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弗拉圖勒爾省
巴布諾和托雷卡一起步行向南,去與其餘的勘探隊員會合。一路上,托雷卡一直在觀察巴布諾鼻口上的角。
所有昆特格利歐孩子出生時鼻口上都長着角,稱為胎角,幫助他們刺破蛋殼。但這些角通常在孵化后的幾天內就會消失。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巴布諾的角卻沒有,一直保持到了她的成年時代。黃白色的骨頭突起,形成帶凹槽的錐體。它並不難看,只是令人覺得奇怪。托雷卡覺得它肯定妨礙了巴布諾的視野,但他的鼻口不也會妨礙自己的視野嗎?——人最終會習慣於那些有礙視覺的面部器官的。
或許巴布諾曾經想過割掉它,或許它割掉之後又再生了,就像身體的其他部位。眼睛、內臟等複雜結構無法再生,但這麼一種簡單的骨狀物很有可能再長出來。
從某種角度上說,這種事挺有意思。儘管托雷卡從未再生過身體的任何部位,但他知道,一旦自己丟失了一根手指或是一段尾巴,它們總能再長出來,這令他很感欣慰。但臉上長着個古怪的突起,而且無法割掉,這肯定令人懊喪。那東西會不斷地長出來,一次又一次。
托雷卡本以為臉上的角會使巴布諾的表情顯得更為溫順。畢竟,只有角面才會長類似的東西,而它們都是愚蠢的素食動物。但是,肉食者臉上的角卻截然不同,它使巴布諾看上去更加令人生畏。的確,鼻口總是傲慢地仰着,令她顯出一副高高在上、大權在握的樣子。
托雷卡思考着巴布諾臉上的角是怎麼長出來的。他聽說過畸型兒,但很少看到。這種人絕大部分都被血祭司剔除掉了,可能巴布諾的異相在那時還不明顯,畢竟所有孩子都有胎角。
成人臉上的胎角,太奇怪了!托雷卡的母親娜娃托曾對他說過,當她在傑爾博部落生活時,她曾在一個被遺棄的神廟中工作。那個神廟中有兩個專家,他們繁殖了成千上萬隻小晰蠍,想從中研究遺傳的蹤跡。他們證明了後代通常與父母有着相同的特徵。儘管無法確定巴布諾的父母到底是誰,托雷卡或許可以去打聽打聽其他長着類似角狀物的成人。
但這意味着——
不對,太荒謬了。
但是……
巴布諾會不會擁有她父母所沒有的面部特徵?這可能嗎?一種自然產生的新特徵、新事物?這是怎麼產生的?
歸途漫漫,道路也崎嶇不平。有時,巴布諾會走上來,靠近托雷卡,談上一陣子,隨後地盤爭鬥本能會慢慢顯現,迫使她落在後面或是加速走到他前頭去,在兩人之間留出一段距離。托雷卡很希望和她多聊聊,談話可以縮短他們的旅程。在他們的多次交談中,有那麼一次,她的直接令他吃了一驚。“請原諒我的無禮,”她說道,“但大家都知道你是阿夫塞的……”
“兒子,”托雷卡說道,“那種稱呼是‘兒子’。”
“阿夫塞的兒子,是的。也是娜娃托的兒子。”
“說得對。”
巴布諾看上去很是嚮往。“我不是個愛打聽私事的人,但是,我很想知道,當你知道父母是誰時,你有什麼感受?”
托雷卡本來不大想回答,但他還要和巴布諾待上一陣子,因此他決定回答她的問題。“既有趣又奇怪。考慮到所有情況,我想,我不希望知道他們是誰。”
“哦?”她顯得很驚奇,“我想過我的父母究竟是誰。我認為我已經將父親的可能性縮小到三個人身上,他們都屬於馮度部落。母親是誰就比較難猜了。你應該理解,我沒有陷入此事而不能自拔,我只是覺得,如果我知道的話,我會更滿意些。”
“不……不會。真的不會。”
她的鼻口轉過來對着他。“我不明白。”
“或許對你來說事情可能不同,”托雷卡說道,“請原諒,我的話聽上去可能顯得有點冷酷。你看,我的父母不是普通人,他們是薩爾—阿夫塞和瓦博—娜娃托,一個發現了世界的真相,另一個發明瞭望遠器,現在正領導着出逃項目。一對偉人,舉世矚目。”
“的確如此。”
“你知道那句古老的問候語,‘我在你面前投下一片陰影’?”
