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阿夫塞希望自己和迪博的重逢是一件私事。迪博本人——迪博,他現在仍然這樣稱呼他——也肯定會安排時間和他歸來的朋友見面。
但是,阿夫塞來到皇宮大門時,衛兵並沒有像上次那樣行讓步禮。相反,他們轉身跟在他後面,靠得很近,超過了通常所允許的距離。他們的個子比他大得多,阿夫塞必須走得很快,才能躲開他們緊逼過來的步伐。
他沒有時間欣賞石卵大廳那各種各樣光滑發亮、中間鑲嵌着水晶的半圓形卵石。衛兵在他後面排成一排,跟着他。大廳那複雜而不對稱的牆減弱了他們那巨大的腳步聲。
他們進了一間巨大的圓形屋子,門是用紅色的特拉加木頭做成的。阿夫塞走得太急,差點沒注意到國王的印記已經換了:塔科—薩理德和德特—耶納爾博的側面頭像不見了。相反,印記的大部分是一隻朝外伸出的手,張開在一幅“陸地”的平面圖上。奇怪的選擇,阿夫塞想。迪博完全知道這樣的描繪現在已經過時了。
一個衛兵衝到阿夫塞前面,用爪子重重地敲了敲門上的銅條。
阿夫塞聽到了他朋友的聲音,心裏一陣溫暖。“哈哈特丹。”
衛兵推開門,阿夫塞和他那高大威猛的護送者一同跨進辦公室。
那個躺在被磨得發光的玄武石高高撐起、裝飾精美的御床上的人——正是迪博。他的頭上多了幾道惹人注目的新紋飾。包括一個複雜的、像網一樣朝外張開的扇形紋飾,從他的右眼開始,一直延伸到耳洞。左手腕上帶着三個銀圈,表明他現在的身份。他瘦了些,不過只有像阿夫塞這樣的好心人才會在這種時候還去想他的胖瘦問題。他成熟了——可以說變得冷漠了。很明顯,他老練多了。
阿夫塞想,迪博可能也在這樣評價自己。國王的眼睛可能正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只不過因為眼球太黑,不能肯定。
辦公室里不止迪博一人。大約十步遠的地方,就在御座的兩旁,放着一些頂端鑲有精緻鍍金飾物的長椅。左邊坐着高級祭司德特—耶納爾博。右邊坐着一個中等身材的人,胸部有點凹陷。阿夫塞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但知道他是一位宮廷顧問——顯然級別非常高,因為他被允許坐在一張卡塔杜凳上。
凳子的左右站了很多人。一些人穿着祭司袍服,另一些人佩戴着橘紅色或藍色的綬帶,表明他們都是皇家職員。倫茨那張有輪子的工作枱不見了。
阿夫塞深深鞠了一躬。他希望能得到迪博常有的那略帶譏諷的問候——也許是有關阿夫塞過分瘦弱的俏皮話。然而,第一個說話的是德特—耶納爾博,不是迪博。
“你是阿夫塞?”祭司說道,語氣很嚴厲。
阿夫塞眨眨眼睛,“是的。”
“你搭乘戴西特爾號進行了一次朝覲?”
“您知道我去朝覲了,大人。是您為我安排的。”
“回答‘是’或者‘不是’。你搭乘戴西特爾號進行了一次朝覲,船長是一個名叫瓦爾—克尼爾的人?”
“是的。”右邊很遠的地方,一個披着職員綬帶的人正在一個小皮本上作記錄。詢問過程要記錄下來?
“你聲稱在這次航行中有所發現?”
“是的。有幾個發現。”
“那麼,這幾個發現是什麼?”
“世界是圓的。”人群中發出幾聲尖利的噓聲,“我們稱作‘上帝之臉’的物體實際上只是一顆行星。”人們的尾巴像蛇一樣急劇地來回擺動起來。所有人都在交換着驚疑的神色。
“你真的相信這種說法?”耶納爾博說。
“世界是圓形的。”阿夫塞說,“我們一直在向東航行。從‘陸地’東岸的首都出發,沿着一條直線向前,最後回到‘陸地’西岸的‘三森林灣’。”
“你弄錯了。”耶納爾博直截了當地說。
阿夫塞感到手指尖一陣刺痛,“我沒有弄錯。迪博也在船上,他很清楚。”
耶納爾博的尾巴拍打着地面,尖利的噼啪聲在房間裏久久迴響着。“稱國王為‘陛下’。”
“好的。陛下很清楚。”阿夫塞轉過頭,直視着迪博,“對嗎?”
