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弗拉圖勒爾省

托雷卡早就學會了如何裝出應有的反應。旁人期待着這種行為。他很快就發現,如果他做出別人期望的行為,生活會變得容易很多。他已經忘了他的爪子最後一次主動伸出是什麼時候,但是如果受形勢所迫,他能迫使自己的爪子從鞘中伸出,迫使錐形的黃白色爪尖伸展在陽光之下,迫使自己看上去像一個獵手,一個殺戮者。

但是,上述兩者,他哪一種都不是。是的,他參加過自己的首次狩獵儀式,但卻被儀式的血腥和部落中其他人的兇狠所震驚。他被迫參與了那次狩獵,只是因為一個左耳洞上沒有獵手圖騰的成年人會被社會所遺棄,最後只能淪為乞丐。

他不想成為那樣的人。

但是,他同樣不想再次品嘗仍有餘溫的鮮血。一次狩獵已經足夠了。

前不久,他們剛到這地方時,托雷卡就在高聳的棕色懸崖頂部邊緣發現了這幾間被遺棄的石屋;當暴風雨使他的小隊無法在沙灘安營紮寨時,他們還一路爬上來,利用它們充當庇護所。但今天的天氣不錯,托雷卡和巴布諾到這兒來,只是為了取回放在這兒的設備。他們已開始整理行裝,準備與將帶他們前往南極的船隻會合。

屋子是由石塊搭建而成的,牆壁在建成之初無疑是直的,但經過這麼多千日的地震或其他力量的作用之後,牆壁不是這兒凸了一塊,就是那兒凹了一塊。幾堵牆上有模糊的壁畫,形式很原始,只是大致勾勒出昆特格利歐側面的輪廓,身體與地面保持着四十五度角,兩隻胳膊晃蕩着,看上去好像一隻胳膊安裝在另一隻胳膊的上面——這是最原始的透視法,“上邊”那隻手臂總是與“下邊”那隻的姿態保持完全一致。尾巴很長,而且直得不太真實,臉上畫著一隻昆特格利歐的黑色眼睛——從頭的側面往外看,而不是往前。托雷卡注意到壁畫上的昆特格利歐繫着寬寬的皮帶,但沒有掛飾帶。他無法想像這幅壁畫的歷史究竟有多麼古老。

一聲發自喉部的尖叫撕裂了空氣。

托雷卡和巴布諾奔向門口,來到陽光下。托雷卡觀察着四周,想確定聲音的來源,但是——

“那兒!”巴布諾叫了起來。

托雷卡轉過身子。北面不遠處,一夥昆特格利歐正在攻擊一隻角面。那隻四足獸的頭拱着地,頭顱背後的大片裝飾性骨頭威風凜凜地撐着,像是面盾牌。眼睛上方戳出來兩隻角,像兩根長矛。鼻子上那隻相對較短的角帶着點弧度,驕傲地挺立在空中。

一個中等體型的女性跳到角面背上,抓着脖子邊的褶皺以保持平衡。她的嘴深深咬入它的肩部肌肉中。野獸又發出了一聲悲嚎,地上淌滿了鮮血。

獵手們很快便解決了角面。它先蹣跚了幾步,然後,隨着一聲巨大的拍擊聲,向左側倒下。一會兒之後,它死了。

明智的做法是等獵手們吃飽之後再接近他們。托雷卡和巴布諾正是這麼做的,他們遠遠地看着一條條長長的鼻口撕扯下大塊鮮肉。一群翼指在殺戮現場上方盤旋着,它們也在等待。獵手們填飽肚子之後,托雷卡走出門廊,緩慢地向他們走去。“我能進入你們的地盤嗎?”他問道。

一個老年女性抬起頭。“哈哈特丹,”她回答道,“但你說得沒錯——這兒的確是我們的地盤。你們在這兒幹嗎?”