“當然。”
“阿夫塞的眼睛瞎了;估計他不知道他的形象是多麼光芒萬丈。我被——被他掩蓋了,迷失在他的光芒中。同樣,我也迷失在母親的光芒中。人們對我的看法不一樣。他們知道我的來歷,期望我能幹出一番大事。這……這是一種負擔。”
“哦,我敢肯定,沒人會這麼想的。”
“你就是這麼想的,巴布諾。你問我知道自己的父母是種什麼感覺。事實上,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這個問題:一個是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有什麼感受?另一個是知道阿夫塞和娜娃托是我的父母會有什麼感受?我確實知道這件事,娜娃托還是我這個項目的監管者。我不僅能從陌生人的眼睛中看到這重隱含的信息,哦,他是阿夫塞和娜娃托的兒子,他一定會於出些偉大的事迹來;我還從他們——我的父親和母親——的眼中看到了這種期望。他們對我的期望很高。這意味着我不僅對國王、對我的部落、對我的職業負有責任,我對他們還有額外的責任,去實現他們的期望。”
巴布諾撓了撓她脖子的側面。“我從來沒這麼想過。”
“所以,你應該能體會到這一點,知道你的先人是誰,這是一種負擔。”
“但是,你確實會做出偉大的事業……”巴布諾回答道。
托雷卡嘟嚷說:“看,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觀察者的冥想
生命似乎在熔爐上紮下了根。在無盡的時間裏,那兒只有單細胞生物。然後,小規模的細胞群開始出現。隨後,奇迹發生了——物種複雜化和多樣性的大爆炸——一下子出現了五十多種基本形態。其中一種長着五隻眼睛和靈活的長鼻子。另一種長着七對長腿和七隻揮舞的手臂。第三種長着中央神經索,縱向分佈在管狀的身體內。第四種看上去像是兩個矩形的鐵框,連接着相互分離的組織。
我知道這個世界上的進化是如何發展的。只有少數幾個形態可以存活。這一次,我的任務更為艱巨。我想把不同的生物形態送往不同的世界,希望每個世界都有一種形態可以獲得巨大的成功。
標誌着這個恆星系早期特徵的流星撞擊,幾乎已經全部消失了。即使沒有消失,發展到這種精密程度的生命,也無法在高溫的衝擊及隨後那冰冷的、缺少保護的長途旅行中存活下來。不,我需要另一種方式。
行星的引力井比較陡,但它並不算真正的障礙。我花了好幾千個熔爐上的年,把螺旋型的暗物質細絲送入熔爐的海中,隨後設法使細絲旋轉,帶動充滿生命的海水,使海水進入太空軌道。暗物質充當了絕緣體,當海水保存在細絲內部時,它始終是溫暖的。但水流一射入太空中的真空時,它一下子就凍住了,將生命鎖在翻滾着的冰塊之中。
很多運行軌道與熔爐接近的小天體實際上是死去的彗星,它們外面結了一層灰塵組成的殼,因此無法發展出彗尾。受到它們的啟發,我也用灰塵包住冰塊方舟,並輕輕地推了一下,把它們送上長達幾百萬年的旅程,前往其他恆星系。在那兒,富含液態水的世界正等着它們。
當它們快要到達目的地時,我定期運用溫和的引力調整它們的航程。最後,我再次抓住冰塊,讓它們沿着暗物質螺旋型細絲下降到外星那沒有生命的海中。冰融化了,包在裏面的珍貴貨物釋放出來了。當然,雖然大多數生物沒能從嚴寒中活下來,但其中的一小部分卻得以僥倖存活。由於這些生命還沒有發展出基因的多樣性,我只需要很少幾個倖存者,就能從中發展出各種生命形態。
在它們的長途旅行期間,熔爐的五十種生命形態中的大多數已經滅亡了。但是在這兒,在外星的海洋中,倖存者得到了第二次生存的機會。
