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騙來的客人
就算塞巴斯蒂安·門巴爾,弗拉斯科蘭,伊韋爾奈和潘西納是些見怪不怪,對一切都能泰然處之的人,碰到眼前發生的事,也難以遏制住滿腔的怒火,恨不得衝上前去掐住卡里斯特斯·門巴爾的喉嚨。他們怎麼會不發火呢?本來無論怎麼看都認為是走在美國西部的土地上的,誰知道卻被帶到了汪洋大海中!原以為距離聖地亞哥只剩下20英里左右了,那裏正等着他們第二天舉辦音樂會呢,不料,冷不防卻聽說自己是在一個能漂會動的人工島上,正離目的地越來越遠!說真的,這種激憤之情完全可以理解。
美國人夠運氣了,竟然躲過了這頭一場臭罵。他趁“四重奏”大為驚訝,還沒有反應過來之際,就悄然離開塔樓平台乘上電梯溜了。此刻,他算是聽不到四位巴黎人的憤憤指責和狂呼怒吼了。
“真是個無賴!”大提琴手吼了起來。
“真是個畜生!”中提琴手嚷道。
“唉!唉!要是……多虧了他,我們目睹了奇迹。”第一小提琴手簡單地說。
“難道你想放他一馬不成?”第二小提琴手問。
“不能饒了他,”潘西納激烈地說,“如果樣板島上有法庭的話,我們非把他送上審判台不可,這個招搖撞騙的美國佬!”
“如果有劊子手,”塞巴斯蒂安·佐爾諾大叫着附和說,“我們就要求弔死他!”
然而,他們要想一一如願的話,首先必須想辦法下去,到億萬城的居民們住的地方,因為警察是不會到150英尺的高空來辦公事的。假如可能的話,下去用不了多少時間。然而,剛才電梯下去后,根本沒有再上來,而且找來找去,上面也不見任何類似於樓梯的設施。“四重奏”孤立無援地被困在這座高塔的頂端,與世人斷絕了聯繫。
發泄了一陣怨恨和惱怒以後,塞巴斯蒂安·佐爾諾,潘西納和弗拉斯科蘭停了口不再說話了,最後索性呆在那兒連動也懶得動。至於伊韋爾奈,誰也顧不上理他,任憑他欣賞他的。他們頭頂上方,那面懸挂在旗杆上的平紋薄料旗幟正迎風招展高高飄揚。塞巴斯蒂安·佐爾諾見狀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上前砍斷旗杆繩索,將旗幟降下來,就像打出降旗的軍艦上的艦旗一樣。不過最好還是別惹事生非,所以他剛揮起一把非常鋒利的小彎刀,同伴們馬上攔住了他。
“我們可別做出虧理的事來。”理智的弗拉斯科蘭提醒說。
“怎麼……難道你就認命啦?”潘西納問。
“哪能呢……不過我們也不要把事情複雜化了。”
“還有呢,送往聖地亞哥的行李怎麼辦?”“殿下”交叉着胳膊提示說。
“還有明天的音樂會呢!……”塞巴斯蒂安·佐爾諾嚷嚷着。
“我們通過電話來舉辦!”第一小提琴手應聲道,他的玩笑話並不是為了使性情暴躁的大提琴手平息下來。
大家沒有忘記,天文台位於一個大廣場中間,第一大道就通到這兒。這條主要交通幹線長3公里,正好把億萬城分成兩個區。從這裏幾位藝術家可以望得見大道的另一頭,那裏座落着一幢宏偉的宮殿般建築,一座結構異常輕靈雅緻的鐘樓雄踞其上。他們思量,如果認定億萬城有一個市長和幾個助手,那兒想必就是市政府所在地,是市政機關辦公的地方了。他們這一次沒有猜錯,事實確是如此。就在這個時候,鐘樓上的大鐘敲響了,正好颳起的一陣陣微風把響亮悅耳、歡快活潑的鐘聲一直送上了塔樓。
“聽!……這是D長調。”伊韋爾奈說。
“還是四分之二拍的呢。”潘西納說。
鐘樓敲的是5點的鐘聲。
“晚飯怎麼辦?”塞巴斯蒂安·佐爾諾又嚷起來了,“還有睡覺呢?如何解決?……要是這個卑鄙的門巴爾疏忽了,忘了我們,我們難道要在這個150英尺高的平台上過夜不成?”
