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塔科—薩理德是為倫—倫茨女王陛下服務的高級宮廷占星師,他的工場坐落在皇宮大廈下面迷宮似的地下室深處。阿夫塞走下有磨痕的狹窄的螺旋形大理石斜坡,手掌下的欄杆被磨得很光滑,感覺冰涼冰涼的。因為地震的緣故,石頭建築通常維持不了很久。但大家都想儘力使這座皇宮保存完好。因為皇宮的地點正是先知首次成功朝覲“上帝之臉”以後的返回地,那已經是一百五十千日以前的事了。皇宮的修建就是為了紀念這次朝覲。現在,無數昆特格利歐恐龍的趾爪已經把欄杆抓出了很多爪痕,該換新的了。可是紐拉爾德峽谷附近的皇家大理石採石場在最近一系列地震后被迫關閉,合適的新鮮白色大理石還沒有找到。
阿夫塞沿着曲曲折折的斜坡朝下面走着。他再次想到,首席占星師的工作場不在樓頂,沒有儘可能地靠近天空,這真是大錯特錯。他們相見的第一天,阿夫塞就問過薩理德為什麼他的工作不是觀測天空。薩理德的回答到現在仍然使他傷心。“我已經從高明的前輩們那兒得到了天文圖,孩子。沒有必要再去觀測天上的星星,它們只不過在按照已經描畫好的路線移動而已。”
阿夫塞到了地下室,急急忙忙衝下寬寬的走廊。走廊兩旁裝飾精美的壁燈上點着雷獸油,把走廊照得透亮。他的爪子在石頭地板上磨動着,發出尖利急促的碰擊聲。
兩邊牆上,被一塊塊薄玻璃保護着的,是著名的“先知畫毯”。這些畫毯上的圖畫講述了拉斯克航行到“大河”上游朝覲“上帝之臉”的故事。畫的四周是一些模樣可怕的昆特格利歐恐龍,彎着腰,作出攻擊的姿勢,尾巴和頭部緊張地拉成一道直線。這些恐龍是邪惡的反叛者,是奧格塔羅特恐龍,是魔鬼。他們知道拉斯克說的是真理,卻在光天化日之下撒謊。他們的臉扭曲着,手臂往前伸,左手全都奇怪地舉着。拇指搭在手掌上,第二和第三根手指的爪尖張開,第四和第五根手指攤開。
畫是平面的,所有形象都只是簡單的輪廓,拉斯克航船也不是立體的。許多書上的插圖也都是這樣。最近,愛茲圖拉爾省的宗教畫師們己經研究出了讓畫面富於立體感的新技術,這樣的圖畫越來越多。但儘管如此,這些毯畫還是相當迷人。阿夫塞剛來的時候在這裏工作過。那時,他每天都早早來到這裏,花很多時間察看這些繪在真皮毯子上的精緻油畫。一百五十千日過去了,這些畫依舊鮮艷奪目。
但今天不是來看畫的。阿夫塞已經遲到了。他跳下過道,尾巴來回拍打着。這一次,薩理德總算沒有因為阿夫塞跑過大廳發出的噪音斥責他。
阿夫塞到了薩理德辦公室的靳塔加木門前。辦公室的印記圖案上有恆星、行星和雕刻在金色背景上的衛星。突然,裏面傳出一陣激烈而尖利的爭吵聲。
阿夫塞停下來,手放到有凹槽的黃銅鎖桿上,這個鎖桿是鎖門的裝置。私隱很重要。佔地盤的本能永遠不可能被完全克服。一個人把自己關在屋裏總有他的原因。但阿夫塞發現裏面顯然不止薩理德一個人,再說進門前聽聽屋裏的動靜也不算什麼壞事。他把另一隻手放到右耳洞上,做成一個酒杯形狀,以便聽得清楚些。
“我不需要你的玩具。”是薩理德的聲音。陰沉,尖利,像獵人磨得尖尖的爪子。
“玩具?”另一個聲音比薩理德更加嚴厲陰沉。用昆特格利歐恐龍的話來說,是更加“卡—塔特”,最後一個輔音還伴隨着咬牙切齒的咔噠咔噠聲。說話者顯然很憤怒:最後的磕牙聲很響,透過厚厚的木板傳來,像岩石碰在一起。“玩具!”那個聲音高聲叫起來,“薩理德,孵你出來的蛋殼想必太厚了。你腦子有病吧。”
阿夫塞震驚不已,連瞬膜都顫抖起來。有誰這麼大膽,敢用這種態度和宮廷占星師說話?
