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蹺腳隊長!”雖然胸口仍然有點噁心,他背後還是滲出了冷汗,一陣暈眩。

蹺腳隊長是個讓人膽寒的人物。有時,讓人膽寒的人物不一定具什麼什麼炙手可熱的權勢,只是在這個卑賤者最高貴的年代,掌握着真理的人總是讓人膽寒的。蹺腳隊長原先是鐵路上的一個扳道工,名字也只有前半,遊手好閒。成立了工宣隊,他的名字後面加了“隊長”兩字,就突然成為小鎮上的一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物。而真正讓人感到膽寒,是一次批鬥會上蹺腳隊長用一根厚厚的軍用皮帶,一下子把鎮上原先開雜貨鋪的資本家打翻在地。他還記得那一次那個老得牙都快掉光了資本家躺在地上不住喘息,鼻子和嘴裏流出血來的情景,每一次想到這些,他心頭湧上的不是對資本主義的痛恨,而是膽寒。

蹺腳隊長雖然一條腿瘸了,身體仍然很強壯。他出車禍的話,也許會有很多人開心吧,只是他仍然感到膽寒。蹺腳隊長活着時已經如此可怕了,變成鬼后,不知會怎麼樣。鄉音中把“鬼”讀作“計”,而這個突如其來的發音更增添了幾分陰森。

“怎麼會死的?”

阿忠卻仍然笑嘻嘻地:“誰知道,壽數到了。”和他不同,阿忠對蹺腳隊長有點敵視,因為阿忠家庭出身不好,蹺腳隊長在找不到資本家可斗的時候也斗過一次阿忠的父親,後來有了更好的目標才算放過他家。

“這裏有階級鬥爭么?”

這句話是蹺腳隊長愛說的。他還記得蹺腳隊長在訓話時,總是斬釘截鐵地說:“這裏有階級鬥爭!”平時喝完一杯酒,也老是擱着那條瘸了的腿,斜咬着香煙,象作報告一樣指着面前說著。廣播裏時常在說著“以階級鬥爭為綱”,他總是不知道階級鬥爭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為什麼哪兒都有。

“有吧。”阿忠順口說著,眼睛卻看着一邊,“那是什麼人?”

他順着阿忠的目光看過去,遠處,有個老人佝僂着背站在那裏,似乎在發抖。他眯起眼,道:“是彭老師啊,是大城市來的。”這個彭老師是大學裏的教授,因為是權威,所以反動,所以是壞人,下放到這個小鎮來,也沒人理他。而這個彭老師也正是蹺腳隊長現在經常批鬥的反面教材,雖然蹺腳隊長已經成了一灘肉泥,彭老師仍然腳跟發軟吧。

“就是有個女兒的那個吧?”阿忠的聲音突然溫柔了許多,他心頭也漾起一陣暖意,心頭那種莫名的痛苦沖淡了許多。彭老師自己的樣子總讓人想起一隻老得亂抖的老鼠,可是他身邊卻有個長得象一穗蘭花一樣的女兒,阿忠比他要大幾個月,也更懂人事,從來都不掩飾自己對那個少女的愛慕。其實在他的心中也朦朧覺得,看到那個少女實在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這時那個姓劉的扳道工大聲叫道:“老彭,快過來,幫個手!”

彭老師的身體又抖了抖,扶了扶眼睛,道:“來了,來了。”他踩着鐵道上的碎石快步走過來,只是步子有些踉蹌,走過他們身邊時,他發現彭老師仍然怕冷似的抖,那件打着補丁的中山裝也如被微風吹動的水面一樣。

“來,老彭,你抬腳吧。”扳道工拎起了那捲席子,席子一頭滲出一些紅色,也只有這些紅色讓人想起,裹在裏面的曾經是個人。彭老師顫抖着抓住了席子,扳道工沒好氣地道:“老彭,你可沒死呢,怕什麼。”

“是,是。”彭老師點頭哈腰。等他們把那捲席子抬到一邊,那個乘警從站台上出來,道:“劉同志,我已經跟你們領導聯繫過了,一會兒會派人過來,火車不能誤點的。”

扳道工道:“好的好的,現在可以走了。”

乘警站在車頭邊做了個手勢,火車發出了一聲嘆息般的長鳴,噴出一股白煙,又緩緩地開動了。那個扳道工拍拍彭老師的肩頭,道:“老彭,你今天早點回去吧,要是等一會工宣隊來了看到你在這兒,又要惹事。”

“是,是。”彭老師點頭哈腰地說著,轉身走去。那扳道工看見了他們,罵道:“小赤佬,有什麼好看,快點滾回家去!”

他看了看那捲團成一卷的破席子,心裏一陣發抖,可是阿忠仍然直直地看着那張席子,忽然道:“這個死掉的是不是蹺腳隊長?”

扳道工罵道:“關你屁事,滾開!”說著揚起手來,似乎要打了。他拉了拉阿忠,道:“阿忠,走吧。”

走了一程,他又回頭看了看。那個扳道工摸出一根香煙,正在划著根火柴點煙。鐵軌邊有風,火柴不好點,那個扳道工划著一根,還沒點着煙就被風吹滅了,正罵罵咧咧地划第二根。

風很大,打火機剛打着就又被風吹滅了。他湊到牆根,用手張着點着了煙,斜咬在嘴邊深深地吸了一口。小時候見大人抽煙,一口煙吸得深而且長,吐出來后渾身舒坦,過了許多年他自己也抽上了煙,卻覺得沒有什麼意思,這種壞習慣只不過讓他能夠忘掉一些無時不在的惶惑而已。

蹺腳隊長這個人真的不存在還是另有原因,人們不願提起他而已,他仍然想不通。經過這許多年,他鼓足勇氣才回到這已經成為異鄉的故土,本來想解開這個困擾了自己近三十年的疑惑,然而卻只是更加迷惘。那些在記憶中已經漸漸模糊的身影再過幾年也許連他也記不得了吧,可是這兒的人真的全都忘光了?

也許,這一切僅僅是一個懸念故事,謎底要到故事的結尾才解開,而自己則只是故事中的一個穿針引線的人物?他把吸了大半截的香煙扔到地上,用腳踩熄了,訕訕地笑了笑。這樣的想法真是墮入魔道了吧,把一切都看作不可知。如果自己僅僅是故事的人物,按着作者的思路去做事,那麼這一切都不存在?實際上,這個小鎮,這個只停五分鐘的小站,蹺腳隊長,彭老師,同樣只是故事中的一個人物了?

不,不可能。他可以把任何人都看作不存在,但不能把她也看成一個符號。那個少女,那個在那混亂年代裏,也穿着白色衣裙的女子,如一穗蘭花的女子……

他吃驚地發現,即使過了那麼多年,太多的面孔都象舊牆上的壁畫一般漫漶不清,這個少女的臉卻如同浮凸出來一樣越發清晰,他仍然可以記得她穿着的那件白衣裙子,黑而亮的長發,以及總是象矇著一層水汽一樣的眼神。那個身影在他的腦海中,遠隔三十年時空,彷彿隨時都會向他走來。這樣的裙子,在那樣的年代,除非親眼看到,絕對不可能是相亂一想就想得出來的。可是他每次搜尋記憶,卻總是發現自己的記憶到此為止,以後的日子便是一片空白,還能記得的便是隨母親到外地去的情景了。

這段記憶為什麼會消失?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是他回到故鄉來的目的。來的時候,他覺得有勇氣回來,那麼這個已經近三十年的謎馬上會解開,可是來到這兒,迷霧卻似乎越來越濃了,濃得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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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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