假如電梯不上來搭救這幾位被監禁的可憐人,帶他們離開囚禁地,這個問題是讓人擔心。
的確,這一帶緯度很低,黃昏短暫,轉眼間,光輝燦爛的太陽猶如一個拋射體墜入了地平線。“四重奏”窮目遠眺,眼底里只見天蒼蒼,水茫茫,廣漠的大海上哪裏有一葉白帆,一縷青煙。電車穿梭于田野之中,要麼繞島環行,要麼奔向兩個港口。在這個時間,公園裏依然熱鬧非凡。從塔樓上望去,它宛如一個碩大的花壇,裏面盛開着杜鵑、牡丹蔓、丁香、紫藤、西番蓮秋、海棠、山椒藻、風信子、大麗菊、茶花和上百種玫瑰。那裏遊客雲集,既有成年人,也有年輕人,但絕不是那種“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花花公子哥(他們是歐洲大城市的恥辱),而是體格健壯、充滿活力的棒小夥子。太太們和姑娘們大多身穿米色的服裝,這是炎熱地帶的人們偏愛的一種色調。她們手裏牽着可愛的意大利小獵兔狗走來走去。小狗的身上套着絲背心,胸前扎着金飾緞帶。這些上流階層的人,有的三三兩兩漫步於草坪之間細沙鋪就的小徑,有的躺在電車的坐墊上,還有的坐在綠廊下的長椅上。遠處,一些年輕的紳士們在津津有味地玩網球、棰球、高爾夫球、足球,也有的騎着狂熱的矮種馬打馬球。這裏的孩子,屬於那種感情外向得令人吃驚的美國小孩。他們身上,那麼早就顯示出了強烈的個人主義意識,尤其是女孩子。這些孩子成群結隊地在草地上嬉戲玩耍。精心養護的小徑上有幾個人在騎馬,其他幾位騎手正在激動人心的遊園會上比試高低。
這個時間,城市的商業區里依舊熙熙攘攘。
沿着主要街道的兩旁,活動行人路載着行人不停地運轉着。塔樓腳下,天文台廣場上,過往行人如織。塔樓上的幾位被囚禁者或許並不怕因引起他們的注意而感到難堪,所以潘西納和弗拉斯科蘭一次又一次地亮出了大嗓門。就為了讓人聽到他們的叫喊而言,他們是做到了,因為有的行人向他們揮了揮胳膊,甚至行人朝他們說的話都送到了他們的耳朵里,但是,他們卻沒有任何感到意外的表示。看到這幾位給人好感的人在平台上又是呼喊又是揮臂,人們沒顯示出絲毫感到驚訝的樣子。至於行人對他們說的,全是“再見”、“你好”以及其他一些表示友好和禮貌之類的客套話。好像億萬城的居民得到了消息,知道這四位巴黎人來樣板島了,而且卡里斯特斯·門巴爾殷勤招待過他們。
“啊,簡直豈有此理!他們這是在嘲笑我們!”潘西納說。
“我看也很像!”伊韋爾奈贊成道。
一個小時過去了。在此期間,他們的再三呼喚,一一隨風逝去,沒有帶來絲毫的幫助。無論是弗拉斯科蘭情真意切的央求,還是塞巴斯蒂安·佐爾諾花樣翻新的種種謾罵均無濟於事。此時,天色不早了,快到了用晚餐的時間。公園裏散步的人們漸漸稀落,大街上閑逛的遊人越來越少。唉,這種暮色蒼茫人盡散的冷清景象真讓人受不了!