可迪博什麼都沒說。耶納爾博指着阿夫塞,“我再說一次,你弄錯了。”
“不,大人。我沒弄錯。”
“小子,你膽敢——”
“請停一停。”一個聲音氣喘吁吁地說。他就是那個坐在迪博右邊的高級顧問,他喘息着站起身來,每一次輕微的移動對他來說似乎都很費勁,凹陷的胸部不停地起伏着。其實他並沒有老到那種程度,但他的呼吸很不順暢——可能呼吸系統有毛病、阿夫塞猜測。顧問衝著正在記錄的職員點點頭。職員放下本子,沾滿墨水的爪子舉在旁邊。顧問慢慢走過去,每一步都伴隨着一陣喘息。終於,他走近了阿夫塞,盯着阿夫塞的臉看了幾次心跳的時間,然後,用只有阿夫塞能聽見的、拖長的唏噓聲輕聲道,“告訴他們你錯了,孩子。這是你惟一的機會。”
“但是我沒有——”
“噓!”
阿夫塞盡量壓低聲音,“但是我沒有弄錯!”
顧問又瞪了他一眼,呼吸更加嘶啞艱難了。最後,他輕聲說:“如果你想保住性命的話,認錯吧。”他轉身回到他的卡塔杜凳子上,步伐緩慢而痛苦。一個佩戴橘紅色和藍色綬帶的人扶他坐了下來。
耶納爾博看上去對顧問的干涉頗為惱怒。他再次轉身面對阿夫塞。“我說過,你弄錯了。”
阿夫塞停了一會兒,輕輕地說:“我沒錯。”那個呼呼喘氣的顧問閉上了眼睛。
“你就是錯了。我們已經聽說了戴西特爾號如何追蹤一個魔鬼,如何被拋起並且轉向。你,還有其他人,都被所發生的事弄糊塗了。你畢竟不是船員。你還不習慣河水的騙術,它可以戲弄你的頭腦。”
“我沒弄錯。”阿夫塞再一次堅定地說。
“你肯定錯了!”
“我沒有。”
另一個祭司說道:“他的鼻口沒有變成藍色。”
阿夫塞滿意地磕磕牙。鼻口的顏色已經清楚地表明:他說的是真話。如果他在撒謊,鼻口的皮膚就會因心慌而變色。屋裏人人都能看見,人人都知道,儘管耶納爾博一直在怒氣沖沖地叫嚷,但阿夫塞說的是真話!
“那麼,他就是一個奧格塔羅特人。”耶納爾博說,“一個魔鬼。只有魔鬼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撒謊。”
阿夫塞激動地說:“一個魔鬼?”
“就像先知毯畫裏描繪的那樣。”耶納爾博大聲說,“就像聖卷里寫的那樣。一個魔鬼!”
人群中有一半的人都張開了爪子。“魔鬼……”
“看在上帝的份上,”阿夫塞說,“我不是魔鬼。”
“什麼?”耶納爾博說,他的聲音已經十分尖利了,“你還知道上帝?”
“我的意思是——”
“你說上帝是一個騙局,一個自然現象,只是一顆行星。”
“是的,但是——”
“現在你卻要求助於全能的上帝來證明你不是魔鬼?”
阿夫塞左右看了看。人群中,一些人已經開始上下搖擺身體。“魔鬼”這個詞不斷在他們之間傳來傳去。
“我是一個占星師!”阿夫塞大聲叫道,“一個學者!”
“魔鬼。”人們嚴厲地低語,“魔鬼。”
“我說的是事實!”
“魔鬼。”大家吟誦起來,“魔鬼。”
“我們之中有一個魔鬼!”耶納爾博一邊說,一邊轉動着身體,袍服拂動着,“有一個魔鬼在我們中間!”
“魔鬼,”人群重複着,“魔鬼。”
“這個魔鬼指責我們的宗教!”耶納爾博的尾巴把地板敲得砰砰響。
“魔鬼。魔鬼。”
阿夫塞的爪子伸出,鼻孔憤怒地張開。屋裏充滿了狂野的躁動。
“有魔鬼玷污我們的上帝!”耶納爾博嘴巴大張,齜牙咧嘴,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
“魔鬼。魔鬼。魔鬼。”
“不能讓魔鬼活下去!”
阿夫塞感到人群朝他擁來,他的獸性本能活躍起來,屋子在他周圍旋轉着——
“不!”
迪博的聲音把所有人都鎮住了。透過洶湧的人頭,阿夫塞看到國王站了起來。
已經蹲伏在地準備躍起的耶納爾博轉過頭,看着迪博。“但是陛下——他是毒藥。”
“不。大家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誰要動他,先要通過我這一關。”
阿夫塞的身體放鬆下來,“迪博……”
但國王並沒有看他。他轉過身,尾巴從支座上甩開。“把他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