一個昆特格利歐的日記
今天,我看到了我的一個兄弟。見到他們中的某一個總會使我嚇一跳。所有的人都說我們長得很像,這的確是事實。我們的五官有相似之處,體型也類似。有點像一個人對着一面鏡子,或是看着平靜水面的倒影。
還有,我確信,我們的相似之處遠不止於外表。今天的某個時刻,當我看着我的兄弟時,我能從他臉上的表情感覺出他也有了與我相同的想法。一般說來,這種想法是完全的個人私隱。迪—迪博國王剛好走過我們站立的地方。他身着儀式中穿戴的長袍。我一直認為長袍是一種危險的衣物——腳可能會被這東西絆住。事實上,當他經過我們面前時,他的確被絆倒了。長袍飄動着蓋在他身上,讓他看上去像一隻肥胖的翼指,身體重得無法起飛。我偷偷看了我兄弟一眼,看到他臉上的肌肉鼓了起來。這是一個再明確不過的跡象,表明他正強忍着不讓自己的牙齒磕在一起。我自己這麼做時也會出現這種跡象。他沖我點了一下鼻口,我知道——我確信他也知道——我們這時正想着同一件事。
當然,和其他人接觸時,我也有過類似的體驗,但卻從來不像與我的兄弟在一起時來得這般頻繁,這般猛烈。
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令人不安的感覺。
弗拉圖勒爾省
與巴布諾談起父母的問題以後,托雷卡不禁想到了血祭司,這是他深埋在心底的恐懼。巴布諾和他還得再步行兩天之後,才能與其他勘探隊員會合。他們睡在高地上,就在快速運行的月亮底下,閃閃發光的天河高掛在他們的頭頂上方。巴布諾躺在十幾步開外的地方,很快就入睡了。托雷卡可以聽到她呼吸時發出的柔和的嘶嘶聲,但是托雷卡卻睡不着,他回想着梅克特的門徒,也就是那些吞下剛孵化出來的小生命的血祭司。
大多數昆特格利歐一般不會留意到血祭司,血祭司在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很少被公開談論。但托雷卡卻對他們很着迷,好奇心驅使着他去儘可能多地了解他們。會不會只是因為他和他的兄弟姐妹們沒有和他們交過手?
一窩中有八個蛋。
八個嬰兒中的七個會在出生后的一兩天之內被吞食,他們的身體仍然呈現出鮮亮的綠色或黃色,眼睛只能勉強張開,順着男性祭司的食道下滑;在他們眼裏,血祭司是穿着紫色長袍的巨人。
嬰兒們毫無疑問感到了恐懼,他們短暫的生命在驚恐的尖叫聲中結束。
只不過他沒有經歷這個歷程。他是托雷卡,不害怕和其他人共處的托雷卡,似乎沒有地盤爭鬥本能的托雷卡。如果面對這種事,托雷卡只會坐在那兒,敬畏地看着血祭司的幽靈,卻決不會想到逃走。
他本該是第一個被吞下的嬰兒。
在與其他勘探隊員會合的長途跋涉中,托雷卡和巴布諾停下來休息了幾次。巴布諾的隨身物品不多,但她帶上了一本寫生簿,裏面是用木炭畫的她幾個千日以來採集到的化石樣本。
“我總想把好東西留在自己手裏。”她說,“但我的部落需要很多東西,化石正好又是最流行的交易物品,所以好化石總是留不住。我們那兒的沙岩品質非常好,我們的化石非常精美,能看出其他地方看不到的細節。”她打開那本小書,書的軟皮面翻了過去。“但在把那些最漂亮的化石擺上交易台之前,我畫下了它們的草圖。”她用拇指翻動着書頁,“這兒,”她說道,把書遞給他,“這是我找到的最漂亮的鳥。”
鳥。沒人知道它們到底是什麼,因為世上的鳥只剩下保存在岩石中那細小中空的骨頭。對於沒有受過訓練的人來說,一眼看上去,它們像是小型食肉類爬行動物。但它們長着喙和胸骨架,似乎與翼指有某些相似之處——但翼指沒有尾巴,而鳥類化石通常會有。