“顯然,”這時,陷於幻想的伊韋爾奈開了口,“我們就像是那些對神大不敬的人,被惡鬼勾引到了一方聖地,因為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所以受到了懲罰。”
“而且會罰我們當餓死鬼啦!”潘西納接過話說。
“至少現在不會,我們還有辦法多活幾天呢!”塞巴斯蒂安·佐爾諾高聲道。
“如果最終到了非你吃我,我吃他不可的地步,那……第一個就吃伊韋爾奈!”潘西納說。
“你們想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好了!”第一小提琴手可憐巴巴地嘆了口氣,把頭低下好像等着挨刀似的。
正在此時,塔樓深處傳來一陣響聲。不大會兒,電梯上來,停在平台上了。幾位囚徒立即想到會看見卡里斯特斯·門巴爾出現在電梯裏,他們準備着以他應得的方式迎接他……
出乎意料之外,電梯裏竟然空無一人!
等着吧!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只是早點晚點罷了!受騙上當的人終究會找到騙子的。當務之急是下到他所在的地方去,而且下的方法明擺着,就是搭這台電梯。
他們正是這麼做了。大提琴手和他的夥伴一走進電梯,它馬上動了起來,不到一分鐘,便到了塔樓的底層。
“嗨!”潘西納頓了頓足,大聲道,“說起來,我們踩的可不是‘天然地面
①’呀!”
也不看看什麼時候,竟說這種無聊的話,該着他碰一鼻子灰!所以沒人理他的茬。電梯門開了,他們四人一起走了出去。天文台的院子裏空無一人,他們四人穿過院子,沿着廣場上的小路向前走去。
那裏,來來往往有幾個行人。他們看來絲毫沒有注意到這幾位外來人。弗拉斯科蘭一再勸大家謹慎從事。在他的提醒下,塞巴斯蒂安·佐爾諾不得不加以收斂,不再肆意胡言亂語。這事還是請求官方處理為好。應該從長計宜,不可草率行事。現在先回佳美旅館,等第二天再去行使自由人的權利。事情就這麼敲定下了,於是“四重奏”沿着第1大道徒步前行。
無論如何,這幾位巴黎人總比其他人更引人注目吧?這麼說也對也不對。不錯,是有人看他們,不過目光停留的時間並不是太長,就像他們是偶爾來億萬城觀光的旅遊者似的。而他們本人,處在這種奇特的情況下,卻並不多麼自在,總覺得別人實際上在盯着他們看。另一方面他們又覺得,這些隨島漂泊的島民,這些自願與同類隔離的人,終年遊盪在我們地球上最大的海洋之中,所以,他們即使看上去性情有些異乎常人也沒什麼大驚小怪。如果想像力再豐富些的話,甚至可以認為他們是屬於太陽系中另一個星球上的人。這些話是伊韋爾奈的看法。他那極易想入非非的性格使他沉浸於心往神馳的遐想之中。至於潘西納,他只是簡單地說:
“的確,這些行人一個個看起來十足的百萬富翁氣勢,我覺得他們的腰桿下面似乎裝了台小推進器,就像他們的島似的,所以走起路來都昂首挺胸
①雙關語,原文又作音階中的第五音講。的。”
這時,他們倍感飢餓。午飯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肚子又在催討每日必還的債。因此重要的是儘快趕回佳美旅館。明天一到,就開始按照商量妥的步驟行事:首先找到卡里斯特斯·門巴爾,向他索取一筆賠償金,這是他理所當然應該承擔的;拿到錢后,力求搭上樣板島的一艘輪船去聖地亞哥。
正當他們沿着第1大道往前趕時,弗拉斯科蘭突然在一座豪華建築物前止住了腳步。只見房子的門楣上題着幾個金字:娛樂城。在富麗堂皇的拱形正門右邊,透過裝飾着阿拉伯式圖案的玻璃,可以望見裏面擺着一排排的餐桌,其中幾張桌子旁邊坐着幾個人正在用晚餐,許多服務人員在他們周圍忙忙碌碌着。
“這兒可以吃飯!”第二小提琴手說著,目光審視身旁飢腸轆轆的夥伴。
他的話招來了潘西納簡捷的回答:
“咱們進去!”
