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巡警
愚可親眼目睹麵包師慘遭殺害。他看見一柄手銃悄悄一推,麵包師立刻一聲不響地癱倒在地,胸部向內凹陷,燒成焦黑的一團。對愚可而言,這個景象淹沒了事前與事後幾乎所有的記憶。
他依稀記得巡警如何出現,然後悄悄地、滿懷殺機地拔出武器的經過。麵包師曾抬起頭,正準備開口,卻來不及吐出人生最後一個字。然後一切就發生了,愚可聽見耳內血管產生的嗡嗡聲,還有眾人發自四面八方的吵鬧尖叫,就像是一條泛濫的河流。
愚可經過數小時睡眠所恢復的神智,片刻間煙消雲散。那名巡警原本要向愚可衝來,他擠在叫喊的男男女女間拚命向前,但人群彷彿是一團泥濘黏着他,令他腳步沉重得抬不起來亡愚可與瓦羅娜隨着人潮旋轉,逐漸被帶離原地。他們是一團小漩渦,當巡警的飛車開始在頭頂盤旋時,有如驚弓之鳥的人潮開始不停騷動。瓦羅娜催促愚可往前走,向城市的近郊前進。一時之間,愚可又成丁昨天那個受驚的兒童,而不是今晨那個准成人。
那天清晨,他在灰濛濛的晨曦中醒來,但在那個密閉的房間裏,他無法看見曙光。他在原處躺了許久,檢視着自己的心靈。經過這一夜,有些舊創癒合了,有些結構重新接好,成了完整的一部分。兩天以前,在他開始“記起”的那一刻,這一切已就蓄勢待發。昨天整整一天,這個過程都在進行。前往上城與圖書館的行程中、攻擊巡警與後來的逃亡,以及和麵包師的巧遇——對他而言,這些事都扮演着酵素的角色。他的心靈,那些萎縮的纖絲已冬眠多時,如今終於被猛力拉直,強迫它們投入痛苦的活動。而現在,睡了一覺之後,它們開始產生微弱的搏動了。
他想到了太空與星辰,想到了一大片孤獨的領域與極度的靜寂。
最後,他將頭轉向一側,開口叫道:“羅娜。”
她隨即驚醒,撐起身子向他這邊望來。
“愚可?”
“我在這裏,羅娜。”
“你好嗎?”
“當然。”他無法壓抑內心的興奮,“我感覺很好,羅娜。我記起更多的事了。我曾在一艘太空船上,而且我知道確切的,……”
可是她沒有在聽。她迅速套上衣服,背對着他壓平接縫,拉上前胸的拉鏈,接着又緊張兮兮地摸索皮帶。
然後,她才躡手躡腳地走向他:“我不是故意睡覺的,愚可,我已經盡量保持清醒了。”
愚可也被她弄得緊張起來:“有什麼不對嗎?”
“噓,小聲點,一切都很好。”
“鎮長呢?”
“他不在這裏,他……他不得不走。你再睡一下吧,愚可?”
她伸出手想摟摟他,卻被他一把推開。“我很好,我不要睡覺,”他說,“我要把太空船的事告訴鎮長。”
可是鎮長不在,而瓦羅娜又不願意聽。愚可終於平靜下來,第一次覺得對瓦羅娜很不耐煩。她把他當小孩一樣,而他已開始覺得自己是個大人。
此時一束光線鑽進室內,跟在後面的是麵包師的碩大身形。愚可看着他忍不住直眨眼睛,心驚膽戰了一陣子。當瓦羅娜的臂膀悄悄放到他肩頭時,他並沒有完全抗拒。
麵包師的厚嘴唇扯出一個微笑:“你們起得真早。”
兩人皆未答腔。
麵包師又說:“這樣也好,你們今天要離開這裏了。”
瓦羅娜感到口乾舌燥:“你不會把我們交給巡警吧?”
