭克·奎因好了。繼續講吧。”

間歇期間,蘭寧大聲一哼,悻怒地停頓了一下,然後用一種更加冷淡的口氣繼續說:“……對這位有相當地位的人物,我不想去猜測他的身份,我只想請您幫助我加以駁斥。如果這個有爭議的問題一旦被提出來,並以他所擁有的手段將這一問題公諸於世,那麼,這一事情的本身,對我所代表的公司來講就是一個嚴重的打擊,那怕這個指控根本沒有得到證實。您明白嗎?”

“是的,您的論點我清楚。指控本身是荒謬可笑的。但是您自己的處境卻是另一回事。如果我的失笑若您生氣了,請您包涵。但我所笑的是所謂的指控,而不是你們的處境。我能幫您什麼忙嗎?”

“很簡單。您只要到飯店裏去當著大家的面吃一頓飯,讓人給您拍一張照片就行了。”

蘭寧坐在安樂椅里把身子向後一仰,這場交談中最難堪的局面算過去了。那位坐在他身邊的女士,全神貫注地觀察着拜厄利,但沒有介入他們的談話。

史蒂芬·拜厄利在瞬息之間和她交換了一下眼色,他感到這雙眼睛一直在盯着他,於是他重新轉向機械人學者。他沉思地在玩弄着手裏的一銅製的的文件夾子,這是他桌子上僅有的一件點綴物。

隨後,他輕聲地說:“我怕幫不了你們這個忙。’他一舉手,“請稍等一下,蘭寧博士。我知道,整個這件事和您的意思都是無聊的。您是違心地被卷了進來,您知道您在這裏面扮演的是一個不光彩的、甚至是可笑的角色。但這畢竟在更大程度上直接牽扯到我,所以還希望您能夠體諒一些。首先,為什麼您總以為奎因——嗅,就是這位‘有相當地位的人,——並沒有在矇騙您和促使您來做這種事情呢?”

“不,這簡直不可能。一個有聲望的人,如果他不深信自己腳下的地位十分牢固,他不會自己冒險,或把自己置於如此可笑的境地。”

拜厄利的眼神嚴肅起來:“您還不了解奎因。就是在連山羊都上不去的懸崖峭壁上,他都會給自己找到牢固的立足點。他宣稱要對我進行調查,並已經把這次調查的全部細節告訴了您。”

“他無非是想讓我相信,對我們公司來說,要駁倒那些細節得費很多麻煩。而對您來說,那就容易得多。”

“這麼說,您是相信他說我是從來不吃東西的羅?您可是科學家啊,蘭寧博士。您想想這合乎邏輯嗎?因為沒有人看到我吃過東西,歷此就認定我是從來不吃東西的,於是就要來證實這一點。可是,您要知道……”

“您是在用推理的手法把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攬混。”

“恰恰相反,我倒是力求把您和奎因互相搞複雜化了的問題加以澄清。我睡眠很少這是事實,我確實從來沒有當著旁人睡過覺。也不喜歡跟別人一起吃飯。這看來有點異乎尋常,或者性格上過分神經質,但這無損於任何人。您聽我說,蘭寧博士。咱們設想一下這樣一種情況:假設有一個千方百計想擊敗自己競選對手的政客,在他調查對手的私生活時,碰上了我所說的這樣怪事,假若他為了達到玷污這位對手的目的,去尋找貴公司,把它作為他最理想的工具。他對您說:‘某某是個機械人,因為他從未和別人一起吃過東西,在法庭上,我也從來沒看到他打過腦兒。有一次半夜裏,我望他窗子裏一看,他還在坐着看書,電冰箱裏也沒有任何食品。’如果他真的對您這樣說,您會把他當成瘋子,就給他穿上一套束身衣。但是,如果他對您說:他是從不睡覺,從不吃東西的。’這您們就可能會中他們的下懷,不去注意這種說法有多麼離奇,反而為這一場喧囂去幫腔。”

“先生,”蘭寧用一種威脅、倔強的口氣說道,“不管您如何看待這件事,看得很嚴重也好,或者等閑視之也好,但為了了結此案,我說的那頓飯還是必須得吃的。”拜厄利再次轉向那位毫無表情地在看着他的女人。”

“請原諒,我沒記錯名字的話,你是蘇珊·卡爾文博士吧?”

“不錯,拜厄利先生。”

“您是‘美國機械人公司’的心理學家,不錯吧?”

“確切池說,是機械人心理學家。”

“難道機械人和真人在智力方面,會有這麼大的差別嗎?”

“差別很大。”她故意冷冷一笑,“機械人,從本質上說,是最正派。最本分的。”

律師的嘴角微笑地翁動了一下。

“好,這一點很有說服力!我要和您談的是這樣一件事。您既然是心理……機械人心理學家,而且又是一位女性,我想,有件蘭寧博士所沒想到事的,您一定想到了,”“什麼事?”

“您的手提包里一定帶有吃的東西。”

蘇珊通常冷漠的眼神中似乎有什麼東西閃動了一下,她說:“您真了不起,拜厄利先生……”

她打開手提包取出一隻蘋果,悄悄地遞給他。蘭寧博士警覺地注視着這隻蘋果從一隻手遞到另一隻手裏。

史蒂芬·拜厄利很隨便地咬了一口,並安然地嚼嚼咽了下去。

“看見了嗎,蘭寧博士?”

