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畫上的女人

第六章 畫上的女人

16

我謀到了一份工作。我無法形容我的心情,只能說有點迷惑,有點興奮。當我去這家民事調查公司應聘時,對要乾的工作還一無所知。然而,當我走出這家公司的時候,我就已經身負重任了。

這都是命運的安排。我的應聘幾乎是暢通無阻,工作人員看了我的資料,又打量了我一番后,便主動帶我去見總經理。總經理姓劉,是個牛高馬大的中年男子。他同樣是先看我的個人資料,然後隔着辦公桌看了我足有一分鐘,然後他說留用你了。公司正有一項業務適合你去做。劉總簡單向我介紹了一下公司的性質和業務範圍。我的理解是,各種人需要調查各種事情,便出錢委託這家公司來做。劉總說正是這樣,現在有這樣一項業務,有人要掌握一個人的動態。具體來說,這個被調查人欠了我們的顧主三百萬元,目前沒償還能力。債主擔心這個債務人在最近的兩個月內有逃跑藏匿的可能,因此需要我們掌握這個人的動態,如發現這人真要逃跑便立即通知他。債主只要求我們監視兩個月,之後如有需要另簽合同。

聽到這工作,我心裏一通亂跳。我想起應聘時要我填的表格裏面,有一欄是你喜歡讀的書——我在這一欄里填了好幾本書名,其中一本是《福爾摩斯探案集》。我是真的喜歡這本書。事後,公司里的人對我說,你這樣清沌的女孩有知識、有分析能力,正是我們公司需要的人材。

我接到的任務是,和一個叫趙開淼的人接觸上並成為朋友。劉總在電腦上給我調出這人的照片和資料。這是一個戴着眼鏡的中年男子,四十六歲,大廈建材公司總經理。

劉總說,你和他接觸兩個月的時間,每天至少見一面或通一次電話,如發現他有逃跑的念頭便立即通知我。這項工作完成後給你的報酬是一萬元,先按每月兩千元生活費給你,剩餘的工作完成後再結賬。在工作中發生的交通及其他必要費用實報實銷。

放心吧,劉總最後說,這項工作沒有法律問題,也不帶任何色情。具體方法調查一組的組長會告訴你,可能還要對你作一點包裝。就這樣。

於是,我幹上了這樣一份神秘的工作。它符合我自己安排工作時間的要求,這樣可以不影響對小妮的功課輔導。至於薪金,它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想。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一直處在莫名的興奮之中,以至半夜聽見上樓的腳步聲時,我竟沒有了探索它的興趣和感覺。

小妮對我的這份新工作也感到非常刺激。尤其是見我穿上一套深藍色的西服和短裙后,小妮說我轉眼成了白領麗人,像一個銀行里的高級主管。

上午十一點,我拿出公司配備給我的手機給我要接觸的人打電話。電話打通之後,我首先核對對方的名字,趙開淼,沒錯。我說我在路邊一個垃圾桶旁拾到了您的駕駛證,可能是小偷扔在那裏的。駕駛證里正好有一張您的名片。想到您丟了東西一定很着急,便給您打電話了。

對方非常感謝,問我在什麼地方,他立即來取失物。我說我正在街上購物,地點不太好確定。這樣吧,我給你送去好了。

對方又是一陣感謝,詳細向我講了他的公司地址,然後說他在辦公室等我。

關了電話,我對小妮說我上班去了。今天多費點時間,以後就輕鬆了。小妮對我伸了伸舌頭,說你還真像一個偵探,打起電話來這樣沉穩。

其實,一切都是調查公司的安排,我只不過是個執行者罷了。包括這本駕駛證,我懷疑是公司和小偷合謀幹的,但公司里沒人向我承認這一點,只說幹這一行不要問與自己無關的事。

我來到了大廈建材公司,很快有人將我領到了總經理辦公室。我望了一眼坐在辦公桌後面的男子,戴着眼鏡,40多歲,和照片上看見的差不多。只是見面時,還感到他身上有種儒雅氣。

你就是趙開淼先生吧?我明知故問。對方見到我時有一點驚訝,可能他沒想到給他送還失物的是一個氣質不凡的白領麗人吧。他一邊點頭稱是,一邊招呼我坐下。接過他丟失的駕駛證后,照例是隆重感謝。接下來他問道,小姐貴姓?