托雷卡在離殺戮現場很近的地方停了下來,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是科—托雷卡,”他說道,“陸地地質勘探隊的隊長。”

女子向她的獵人同伴們點頭示意。“起來,朋友。我們這兒來了一位皇家使者。”其他人紛紛站了起來,倚靠在各自的尾巴上保持平衡。“我是法斯—喬多,”她說道,“這些是德里奧部落里最棒的獵手。”

“你們好。”托雷卡說道。他指着巴布諾介紹說,“這位是瓦博—巴布諾,她是個化石商。”

“你們走的時候,別忘了帶上喬多這塊老化石。”一位獵手道,其餘人都為這句俏皮話磕了磕牙齒。巴布諾友善地點了點頭。

“德里奧部落不久就要回到這個區域了。”喬多說道。

“這兒是你們的地盤?”托雷卡問道。

“是的,也屬於霍布部落和魁北莫部落。霍布部落在大約五個千日之前離開了這兒,沿着梅克特角的底部向西走了。我們從北方沿着東邊的河岸過來。”部落總是在遷移,從這兒到那兒,避免某個地方被過度獵殺。類似的為多個部落交替提供食物的古老居留地並不少見,部落間的交替會留出相當長的空閑時間。

“霍布部落剛離開時,這兒的獵物非常罕見。”喬多說道,“但是,你也看到了,修整之後,情況好轉了許多。”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托雷卡點點頭。通常,在載着部落其餘的人和物的商隊到來之前,先頭部隊會舉行一次獵殺儀式,以傳統方式殺死獵物,以此表示他們對閑置土地的所有權。

“我們正要離開這兒,”托雷卡說道,“坐船走。”

“請一定等到我們部落其餘的人都到了再走,”喬多說道,“他們喜歡看到從首都來的人。”

“我們樂於聽從你的安排,但是時間恐怕來不及。我們已經確定了會合的日期。”

喬多點了點頭。“真是不巧。但現在你得跟我走,托雷卡。我們還有一個儀式要完成。巴布諾,你可以加入我們,或者分享這頭獵物,隨你選。”

巴布諾看着角面的屍體。“不了,謝謝!這種肉不適合我的口味。我跟你走。”

喬多開步上路,巴布諾和托雷卡跟在她身後,三個人相互之間隔着五步的距離。

“地質勘探,”喬多說道,“到底是什麼意思?”

“地質是用來研究我們這個世界的歷史和結構的一門學科。”托雷卡說道。

“嗯,”喬多說道,“聽上去不像是什麼重要工作,如果你不介意我這麼說的話。我還以為所有科研力量都用在出逃項目上了。”

“哦,這項工作能夠為我們離開這個世界提供支持。”托雷卡說道,“我直接向瓦博—娜娃托負責,她是出逃項目的總指揮。我們的目標是尋找、記錄大地能提供的所有資源——整個世界的資源。我們必須知道手頭有什麼能派上用場的東西。”

“噢,”喬多說道,“聽上去很有道理。那麼,你只是在找礦藏——煤炭、金屬,諸如此類的東西?”

他們來到懸崖邊。“這麼說吧,這是最主要的任務。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也會放縱一下自己,滿足我們在其他方面的好奇心。我本人對化石特別感興趣。”

“化石?”

“古代生物的遺骸。石化的骨頭、貝殼等。”

“噢,伽特保剛才說的原來是這個意思啊。”喬多說道,“真是個有趣的傢伙。”

他們面前是一棵古老的薩拉巴加樹,樹榦的直徑與托雷卡的身高差不多。它的枝幹很粗,上面長着很多樹疙瘩;樹皮呈深棕色,皺巴巴的。喬多伸出爪子,徑直朝樹走去。她在樹皮上雕刻起來,隨着指尖移動,碎屑不斷掉落下來。樹皮上原來就雕着幾個圖案。

托雷卡把手撐在屁股上,眺望着懸崖外面。樹就長在懸崖的緊邊上,部分根系已暴露在懸崖外。目力所及的範圍之內只有波濤洶湧的水面。但他知道,在南方,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兒有一個極地冰帽。

他探頭向懸崖下方看去,差點因為暈眩而摔倒。巨大的懸崖表面在他面前鋪開,有點兒稍稍往外凸出,從這兒能看到幾層白堊層,包括書籤層,它們位於懸崖的頂部附近。從白堊層接着往下看,一直向下,直到沙灘,中間都是一層層貧膺的棕色沙岩。在沙灘上,他能看到斯拜爾頓和特倫正在拆帳篷——只是因為他派他倆干這個活,他才知道那是他們兩個。從這個令人目眩的高度看下去,他倆只不過是兩個綠色的小斑點。