蘭寧博士輕鬆地出了一口氣。眉字中頓時出現了一種善意的表情,瞬息之間這一表情又消失了。

蘇珊·卡爾文說道:“當然,看着您能不能把這隻蘋果全吃完是很有意思的,但這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真的說明不了嗎?”拜厄利笑了笑。

“當然是,很顯然,蘭寧博士,假若這個人是個真人型的機械人那它的模仿能力是無懈可擊的。它簡直和真人毫無二致。但歸根結底,我們一生畢竟是和人打交道的,所以,誰想用某種與人僅僅相似的東西來欺騙我們是辦不到的。它必須完全一樣才行。請您看一下他的皮膚的紋理和兩手的骨骼結構,如果這是個機械人,我倒是很希望它是由美國機械人公司製造的,因為它製作得實在太完美了,您想,一個能夠注意到這樣一些細枝未節的人,難道他會忽略吃飯、睡覺,排泄等這樣一些問題嗎?製作時考慮到這些無非是有備無患,比如要應付現在這種局面。所以說,吃一頓飯是不說明任何問題的。

“得了,別說了,”蘭寧粗暴他說,“我總還不是像你們兩個形容的這樣一個傻瓜。拜厄利先生是不是真人,我不感興趣。我所關心的是如何幫助我們公司擺脫一場災禍。當著大家的面吃一頓飯,一舉了結了這一公案,不管奎因他想幹什麼。至於那些細枝未節,留待法學家和機械人心理學家去探討好了”

“但是,蘭寧博士,”拜厄利說,“您別忘了這件事當中的政治因素。我是很急切地希望能夠當選,而奎因卻從中作梗,順便說一句,難道您沒有意識到,您已經說出了他的名字?這已經是我的老本行了,我就知道,在您講話的過程中,您準會講出他的名字的。”

蘭寧的臉漲紅了。

“這與選舉有什麼關係?”

“先生,這事要張揚開來,那可是要利害均沾的啊!如果奎因硬把我說成是機械人,他敢於這樣做,我也有足夠的勇氣用同樣的方式來和他周旋。”

“您的意思是……”蘭寧面對這明擺着的後果表現十分緊張。

“我的意思就是這樣,我由他去行動——讓他為自己挑選一條絹子,試一試是否結實,然後,按照他自己的需要剪下來,挽成一個絞索,把腦袋鑽進去,讓他瞅牙咧嘴地去笑,最後由我來收拾他。”

“您大自信了。”

蘇珊·卡爾文站了起來,“走吧,艾爾弗雷德,我們使他改變自己想法也是為了他。”

“你們瞧,”拜厄利微微笑,“您還是一位人類的心理學家呢!”但是到了晚上,當拜厄利把自己的汽車停在通往地下車庫的傳送帶上,走到自己家門口的,蘭寧博士所說的他那種自信心幾乎已經沒有了。

他一進屋,一個坐在殘疾人安樂車上的人抬起頭來朝他笑了笑。

拜厄利的臉上也立刻浮現出對他的無限愛的神色,向安樂車走去。

這人半邊臉都是傷疤。他的嘴也因面部肌肉的長年抽搐而扭向一邊,就從這嘴裏傳出了一陣嘶啞的,似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耳語聲。

“史蒂芬,你回來得這麼晚。”

“我知道,約翰,知道。我今天遇到了一點不尋常,但也很有意思的麻煩事。”

“是嗎?既不是從他那奇形怪狀的臉上,也不是從他那嘶啞的耳語聲中,而是從他那一雙明亮的眼睛裏,看出了他惶恐的心情。”

“你對付不了他了?”

“我心裏沒有底。說不定得求你助我一臂之力。在我們之間,最高明的是你。我帶你到花園裏去呆一會兒好嗎?多美的夜晚啊!”

拜厄利用強有力的雙手,把約翰從安樂車上扶起來,一手捧着他的雙臂,一手捧着他纏着繃帶的兩條殘腿,把他輕輕地,幾乎是溫柔地抱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地通過房間,沿着專為殘疾人安樂車修建的一條緩緩傾斜的慢坡道下去,走出後門,一到屋后一個有圍牆和鐵絲網的花園裏。

“你幹嗎不讓我坐車呢,史蒂芬?這可有點傻了。”

“我寧願抱你出來,你不反對吧?你看,咱倆不管你也好,我也好,都願意離開這個坐椅出去呆一會兒。你今天感覺怎麼樣?”

你小心翼翼地把約翰放在涼爽的草坪上。

“我還能覺得怎麼樣呢?還是說說你遇到的麻煩吧!”

“奎因在競選中採取的戰術是以宣佈我是個機械人為基礎的。”

約翰的兩眼瞪得大大的。

“你怎麼知道的?這不可能,我不相信。”

“咳,你聽我說,事情就是這樣。今天他派了美國機械人和機械人公司的幾個學者到我辦公室來同我進行辯論。”

約翰用手擄着地上的小草,若有所思地說:“明白了,果然如此……”

拜厄利說:“便是,我們可以讓它去選擇自己的陣地。我有一個對策。聽我告訴你,你看,我們能不能這麼辦?……”

那天晚上,在艾爾弗雷德·蘭寧的辦公室里個人正在大眼瞪小眼地演着一聲啞劇:弗蘭西斯·奎因沉思地瞪着艾爾弗雷德·蘭寧,蘭寧氣勢洶洶地瞪着蘇珊·卡爾文,卡爾文卻冷冰冰地瞪着奎因。

弗蘭西斯·奎因笨拙地力圖緩和一下這種氣氛,首先打破了沉默:“這是詭詐。都是他信口胡謅的!”