我說免貴姓藍,名字叫晶晶。

呵,晶晶,好聽的名字。他一邊給我倒茶,一邊又問我是哪裏人,在哪裏工作。

我說我是本地人,但在上海的一家外資銀行工作。這次回來是因為母親生病的緣故。

對方果然來了興趣,問起我的具體工作,我說是一個部門小小的主管吧。他不斷點頭,然後看了看錶說,已是中午十二點了,我請你用午餐,也聊表我的謝意。

我說趙總,不用客氣了吧。

其實,在中午前見面是計劃中的安排。接下來的進展果然在預料之中。他堅持要請客,於是我們很快便在一家豪華酒樓的餐桌上進一步熟識起來。我說我這次回家會待上兩個月時間,然後便飛回上海。他說很高興認識你,希望能常常見面,我笑而不答。臨分手時,他已發出了明天晚上喝咖啡的邀請。

我的工作開了一個好頭。當然,確切地說,是這家調查公司的行動策劃做得成功。坐在回小妮家的出租車上,想到自己現在的姓名和身份,恍惚中感到自己變了一個人似的。

第二天晚上,和趙總坐在咖啡館裏時,我對自己的角色已非常適應了。我表示對他的事業非常讚賞,並說我們在銀行工作的人,就是應該和企業界的人交朋友。他非常高興,說認識我真是幸運。我裝着不經意地問起他的經營情況,他沉默了。

我想他會掩飾他的經營困境,沒想到,他沉默了一會兒后竟坦誠地說,非常糟糕,有800多萬元的材料款陷在一個工程里了。這裏面有我自己的錢,有欠材料生產廠家的錢,還有300萬元是向一個朋友借的,現在全部陷在這個工程里了。工程停工三年了,建築商沒錢付我,說是開發商垮了,老闆已跑到國外去了。

他講的這個債務鏈讓我有點暈眩。我問,你的建築材料供應的是什麼工程?他的回答讓我大吃一驚,省城中學附近的那幢二十九層大樓!這使我感到自己彷彿逃不掉一個陰影似的。

我突然想起守樓的姓薛曾經給我打的一個電話,便說,如果將這幢樓拍賣了,不是各方都可以收回一些投資嗎?

他說,很難,最近的拍賣已經失敗了,沒人敢接手呀。

我勸慰他別著急,事情總會解決的。他說不急也不行,當初從朋友那裏借的300萬元就已經要求在兩個月之內必須歸還。否則……話已經說得很難聽。沒辦法,大家都有難處,可這錢到哪裏找呀?他頓了頓又說,晶晶,如果你能幫我在銀行方面通融通融,給我救個急,我會永遠感謝你的。

我當即表示一定儘力而為,可是要等我兩個月之後回到上海才能想法辦理。當然,我也可先打電話鋪墊鋪墊,希望他隨時跟我保持聯繫。他說我們當然要保持聯繫。

我的工作進展得非常順利。夜已深了,我正欲提出離開時,他突然嘆了一口氣說,我這樣倒霉,也許是遇見了鬼的緣故。

我說趙總,你還迷信呀?

他說,我不是迷信,我給你講講就清楚了。一年多前,北山裏面就開了個蹦極娛樂場,我去體驗了一次。我是個喜歡冒險和刺激的人,所以不嘗試蹦極不行。回城的時候,在離蹦極娛樂場不遠的山路上,看見路邊的石頭上坐着一個年輕的女人,好像在埋頭哭泣的樣子。我停下車,問她怎麼了?她不說話。我感到她非常沮喪、無助。我問她要去哪裏,她說回省城。我便讓她坐我的車一同回省城,她遲疑了一下,上了我的車。

這女子大約二十歲多一點。在三個多小時的路途上,她慢慢講起了自己的情況。她叫青青,是美術學院的模特兒。她患有抑鬱症,便想來這裏蹦極,據說這種方式對抑鬱症有治療作用。她說她在書上看見的,古希臘人治療抑鬱症就是將患病的人從懸崖上扔到大海里,再由船上的人將這人救起來。這種強刺激對治療抑鬱症有顯著效果。於是,她來這裏想試一試,可是到了現場又膽怯了,終於沒敢嘗試。她說她拿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

