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阿夫塞平躺在地板上,想放鬆下來。克尼爾和坎杜爾叫瑪爾—比爾托格給他從頭到腳做了全面檢查。比爾托格雖然不是醫生,但受過急救訓練。比爾托格說,阿夫塞尾巴的後半部分必須切除,之後,被砸碎的骨頭才有可能重新長出來。截尾手術只能等他恢復體力,找到一家合適的醫院以後才能作。有人給他端了一碗水和幾碗血,他聽見皮窗帘被拉上了。這顯然是不必要的,反正他什麼都看不見。
終於,屋裏只剩下他一個人。
阿夫塞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陣敲門聲驚醒。
隔着木門,一個熟悉的聲音道:“我可以進入你的地盤嗎?”
“迪博?”阿夫塞說,仍然昏昏沉沉,非常虛弱,“哈哈特丹。”
門嘎吱一聲開了,阿夫塞聽見了國王的腳步聲,漸漸來到他躺着的地方。
阿夫塞想抬起頭,但力氣仍然沒有恢復,胸部還在疼痛。
“你怎麼樣,阿夫塞?”迪博說。
“很累。渾身疼痛。你想我會怎麼樣?”阿夫塞發現自己的語氣帶着憤怒。
“是啊。”迪博說,“對不起。”
“是嗎?”
阿夫塞聽見板條吱地響了一聲,那是迪博在移動身體。他猜想國王可能蹲了下來,想好好看看他。“是的。”
“首都怎樣了?”
“還用說,當然損失巨大。但一些建築物還在。”
“皇宮呢?”
迪博沉默了一會兒,“已經夷為平地了。”
“你的政府怎樣了?”
阿夫塞聽到迪博磕了磕牙,“政府還在。我的權力不是存在於建築物中。”
“存在於謊言之中。”
迪博的語氣出人意料地溫和,“是嗎?我的祖先拉斯克第一個繞着世界航行了一半。他確實是第一個凝視‘上帝之臉’的人。如果沒有他,你就不可能進行你的航行,不可能發現你發現的東西。你說世界要毀滅——”
“是的。”
“好吧,如果是這樣,至少一部分知識應該歸功於拉斯克。”迪博又磕了磕牙,“政府仍然存在。”他簡單地重複道。
“不,”阿夫塞說,“不,不存在了。至少,你的政府不存在了。”
“不存在?”
“不可能存在。任何東西都不會存在。世界就要毀滅了。”
“你堅持那種看法?”
“你看見今天發生的事了。”
“陸地搖動,火山爆發。這些情況從前也發生過。”
“它會再次,再次,再次發生,而且會逐漸惡化,直到這個世界像蛋殼一樣碎裂。”
“你真的這麼想?”
“是的,迪博。我真的這麼想。”阿夫塞停了一下,“薩理德知道真相。在他去世之前就知道。”
“那麼,你要我做什麼?”
“做必須做的無論什麼事情。你擁有權力。”
“也許吧。魯巴爾教徒今天差點佔領了首都。”
“你終究會重新控制局面的。你今天是因為毫無準備,但其他省可以幫助你恢復權力。”
“是的。”迪博緩緩說道,“我想他們會的。”
“畢竟,各省的省長不都是你的親戚嗎?”
“什麼?”
“他們不是你的親戚嗎?”阿夫塞說。
“不,他們不是。”
“也許吧。我看不見你是不是在撒謊。所以,我不必把聽到的一切都當成有價值的真話,對你說的話也是這樣。”
“你已經變得更老練了,阿夫塞。”
“是的。這是成長的一部分。”
迪博的聲音柔和下來,“是的,的確如此。”
“無論如何,”阿夫塞說,“關鍵在於,其他省的省長們忠於你。而整個‘陸地’只能集結起五百個魯巴爾教徒。這麼少的人堅持不了多久。”
“你這方面的預言是正確的。”迪博說。
“我的所有預言都是正確的。”阿夫塞說。
“是嗎?”
“你知道是的。”
迪博的聲音有些變了;他肯定已經離開了阿夫塞。“你相信你是對的,但我不得不確證一下。按你說的做,將耗費龐大的資源,我們生活的各個方面也會發生巨大變化。”
阿夫塞翻了個身,想找到個比較舒服的姿勢,稍減胸口的疼痛。“你回到首都后,可以到我的住處找我的筆記本。即便屋子垮了,也能從碎石中找到它們。讓娜娃托或者其他任何有學問的人幫你弄清那些方程式。你會看到,世界的毀滅是不可避免的。這不僅僅是我相信的問題,迪博。這是真理。這是可以證明的真理。”
“但很難理解。”國王說。
阿夫塞有點懷疑,迪博會不會是倫茨的八個孩子中反應最慢、最遲鈍的。真要是那樣的話,他能勝任這個任務嗎?迪博能夠領導他的人民朝正確的方向前進嗎?現在,昆特格利歐恐龍比其他任何時候都需要真正的領導,真正能帶領他們走向未來的人。
“我相信你,我的朋友迪博。”阿夫塞終於說,“你會知道,你會理解,而且你會做你必須做的事。”
木地板吱嘎一響,迪博又在走動了。
“我要做正確的事。”國王說。
“我希望你會。”阿夫塞回答道。
“你好了之後,我將任命你擔任我的宮廷占星師。”
阿夫塞嘆了口氣,“一個瞎眼的占星師?我能做什麼?”