“您想打賭嗎,奎因先生?”卡爾文漫不經心地問道。

“嗯,這是您先下的賭注。”

“您聽我說,”蘭寧博士故意提高嗓門掩飾着自己的悲觀情緒,‘我們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去做了。我們已經看到了這個人怎麼吃東西。說他是個機械人,簡直是笑話。”

“您也這樣認為嗎?”奎因回頭問卡爾文,“蘭寧說過,您是這方面的專家。”

蘭寧幾乎是用一種很生硬的口氣說道:“您聽着,蘇珊……”

奎因很圓滑地打斷了他的話老兄,為什麼不讓她談談呢?她呆在那裏一聲沒吭已經半個多小時了。”

蘭寧煩惱到了極點,他現在的心情已經接近於神經錯亂了。”

“那好,蘇珊,該您說了,我們不會再打斷您的話。”

蘇珊嚴肅看了看他,然後把冷冰冰的目光轉向奎因先生:“只有兩個辦法可以確定拜厄利是不是機械人。到現在為止,先生,您所提供的還只是細節上的證據。這些可以作為您提出指控的依據,但卻不能作為證據。依我看,憑拜厄利先生的聰明才智,他完全可以駁倒對他的這些指控。想必您也是這樣認為,否則,您也不會來找我們。證實的辦法只有兩個:一是用物理學的辦法,二是用心理學的辦法。用物理學的辦法,就是說你可以拆開它,也可以用調光。

具體用什麼一這是您的事。用心理檢查的辦法,可以對它的行為進行研究。如果這是一種正電子腦機械人,它就應當服從於機械人學的三定律。正電子腦在裝配時不能不輸入這三條定律。您知道這些定律嗎,奎因先生?”

她認真的、逐字逐句、清清楚楚地把用大號黑體字印在《機械人學手冊》首頁上的三條著名定律背了一遍。

“這些我都聽說過,”奎因溫不經心他說。

“這就更好辦了,”機械人心理學乾巴巴地說“如果拜厄利先生的行為違背其中任何一條定律,那他就不是機械人。問題只有在它違背定律的情況下,才能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如果它是按照各項定律行事的,那麼無論是這種或那種方法,都證明不了任何問題。”

奎因彬彬有禮地揚起眉頭:“那為什麼呢,博士?”

“就因為,機械人學三定律,同時也是世界上大多數道德規範的最基本的指導原則。每個都有自我保護的本能。對機械人來說,這就是它的第三定律。每一個具有社會良心和責任感的‘正派’人,他都要服從於某種權威。他聽從自己的醫生。自己的主人。自己的政府、自己的精神病醫師、自己的同胞的意見;他奉公守法、依習隨俗、遵守禮節,甚至當這一切影響到他個人的安逸或安全時,他也烙守不渝。對於機械人來說,這就是它的第二定律。還有,每一個‘高尚的,人,都應像愛自己一樣去愛別人,保護自己的同志,為救他人而不惜自己的生命。這對機械人來說,就是它的第一定律。簡而言之,如果拜厄利履行這幾條定律,那麼,他既可能是個機械人,又可能是這樣一個高尚的人。”

“您的意思是,”奎因說,“您永遠也無法證實它是機械人了?”

“我也許能夠證實他不是機械人。”

“這不是我所需要的。”

“您將得到的只能是客觀存在的這種證據。您是唯一的對您自己的需要負責的人。”

就在這時,蘭寧的腦子裏突然閃現出一個意外的想法,他好不容易才把它表達出來。

“等一下!你們有沒有想到這樣一個問題:區檢查官這個職務,對一個機械人來說是相當奇怪的職務。它對人進行起訴、判除人的死刑,這對人是很大的危害……”

“不,想用這種方式擺脫開這件事是辦不到的。”奎因突然變得很敏感,他說,“他作為區檢查官這一事實本身,還不說明他就是一個人,您難道不了解他的歷史嗎,他誇耀自己從來也沒有對無罪的人提出過起訴,相反,有幾十個人倒因為他感到證據不足才免予審訊的,儘管他也滿可以說服法官判他們以死刑。情況恰好就是如此。”

蘭寧瘦削的兩頰抽搐了一下。

“不,奎因,不對!在機械人學的各項定律中並沒有涉及人們犯罪的問題,機械人不能去判定一個該不該處死。這不是由它來決定的事。它不能損害任何一個人,無論這個人是個惡魔,還是個天使。”

“艾爾弗雷德,”從蘇珊·卡爾文的話音中聽得出她已經非常疲勞,“別再說蠢話了。如果一個機械人遇到一個瘋子要放火燒毀一個住着人的房屋,它該制止呢,還是不制止?”

“當然要制止。”

“而如果非殺死他而不能制止呢?”