她記得在鎮長離去后,這個人望向愚可的那種神情。現在他仍然望着愚可,獨獨只望着他一個人。
“不是交給巡警。”他說,“我已經通知該通知的人,你們會很安全。”
說完他掉頭就走,但不久便回來,並帶來了食物、衣服與兩盆水。那些衣服都是新的,而且看上去怪異無比。
他一面看着他們吃東西,一面說:“我要給你們新的名字和新的身份。現在仔細聽好,我可不希望你們忘記。你們不是弗羅倫納人,明白嗎?你們是來自渥特克斯行星的兄妹,你們來到弗羅倫納……,”
他繼續說下去,補充了許多細節,又反過來問他們,聽他們如何回答。
愚可很高興有機會表現他的記憶力與高超的學習能力,可是瓦羅娜的雙眼透着深沉的憂慮。
麵包師當然不是瞎子,他對瓦羅娜說:“你只要給我添一點點麻煩,我就把他單獨送走,把你留下來。”
瓦羅娜強壯的雙手神經質地捏緊又放鬆:“我不會給你添任何麻煩。”
等到上午過了將近一半,麵包師站起來:“我們走!”
最後他將柔軟假皮製成的黑色卡片,塞進他們前胸口袋中。
等到走出室外,愚可看清自己的模樣,不禁大吃一驚,他不知道衣服竟然能這麼複雜。剛才穿的時候有麵包師幫他,可是脫的時候怎麼辦?瓦羅娜現在看上去根本不像農村女子,就連她的雙腿也罩上輕薄的布料,鞋跟還墊高了,所以她走路時得小心保持平衡。
路人聚在四周,獃獃地望着他們,還叫了更多的人來。這些人多半是小孩子、購物的婦人,以及衣衫襤褸、遊手好閒的混混。麵包師似乎並不把這些人放在眼裏,他帶着一根粗棍子,偶爾有人靠得太近,那根棍子便好像湊巧一樣伸過去。
然後,當他們離開麵包店僅僅一百碼左右,才剛轉了一個彎的時候,圍觀群眾開始騷動,愚可隨即認出一名巡警的銀黑相間制服。
事情就是在那時發生的。巡警亮出武器轟擊麵包師,他們開始狂亂逃亡。接下來的每一刻,他無時不感到背後有人如影隨形在追着他們。
兩人來到城市外緣一個骯髒的地區,瓦羅娜猛喘着氣,身上的新衣服被汗水濕透了好兒塊。
愚可邊喘邊說:“我跑不動了。”
“我們不能停。”
“不是這樣跑,停下來,”他堅決地抽回被她用力抓住的手,“聽我說。”
恐懼與驚慌正離他遠去。
“我們何不繼續做麵包師要我們做的事?”他說,,
她反問:“你怎麼知道他要我們做什麼?”她十分焦慮,只想繼續逃跑。
他說:“假裝我們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他給了我們這個。”愚可顯得很興奮。他從口袋中掏出那個小卡片反覆研究,還試圖把它打開,彷彿那是一本小冊子。
他打不開,裏面並沒有夾頁,於是他開始摸索邊緣。當他的手指按到某一角時,他聽到,或者該說感覺到有東西下凹,朝他的一面隨即變成驚人的乳白色,上面映出的密密麻麻、難以辨識的文字,不過他還是仔細辨認那些字。
最後他說:“這是一本護照。”
“什麼?”
“能讓我們到別處去的東西。”他確定這一點,“護照”這個詞是忽然浮現在他腦海的,“你看不出來嗎?他要讓我們離開弗羅倫納,搭乘某一艘太空船離去。我們就照原定計劃。”
她說:“不,他們阻止了他,他們殺了他。愚可,我們不能那麼做。”
他則毫不妥協、近乎喋喋不休地說:“但這將是最好的辦法,他們料不到我們會那樣做。而且,我們不要登上他要我們搭的那艘太空船,他們會監視那一艘。我們選別艘,其他任何一艘。”
一艘太空船,任何一艘,這些字眼在他耳中回蕩。他完全不在乎這究竟是不是個好主意;他要登上太空船,他想要到太空去。
“拜託,羅娜!”