迪博輕輕磕磕牙,“很多代以來,薩理德和他的前任們都是在宮廷辦公樓的地下室里工作,而不是出去看星星。一個瞎眼占星師會有什麼劣勢?”
“我——我仍然對你不滿,迪博。我難以釋懷。你允許他們弄瞎了我的眼睛。”
“但我阻止了耶納爾博殺你。”
“只是暫時的。”
“難道坎杜爾沒有告訴你嗎?耶納爾博死了。當然,不可能知道是誰殺死了他。但這個高級祭司確實在中心廣場的混戰中被殺死了。追究誰殺死了他沒有意義;人人都瘋了。不能責備任何人。”
阿夫塞感到受傷的尾巴抽搐起來。“耶納爾博死了?”
“是的。”
“那麼,誰是他的繼任者呢?”
“祭司有他們自己的承襲體系。他們將任命新的高級祭司。”
阿夫塞粗重地喘了口氣,“祭司們會有什麼變化嗎?我很懷疑。不過這或許真的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他感到一隻手放到自己的肩膀上,“是的。等你準備好了,我們就回首都。”
“你說什麼?我們現在在哪裏?”
“我們回到港口了。戴西特爾號已經停泊了。火山爆發停止了,流入城市的熔岩也因為暴雨而冷卻了,凝固成了岩石。”
“娜娃托怎樣了?”
阿夫塞聽到迪博用嘴巴發出一記響聲。“啊,娜娃托,是的。”片刻間,國王的聲音又變成了過去那個愛開玩笑的迪博,“好你個古板的老角面,居然不按季節交配。你應該感到慚愧才是。”
“娜娃托會怎麼樣?”阿夫塞又問。
“照我看,她沒有犯罪。她可以隨便做她高興做的事。”
“可以回她的傑爾博部族?回到陸地深處?”
“她可以選擇回去,是的。可她沒有。”
“什麼?”
“是這樣,我的首席占星師需要一個助理。當然嘍,你能做很多事,可你的情況——”迪博頓了頓,“我問她是否願意留在首都幫助你。她說願意。”
剎那間,阿夫塞的心房猛烈跳動起來,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歡樂。然而,他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不。”
迪博換了一個姿勢,木條又“吱”的一響。“我還以為你會很高興的。她把你們相遇的經歷告訴了我。”
阿夫塞聚起力氣,支撐着離開地板,站了起來。他的尾巴傷得太厲害,無法支撐體重。他伸出一隻手扶住牆壁。“她想留下來,我當然很高興。但做我的助理,這個工作不適合她。她非常優秀,迪博。她的目光遠大,”——他搜尋着合適的詞——“像望遠器。”
“克尼爾也這樣說。但如果不做你的助理,又做什麼呢?”
阿夫塞朝迪博聲音的方向轉過頭去,“你相信我對未來的看法嗎?你會帶領我們逃離這個世界嗎,在它毀滅之前?”
迪博沉默了幾次心跳的時間。最後,終於下定決心,一字一句,堅決地說:“是的。”
“那麼,就讓她做這個項目的主管。讓她負責——叫它什麼來着?——昆特格利歐恐龍的出逃。”
“這個項目需要幾代人的努力。”
“也許。”
“你相信她是這項工作的最好人選?”
“這是毫無疑問的。”
沉默。只有船上木板的“嘎吱”聲,波浪的拍擊聲。“就這樣定了。”迪博終於說,“我把這項任務交給她。給她所需要的一切人力物力。”然後又說,“你準備好沒有,我們到甲板上去?”
“我想我準備好了。”
“我幫你一把。”迪博伸出一隻手臂挽着阿夫塞的肩膀,阿夫塞也挽住了他。年輕占星師身體的重量放在國王身上。他們一起走上斜坡,來到甲板。恆定的微風吹拂着他們。阿夫塞的鼻口感到了太陽的熱量。
甲板響起一陣“嘎吱”聲,一會兒之後,傳來娜娃托的聲音。“阿夫塞,你還好嗎?”
他朝聲音的方向點點頭。“還有些痛,但好多了。”他磕磕牙,“我終於體會到克尼爾的感受了。尾巴不好走起路來真困難。”他真希望自己能夠看見她,“孩子們還好嗎?”
“他們都很好;全在這兒。”
“這兒?”
“克尼爾在下面的貨艙里找到一輛手推車。雖然不是什麼理想的嬰兒車,但就算在育嬰堂也找不到合適的。保育員告訴我,從沒製造過可以同時容納八個寶寶的嬰兒車。”她停了一下,“這輛手推車看起來很像那麼回事,加爾普克在睡覺。”
“我們走吧。”迪博說。他和阿夫塞開始跨過連接處,朝戴西特爾號的前甲板走去。一會兒過後,阿夫塞聽到了娜娃托手推車的“嘎吱”聲,還有微弱的“吱吱”聲,那是加爾普克發出的聲音。
“我們這是到哪兒去?”站在他們身邊的娜娃托問道。
翼指在頭頂鳴叫。從國王的聲音里,阿夫塞聽出他的鼻口正朝着天空。
“到星星上去。”迪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