蘭寧含含糊糊支吾了一聲,不講話了。

“艾爾弗雷德,在這種情況下它會盡一切努力避免殺死他。如果這個瘋子終於還是死在它手了,那就需要對機械人採取心理治療措血否則,它為了更好地遵守第一定律,結果卻破壞了第二定律,在這樣的矛盾面前,它自己也會發瘋的。但人畢竟還是會被殺死的,而m民可能就是由機械人殺死的。”

“這麼說,拜厄利是個瘋子嗎?”蘭寧以極其尖刻的語氣追問道。

“不,他本人並沒有殺死任何人。但他揭露了一些事實,這些事實表明,某一個人對我們稱之為社會的大多數人來說,是危險的。機械人為了保護絕大多數人,而最大程度地堅守着第一定律。它也只能做到這個程度。至於將罪犯該判除死刑或是徒刑,那只有法官才能判,而且也是在陪審團斷定了這個人是否有罪之後。也就是說,將罪犯關進牢房的是監獄的看守,將罪犯處死的是劊子手。而拜厄利先生只不過是證實了真相,幫助了社會。說實在的,奎因先生,只是在您向我們提出了這事之後,我才對拜厄利先生的職業進行了了解。

我發現他在對法官表示自己結論性的意見時,從不要求判處死刑。

我還了解到,他還曾提出過廢除極刑的主張。因此,他對犯罪精神生理學方面的研究機構曾慷慨地給予過資助。顯然,他認為對犯罪者應當進行教育,而不是懲罰。我認為這一點是很有意義的。”

“您這樣認為嗎?奎因微微一笑,“這倒說明他確有一點機械人的味道!”

“也許可能,為什麼要否認這一點呢?像他這樣的行為,只有機械人,或者非常高尚,非常正派的人才會做得到。然而,您看,這簡直就很難把機械人和最完善的人區分開來了。”

奎因坐在安樂椅里把身子向後一仰,一種不耐煩的情緒使他講話的聲音有些顫抖:“蘭寧博士,一個機械人能夠製造得從外表看來與真人沒有任何區別是完全可能的,對嗎?”

蘭寧沉思起來。“為了取得經驗,‘美國機械人公司’試製過”他猶豫他說,“當然,那是沒有正電子大腦裝置的。如果運用人的卵細胞和通過激素調節,就完全可以培植出人的肌體,並可以在一種從外表檢查無懈可擊的疏鬆矽酮塑料骨胳上長出皮肉。眼睛、頭髮、皮膚……則與真人完全相同,而不僅是類似。如果在此基礎上,再加上正電子腦以及您所要想加上的一切內部裝置,您就可以獲得一個真人型的機械人了。”

“製造這樣一個機械人需要多長時間?”奎因簡短地問道。

蘭寧考慮了一下:“如果您手頭材料設備齊全——大腦、頭骨,卵細胞、適當的激素、光輻射設備等,大體需要兩個月。”

奎因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那咱們就看看拜厄利先生的內部竟是什麼貨色。這樣一來,就難免有損‘美國機械人公司’的聲譽了。但你們完全有可能加以制止。”

當這裏只剩了他們兩個人的時候,蘭寧焦急地轉向蘇珊·卡爾文說:“您幹嗎要這樣固執……”

她也急了,聲色俱厲地反問道:“您到底需要什麼:是要真相,還是要我辭職?我不願為您去撒謊。‘美國機械人公司’會維護自己的,希望您自己不要成為膽小鬼“如果他真的把拜厄利拆開,全部滑輪機件都暴露出來,那怎麼辦?”

“他拆不開拜厄利,”卡爾文用一種蔑視的口氣說,“拜厄利的聰明才智至少不比奎因差。”

拜厄利被提名為市長候選人的消息,提前一個星期就飛遍了全城。要說“飛遍”,似乎也不確切,它是悄悄地傳遍了全城每個角落的。開始,人們對此只是報之一笑,誰也沒認真去想這事。但是,隨着奎因那隻伸得長長的手暗中不慌不忙地一拔弄,這種嬉笑就變得不那麼輕鬆了。隨之便出現了惶惑不解,人們由嬉笑逐漸表現為驚奇。選舉前夕的一次集會上,籠罩着一片令人不知所措的氣氛。沒有競選的對手已是定局,一個禮拜以前就已經看得出,被提名的很可能只有拜厄利一個人了。就是現在也沒有人能取代他,只好提他。

但是對於提名他當候選人,人們的想法是很混亂的。

假若一般選民不為這種種疑惑所苦那倒也好,可是偏偏又有人提出了控告,這就更使人們感到困惑。如果指控屬實,那就是個嚴重問題;如果指控與實際情況不符,那起訴者可就愚蠢到令人吃驚的地步了。

在毫無聲色地表決了拜厄利為候選人的那次會議后的第二天,一家報紙發表了一篇與蘇珊·卡爾文博士長篇談話的摘要,題為《世著名機械人學專家談機械人心理學和正電子學》。

在這以後,又突然發生了一件事,用一句簡單的話來說:“鬼曉得是怎麼一回事。”

這事正是那些老教旨主義分子們所期待的。所謂老“教旨主義者”,他們並不是一個政黨,也不是正式宗教。實際上,是人們對當時那些不能適應於“原子時代”(當時原子還是剛剛出現的一種新事物)

