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戴西特爾號繼續向陸地返航,異族恐龍的船隊窮追不捨。上帝之臉已被半掩在波濤中,在地平線上露出半張飽滿的臉;太陽則正好懸在另一邊的地平線上。托雷卡站在甲板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同上帝之臉投下的褐色光芒交相輝映。

克尼爾船長從甲板上方走下來,接近托雷卡。即使知道托雷卡沒有地盤爭鬥本能,克尼爾還是不能忘記早已根深蒂固的禮節:在可能的情況下,不要從後面接近別人。

很美的日落。克尼爾在距離年輕的托雷卡十步遠的地方說。

托雷卡點點頭。是啊。

克尼爾斜靠在船舷上沿。你知道嗎?船長沙啞的嗓音中帶着不尋常的感慨,我是個幸運的人。我已經八十三千日大了,早該活夠本兒了。我所見過的海上日落可能比任何活在世上的昆特格利歐恐龍見過的都多。他揚手指着紫紅色天空中被染成深紫色的一絲雲朵和圓圓的太陽,說,就算是這樣,我還是沒看夠。

他們看着太陽滑下海浪,幾乎與此同時,天空黑暗下來。托雷卡轉身面對着克尼爾說:你是想跟我討論什麼事情嗎?

是的,克尼爾又恢復了平時生硬的語氣,關於那隻異族小恐龍。

塔克森。

你還給它起了名字?克尼爾驚訝地問。

當然了。而且是他,不是它。這裏又沒有部族首領,誰還能給他起名字?

我想也是。克尼爾說。過了一會兒,他問道,你會把他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克尼爾大聲呼出一口氣,似乎覺得托雷卡太笨了。我是說,好心的托雷卡,我們同他的種族正在交戰,這個小孩當然應該被解決掉了。

什麼?托雷卡驚呆了。

你解決掉其他兩個的時候做得很好,克尼爾說,從來都沒有過這樣的戰爭。

不,不行。在達森之前的古代領土爭奪戰中從不留下囚犯。我是說,你不能將一群昆特格利歐恐龍塞進同一間牢房,因為他們會相互殘殺。但塔克森不是昆特格利歐恐龍,他們種族沒有地盤爭鬥本能。

我知道。克尼爾的口氣有點兒憤怒,儘管如此,我們的船上也沒有關押犯人的地方

別那麼稱呼他,托雷卡說,他不是犯人。

那好吧,不管你叫他什麼,他也是敵人的一員,不能留在船上。

你會讓我怎麼做,克尼爾?

我不知道。船長用爪子撓了撓下巴,說,我想應該把他扔下海去。

什麼?克尼爾,你不是說真的吧?

我當然是說真的了。喏,你一直都把他關在你的實驗室里,還沒人見過他。但你不能無限期地把他關在那裏啊!一隻小異族恐龍會不會足以激起地盤爭鬥本能還是未知之數,但我們不能冒這個險,至少在小小的帆船上不能。我不會讓戴西特爾號成為第二艘蓋拉多雷特號的。

但塔克森塔克森是我的

你的什麼?克尼爾問。

沒什麼。你不能讓我殺掉他。

你可以領導地質勘探隊的工作,托雷卡,但我才是戴西特爾號的船長。我不能允許任何冒險的事發生在我的船和船員們身上。克尼爾轉過身望向海浪。

托雷卡實事求是地說:我是不會傷害塔克森的。如果你企圖這麼做或者允許任何人這麼做的話,我會殺了你的。

克尼爾磕了磕牙,說:哦,得了吧,托雷卡。嚴肅點。

托雷卡抬起手讓他看了看自己伸出來的爪子。我是很嚴肅,克尼爾。我會殺掉任何傷害塔克森的人。

瓦爾沃斯菲克是知識排序主管,一名負責將昆特格利歐恐龍的知識進行排序的官員。她原本是個謹小慎微的老人家,但最近卻不得不作出很多改動。比如星象學在知識序列中原本正好排在預言學之後,因為二者都是研究揭示秘密的學科。但在阿夫塞對上帝之臉有了新發現后,沃斯菲克將星象學排到了研究物體運動的物理學和研究世界的地質學之間,使星象學被定義為研究世界運動的學科。這是個很大的變動,沒準兒整個陸地的圖書管理員們都會因此而對她罵聲不斷。默克蕾博一邊想着,一邊用爪子碰了碰主管門邊的銘牌銘牌是金色的,同沃斯菲克的官階相符。