顯然它們——這些鳥——不可能是翼指。翼指的翅膀是一張皮膜,皮膜的前緣由拉長的第四根指骨支撐着。然而,鳥的翅膀是由多種骨頭支撐的,包括前臂和本該構成第二根指骨的骨頭。鳥的翅膀上也沒有爪子,人們因此認為它們的翅膀不是從手、爪演變過來的。鳥類也沒有翼指前肢腕上向後突出的支撐骨,翼指利用這塊小骨頭支撐着連接它脖子底部和軀幹的前緣鴨翼。
還有,鳥類的化石偶爾會展示出,它們的身體表面覆蓋著奇怪的片狀物。這張草圖所描繪的就是這樣,像長有硬刺的蕨類植物樹葉。這與爬行動物光禿禿的表皮完全不同,與翼指身上的隔熱細毛層也沒有相似之處。
托雷卡和其他一些人猜測鳥可能會飛翔,但是沒人能夠確定,因為沒人看到過活着的鳥。它們只存在於化石之中。
托雷卡仔細地研究着草圖。巴布諾的確有天分。
位於弗拉圖勒爾省東岸的懸崖是陸地上最高的地區。它們聳立在環繞着整個世界流動的水體之中,就像一堵棕色高牆,直插紫色的天空。它們與波濤之間有一塊窄窄的沙灘。沙灘上散落着各種岩石和鵝卵石,還有細沙子。
懸崖的整個表面排列着多條水平方向的狹長岩帶,懸崖看上去好像是一本厚得難以想像的書,每條岩帶代表書的一頁。岩帶大多呈棕色或棕灰色,只是快到頂部時,才出現了白色的岩帶。
翼指在岩石的凹處築巢,它們爬行動物似的腦袋往外探着,覆蓋著銀色絨毛的膜狀翅膀緊緊裹住身體,在凜冽的寒風中提供了溫暖的保護。它們的糞便留下無數白色污漬,破壞了岩石上整齊的分佈帶。經常光臨的風暴能清洗掉這些污漬,使岩石這本“巨著”能享受短時間的潔凈。
中午剛過,托雷卡和巴布諾來到了沙灘。透過銀色的雲層,能看到頭頂上方小小的白色太陽,但十三個月亮中,沒有哪個能亮到足以使月光穿透白天的薄霧。
前方較遠處,有兩個昆特格利歐。從這裏看過去,只能勉強看到兩個綠色的小點,在由寬闊的沙灘、高高的懸崖和咆哮的灰色波濤構成的背景中,緩緩移動。
托雷卡雙手攏在鼻口上,叫喊道:“喂!”沒有答覆,風將他的聲音吹散在波濤上。他聳了聳肩,接着向前跋涉。後來,托雷卡又喊了一聲;這一次,遠處的人聽到了他的喊聲。他們轉過身來,揮了揮手。托雷卡也向他們揮了揮手。儘管五天的跋涉已經讓他精疲力竭,他還是加快腳步,一路小跑着與朋友們會合。巴布諾在旁邊跟着他。她停在離其他人十五步遠的地方,對於素昧平生的人來說,這是個合適的距離。托雷卡衝到了離其他人只有六步遠的地方,相對於任何標準而言,這距離都太短了。相應地,另外兩個昆特格利歐往後退了幾步。
這兩個人是戴爾帕拉絲和斯拜爾頓,達加蒙特的瘋狂早已被拋到腦後。斯拜爾頓的手臂再生狀況良好。“這位是誰?”戴爾帕拉絲說道,“不會是達克—弗古爾吧?”
托雷卡搖了搖頭。“弗古爾死了。瓦博—巴布諾代替他加入我們。巴布諾,來見見世界上最優秀的勘探員。”他的聲音中充滿了友好情誼,“這個壞小子叫甘—斯拜爾頓。他喜歡捉弄人,在他身邊你得當心點——只能在大白天才能相信他的話。”
巴布諾鞠了一躬。“很榮幸見到你,斯拜爾頓。”
斯拜爾頓彷彿想評論幾句,可能想說說她臉上的角。但他注意到了托雷卡的表情,於是什麼也沒說,只是深深地彎了彎腰。
“還有,這位是巴—戴爾帕拉絲。”
“致敬。”巴布諾說。
“什麼?”戴爾帕拉絲說道,磕了磕牙齒,“見我不覺得榮幸嗎?”
“對不起,”巴布諾說道,“很榮幸——”
戴爾帕拉絲抬起手。“真想表達敬意的話,”她說道,“就給我張魚網好了。這地方風浪很大,可也是個打魚的好地方。你喜歡吃魚嗎,巴布諾?”