於是他們依次走進了飯店。在這家通常外地人頻頻光顧的大飯店裏,人們似乎並不十分在意他們的到來。五分鐘后,我們這幾位飢腸轆轆的藝術家便餓狼般地撲向剛端上來的第一道菜。這頓美味佳肴是潘西納點的,因為論起吃來他可是個行家。萬幸的是,“四重奏”的錢包鼓鼓的,況且,即使在樣板島上掏空了錢包,等到了聖地亞哥,幾筆進帳很快就會又把它填滿了。
這頓精美的飯菜出色極了,紐約或三藩市的那些飯店裏做的不知要比它差多少。所有的飯菜都是用電爐燒出來的。這種電爐的火力可以調節,所以無論是需要文火燉,還是必須旺火烹炸,它都適用。和牡蠣湯一起上的還有玉米粒燴肉、生芹菜以及做工考究的各種糕點,隨後而來的是,絕對新鮮的魚、細嫩無比的牛排、各種野味(顯然來自加利福尼亞的牧場和森林)和機器島上精心種植的蔬菜。至於飲料,根本不是美國式的冰水,而是各種牌子的啤酒和葡萄酒。勃艮第、波爾多以及萊茵地區的葡萄園往億萬城地窖里傾注了大量的葡萄酒,可以相信,當然是高價了。
這餐飯使我們的巴黎人恢復了活力。他們對事情的看法也因此受到了影響。或許他們在朦朧之中看到了自己被捲入這場意外后的未來。大家不是不清楚,管弦樂演奏家們個個是酒仙。如果說,他們因為老是得耗盡精氣神,鼓着勁拚命從管樂器里吹出聲音來,所以喝酒凶情有可原,那麼,拉奏弦樂器的人這樣喝酒,就不太合適了。管他呢!伊韋爾奈、潘西納,就連弗拉斯科蘭本人,此時都開始體會到這個億萬城中玫瑰般的,甚至金光燦爛的生活了。惟獨塞巴斯蒂安·佐爾諾與同伴們的意見相佐,他並沒有讓自己的怒火熄滅在法國原裝名葡萄酒中。
簡而言之,在結帳的時候,“四重奏”就像過去的高盧人所說,身子已經明顯地“飄起來”了。帳單是一位身穿黑禮服的飯店領班交到管帳先生弗拉斯科蘭手裏的。
第二小提琴手撇了一眼總數,猛地站起來,又坐下,緊接着再次站起身,揉了揉眼睛,便直瞪瞪地望起天花板來。
“你中什麼邪啦?”伊韋爾奈見狀忙問。
“我從頭到腳打了個寒戰!”弗拉斯科蘭回答。
“貴了點嗎?”
“何止貴了點,要我們200法郎呢!”
“四個人嗎?”
“不,一個人。”
果然,不多不少,正好總共160美元,帳單上清清楚楚列着:松雞15美元,魚20美元,牛排25美元,梅多克葡萄酒和勃艮第葡萄酒每瓶30美元,其他的東西,價格與此差不多。
“真見鬼!”“殿下”高聲道。
“這群強盜!”塞巴斯蒂安·佐爾諾嚷了起來。
這些話是用法語說的,飯店的領班沒有聽懂。不過,他對眼前發生的一切多少有點感覺。於是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一種因感到詫異而生的微笑,看得出沒有瞧不起人的意思。四個人一頓飯花去160美元,他覺得十分正常。樣板島上就是這個價。
“別出醜了!”潘西納說,“我們可不能給法蘭西丟臉!付帳!”
“無論如何,也得上路去聖地亞哥,”弗拉斯科蘭說,“否則,後天我們連買個三明治的錢都沒了!”