誰呀?門內傳來一個模糊低啞的聲音。

娜烏默克蕾博,我正在為國王執行一項任務。

哈哈特丹。

幸好沃斯菲克是一名女性,默克蕾博的激素對她起不了什麼作用。默克蕾博驚訝地看到房間內十分擁擠,地板、桌台和架子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有一面牆上掛着被針釘在匣子裏的昆蟲標本,按照其外觀美麗程度從左至右按升序排列。沃斯菲克的書桌上放着一套鐵匠的工具,默克蕾博分辨不出它們是依照什麼順序排列的,除非是按照省力程度以降序排列。地板上是各種樹木的板材,還有一些堆放在一邊,顯然還沒能被放到序列中合適的地方。木材的排序古老而權威,沃斯菲克重新思考該如何排列就是時代變遷的一個標誌:如今所有的知識都需要重新加以闡釋。

我是個大忙人,沃斯菲克沒頭沒腦地說,我想你能理解這一點。因此請你拋開繁文縟節。我就當我們已經彼此鞠過躬,說過很榮幸見到對方了,而你也說了,要不是很重要的事你也不會來麻煩我,諸如此類。現在,趕緊明確地告訴我,娜烏默克蕾博,你想做什麼?

默克蕾博覺得頭大如斗,就好像有人提着她的尾巴把她拎起來前後搖晃。她一向很注意對人隨和;每一次遇見新結交的人都是一次複雜的社交舞會。而她對此卻毫無思想準備,總的來說也並不喜歡這樣。但她還是說:我只有一個問題,沃斯菲克:有沒有哪種翼指的翅膀是紫色的?

沃斯菲克抬起頭,瞬膜飛快地眨動着。你剛才說這是國王交給你的任務?

間接的。陛下要我治療他的一位大臣,我是一名醫生。

哦,我知道你是誰了,默克蕾博。你可不知道我花費了多少時間來為你的書和小冊子排序。對意識的研究以前一直都排在心理學之後,但是我卻不能將你的書跟多爾加、斯布爾塔放在一起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這跟書的質量毫無關係,主要是內容。你不只是將意識的研究作為一個醫學問題來對待。

默克蕾博沒想到自已的書還引起了沃斯菲克的注意。我並不想給您增加新的負擔,我只是想知道有沒有一種翼指的翅膀是紫色的。

你運氣很好。沃斯菲克說,我剛把大部分關於翼指的書堆在這裏。托雷卡在南極冰冠發現了那些不知名的翼指,我在對它們進行排序。她哼了一聲,說,他是另外一個不讓我好過的人,他的進化學模型讓我不得不編排一套全新的生命序列。

沃斯菲克四下找尋,直到她發現了一本用皮革裝訂的大方本。在這兒呢。《陸地上的翼指》,由帕爾諾爾塔克編寫的繪本集。她將沉沉的一卷書遞給默克蕾博,說,看看吧。這不是什麼偉大的書;諾爾塔克將各地區的翼指按成年鳥翅膀的最大寬度的升序排列起來,再按地理方位編寫而成。無論如何,他誇口說已繪製了所有種類的翼指。如果真有紫色的,一定能找到。

默克蕾博開始翻動硬硬的書頁。翼指的種類比她想像的要多出很多:有些腦部後方有突出的頭冠,有些沒有,但所有的種類都有長得嚇人的四根指頭支撐着的翅膀,身體大部分部位都覆蓋著細細的絨毛。有猩紅色翼指、綠色翼指、古銅色翼指、白色翼指、黑色翼指、帶條紋的翼指和帶斑點的翼指,但哪兒都沒有紫色翼指。她合上書的封皮。

找到了嗎?沃斯菲克問。

沒有我是說,我發現根本就沒有紫色的翼指。

沃斯菲克點點頭。我從沒見過紫色翼指,她說,我也從沒指望過能見到。但我告訴你,我寧願見到也不願成為一隻紫色翼指。說著,老主管磕了磕牙,嘿,這句話說得挺好,我應該把它寫下來。