趙總喝了一口咖啡,接著說,當時,我對這個叫青青的女孩特別同情。回城后,我們還互留了電話,我說下次來蹦極時一定邀請她,我會鼓勵她作出這個嘗試。事情本來就這麼簡單,沒想到,一個月後,我給她打電話時,美院的人說她失蹤了,可能已經自殺,因為有人聽她講過說不想活了,我問這事情發生多久了,對方說,已經有兩個月了。以這個時間算來,我遇見青青的時候,已在她自殺之後了。你說,我不是遇見鬼了嗎?所以這一年多來各種事情越來越不順利。

這是我與趙總見面的意外驚恐。青青,我聽畫家講過這個名字,她就是掛在畫家牆上的那幅畫中的人物。她在畫中裸背對着我們,畫家說這個模特兒是個冷美人。

這天晚上,回到小妮家后,我一直心神不定。快到半夜了,我又擔心起那上樓來的腳步聲。小妮曾經在樓梯上看見過一個女人,她會是青青嗎?

17

這天,意外地接到方檣的電話。他說好幾天沒聯繫了,你在做些什麼呢?我當然不能對他說我正在干一件民事調查工作。這工作是需要高度保密的。於是我說還是做家教唄,沒什麼太忙的。他說有件事想請你幫助,不知行不行?我說你講吧,我儘力而為。

方檣說出的事其實很簡單。他要飛去海南三天時間,當然是為實現他當種植園主的夢去做一些實地考查。在他離開后的三天時間中,他要我去幫他守守房子,也就是晚上住在他那裏即可。他說他主要是從防止小偷行竊方面考慮,房子空着,在外面出差心裏總放不下。

我對此拿不定主意。徵求小妮的意見,她說去吧,也就是換個地方睡覺,不影響其他的事。當然,我明白小妮的心思,對這種有千萬資產的人,去他家看看也能滿足某種好奇心。

然而,當我和小妮一起去他家拿房門鑰匙時,他所住的房子卻讓我們大吃一驚。這是一幢普通公寓樓的二樓,一室一廳帶廚衛。室內很簡陋,完全就是一個打工仔的租住地。

方檣說,這房子是租住的,自從他的妻子小可和女友蓓一起去沿海城市開辦公司后,他就將這裏的公司關閉了,住宅也賣了,因為他要去海南創辦種植園。現在臨時住這裏,很快就會遠走高飛的。

一個有千萬資產的人住在出租屋,這是荒唐還是傳奇?更讓我和小妮吃驚的是,這屋子進門的客廳中掛着一幅很大的油畫,是一個裸背女人的畫像。我和小妮一眼就能看出這正是小妮樓上那個畫家的作品。前段時間,畫家說過有人出五萬元買這幅畫,沒想到買主竟是方檣。

小妮驚叫了一聲,就要對這幅畫的來歷發問。我趕緊捏了捏她的手,意思是叫她不要亮了明白人的身份。我搶先說道,這幅畫不錯,你從哪裏買來的?

方檣說,不是買的,是我請名畫家為我妻子小可畫的肖像,當然,也給了畫家很高的酬勞。

你妻子?我吃驚地叫道。

是的。方檣說,她生性喜歡神秘,所以畫肖像也只畫背部。不過,這樣不是更好嗎?方檣一邊說一邊走到油畫前,用手指着女人光潔的背部說,你們看,畫家將皮膚的彈性都畫出來了。加上這畫的尺寸,和真人1∶1的比例,讓人感覺這畫中人隨時會轉身走出來似的。

我點頭表示讚賞。同時用眼神告訴小妮,讓她盡量保持沉默,因為我已經感覺到這幅畫所掩藏着的秘密越來越多,要了解真相需要足夠的耐心。

方檣說,他要出差,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幅畫,要是被盜走或者被損壞將是無法挽回的損失。他說這不是為了錢財,而是他愛他的妻子。

此刻,在這有些陰暗的出租屋裏,方檣左頰上的刀痕也顯得柔和了些。我突然問道,你認識一個叫青青的女孩嗎?

方檣莫名其妙地望着我說,誰是青青,我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我提出這個問題,主要是考慮到小可的小名會不會叫青青。證實了這兩個名字之間沒有聯繫后,我只好解釋說認識一個叫青青的女孩,她說她認識方檣。

不可能,方檣說,也許是另一個同姓名的人吧。

方檣將房門鑰匙給了我。他說他明天就走,非常感謝你來幫我守房子。

世間的事真是無奇不有。這是一個怪人。小妮在回家的路上對我說,畫家說過那畫上的人是一個叫青青的專職模特兒,現在怎麼竟成了方檣的妻子呢?