說完,他拿出錢包,從裏面取出一大迭美鈔,——幸好它在億萬城通用,正當他要把錢遞到飯店領班的手裏時,忽然聽到有人說:
“這幾位先生不需要付帳。”
是卡里斯特斯·門巴爾的聲音!
這位美國佬剛走進餐廳。他像平常一樣喜氣洋洋,笑容可掬,顯出一副脾氣隨和的模樣。
“是他!”塞巴斯蒂安·佐爾諾大叫起來。他很想衝上去抓住他,就像拉到強音時緊握他那大提琴的琴頸一樣,緊緊扼住他的喉嚨。
“親愛的佐爾諾,您別發火。”美國人說,“請您和您的夥伴到休息室坐坐,那兒已經為我們準備好了咖啡。我們不妨在那裏暢暢快快地聊聊。等我們談完時……”
“我就掐死你!”塞巴斯蒂安·佐爾諾憤憤地說。
“不會的,相反,您會吻我的手
①……”
“吻你的頭!”大提琴手大叫道,氣得面色一陣紅一陣白。
幾分鐘后,客人們已經舒舒服服地倚坐在柔軟的長沙發上了,而美國佬則坐在一把搖椅上晃來晃去。
下面就是他向客人們作自我介紹時講的一番話:
“鄙人卡里斯特斯·門巴爾,紐約人,現年50歲,是大名鼎鼎的巴納姆
②的侄孫,目前是樣板島的藝術總管,負責繪畫、雕刻、音樂以及總的來說億萬城所有娛樂消遣方面的事務。先生們,現在,你們知道我了……”
“難道你不是偶爾也乾乾警察,充當把人引上鉤,然後強行扣留他們的角色?”塞巴斯蒂安·佐爾諾首先開了口。
“請別急於對我下結論,愛發怒的大提琴先生,”總管說,“等到最後再說。”
“我們一定等着,”弗拉斯科蘭義正言辭地說,“我們現在倒要看你說些什麼。”
“先生們,”卡里斯特斯·門巴爾做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接着講,“這次談話中,我只希望同你們一起探討探討音樂問題,就像我們機器島人理解音樂那樣探討。眼下,億萬城還沒有劇院;但是只要想要,它們一個個馬上就會神奇地從地下冒出來。到目前為止,我們的市民想聽音樂時,還是能得到滿足的。他們只要打開完善的機器設備,就可以欣賞到充滿激情的優秀音樂作品。不管是古代作曲家、現代作曲家、當今最偉大的藝術家,還是最流行的器樂演奏家,只要我們高興,通過電唱機,他們的音樂作品我們都能聽得到。”
①西歐禮節,男士見到女士時使用,表示尊敬、愛慕。
②巴納姆P.T.(1810—1891),美國最善於創新和最受人稱讚的遊藝節目演出經紀人,常搞些稀奇古怪的展覽、演出等。自稱是“胡謅王子”。
“你們的電唱機不過像只學舌的鸚鵡罷了,出來的曲子有什麼感情!”伊韋爾奈不屑一顧地說。
“您不可能想像到,中提琴手先生,”總管說,“您在波士頓和費城舉行音樂演奏會時,我們曾不止一次地聽過,那都是我們的機器冒昧地播放的。如果您喜歡的話,我們放給您聽一聽,您可以自己為自己鼓掌。”
那個時代,由著名的愛迪生髮明的這種機器已經達到了完美無缺。那時的電唱機與發明之初時的那種音樂匣子已不可同日而論。感謝這位令人欽佩的發明家,多虧有了他的這種機器,演奏家和歌唱家那瞬息即逝的天才表演才得以保存下來,留給後人像欣賞雕刻家和畫家的作品一樣準確無誤地欣賞。如果願意的話,可以把它說成是一種回放。不過,它像照相術一樣忠實,可以把演唱或演奏中那些微妙的情感和細膩之處原汁原味經久不變地再現出來。
說這些的時候,卡里斯特斯·門巴爾是那麼的忘情,就連他的聽眾都被感動了。他大談聖—桑、雷耶、安特羅斯·托馬、古諾、馬斯內和維爾地,接着又談了柏遼茲、梅耶貝爾、阿列維、羅西尼、貝多芬、海頓和莫扎特等人的不朽作品。聽他談話的口吻,他對這些作品很精通,很讚賞。照他說來,他已經擔任了很長時間的劇院經理,他把工作重點都放到推廣這些作品上了。聽他侃侃而談讓人覺得很開心。儘管如此,他似乎並沒有被風靡一時的瓦格納作品迷住,不過話說回來,那個時期這股熱呼乎乎勁頭正在減弱。
他停下來喘口氣的空當,潘西納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說:
“一切都非常不錯嘛,不過我明白了,人們像郵寄沙丁魚罐頭和咸牛肉罐頭一樣把歌曲罐頭和盒裝音樂送來,你們億萬城只是從這些裏面聽到過音樂,對吧?”