“好吧,如果你真的要這樣。我知道太空航站在哪裏,我小的時候,我們有時會在休工日到那裏去,遠遠地看太空船升空。”
他們又開始趕路。有一種輕微的不安搔抓着愚可的意識入口,但只是白費力氣。那源自一段不太遙遠的記憶,是他應該記得卻不記得的,總之有那麼一件事。
他一心想着那艘等待他們的太空船,這股不安遂被掩蓋了。
把守人口關卡的那個弗羅倫納人,今天感到特別興奮,不過原因與他個人無關。他聽到一些傳言說,昨天傍晚有人攻擊巡警,然後逃遁無蹤。到了今天早上,那些傳言又自動膨脹,甚至有耳語說好幾個巡警遭到殺害。
他不敢離開工作崗位,只是伸長了脖子,看着空中飛車經過面前,看着臉部線條緊繃的巡警一個個離開。太空航站的巡警分遣隊人數一減再減,最後一個都不剩。
看來他們正在城中佈滿巡警,他想,一股恐懼與酩酊的快意同時湧上心頭。想到巡警被殺,為什麼會讓他高興呢?他們從來不找他麻煩,至少幾乎沒有。他有一份好工作,跟那些愚蠢的農民不一樣。
可是他仍然高興。
他幾乎沒時間檢查面前這兩個人。他們滿身大汗,看來令人生厭;那身古怪的服裝,讓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外國人。此時,那個女的正把護照送進窗口。
他看了她一眼,再看看護照,又看看訂位的名單。然後他按下一個按鈕,兩條半透明膠帶便跳到他們面前。
“走吧。”他不耐煩地說,“把它戴在手腕上,繼續往前走。”
“請問我們的太空船是哪一艘?”那女人很有禮貌地輕聲問道。
這句話讓他很開心。外國人不常來弗羅倫納太空航站,最近。幾年甚至越來越罕見。不過,這些既不是巡警也不是大亨的外國人,似乎不曉得你只是個弗羅倫納人,因此對你說話客客氣氣。
這使他覺得高了五厘米。他說:“女士,你到十七號泊口就能看到,祝你前往渥特克斯的旅程愉快。”他以氣派大方的口吻說。
然後他又埋頭原先的工作,包括偷偷打電話給城中的朋友探聽進一步的消息,甚至以更謹慎的方式,試圖竊聽上城的私人能束通話。
直到數小時后,他才發覺自己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
“羅娜!”
愚可拉扯她的手肘,向前迅速指了指,又悄聲道:“那艘!”
瓦羅娜狐疑地望着他所指的那艘太空船。它比他們應該搭乘的十七號泊口那艘小很多,不過看來更加耀眼。四個氣閘都打開了,主舷門也張開大口,有道斜梯從那裏直通地面,就像一條伸得長長的舌頭。
愚可說:“他們在換空氣。太空客船通常都在起飛前換氣,排掉重複使用的罐裝氧氣所累積的氣味。”
瓦羅娜瞪着他:“你怎麼知道?”
愚可的虛榮心油然而生:“我就是知道。你看,現在不會有任何人在裏面。通風設備開着的時候,待在裏面可不舒服。”
他不安地四下望了望:“不過,我不知道為什麼附近沒什麼人。你以前來看熱鬧的時候,是不是就像這樣?”
瓦羅娜覺得應該不是,不過她也記不清楚了,兒時的記憶早已遙不可及。
兩人拖着顫抖的雙腿爬上斜梯,四周不見任何一名巡警。他們只看到平民僱員,全都在專心做着自己的工作,由於距離遙遠,每個身形都顯得很小。
他們走進艙內那一瞬間,流動的空氣迎面而至,瓦羅娜的套裝被吹得鼓鼓的。她不得不用雙手壓住,裙擺才不至於飛起來。
“這裏面一直都會這樣嗎?”她從未上過太空船,也從沒有這種夢想。她緊張得心臟怦怦跳個不停。
“不,只有在換氣的時候。”愚可說。
他開心地走在金屬材質的通道上,急切地檢查每一間空艙房。
“這裏。”他說——那是一間廚艙。
“食物不重要,沒有食物我們也能撐一陣子,重要的是水。”他很快補充道。
他在擺得整整齊齊、疊得緊緊密密的器皿間到處翻,找到一個有蓋的大型容器。他又四下尋找水栓,還一面喃喃祈禱,祈望他們沒忘了把水槽加滿。當汲水的輕柔聲音傳來、穩定的水流湧出之際,他不禁咧嘴一笑,總算鬆了一口氣。
“好,拿一些罐頭,別拿太多,免得引起他們注意。”
愚可絞盡腦汁設想不被發現的方法,再次探索着記不太清楚的事物。偶爾,他仍會撞到思想中那些斷層,而他總是怯懦地避開,拒絕承認它們的存在。
最後他找到一間小艙房,裏面存放着救火設備、熔接設備,以及緊急醫療與外科必需品。
他以不太自信的口吻說:“除非有緊急事件,他們不會來這裏。你怕不怕,羅娜?”