生活的人的稱謂。他們追求過輕鬆簡單的生活,雖然他們所處的現實生活對他們來說並非那麼簡單,但是他們就這樣生活着。

老教旨主義者們無須乎再尋找他們仇視機械人及其製造者們的新的借口,僅憑奎因的控告和卡爾文分析這兩點,他們就足以把自己的仇恨大聲疾呼地發泄出來了。

美國機械人公司的各個龐大的工廠,就像一個個被工蜂守衛着的蜂窩,現在已經做好了一切應戰的準備。

史蒂芬·拜厄利在城裏的寓所已處在警察的嚴密監視之下。

這一場政治運動把一切其它方面的事都推到一邊去了。它所以還像是一場競選運動,也只是因為它恰好填補了從提出候選人到正式選舉這段時間的空白。

這個虛張聲勢的小個人的到來並未使史蒂芬·拜厄利感到精神緊張,甚至在看到這個人身後出現了一批身穿制服的人時,他仍然泰然自若。大街上,在警察布好的森嚴的警戒線以外,新聞記者和攝影師正按照自己行業的傳統等待在那裏。一家頗善鑽營的廣播電視公司,已把攝影機的鏡頭對準了檢查官儉樸寓所的黑色大門,播音員正利用這個時間在裝腔作勢地發表着不厭其煩的評論。

這位討厭的小個子走到前邊,遞出一張印製華麗的文件,說:“拜厄利先生,我奉命來這個住所進行搜查,這是法院命令,……嗯……凡非法存在的任何類型的機械人或機械人……”

拜厄利欠起身接過公文。他用一種漫不經心的目光掃了一眼,微微一笑,接着又還給小個子,說:“一切都符合手續,請開始執行你們的任務吧。”他對滿臉不高興,從旁邊一間房間出來的女佣人說,“霍培女士,您跟他們一塊去可能的話,幫幫他們的忙。”

這位名叫哈羅遜的小個子開始躊躇起來,他臉上一陣發著紅,極力躲避開拜厄利的目光,轉身對兩名警察嘟噥說:“走!”

過了十分鐘他就回來了。

“完了嗎?”拜厄利問了一聲。他的口氣表示出他對回答不回答他這個問話並不特別感興趣。

哈羅遜清了清喉嚨,先是比較平和地,停了一下之後,接着又氣呼呼地繼續說:“您聽着,拜厄利先生,我們是得到了對這個住所進行徹底搜查的特別指示的。”

“難道你們還沒有搜查徹底嗎?”

“他們明確地告訴過我們應該搜查什麼。”

“是嗎?”

“簡單地說,拜厄利先生,我們告訴您,我們奉命要對您本人進行搜查。”

“搜查我?”檢查官說著張嘴一笑,“那麼您打算怎麼搜呢?”

“我們帶來了熒光攝影機……”

“那麼就是說,你們想對我進行調光照像了,你們奉命這樣做的嗎?”

“命令已經給您看過了。”

“可以再看一下嗎?”

哈羅遜的臉上現出一種超乎一般殷勤的神情,把公文再遞給他。

拜厄利冷漠地說:“你們應該檢查些什麼,聽我給你們念一念:‘伊文斯特朗,柳林大街三五五號,史蒂芬·拜厄利所屬的房產,以及車庫、儲藏室和其它一切與本房產有關的建築、設施和所屬的全部地段,……,嗯……等等,都對。但是,親愛的,這裏隻字沒有提到要對我的五臟六腑進行檢查。我並不是房產的一部分。如果你們懷疑我口袋裏藏有機械人那你們可以搜查我的衣服。”

在哈羅遜的心目中,他應當向誰盡職十分明確的。他現在剛有一點可以得到了一個更好的,也就是說掙錢更多的差事的可能,他就更不肯後退一步了。他以帶有幾分威脅的口吻說:“告訴您,我奉命對您住處的全部傢具、陳設和一切可能找到的任何物件統統進行搜查。您也身在這個房子裏,難道可以例外嗎?”

“多麼高明啊!我是在這所房子裏。但我不是這裏的一件傢具。

我是一個成年的、享有全權的公民。我有精神病科醫生的證明證實這一點。我享有一定的受法律保護的權力。如果您對我進行人身搜查。這將被認為是一種蓄意侵犯我人權的行為。您這一紙公文是不足為憑的。”

“當然羅,但如果您是個機械人,那也就談不上什麼人身不可侵犯。”

“說的完全對。但您這個公文還是不夠的,這上邊明明承認我是一個人?”

“在哪兒?”哈羅遜一把奪過公文。就在寫着“該住所屬於……”等字樣的地方。

“機械人是不會擁有財產的。哈羅遜先生,您可以回稟您的主人,如果他企圖再弄到類似這樣一份公文,其中不明確承認我是一個人,那麼,我作為一個公民,我將立即對他提出民事訴訟,要求他必須就其目前所掌握的情況,對我是機器一說拿出他所有的證據來。如果他拿不出這種證掀那他必須要對妄圖非法剝奪我法律規定的各項權力的行為,付出一筆巨額賠款。您就這樣對他說。”

哈羅遜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算您是個能言善辯的律師……”

他一隻手揣在口袋裏,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兒。然後走了出去,朝着電視攝像鏡頭一笑,逗留了一會兒,向採訪記者們揮揮手喊道:“夥計們,明天會有你們感興趣的東西,我這不是開玩笑。”

哈羅遜坐到車裏。腦袋往靠背上一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機器仔細看着。他還從來沒有拍攝過調光的逆光照片。他但願這次能正確的拍下這張片子。

奎因和拜厄利兩人至今還沒有單獨地直接會過面。但電視電話和面對面的會晤幾乎沒有區別。儘管他們每個人所看到的對方的面孔是光電顯像管顯示出來的一幅黑白畫似的影像,但從實際意義上講,也完全等於面對面的直接會晤。

這次對話是奎因倡儀的。也是他首先講話,開門見山,沒有特別的客套。

“拜厄利,我打算向公眾宣佈這樣一件事實:即您身上穿着調光身線防護服,我想,您對此會很感興趣嗎?”