正是這樣,到他的房子裏住上三夜對我有了誘惑。同時我明白了這幾天的半夜為何寂靜無聲的原因。那幅畫已經從畫家的屋裏取走,樓梯上自然沒有夜半的腳步聲了。

我近來遇到的種種事情沒人相信。現代心理學和精神分析學常常將有我這種發現的人稱為病人。也許要若干年以後,人們才會懂得這一切並不是這樣簡單。迄今為止,人類意識只能理解這個世界的百分之十,另外的大部分是海底的冰山無人知曉。

我和小妮去了畫家屋裏,那幅裸背女人畫像果然已經消失。畫家躺在陽台的躺椅上,有點若有所失的樣子。小妮問,買走那畫的是什麼人?畫家說是一個年輕人,臉上有傷痕,似乎有點兇相,但實際上是個內心羞怯的男子。

畫家說話時看了我一眼,是想向我顯示他的對人的分析能力。我承認畫家有這種本領,他不只看見人的外形,還能洞察外形下掩蓋的東西。所以他的畫很有靈氣,這是藝術直覺的一部分,很好,也很可怕。

小妮問畫家,你認識那個買畫的人嗎?畫家搖搖頭說他從不關心買主的身份。

這天夜裏,我在昏黃的燈光下回想起和檣的相識。是在網上的公共聊天室,有人提到人究竟有沒有前世和來生這個古老的問題。我忍不住插進去說了一段話,大意是說每一種生命的真相只有比他更高的生命才能洞悉。就像一條蠶,它既不知道蠶繭里的蛹也不知道有翅膀的蛾,它的前世今生只有人才知道。這時,檣出現了,他反駁了我的觀點,他說你怎麼知道蠶沒有對於蛹和蛾的記憶。你既然不是一條蠶,也就不可能知道蠶的心思。這是一種有趣的悖論。就像關於人死後會怎麼樣,任何研究都會不堪一擊,這就是,你沒死過,你怎能說出死後的情形。問題是,真正死去的人又永不開口了。

從此,檣成了我在網上聊天的對手。沒想到,他出現在我為大樓守夜的地方。彷彿說,相識是緣。可是,這緣有陰緣和陽緣之分,想到這點我有些迷惑。尤其是這幅畫和畫中的女人,現在她將我們大家聯繫在一起了。

小妮提出明晚和我一起去方檣那裏住,她說她非常好奇。我說你媽媽會同意嗎?小妮頓感沮喪。

以前聽小妮講過。不但如此,就是晚上出去和同學聚會也不行。她非常羨慕不少同學能在晚上自由行動,他們來KTV唱歌,或借某人的生日大吃一頓,甚至和小情人幽會。小妮對這一切只能望洋興嘆。

也許有一天,我會離家出走的。小妮半開玩笑地對我說。

十七歲,這個年齡我也有過。正是像植物抽枝瘋長的年齡,很多夢,很多苦,別人不知。所以我非常理解小妮,我甚至替她向她媽媽申請了這個暑假的短期旅遊。只是我現在由於調查公司的事務纏身,一時難以和小妮定下行期了。原以為小妮會為此埋怨我,沒想到她反而鼓勵我說,掙錢要緊,我覺得小妮在她媽媽那裏是個任性的孩子,而和我相處時像個懂事的妹妹。

確實,掙錢要緊。21歲的我已為此飽經滄桑。我是沒媽的孩子,我命該如此。現在,我正在為大學最後一年的學費幹着一件有些冒險的工作。我第一次有了雙重身份,連名字也變了,我覺得自己像個偵探,或者是特務,或者是壞人。

想到這裏,突然想起今天還沒和建材公司的趙總聯繫過。按照調查公司的安排,我必須每天和我的監視對象保持聯繫,以便掌握他是否有出逃的動向。

都是方檣和那幅畫影響了我的思緒。現在是晚上7點半鐘,我趕緊給趙總撥去電話,然而,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他的手機沒人接聽,語音提示說,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他已經出逃了嗎?昨天和他喝咖啡時,還一點兒沒覺得他有這種動機。並且,我以外資銀行業務主管的身份和他交上朋友,他有什麼想法應該和我商量的。畢竟,我現在是他的一根救命稻草。