“我很少有機會吃;我來自一個內陸部落。”
“看樣子你只吃過淡水魚,等吃了真正的大河①魚之後你就知道了。”
巴布諾低下頭。“我盼望這一刻早日到來。”
四個人沿着沙灘緩緩前行。“等會兒你會碰到另外四個勘探隊員。”托雷卡對巴布諾說道。隨後他轉過臉去,看着戴爾帕拉絲道,“巴布諾是個經驗豐富的化石獵手。”
“你跟誰學的?”戴爾帕拉絲問道。
“我是自學的。”巴布諾說道,她的頭再次以那種傲慢的姿態高高昂着。
戴爾帕拉絲轉過來看着托雷卡,臉上滿是疑問。
“她不是個受過訓練的地質學家,”他說道,“但她積累了很多經驗,而且很愛學習。”
戴爾帕拉絲想了想,隨後說道:“希望我們的人也能有你的學習熱情,巴布諾。”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歡迎加入陸地地質勘探隊。”
“我很高興能成為你們中的一員。”巴布諾熱切地說道。
①昆特格利歐對大海的說法。
“等看過我們發現的奇迹之後,你會更高興的。”托雷卡說道,“書籤層下方還是沒發現東西嗎?”
“沒有。我們取了近千個樣本,但仍然沒能發現什麼。”
“書籤層?”巴布諾問道。
“來,”托雷卡說道,“我會指給你看。”
他們繼續沿着沙灘前進,幾隻翼指在他們上空盤旋,偶爾會有一隻螃蟹快速穿過他們面前。沙灘上到處點綴着被衝上岸的水草。
最後,他們來到一個小小的宿營地,營地內扎着十一頂由雷獸皮製成的小帳篷。他們還修建了一堵半弧形的牆壁,用來擋住凜冽的寒風。
“這是我們的家,至少在接下來的幾個十日內可以稱它為家。”托雷卡說道,“以後,我們會航行去南極。我們已經為這次旅行申清了一艘船。不知道娜娃托會把哪艘船派給我們,但我相信它應該是艘大船。”
巴布諾點了點頭。
懸崖矗立在他們眼前。直到現在來到了背風處,尾巴突然停止了運動之後,巴布諾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一直在來回甩動尾巴以產生熱量。隔絕了凜冽的寒風,感覺還是挺不錯的,連太陽都從雲層中露出了笑臉。
托雷卡指着懸崖,巴布諾順着他手指的方向上下打量着懸崖表面。她驚奇地發現,高高的岸壁上有兩個昆特格利歐,看上去像小小的綠色蜘蛛。“那是我們另外兩名隊員,”托雷卡說道,“等一會兒你會見到他們的。”
“他們在幹什麼?”巴布諾問。
“尋找化石。”托雷卡說道。
“能找到很多嗎?”
“看情況,”托雷卡狡黯地說,“我現在就能告訴你,特倫——就是那個位置稍高一點的傢伙——會發現很多,但比他低一點的格里波羅會空着手回來。”
“我不明白。”
“你知道重疊原理嗎?”斯拜爾頓問道。
巴布諾搖了搖頭。
“我的前任埃博—法爾鮑姆花了極大心血,才發展出這個理論。”托雷卡道,“一旦闡明,大家都覺得這簡直再明顯不過了。但在法爾鮑姆之前,沒有人懂得這個道理。”他指着懸崖道,“你看到岩石的分層了嗎?”
“是的。”巴布諾說道。
“世界上的岩石主要分兩種:上層岩石和下層岩石。上層岩石以岩漿的形式被擠出地面,玄武岩就是上層岩石的一種。”
她點了點頭。
“但是雨和風,還有大浪的衝擊會將上層岩石浸蝕成粉末,粉末被沖刷進入河流和湖泊的底部,漸漸擠壓成下層岩石,比如頁岩和沙岩。”
“是的。”
“法爾鮑姆在這個理論的基礎上前進了一大步:她意識到,在下層岩石層中,比如這座懸崖上的沙岩,底部的岩石層年齡最老,位於頂部的岩石層年齡最小。”
“怎麼可能?”巴布諾說道,“我還以為所以岩石都來自第二個創世之蛋。”
“說得對。但是自從第二個創世之蛋被孵化之後,岩石本身隨着時間的推移發生了變化。岩石現在的狀態與世界剛形成的時候顯然不同。”
她似乎不太相信,但還是讓他繼續說下去。
“這個道理其實再簡單不過了。”托雷卡說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個愛收拾的人,但我得承認我自己是個懶漢。我在首都的桌子上堆滿了寫字用的皮子和各種各樣的書。如果我要找最近才放到桌子上的東西,我會在那堆東西的上層去找。而要找幾個十天之前放的東西,我會在接近底部的地方去找。岩石層的道理是一樣的。”
“沒錯。”巴布諾說道。
“我們看到的岩石層是陸地上最完美的系列。懸崖從頂部到底部的高度代表了許許多多個千日的時間跨度,在底部的岩石層是真正的遠古時期。”
“嗯。”
他又朝懸崖方向指了指,“你可以看到,所有下層岩石都是棕色或灰色的。如果你抬頭往上看,一直向上,到了整個高度的十分之九的地方,你會看到首次出現的白色岩石層。看到了嗎?一條很細的線?”