“請原諒,中提琴先生。”
“本‘殿下’原諒你,不過我要着重強調一點:你們的那些電唱機里有的只能是過去的音樂,在億萬城從不可能聽到一位藝術家當場演奏出的音樂。”
“再次請您原諒。”
“門巴爾先生,你想要原諒多少次,我們的朋友潘西納都會給的。”弗拉斯科蘭說,“他所有的口袋裏塞的全是‘原諒’。不過,他說的很對。還有,假如你們能同美洲或歐洲的劇院聯繫……”
“怎麼,您以為這不可能嗎,我的朋友弗拉斯科蘭?”總管高聲說,同時停止了晃動他的搖椅。
“你說呢?”
“我說這不過是價錢多少的問題。要知道,我們的城市富可敵國,完全可以滿足它的一切幻想,它在音樂藝術方面的一切願望!所以它已經做到了……”
“哦,怎麼做的?”
“採用劇院傳聲的方法。這套劇院傳聲設備就安裝在這個娛樂城的音樂廳里。公司在太平洋水下不是鋪設有許多海底電纜嗎?電纜一頭連着馬德蘭灣,另一頭就懸挂在浮力很強的浮筒上。這樣,我們的市民想聽舊大陸或新大陸的某位歌唱家的演唱時,我們便從浮筒下面撈起一根電纜,接上我們的線頭,往馬德蘭灣的代理人那裏打個電話通知一聲。他們再與美國或歐洲建立聯繫,把電線或電纜與某家劇院或音樂廳的接通。這時,我們的音樂迷們就可以安坐在這座娛樂城裏真真切切地欣賞遠方的表演了,甚至還為他們鼓掌喝彩呢。”
“可是,那邊卻聽不到他們的掌聲!”伊韋爾奈嚷嚷道。
“親愛的伊韋爾奈先生,請您原諒,通過回去的一股線,那邊的人是可以聽見掌聲的。”
說著,卡里斯特斯·門巴爾又開始滔滔不絕地發表起長篇宏論,談他對音樂的高見。照他看來,音樂不僅僅被視為藝術表現中的一種,而且還應被當作一種治療疾病的藥物。根據韋斯敏斯特大教堂院長J哈福教士的學說,億萬城的人們已經能夠證實音樂藝術的這種運用所得的非凡成就。這種學說使億萬城居民的身體健康得以保持在最佳狀態。音樂對神經中樞起一種反射作用,和諧的振蕩能產生擴張動脈的效果,影響血液的循環,使血液循環根據需要加快或放慢。依照聲的粗細,音的高低強弱等變化,音樂可以加速心臟跳動和呼吸系統的運動,促進消化機能對營養的吸收。所以,億萬城開辦有許多“音樂能供應所”,它們通過電話線路等其他方式把聲波送入千家萬戶。
“四重奏”張着嘴獃獃地聽着這一切,似乎傻了。他們還從來沒有聽到過有人從醫學的角度討論他們的音樂藝術,故此,他們心中或許湧出幾分不快。不過,想像力豐富的伊韋爾奈此時卻來了興緻,對這些理論大加讚賞。況且,這些理論追溯到了薩烏爾王時期,當時就是根據藥方和著名豎琴演奏家大衛的音樂來治病的
①。
“對!……對!……”總管的最後一段長篇大論剛收住口,他就叫了起來,“這非常合適。只需根據診斷選音樂就行了!像瓦格納或柏遼茲的音樂就可用來治療貧血患者
①……”
“孟德爾遜或莫扎特的作品對多血質的人合適②,可以有效地代替溴化鍶
③!”卡里斯特斯·門巴爾補充了一句。
高談闊論之際,塞巴斯蒂安·佐爾諾突然亮開他那粗嗓門插了進來:
“問題根本不在這裏。你為什麼把我們帶到了這裏?”“因為弦樂器起的作用最強。”
“你可真會說,先生!鬧了半天,你打斷我們的旅行,阻撓我們按時到達聖地亞哥,使我們明天在那兒的音樂會無法舉行,目的就是想要我們緩和你們的神經官能症,治療你們的神經病人!”