當然,對一個欠了別人三百萬並被債主逼得團團轉的人來說,我對他也許是遠水解不了近渴。這樣,他選擇出逃而不告訴我也有可能。

我心裏着急,立即給他們辦公室打電話。明知晚上7點以後沒人在辦公室了,我還是抱着試試運氣的想法打了過去。當然是沒人接聽,我的額頭上急出了汗。

按照調查公司的安排,每天晚上十點我得彙報一次當天的情況。可是今天我將無法交待。如果趙總真是跑了,並且我連他去了什麼地方也不知道,這一嚴重失職將使我的薪金全部泡湯。

這時,我發現自己工作中出現了一個重大的缺陷,這就是連趙總現在住在什麼地方以及住宅電話都不知道。按照調查公司掌握的情況,趙總已在半年前離了婚,個人的暫住地非常飄忽,而這正是一個人將出逃的先兆,我因此擔當了掌握住他行蹤的重任。而我卻忽視了去他住宅看看的必要性。現在,他的手機關機,我一下子便束手無策。

別無他法,我只有硬着頭皮去趙總的公司看看,因為第一次去他辦公室時,我看見過他聽着座機電話響而並不接聽的情況。今晚只能抱着這個僥倖的可能去看看了。

我匆匆地換衣出門。小妮擔心地說,珺姐,你可要小心點。我勉強笑了笑說沒事,我會找到他的。只是你媽媽今晚加班還沒回家,你一個人得注意安全,別出門去。我對小妮說這話時一閃念想到了樓梯上的女人。

小妮懂事地點點頭,說珺姐你就放心去辦事吧。

走出門時,天正在黑下來,城市的路燈和廣告燈已經亮成一片。我要了輛出租車,直奔趙總的公司所在的那幢寫字樓而去。

車裏的電台正在播放一則尋人啟事,這使我倍感生活的混亂莫測。

18

到達趙總的公司已是晚上8點。出乎意料的是,公司還有人沒有下班。長長的走廊上,有幾間辦公室的門開着,有燈光瀉出來,走廊上顯得半明半暗。

我徑直走到趙總的辦公室前舉手敲門,沒人應答。這時,旁邊辦公室里走出一個中年男子,他望着我警惕地問道,你找誰?

我說找趙總。他口氣冷淡地說,趙總不在公司,你找他有什麼事?

我說我是銀行的,是貸款方面的事找趙總商量。

那男人的臉色頓時和悅起來,他說趙總太忙,不過他立即與趙總聯繫。我鬆了一口氣,這表明趙總並沒有出逃。那男人讓我先進他的辦公室坐坐,我注意到這門上的標誌是“副總經理辦公室。他給我遞上茶水,嘆了口氣說,我們就是急需一些流動資金。你看,這樣晚了公司也還有人加班,都是為清理貨款的事,我們有很多貨款沒收回來,這是暫時的困難,如果銀行能支持我們一下,這一關就挺過去了。

我假裝內行地點點頭。副總繞到辦公桌後面開始撥電話,很快便撥通了,他說趙總啊,有個銀行的女士找你,我讓她來接電話吧。

在副總撥電話的瞬間,我已站到了辦公桌邊,我看見他撥的是一個手機號,但後面幾位數我沒記住。看來,這趙總帶着兩個手機。我只知道他名片上的那個手機號,所以這手機關機后我便一籌莫展。

我接過電話,我說我是晶晶,貸款的事我已經給有關負責人通了話,但如何擔保我講不清楚,需要聽聽你的意見。

趙總聽后非常高興,他說他正在酒樓陪客人,等一會兒就趕回公司來與我見面。

其實,我已經不用與他見面了,我只要知道他今天還在這座城市就行。然而,事到臨頭我都不好改變了,只好硬着頭皮等他回公司來。

副總打開了趙總的辦公室,他讓我坐在裏面等一等。他恭敬地說不能陪你了,還有不少業務上的事要處理。我說你忙吧,沒事。

我坐在這間寬大的辦公室里,辦公桌和沙發都很氣派,靠牆的三個書櫃裝滿了經濟類、管理類的精裝書。我一邊瀏覽一邊想,這個戴眼鏡的趙總是喜歡儒雅的。不過,生意場上的學問並不都在書上寫着。這趙總如今將自己搞得如此狼狽,也許還是書生氣了一點。我不禁有些同情起他的境遇來。

突然,今晚的所見使我產生了一個警覺——這趙總是不是真的要出逃呢?夜裏也有這樣多人加班清理貨款,是否是公司要關閉的先兆?