“跟你在一起我就不怕,愚可。”她謙卑地回答。兩天以前,不,十二小時以前,情況還剛好相反。可是登上太空船之後,兩人的性格同時起了變化,這點她毫無疑問。現在愚可成了大人,而她則變成一個無知的孩子。
他說:“我們不能開燈,否則他們會注意到電力流失。我們必須等到休息期間才能上廁所,而且出去一定要避開值夜人員。”
通風設備突然停止運轉。不再有冰涼的空氣吹到他們臉上,遠處那輕柔、穩定的嗡嗡聲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靜寂。
愚可說:“他們很快就會登船,然後我們便會進人太空。”
瓦羅娜從未在愚可臉上見到這種喜悅,此時的他好像熱戀中的少年,正準備去會見情人。
如果說,當天清晨醒來的時候,愚可感到自己像個大人,那麼現在他就是個巨人,伸開雙臂便能擁抱整個銀河。群星成了一粒粒的彈珠,星雲則是有待掃除的蜘蛛網。
他在一艘太空船上!那些記憶像一波波不斷沖回的洪流,其他的記憶只好趕緊讓位。他很快忘掉了薊荋田、加工廠,以及瓦羅娜晚上對他輕哼的歌曲。在記憶的織錦中,那些只是暫時的補綴,如今織錦松斷的邊緣開始緩緩織合。
都是太空船的功勞!
如果他們老早把他放上一艘太空船,他燒壞的腦細胞不會需要等那麼久,才終於自動癒合。
他在黑暗中輕聲對瓦羅娜說:“別擔心。等一下你會感到幾下振動,聽到一陣噪音,那只是發動機的關係。還會有很重的重量壓到你身上,那是因為加速度。”
弗羅倫納的一般詞彙無法描述這概念,他用的是腦海中自然浮現的詞彙,瓦羅娜根本不了解。
她問:“會痛嗎?”
他答道:“會非常不舒服,因為我們沒有抗加速衣服吸收壓力,不過不會持續太久。只要靠着這面艙壁站好,當你感到有股力量將你推向它的時候,把全身放鬆。看,已經開始了。”
他選的艙壁果然正確。當超原子推進發動機的噪音逐漸增強時,感覺上重力開始轉向,原本垂直的艙壁似乎變得越來越傾斜。
瓦羅娜抽噎了一下,然後呼吸不知不覺變得困難,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們的胸腔沒有液壓吸收器的保護,當他們試圖吸人一點點空氣,以舒解窒息的肺臟時,喉嚨便感到好似被銼刀銼過。
愚可設法吐出幾個字,任何字句都好,只要能讓瓦羅娜知道他在身邊,並能緩和她對未知的極度恐懼——他知道那是必然的。這只是一艘太空船,只是一艘極佳的太空船,可是她以前從未登上任何太空船。
他說:“當然,等會兒還有躍遷,我們將進入超空間,在一瞬間穿越兩星之間大部分的距離。那一點也不會讓你難過,你甚至不會知道它發生了。跟現在比起來,躍遷簡直不算什麼,只是體內會感到輕微抽動,然後就結束了。”他一個字一個字咕嚕咕嚕地吐出來,花了好長時間才說完。
他們胸口的重量慢慢離去,將他們綁縛在牆壁上的隱形鐵鏈也逐漸鬆開,最後終於消失。這時,他們喘着氣跌在地板上。
過了好久,瓦羅娜才終於開口:“你受傷了嗎,愚可?”