①《聖經》中講,大衛殺死高利亞后在百姓中威信很高,薩烏爾王妒忌至瘋,想殺他。大衛便給他彈琴,治癒了他的瘋病,暫時打消了殺他的念頭。
①瓦格納和柏遼茲的樂曲氣魄宏偉、雄壯有力。
②孟德爾遜和莫扎特的樂曲優美柔和、溫文雅緻。
③當時歐洲常用的一種鎮靜劑。
“正是如此,我的好朋友。”
“說來說去,你只是把我們看成了學着用音樂治病的醫科學生,調配旋律配方的藥劑師?”潘西納嚷了起來。
“不,先生們,”卡里斯特斯·門巴爾連忙站起來辯解,“你們在我的眼中完全是才華出眾,聞名遐邇的藝術家。其實‘四重奏’在美國巡迴演出時,無論走到哪兒都贏得了熱烈的喝彩。這些喝彩聲一直傳到了我們的島上。因此,樣板島公司認為,現在是時候了,應該由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着、有血有肉的演奏天才來取代那些電唱機和劇院轉播機,讓億萬城的居民們體驗到現場演奏藝術傑作時那種無法言傳的美妙享受。公司方面計劃在組織歌劇樂之前先從室內樂開始,於是想到了你們這幾位室內樂演奏的傑出人物。公司把聘請你們的任務交給了我,要我不惜任何代價請到你們,必要的話,搶也要搶過來。因此你們是第一批來到樣板島的藝術家。好啦,請想一想,你們在這兒會受到多麼熱烈的歡迎吧!”
伊韋爾奈和潘西納被總管“彈奏”的這段熱情洋溢的“樂曲”攪得心亂神迷,幾乎難以自持。就算這可能是個騙局,他們腦子裏也根本就沒想到過。弗拉斯科蘭是個遇事愛動腦筋的人,他思忖是不是慎重些,值不值得做這次冒險。說起來,既然是在一個那麼離奇的島上,事情怎麼就不能用一種奇特的形式進行呢?至於塞巴斯蒂安·佐爾諾,他是下定決心不妥協的。
“不,先生,”他叫嚷說,“不能不求得別人的同意就這樣把人強行哄騙來!我們要控告你!”
“控告我?……真是忘恩負義,你們應該對我深表感謝才對呢!”總管反駁說。
“我們要求得到賠償,先生。”
“賠償?我正要給你們一大筆錢呢,總數比你們希望得到的還高出百倍。這個時候,你們竟提什麼賠償?”
“怎麼回事?”講究實際的弗拉斯科蘭問。
卡里斯特斯·門巴爾拿起他的錢包,從裏面取出一張帶有樣板島徽印的紙,交給了藝術家們,然後說:
“只要你們四位在這張證書下面簽個名,事情就算辦妥了。”
“不看一看就簽名?”第二小提琴手說,“天底下哪有這等事!”