我走出辦公室,借上衛生間走過長長的走廊去察看。當我路過一間開着門的辦公室時,我突然看見了何姨,她正坐在辦公桌旁整理資料。我趕緊扭頭離開,我不能暴露了我現在的身份。

回到趙總的辦公室,我關上門心裏還有點發慌。以前只知道小妮的媽媽在一家建材公司上班,沒想到事情會這樣巧。但願她不要看見我,否則我的調查工作就砸了。

我拿起一本雜誌來翻看,盡量使自己鎮定下來。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我突然覺得外面出奇地安靜。我將門開了一條縫,探頭往走廊上看去,所有的辦公室都已關了門,燈光暗淡,公司里的人都下班了。這趙總怎麼還沒來呢?

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是調查公司的劉總打來的。他說晚上10點已經過了,你怎麼沒彙報今天的情況,我慌忙地說沒事沒事,一切正常。我現在正在趙總的辦公室里等他來見面,所以誤了彙報工作的時間。劉總說,看緊一點,只要他沒跑就好。你辛苦了。

我的敬業得到了劉總的讚賞。不過,我心裏的滋味真不好受。我做的是一份什麼工作呢?這種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壞人。

辦公室里異常安靜,我突然聽到了一聲女人的咳嗽聲。我驚了一下,舉目四望,眼光停留在屋角的一道小門上。這房子是一個套間,我怎麼沒注意到呢?正在這時,咳嗽又響了一聲,分明是從那道小門裏面傳來的。

誰在裏面?我有點驚恐地問道。

沒人應答。

我走到那道門前,握住了門把手。我咬了咬牙,猛地推開了門。裏面是一個衛生間,還放着浴缸,有一條毛巾掉在地上。我走進去,看見浴缸里還盛着半缸水,彷彿剛剛有人洗完澡似的。

除此之外,這裏面空空如也。剛才是誰在裏面咳嗽呢?我聽得清清楚楚,是一個女人的咳嗽聲。

我不能在此停留。

我跑出辦公室,重重地關上房門。走廊上的燈不知被誰關掉了,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一直到一堵牆擋住我的去路,我才知道自己在慌張中走錯了方向。

正在這時,走廊上的燈突然亮了。我猛地回過身來,看見一個穿着白色浴衣的女子正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她的頭髮濕漉漉的,顯然是剛洗過澡的樣子。

你要下樓嗎?該走那邊。這女子幽幽地對我說。

我後退了一步,背靠着牆問道,你是誰?

這女子剛要說話,卻突然咳起嗽來,我剛才在趙總辦公室里聽見的咳嗽聲。她用手捂着嘴,像在一邊咳嗽一邊啃自己的手指一樣。

我本該立即從她身邊跑掉的,可是我卻雙腿發軟,像定在牆邊一樣邁不開步子。她咳嗽完,抬起憂鬱的臉對我說,我是在這裏值班的,我知道你要下樓,我帶你走吧。

這女子轉身往走廊的另一個方向走去。我跟在她後面,突然發覺一件奇怪的事——走廊里並沒有風,而她的浴衣卻飄飄蕩蕩的,彷彿浴衣裏面並沒有一個實在的身體似的。

我忍不住叫了一聲,青青!

我想她應該是青青,這個給畫家做過模特的女子。趙總在一年前遇見過她,趙總說她失蹤了,也許並不是事實。就在剛才,我坐在辦公室時,她卻正在衛生間的浴缸里洗澡。我看見了掉在地上的毛巾和半缸水……

她迴轉身來,像是攔住我去路似的站在我面前,冷冷地問道,你叫誰?

我有些尷尬地說,哦,你不是青青嗎?

正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像得救似的取下背包,低下頭手忙腳亂地從包里掏出手機。

喂——我對着手機叫道。同時我發現那女子在我低頭取手機的瞬間已不知去向。

走廊里空空蕩蕩。我對着手機再次叫道,喂——

是趙總打來的電話。他的聲音非常含混,他說他喝醉了,沒有趕回公司來見我,非常對不起。他還問我現在在哪裏?已經回家了吧?