默克蕾博向沃斯菲克道了聲謝離開了。很顯然,紫色翼指只是個一直困擾阿夫塞的象徵物。但它象徵著什麼呢?天空是紫色的,有些花也是紫色的,某些鏟嘴和雷獸的皮膚上有紫色花紋,狩獵紋飾所用的藍黑色顏料在一定的光線照射下也會呈紫色。

那翼指呢?飛翔的爬行動物,大小各異。它們是卵生動物,有些以昆蟲為食,有些以蜥蜴為食,很多種類都吃魚,大多數都吃動物腐肉。

紫色。

翼指。

默克蕾博搖搖頭。

娜娃托以前夢想過飛翔。實際上,在駕駛她的一架滑翔機飛行后,她時常覺得自己彷彿還翱翔在天空中。但那種飛翔的感覺往往都帶有往前劃過空氣的衝力。現在,嗯,她只單純覺得像在雲端盤旋飛翔。

接着,她渾身一激靈,清醒過來。頭撞到了救生船的天花板上。

撞到了天花板

娜娃托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上,她緊緊閉上眼睛,身體板直地等待着救生船往回飛。但這並沒有發生,而她的背部卻再次觸到了天花板,這次就如一片漂浮在湖面上的木頭一樣輕柔。她睜開眼睛,一開始還以為是救生船飛快的下降速度將她頂到了天花板上。但無數星光和六輪明月讓她毫不費勁地看清了梯塔的橫木,它們正從旁邊勻速閃過。

救生船沒有加速也沒有減速。

但她卻飄蕩在船艙中。

飄蕩!

她並沒有完全失重,而是在慢慢往下飄,她的儀器設備都還在艙底。但她的重量已經很輕了,甚至連睡眠中一個翻身都會使她一直飄到天花板上。

她的頭有點兒暈,手臂像松垮垮的翅膀般張開,雙膝微彎,尾巴在身後搖晃。

她已經在救生船上待了快九天了,下面的世界看起來就像一隻巨大的球,佔據了她的大部分視野。約有三分之二的地方是明亮的;剩下三分之一則在黑夜籠罩中。這讓人屏息凝視的景象卻仍比不上球體背面慢慢變亮的壯觀情景。橙黃色的光灑在明亮的球體邊緣,一抹彩雲已映入眼帘。

上帝之臉。昆特格利歐星球公轉軌道中的行星。

救生船繼續爬高。只有一片赤道大陸的星球逐漸消失后,稍遠處的上帝之臉露了出來。昆特格利歐的世界如今看上去就像一隻黃色眼睛中央的藍綠色瞳孔。隨着時間的流逝,她看見了重疊在一起的兩個星球上帝之臉和昆特格利歐衛星共同經歷着星相變化。等到正午時分,它們都被照亮了,處在後方的環形上帝之臉明亮得幾乎無法逼視,娜娃托不得不閉上了內瞬膜。

真是雄奇壯觀。從朝聖船甲板上看見的上帝之瞼纏繞着飄忽的雲帶,佈滿了複雜的氣旋和彩色的渦流,其景象足以讓昆特格利歐恐龍暈頭轉向。但看到自己的世界飄浮着白雲,藍色的海面上波光粼粼,陸地的海岸線無盡地曲折延伸,同時看到背後上帝之臉的光華這番美麗與神奇的景象讓意識也止住了呼吸。娜娃托發現自己驚訝得呆若木雞,就算剛才沒有飄浮到空中,現在也已飄飄欲仙了。

迪博國王正躺在他的辦公室板床上,聽一名被控告犯了偷竊罪的年輕昆特格利歐恐龍為自己辯護。他當然無法對自己的罪行抵賴:從他鼻口的顏色就能分辨出言語的真假。但他希望得到寬恕,因為他拿的都是些會被扔掉的東西魯巴爾信徒們在祭祀活動中常用的皇宮屠宰場裏的尖頭褶角殼。偷竊罪的刑罰是將犯人的雙手砍去。小夥子的律師爭辯說,這將是一項殘酷的刑罰,因為這個年輕人的手有無法再生的缺陷。作為證據,他展示了他當事人只有兩根趾頭的左腳,第三根腳趾在幾千日前弄斷了,從此沒再長出來。