托雷卡轉過身來,面對喬多。巴布諾正專心地望着她。“你在幹什麼?”她終於問道。

樹皮上的複雜圖案已經快完成了,它與樹皮上現有的其他圖案差不多。湊近了看,托雷卡發現樹上共有三種圖案,每種圖案都在不同的地方出現了許多次。

“這是我們部落的族徽。”喬多說道,“每次回到這個地方,我總是在這棵老薩拉巴加樹上留下我們的標記。另兩種標記,分別是霍布部落和魁北莫部落的族徽。”

托雷卡數了數,每種圖案差不多都出現了十次。“用不了多久,你們就得另找一棵樹了,”托雷卡心不在焉地說,“這棵樹都快掉下懸崖了。”

喬多抬起頭:“但它一直就是這樣的。”

“可懸崖的表面會被侵蝕……”托雷卡說道。

“侵蝕?”

“碎成沙子。沙灘就是由從懸崖岩石上侵蝕下來的沙子構成的。”

喬多看上去吃了一驚。“真的?”

“所以,這棵樹原來離懸崖邊肯定比現在遠得多。”巴布諾說道。

“我記得它一直是這個樣子的。”喬多說道。

“噢,侵蝕是一個非常緩慢的過程。”托雷卡說道。

喬多搖了搖頭。“看到那根樹枝嗎?看到它伸出懸崖的樣子了?”

托雷卡點點頭。

“我還是個年輕人時,那是我們表演絕技的地方:爬上樹,沿着樹枝往外爬。到最後,除了樹枝之外,你和絕壁下的沙灘之間沒有別的任何東西。”

托雷卡的內眼瞼眨了眨。“你還是個孩子時,它就離崖邊上這麼近了?”

“嗯。省得你再問,我直接跟你說了吧:是的,我和我看上去一樣老,我是四十七個千日之前孵化的。”

“你還是個小孩子時,那根樹枝就已經伸出懸崖了?你確定嗎?”

“噢,是的,的確如此。”喬多說道,為能震住一個來自大城市的傢伙而感到非常高興,“有一次,我育嬰堂的老師發現我爬上了那根樹枝。他痛斥了我一頓,但是後來,他也承認他自己小時候也這麼做過。當時他的年紀幾乎跟我現在一樣老,說明它伸出懸崖至少已經有一百個千日了。”

“一百個千日。”托雷卡道。他伸出一隻手,扶住粗大古老的樹榦。

巴布諾看上去也很吃驚。“可《聖卷》之一說,世界的年齡只有五千個千日。如果一百個千日過去了,而懸崖邊緣的後退卻幾乎無法察覺;那麼,需要多長時間才能風化足夠多的岩石以形成沙灘上的沙子呢?”

托雷卡眺望着懸崖之外,似乎覺得這裏頭有什麼鬼把戲,只要仔細觀察就能發現。“這段時間裏,我們在沙灘上挖得很深,”他說道,“肯定挖了有十步那麼深,但仍然看不到沙灘的底層。”

他又看了看那棵偉岸多瘤的老樹。“一百個千日,看不出明顯的變化。”他轉身看着喬多,“根據《聖卷》,”他說,“一百個千日大約是世界年齡的百分之二。”

喬多看上去似乎不感興趣。她在剛雕刻完的族徽下刻上今天的日子。“那又怎樣?”

“那就意味着,如果侵蝕的進程這麼慢,積累這麼多沙子所花費的時間遠大於五千個千日。”

喬多磕了磕牙。“我知道你錯在哪兒。”她說,“《聖卷》之一是在兩千多個千日之前寫成的。也就是說,自創世之日起,已經過了七千多個千日了,而不只是五千。”

托雷卡搖搖頭。“那也不夠。這個差距是——是數量級的。”

“‘數量級’?什麼意思?”喬多問。

“我的意思是,七千個千日不夠,七十千個千日也不夠。”

喬多仍然毫不在意。“如果這地方不是風暴肆虐的弗拉圖勒爾省,我會說你在太陽底下曬得太久了,托雷卡。我們知道世界的年齡是七千個千日,所以,無論你關心的是什麼,它的進程不可能超過七千個千日。”

托雷卡低下頭。“我相信你是對的。”他說道。隨後轉過了頭,注視着懸崖外的全景。這個動作很快,喬多沒有看到他的鼻口變成騙子之色——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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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龍文明三部曲·化石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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