我生氣地說等了他很久,現在還正在公司的走廊上沒找着出口,一個值班的年輕女子給我帶路,又突然不見了。

正在這時,走廊上的燈又突然滅了。我在陷入黑暗的瞬間發出一聲尖叫。

趙總在電話上連聲問我怎麼了,我說你這鬼地方怎麼又停電了,走廊上一片漆黑。

趙總在電話上說,別急別急,你快叫小王吧,他是公司的保安,就住在靠近電梯口的小屋裏。

我說值班的不是一個年輕女子嗎?趙總說別開玩笑,公司沒有年輕女子值班。

於是,我在黑暗中高聲叫道,小王——

很快,有手電光向我照過來。

我對着手電光說道,你們這裏怎麼搞的,電燈一會兒亮一會兒滅的?

你是誰?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說我就是趙總的客人,沒等到他現在正要下樓。

哦,對不起,是電路的保險絲壞了,我正在修理。

手電光帶領我穿過長長的走廊,轉了一個彎後來到了電梯口。這裏燈光明亮,我看見保安小王是個高大的小夥子。

我本想對他講剛才在走廊上發生的事情,但想了想又忍住了。那個飄忽的穿白色浴衣的女子,我已經斷定只有我才能看見她。

在徐徐下行的電梯裏,鋁合金壁板像鏡子一樣照出我的身影。剛才來公司時我化了一點淡妝,眼睛黑黑的,嘴唇塗了少許口紅,我覺得這面容非常陌生。這張面孔是我的前世還是今生,我不知道。

我想這時如果有人走進電梯來,他一定會為這深夜的電梯裏站着一個身份不明的女人而感到害怕。

我會讓人害怕嗎?我不敢確定。

回到小妮的家,我用小妮給我的鑰匙輕輕打開房門。小妮和何姨都睡了。我輕手輕腳地進了書房,躺在我的臨時床鋪上。我居無定所,在這世界上像一個影子。

然而,我已確定我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包括死去的人,大人和孩子。我的耳邊又響起呼呼的風聲,這是墜樓時接近死亡的聲音。這種記憶總在黑夜中閃現,我不知道這是我母親的記憶還是自己的記憶。

臨睡前我到衛生間沖澡,水霧朦朧中,聽見外邊有輕微的腳步聲。是何姨或小妮起來了嗎?我抹掉臉上洗髮液的泡沫,看見門上毛玻璃的方框中有人影晃過。

如果是何姨或小妮,為何不說話?我覺得這影子另有蹊蹺。我迅速沖完澡,穿上白色的浴衣走出衛生間,過道和客廳里都沒開燈,但半明半暗中我沒看見任何人影。

何姨和小妮的房門緊閉,她們都在深深的睡眠之中。

我突然想到,也許是那個女人跟着我找到家來了。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白色浴衣,竟和出現在公司走廊上的女子的一模一樣。

我有些暈眩。

我曾問她,你叫青青么?她只冷冷地看我。也許,我該問,你叫珺么?珺就是我自己的名字,她聽到這個名字會衝著我點頭嗎?

在學校里,和我同寢室的小咪就遇見了類似的情況。一個非常有錢的男人喜歡上了她,那男人五十多歲了。可他說,他聽見“小咪”這個名字就魂不守舍。原來在他的少年時代,他暗戀着同院子的一個鄰家女孩,那女孩就叫小咪,少年時代的朦朧情感像早春的花,在寂寞中也就凋零了。二十多年後這鄰家女孩死於一次車禍,小咪這個名字,也就隨風飄散,直到我的同學出現在這個男人的視線中。一切是相似相仿或者是輪迴,只有天知道。

此刻我躺在小床上,想着何姨的那個死去的女兒,她在她忌日曾經回到過這裏,這小女孩如果活着,該和我差不多大了。

如果她活着,她都做了些什麼呢?像青青那樣,做模特兒,然後失蹤;或者像我這樣,靠打工供自己讀大學?

人生不能預測。

我關了燈睡覺,在暗黑中聽着遠處的汽車聲,彷彿現代幽靈徘徊在城市的午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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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上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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