“不過,你們沒有什麼可後悔的呀!”卡里斯特斯·門巴爾說著突然放聲大笑起來,整個身子前仰後合。他一邊笑一邊接著說,“好吧,我們就照規矩辦。這是公司建議你們簽訂的合同書。這份室內樂演奏合同為期一年,時間從今天算起,權當是你們在美國巡迴演出計劃的一部分好了。一年後,樣板島返回馬德蘭灣,那時,你們還可以及時到……”
“到聖地亞哥去參加我們的音樂會,是嗎?”塞巴斯蒂安·佐爾諾嚷道,“那個時候去聖地亞哥,人家就會用噓聲來迎接我們啦!”
“不,先生們,是用喝彩聲和叫好聲!能欣賞到像你們這樣的藝術家的演出,音樂愛好者們總是會覺得倍感榮幸和激動的,他們會極力向你們證明這一點……哪怕是晚上一年!”
對於這麼一個人,難道還能總是去記恨他嗎?
弗拉斯科蘭拿起合同書,仔細讀起來。
“我們可以得到什麼作擔保?”他問。
“一份樣板島公司的保證書,上面有我們島的執政官賽勒斯·彼克塔夫先生的親筆簽名。”
“報酬就是我從合同書上看到的嗎?”
“一點不錯,就是說100萬法郎。”
“四個人嗎?”潘西納大聲說。
“不,每人一百萬。”卡里斯特斯·門巴爾微笑着回答,“不過,這個數目和你們的才能比起來依然很不相稱,那是無價的,任何東西也無法作為恰當的酬勞!”
不能不承認,美國人的態度那麼懇切,好話又說到了這個份上,還能要他怎麼樣呢?然而,塞巴斯蒂安·佐爾諾卻一味地搖頭。無論給什麼條件,他都不答應,只想去聖地亞哥。最後,弗拉斯科蘭費了很大的勁,好不容易才使他消了氣。
不過,他們對總管提出的事,還是有些半信半疑。一份為期一年的合同,每人的報酬竟高達100萬法郎,此事能當真嗎?……絕對當真,弗拉斯科蘭提了下面的問題后,馬上就可以證實了。他問:
“這筆酬金怎樣支付?”
“分四期付。”總管回答,“這是第一期的。”
一疊疊鈔票塞滿了卡里斯特斯·門巴爾的公文包,他從裏面取出四紮,每扎5萬美元,也就是25萬法郎。他把錢交給了弗拉斯科蘭和他的夥伴。
這就是一種辦事方式,——地道的美國人的方式。
塞巴斯蒂安·佐爾諾多多少少有點心動了,但是他身上的壞脾氣總是難以控制,所以忍不住說出了心裏的想法。
“可是,按你們島上的價,如果一隻當年的小山鶉要付25法郎的話,毫無疑問一雙手套得100法郎,一雙靴子得500法郎嘍?”他說。
“哦!佐爾諾先生,公司方面是不在乎這些不值錢的小玩藝兒的!”卡里斯特斯·門巴爾高聲說,“‘四重奏’藝術家們在本島停留期間的一切費用全算它的!”
既然已經開出了這麼慷慨的價,如果還不在合同書上簽名,又能說出什麼來呢?
所以,弗拉斯科蘭,潘西納和伊韋爾奈不再猶豫,一一欣然從命。塞巴斯蒂安·佐爾諾在旁邊一個勁低聲抱怨說,這一切太不合情理了,……到一個機器島上來,簡直是失去了理智,……走着瞧吧,看這一切最後怎麼收場……,不過抱怨歸抱怨,最後他還是在合同書上籤了名。
手續辦完后,弗拉斯科蘭,潘西納和伊韋爾奈雖說沒有吻卡里斯特斯·門巴爾的手,但起碼熱情地握了握。四人每人握一下,每下就是100萬!
“四重奏”就這樣被捲入了一次難以置信的冒險中,半請半強迫地成了樣板島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