“沒有。”
“我們明天會爬上去,到時我指給你看。我們談論的岩石層離懸崖頂部還有十五步的距離。當然,這是一座大懸崖,但是——哈!”斯拜爾頓剛才消失了一陣子,去了另一個帳篷,現在他又回來了,手裏抓着一個黃銅管子,管子的一頭裝飾着漂亮的花紋。“謝謝你,斯拜爾頓。”托雷卡說道,接過了那個東西。
“望遠器。”巴布諾說道,聲音里充滿了驚喜,“我聽說過這東西,卻從來沒有這麼近看過它。”
“這可不是普通的望遠器,”戴爾帕拉絲說道,衝著拿在托雷卡手裏的東西揚了揚頭,“這是瓦博—娜娃托在懷上了托雷卡之後的那個早晨,送給薩爾—阿夫塞的那個望遠器。”
托雷卡看上去很是尷尬。“它對我的父親意義重大,”他說道,“可瞎了之後,他沒法再用它了。他希望它仍然能被用於知識探索,所以,在我首次以地質勘探隊長身份出發考察時,他把它送給了我。”他把這件儀器遞給巴布諾。
她虔誠地接過它,雙手托着冰涼的長筒放在眼前,感受着它的重量,歷史的重量。“阿夫塞的望遠器……”她敬畏地說。
“快試試,”托雷卡說道,“舉到你眼睛那兒,看看那懸崖。”
她舉起管子。“所有東西都變小了!”她叫喊起來。
斯拜爾頓和戴爾帕拉絲的牙齒不約而同地磕了幾下。“你拿倒了,”托雷卡溫和地說,“試試另一頭。”
她把管子掉了個個兒。“太棒了!”她的頭緩緩地轉了半圈,“太神奇了!”
“你可以旋轉另一部分,讓視野變得更清晰,”托雷卡說道。
“妙極了。”巴布諾屏住呼吸說道。
“現在,看那個懸崖表面。”
她轉向高聳岩壁的下層岩石層。“嘿!那是——你剛才說他的名字叫了什麼?”
“如果他掛着藍色飾帶,那就是特倫。”
“特倫,沒錯。”
“好的。沿着崖壁向上看,直到看見白色的岩石層。不是淺棕色,而是真正的白色。你不可能看不到的。”
“我——等等!看到了!”
“好的,”托雷卡說道,“我們叫它書籤層。它由白堊構成,所以是白色的。在它下方沒有白堊,因為在它下方沒有水上動物的貝殼。”
巴布諾放低望遠器。“我看不出它們之間有什麼聯繫。”
“白堊是由石化的貝殼構成的,”戴爾帕拉絲說道,“我們經常能在白堊層中發現美麗的貝殼。”
“哦。我們的阿傑圖勒爾省沒有白堊,但有很多石灰石——同樣是由貝殼構成的。”
戴爾帕拉絲點了點頭。“說的對。”
“但是這兒,”托雷卡說道,“在第一層白色岩石層下方沒有石化的貝殼。”他往前探着身子,“事實上,在第一層白色岩石下方沒有任何形式的化石。”
巴布諾再次舉起望遠器,通過圓形的鏡筒上上下下打量着懸崖表面。“下方沒有化石。”她緩緩說道。
“但是上方卻有很多,”托雷卡說道,“中間沒有漸進過程。從那個白色的岩石層開始,在它之上的每一層岩石都充滿了化石。”
“那麼——你叫它什麼?——書籤層……”
托雷卡點了點頭。“書籤層標記着我們世界上生命誕生的歷史。好好欣賞這個景象吧,巴布諾。你看到的是生命的發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