“真的嗎?即然如此,您大概已經把它公諸於眾了。我想,咱們那些千方百計想獵取點新聞的採訪記者們,恐怕早已在竊聽我從辦公室和外界的一切電話聯繫了,所以最近幾個星期以來,我一直呆在家裏。”

拜厄利說話的口氣親切友好,令人感到彷彿是在聊天。

奎因輕輕地抿着嘴唇。

“現在的談話是受到妥善保護而不會被竊聽的。我安排這次談話還是冒了幾分個人風險的。”

“我也這樣想,沒有人知道您是這場競選的幕後人。至少不會有人正式了解這一點。至於非正式,那當然無人不曉。我沒有什麼可擔心的。那麼,我身上是否帶有防護罩呢?我想,在您的代理人拍的那張照片第二天顯影過度時,您就已經發現了。”

“拜厄利,您已經感覺到大家馬上就會看清楚,您是害怕調光射線的。”

“同時我還感覺到,您,或者是您的人,在非法地蓄謀侵犯我的人權。”

“他們才不在乎這個呢!”

“可能。看來,這時你我二人的競選運動來說是很有象徵意義膩對嗎?您根本就無視一個人的公民權利,而我卻沒有忘記這些。我不允許對我進行調光透視,因為我要堅持維護自己正當權利的原則。我一旦被選上,我也將同樣去維護他人的權利。”

“勿庸置疑,您這番話可以成為一篇很有意思的競選演說,但是任何人都不會相信您,調子唱得太高了,聽起來令人感到虛假。還有一件事,”他的語調突然嚴厲起來,“昨天搜查時,並非所有住在這裏的人都在家。”

“怎麼講?”

“據報告,”奎因站到攝像鏡頭的範圍內,地翻動着自己面前的一疊紙,“還差一個人,一個殘疾人。”

“一點也不錯。”拜厄利毫無表情他說,“是有個殘疾人,他是我的老師,和我住在一起,現在住在城外,並且在那裏已經住了兩個月了。在這種情況下,人們都說他‘應當好好休息’。莫非這還需要獲得您的批准嗎?”

“您的老師?是個什麼學者呢?”

“在他成為殘疾人之前,曾經是個律師。他有從事生物物理學研究的正式許可證。他有自己的實驗室,對他學術研究的詳細論述材料,已呈報有關機構,我可以告訴您去找誰。他的工作很平常,而且對一個可憐的殘疾人來說,是一聊以消磨時間的樂趣。我正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給他一些幫助。”

“明白了。那麼您這位……老師……懂得製造機械人的事嗎?”

“由於我本身不熟悉這個方面的情況,所以也很難判斷他這方面的知識如何。”

“他對正電子大腦不會沒有接觸吧?”

“這您可以問問你們美國機械人公司的朋友們,只有他們才清楚。”

“拜厄利,我不想多羅嗦。您的殘疾老師才是真正的史蒂芬·拜厄利。您就是他製造的一個機械人。我們可以證明這一點。是他遭了車禍,而不是您,這是有案可查的。”

“真的嗎?那麼您去查吧!祝您一切如意。”

“我們可以搜查一下您的那位所謂老師的‘鄉間別墅’。咱們看看從中會找出什麼!”

“這怎麼說呢,奎因?”拜厄利爽朗地一笑,“很對不起呀,我的那位所謂的老師在患病。這座別墅實際上是他藉以休息的一座療養所。處在他這種情況下,更應充分享有人身不容侵犯的權利。如果你們拿不出正當的理由,想進入他的庭院那是不可能的。但,你們要去,我並不阻攔你們。”

出現了片刻的沉默。奎因向前探了探身,他的臉充滿了整個屏幕,連額上細微的皺紋都清晰可見。

“拜厄利,您何必這樣固執?您是不會當選的!”

“真的嗎?”

“難道您沒有意識到,由於您沒有作出任何舉動去駁回關於您是機械人的指控,這隻能使老百姓相信您是一個機械人。您可以輕易地做到任何事,就是不能使人相信您不是個機械人。儘管做到這一點並不難,只要您違反機械人學各項定律的其中一項就夠了。”

“到目前為止,我所明白的一切就是:我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平平常常的都市律師變成了一個世界知名的人物——您是很會做廣告的。”

“可您確實是個機械人啊!”

“只是別人這樣講,並沒有證據。”

“但就這些證據也足可以使大家不去選您。”

“那您就可以放心了——您勝利了。”

“再見。”奎因先生說,他講話的聲音中第一次這麼惡意畢露。他的影像從電視電話的屏幕上消失了。

“再見吧。”拜厄利對着空白的熒光屏心平氣和地說。

在選舉前的一個星期,拜厄利把他的老師接回城裏。空中轎車在城市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很快地降落下來。

“你在這裏等到選舉結束,”拜厄利告訴他,“如果事情進展情況不好,從長遠着眼,你還是不卷進去為好。”

從約翰那歪扭變形的嘴裏勉強發出的一點嘶啞的聲音中,可以聽得出他內心的不安。

“難道真有採取暴力的危險嗎?”