辦公室的大門突然打開了,一名迪博不認識的老年婦女闖了進來。皇家衛兵迅速衝上前去擋在國王前面;偶爾會有人因地盤爭鬥本能被激起而發狂衝進王宮。陌生人氣喘吁吁,但身體卻沒有起伏。她伸出一隻手,表明自己的爪子並沒有伸出來,並慢慢透過氣來。她說:尊貴的陛下,請原諒。我是博絲杜布蘭,市區北部海邊巢穴的管理員。

什麼事?迪博問。

一隻返途的翼指剛剛到達海邊巢穴,要不是事出緊急,我也不敢貿然闖進來打斷您。她舉起一卷皮革。迪博正橫卧在板床上,尾巴像橡膠桅杆高高翹起。他輕輕搖了搖尾巴,一名衛兵走上前接過皮革卷遞給迪博,隨後退回到原地以示尊敬。迪博展開皮革卷飛快地閱讀。上帝保佑我們。他輕輕說。

迪博的一名謀臣從卡塔杜凳子①上站起來。迪博?在宮廷中大意地對國王直呼其名足以顯示出她的焦慮。

【①王位兩側為謀臣所設的凳子。】

迪博語氣堅決地說:你,僕人他永遠記不住名字立刻宣阿夫塞進宮來。派人送信去弗拉圖勒爾省,讓娜娃托儘快趕回來。我需要我最好的思想家們來協助我。他從板床上走下來準備離開房間。

國王,年輕人的律師叫道,那我的當事人怎麼辦?

免除刑罰,迪博生氣地說,我們將需要所有的人手。

我覺得我們對過去的討論還不夠久遠,默克蕾博對阿夫塞說,你最早的記憶是什麼?

阿夫塞抓了抓脖子上鬆弛的垂肉。我不知道,我記得,嗯,讓我想想,我的職業側試。

那是你長到十千日或十一千日時的事。你應該還記得更早些時候的事吧?

哦,當然了。還有那次我在森林裏迷路了;我以前提過的。還有,我想想,我還記得小時候把部族同伴的手指咬斷,因此惹了麻煩。

你是因為生氣才那麼做的嗎?

不是。我們當時在一起玩兒,那只是個意外,後來他的手指也長回來了。

你還記得什麼?

學切割皮革,捉蝴蝶。我想想我還記得卡羅部族第一次開始沿着克雷布河遷移的事。我還記得還有什麼?我還記得某個達官貴人來拜訪卡羅部落時候引起的混亂。我當時不知道那是誰,但後來得知那是迪博的嗯,那個詞叫什麼來着?迪博的祖母,薩爾薩爾登女王。

你還記得有皇族拜訪卡羅部族?

有點兒印象。他們將我們這些小孩子帶到克雷布河邊,把我們身上沖洗乾淨,好覲見女王。我還記得這件事是因為那是我們第一次被帶到江邊去;他們一直擔心我們會被江水沖走。

還有什麼?

學玩拉斯圖塔爾①。天啊,學得真煩:走到遊戲板前下一步棋,然後走回來好讓對手也能走過去下一步棋。

【①一種木板遊戲,靠戰略取勝。】

還有什麼?

哦,我想還有好多事情,但都七零八碎的。一場暴風雨;第一次經歷地震;發現一隻死去的翼指。

一隻翼指?是紫色的嗎?

不,白色帶淺橙色條紋的。像一隻條狀雨燕,我想。

還有什麼?

學習閱讀;背誦長長的文字和相關詞語。

那你記得這些事情哪個是最先發生的嗎?

很難講。它們在我腦子裏攪成一團。

那在你小時候有沒有什麼一直困擾或驚嚇你的回憶呢?

嗯,我提到過那次地震:着實嚇到我了。當然,後來慢慢就習慣了。我在森林裏迷路的時候也很害怕。但沒什麼真正讓人震驚的事,你要問的是這個吧?

是的。默克蕾博說,這正是我想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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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龍文明三部曲·異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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