“我,受傷?”他勉強笑了笑。他尚未調勻呼吸,但是聽到他竟會在太空船上受傷這種說法,他仍然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說:“我曾在一艘太空船上住了許多年,每次都有好幾個月不曾降落任何行星。”
“為什麼?”她問。她已經爬到他身邊,將一隻手放在他臉頰上,以確定他仍在那裏。
他用手臂摟住她的肩膀,她則安靜地靠在他臂彎里,接受着如同反哺的安慰。“為什麼?”她又問了一遍。
愚可記不得為什麼。他就是那麼做過,他厭恨在任何行星着陸。基於某種原因,他必須留在太空,可是他記不得為什麼。
他再度避開這道斷層:“我曾經有一份工作。”
“沒錯,”她說,“你分析‘一場空’。”
“對啊,”他很高興,“那就是我的工作。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
“不知道。”
他並未指望她了解,但是他必須說話。他一定要沉湎在記憶中,要縱情慶祝自己能在瞬間召回過去的記憶。
他說:“你知道嗎?宇宙中所有的物質都是由一百多種原料構成,我們將這些原料稱為元素。例如鐵和銅都是元素。”
“我還以為它們是金屬。”
“它們是金屬,但也是元素。此外,氧、氮、碳與鈀也都是。最重要的是氫與氦,這兩者是最簡單、最普遍的元素。”
“我從來沒聽過這些呢。”瓦羅娜以期待的口吻說。
“宇宙中百分之七十五的元素是氫,其他大部分是氦,甚至太空中也一樣。”
“有人告訴過我,”瓦羅娜說,“太空是一種真空。他們說這就代表裏面什麼都沒有,這樣說對嗎?”
“並不盡然,應該說幾乎什麼也沒有。可是你知道,我是個太空分析員,這表示我在太空中飛來飛去,搜集並分析其中極微量的元素。也就是說,我負責判斷氫有多少,氦有多少,其他元素又有多少。”
“為什麼?”
“這個嘛,這很複雜。你知道,太空中元素的分佈並非處處相同。在某些區域,氦的比例比正常值高一些,而在其他地方,鈉的比例則高於正常值,諸如此類的。這些組成特殊的區域蔓延在太空中,好像許多條暗流,叫做太空原子流。了解這些原子流如何分佈是很重要的,因為這有助於解釋宇宙的創生與演化。”
“怎麼解釋呢?”
愚可遲疑了一下:“沒有人知道確切的答案。”
他匆匆打住,感到很不好意思。他的心靈終於尋獲的巨大知識寶庫,卻這麼容易就出現標示着“不知”的盡頭,而發問者竟是……竟是……他突然想到,無論如何瓦羅娜終究只是一個弗羅倫納的農家女。
於是他繼續說:“此外,我們在銀河各處找出這種太空氣體的密度,你知道,也就是濃度。它在各處都不一樣,而我們必須知道它的確切本質,太空船才能做出超空間躍遷的精確計算。這就像……”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消失。
瓦羅娜心頭一驚,不安地等待他講下去,可是接下來只有一片沉默。
在全然黑暗中,響起她嘶啞的聲音:“愚可?你怎麼啦,愚可?”
仍舊是一片沉默。她的雙手摸到他的肩頭,使勁地搖晃他:“愚可!愚可!”
不料,回答的聲音又回到以前那個愚可——聲音中充滿虛弱與恐懼,剛才的喜悅與信心全消失了。
“羅娜,我們做錯了一件事。”
“怎麼回事?我們做錯了什麼?”
那名巡警射殺麵包師的景象浮現在他心頭,那麼深刻又那麼清晰,彷彿是被其他許多明確的記憶召喚回來的。
他說:“我們不該逃走,我們不該登上這艘太空船。”
他的身子不由得抖了起來,無法控制自己。瓦羅娜試圖用手拭去他額頭上的汗水,卻怎麼也擦不完。
“為什麼?”她追問,“為什麼?”
“我們應該知道,麵包師願意大白天帶我們出來,那就表示他有把握不會有巡警找麻煩。你記不記得那名巡警?射殺麵包師的那名巡警?”
“記得。”
“你記得他的面孔嗎?”
“我沒敢看。”
“我看到了,有件事很奇怪,可是我沒有仔細想。我沒有仔細想,羅娜,那根本不是什麼巡警。那是我們的鎮長,羅娜,那是裝扮成巡警的鎮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