“教旨主義者們在這樣叫囂,所有從道理上講,這種危險不能說不存在。但實際上我看未必會發生。他們沒有什麼實際力量。他們只不過是常搞點小動作。到時候可能會引起一些混亂;罷了。讓你呆在這裏,你不會介意吧?好,那就這樣吧!不然我老為你擔心,會弄得我六神無主的。”

“好吧,我就留在這裏,以你看這樣做會順利嗎?”

“這一點我是堅信不疑的。沒有人找過你的麻煩嗎?”

“沒有,真的沒有。”

“你的角色扮演得很出色吧?”

“夠好的了。一切都會順利的。”

“那你就多加保重吧,約翰,記着明天看電視。”

拜厄利握了握放在他手上的那隻奇形怪狀的手。

林頓皺着眉頭,表現出二副手足無措的樣子。他受拜厄利委託來全權組織這次根本不叫競選的競選活動,而競選人既拒絕公開自己的戰略,也拒絕採納自己全權代表的戰略,所以他感到左右為難。

“您不能這樣。”他老是這麼一句話,最近,更變成了他的口頭撣了。“我告訴您,史蒂芬,您不能這樣。”

他到檢察官對面的一個安樂椅上坐下來。檢察官正在不慌不忙地翻弄着打字的講演稿。

“把這些丟開吧,史蒂芬!您看,這夥人全是教旨派組織的。他們不會聽您的。他們多半會向您扔石頭。為什麼您非要直接對公眾講演不可呢?您搞錄音或電視錄像不更好嗎?”

“您不是希望我在競選中獲勝嗎?”拜厄利和藹地問道。

“獲勝!您勝不了,史蒂芬!我保護您的生命安全還來不及呢!”

“嗅,我不會有危險!”

“沒有危險,沒有危險!”林頓用奇怪的、刺耳的聲音嘟哦着。“您是想說,您還是要到涼台上去面對五萬發瘋的白痴,試圖向他們講點道理嗎——站在陽台上,像一個中世紀的獨裁者那樣?”

拜厄利看了看錶。

“的是,大約再過五分鐘,就把電視準備好。”

林頓支支吾吾地又說了點什麼。

用繩子圈起來的廣場上擠滿了人。看上去,樹木和樓房就像從黑壓壓的人海中長出來的一樣。通過超短波電視,全世界都在注視着這裏。這隻不過是一次地方性的競選活動,但照樣受到全世界的注目。

拜厄利想到這裏不禁啞然失笑。

面對着這麼大的群眾場面,還顧得上笑哪!人群中旗幟林立,無數的橫幅標語,寫着各種各樣的指控拜厄利是機械人的口號。廣場上凝聚着一種咄咄逼人的敵對氣氛。

講演一開始並不是很成功。講話的聲音全被人群的喧囂和散佈在人群中的一堆堆教旨主義分子有節奏的狂吼亂叫所淹沒。拜厄利繼續講着,語調平和緩慢,毫不激動。

林頓在屋裏兩手抓着頭髮呻吟着。他在等待着一場流血事件的發生。

最前邊的幾排人開始騷動起來了。一個瘦骨鱗峋、眼球凸露、乾癟的肢體穿着一件過短小的上衣的公民擠上前來。跟在身後的一個警察緩慢而費力地從人群中鑽出來。拜厄利生氣的向警察揮揮手示意他不要向前擠。

那個瘦子已經衝到了陽台的下方,在一片人聲嘈雜之中聽不清他在講些什麼。

拜厄利朝着彎下身去問道:“您說什麼?如果您是向我提問題,我可以回答。”他轉向吩咐站在他旁邊的一個警察:“請把他帶到這兒來。”

人群激蕩起來。從囚面八方傳來“靜一點,靜一點!”的喊聲。這喊聲開始和嘈雜的喧囂混成一片,隨之便漸漸安靜下來。這個瘦子面頰啡紅、氣吁吁地站到了拜厄利的跟前。

拜厄利說:“您要提什麼問題嗎?”

瘦子兩眼盯着他,用暗啞的聲音說:“我要你打我!”

他突然用力地把下巴往前一伸:“你倒打啊!你說你不是機械人,你就證實這一點吧!你是不能夠打人的,怪物!”

出現了一片奇怪而空虛的死寂。拜萬利打破了這種寂靜,說:“我不能平白無故地打您。”

瘦子粗野地哈哈大笑起來。

“你是不會打我的!你不打我!你壓根兒就不是人!你是個人造的怪物!”

史蒂芬·拜厄利咬緊牙關,當著廣場上眾目暌暌的數千人以及千百萬的電視觀眾,掄起手掌狠狠地打了他一記耳光。那瘦子一個跟斗向後滾去。他原來的那副神氣全然不見了,滿臉只是一副茫然無措、大驚失色的神情。

拜厄利說:“我很遺憾……先把他抬到房間去好好安頓一下,待我演說完了之後,我想和他談談。”

正當蘇珊·卡爾文博士調轉車頭離去的時候,只有一個採訪記者從這種被驚呆的氣氛中清醒過來,急忙追着向她大聲地提了一個問題,可是她沒有聽清。

蘇珊·卡爾文博士回過頭來喊了一聲:“他是真人!”

這一句話已經足夠了。採訪記者們急忙跑開去。

講演被中途打斷的部分也全部講完了,但誰也沒注意聽他講了些什麼。

卡爾文和史蒂芬·拜厄利又會過一次面——那是在拜厄利宣誓就任市長的一星期以前。當時已是深夜時分。

卡爾文博士說:“您好像根本不累嘛!”

新市長蕪爾一笑:“我還可以堅持一陣子。不過您不要告訴奎因就是了。”

“我不會說的。您提到奎因,倒使我想起了他的一個很有趣的說法。可惜他這個說法被您給推翻了。我想,您是知道他那套論調的。”

“不完全知道。”

“他這套論調很富有戲劇性。他說,史蒂芬·拜厄利曾是個青年律師,出色的演說家,偉大的理想主義者,並熱衷於生物物理學。拜厄利先生,您對機械人學有興趣嗎?”

“只是從法學的角度。”

“可是,他說的那一位史蒂芬·拜厄利對此很有興趣。不料發生了車禍。拜厄利的妻子喪了命,他本人的情況更糟:兩腿殘疾了,臉也變成了醜八怪,失去了說話的能力,還忍受着理智上的痛苦。他拒絕作整容手術,從此深居簡出,避開人世。他的事業也完了,留給他的只有他的智慧和雙手。後來不知他用一種什麼方法研製成了正電子腦,是一種能夠解決倫理道德問題的極其複雜的大腦。這是機械人學方面最尖端的成就。他在製成這種大腦的基礎上,又搞了個軀幹。他訓練它干他自己所能幹的一切事情,很快就訓練成功了。他把它以史蒂芬·拜厄利的身份派遣到世界上來,而自己仍作為他的老師——一個從來沒有被人們發現的殘疾人……”

“不幸的是,”新市長說,“我打人這一舉動,把這一切全推翻了。

現在從報紙上來看,你們已經正式認定我是一個人了。”

“這是怎麼回事?您能講給我聽聽嗎?這不會是一種偶然的巧合?”

“不,不完全是巧合。工作大部分還是奎因做的。我的人開始只是悄悄地放出了點風,說我一生中從來沒有打過人;說我根本就不會打人;說如果在我受到別人侵犯的時候也不還手的話,那就將證明我是個機械人。所以,我才安排了自己公開發表演講這樣帶有種種宣傳色彩的愚蠢行動。因此,幾乎可以斷定必然會有那麼一個傻瓜來上鉤的。實際上,這真是一種廉價的把戲。在這種情況下,全靠人為的虛張聲勢。當然,感情因素,正如所期望的,對我在這次選舉中獲勝是起了保證作用的。”

機械人心理學家點了點頭。

“我看,您已經涉足到我的學術領域了——對於任何一個政治家來說,這大概都是不可避免的。但我對這種結果總還是感到遺憾。

我喜歡機械人。我對它們的熱愛遠遠超過對人們的熱愛。如果能製造出一種能擔當社會行政長官的機械人的話,那它必定是社會行政長官之中的佼佼者。根據機器學定律,它不會傷害人,一切暴虐、賄賂、愚蠢和偏見與它都將是不相容的。儘管它本身是不朽的,但他任職一定時間之後也會自行引退,因為它不願讓人們因知道上個機械人在統治着他們而在感情上受到損傷。這豈不是很理想的事嗎!”

“除非是機械人由於自己大腦的根本缺陷而不能勝任的工作。因為正電子腦就其複雜程度來說畢竟還不能和入的大腦相比。”

“它最好是有個顧問。即使是人的大腦,離開了助手也難以發揮他真正的治理能力。”

拜厄利嚴肅地看了看蘇珊·卡爾文,“您為什麼發笑,卡爾文博士?”

“我笑的是奎因沒有把一切都預料到。”

“您是想說,對他編造的故事還可以作些被補充嗎?”

“是的,還可以作一點補充。奎因所說的這個史蒂芬·拜厄利,這個殘疾人,出於某種不便告人原因,選舉前在城外躲了三個月,他恰巧是在您舉行那次著名的講演時回來的。而歸根結底還是可以把他已經做過的事情再做一遍。何況這次任務是簡單得多了。”

“我沒有完全懂您的意思。”

卡爾文邊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看樣子她是準備要走了。

“我想告訴您,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機械人可以打人而不違反第一定律。只有在一種情況下……”

“在什麼情況下?”

卡爾文博士已經走了門口。她平心靜氣他說:“當這個被打者也不過是一個機械人的情況下。”

她開朗地笑了笑,清矍的臉上頓時顯得容光煥發。

“再見吧,拜厄利先生。我希望五年之後,在選舉世界協調人的時候,還能投您一票。”

史蒂芬·拜厄利微微一笑:“這還為時尚早……”

蘇珊·卡爾文出去之後,門就關上了。

我驚訝不已,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這是真的嗎?”

“從頭到尾千真萬確。”她回答道。

“這位偉大的拜厄利,居然是個機械人?”

“咳,這是永遠也無法了解透徹的。我想它是機械人。但是,當它決定要死的時候,它毀掉了自己的軀體,這樣一來,現在就根本無法找到證據了。而且,是或不是,又有什麼區別呢?

“可是,您要知道……”

“您對機械人也有偏見。這是沒有道理的。它是一個很好的市長……就是這樣,”蘇珊·卡爾文站起來邊說,“我看到這一切是如何開始的——當時可憐的機械人還不會說話呢。以後將會發展成什麼樣子,我是看不到了。我快不行了。今後的發展你們會看到的。”

以後,我就再沒有見到蘇珊·卡爾文。一個月以前她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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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機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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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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