“我只是上帝的奴僕。”薩理德回答道:阿夫塞幾乎能想像出來,老薩理德正神氣活現地抬起他滿是皺紋的鼻口,“我不需要你這種人來協助我工作。”
“你寧願死抱着過時的教條,也不想學習與天體相關的新知識,對嗎?”那個聲音帶着極度的厭惡。阿夫塞還以為肯定會伴隨着一陣尾巴敲擊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的啪啪聲,但是沒有,“你真使女王蒙羞。”
不管這個陌生人是誰,阿夫塞喜歡他。他把耳朵緊緊貼在門上,不放過一個字。乾燥的門板“嘎吱”響了一下——阿夫塞爪子的顫動把門弄響了。他嚇了一跳。看來只好硬着頭皮走進去了,而且還得假裝剛到。
薩理德站在工作枱后,乾枯的手臂支撐着他的身體。綠色皮膚上佈滿黃色和黑色的老年斑。
對面就是那個陌生人。他的胸部厚實發達,圓頭頂上扣着一頂紅色皮帽。一條凹凸不平的黃色疤痕從鼻口尖一直劃到左耳洞。他戴着一條灰色飾帶,在肩部有手掌寬,但在臀部處細了一半。首都是個港口城市,這種飾帶表明他是一位高級水手。
昆特格利歐恐龍的體積會隨着年齡的增加而不斷遞增,直到死亡。陌生人的體積和薩理德差不多——有阿夫塞的兩倍——因此阿夫塞斷定他的年齡大概和薩理德一樣。但他的綠色皮膚上幾乎看不到薩理德身上那種老年斑。
“啊,阿夫塞。”薩理德說。他看了看牆上的新式掛鐘,鐘擺像老年人的贅肉,來回擺動着,“你又遲到了。”
“對不起,老師。”阿夫塞低聲下氣地說。
薩理德噓了一聲,唰地把尾巴轉向阿夫塞。“克尼爾,這是我新收的徒弟,阿夫塞——遙遠的卡羅部族最值得驕傲的兒子。”最後幾個字充滿嘲笑和挖苦,“阿夫塞,向瓦爾—克尼爾船長問好。”
他就是瓦爾—克尼爾!就在這裏?關於他的故事,即使只有一半是真的,也很了不起。阿夫塞從地面上抬起尾巴,傾斜着腰部表示敬意。“見到您是我的榮幸。”他說。第一次覺得這套古老而繁瑣的問候儀式確實能表達一些真實的情感。
克尼爾把頭轉向阿夫塞:昆特格利歐恐龍的眼睛是純黑色的,如果不轉過頭,就不知道對方的眼睛看着何處。阿夫塞總是讓自己的頭部正面對着那些成年恐龍,以示禮貌,但很少有成年恐龍回應以同樣禮貌的動作,因為像阿夫塞這樣的未成年恐龍身上還沒有刺上狩獵或朝聖的花紋(即使是成年恐龍,不刺花紋也會被人瞧不起)。但現在克尼爾卻把頭轉向他,這個細小的動作使他對克尼爾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
“你在和薩理德一起工作的時候能一直縮着爪子①,真了不起。應該是我向你表示敬意。”聲音很低沉,阿夫塞不禁想起鏟嘴的叫聲。克尼爾向前走去,身子重重地倚在一根雕飾精美的拐杖上。阿夫塞這時才注意到他的尾巴幾乎齊根截斷,綠色的殘尾上只長出了一掌長的黃色新肢。他壯起膽子,端詳着克尼爾的傷口,只要他的頭不轉動,克尼爾就不會知道他的眼睛在看什麼地方。但他還是很小心,竭力保持面不改色,尾巴也沒有亂動。阿夫塞斷定克尼爾的尾巴是在一百天前斷的,也許發生了什麼意外,臉上的疤痕恐怕也是那時候留下的。“你想當一名占星師嗎,孩子?”克尼爾問道。
①昆特格利歐恐龍在激動、興奮、情怒和恐懼時,爪尖會不由自主地伸出來。
“這個職業適合我。”阿夫塞說,再次彎腰表示敬意,“能當占星師是我的無上榮幸。”
“祝你好運。”克尼爾誠懇地說,向門口走去,“薩理德,”他的聲音越過寬闊的肩膀傳來,“戴西特爾號十天內起航,在那之前我一直待在‘橘紅翼指’酒店。如果你改變主意,要用我的新儀器,儘快通知我一聲。”
阿夫塞悄悄地磕着牙。他知道,薩理德是永遠不會改變主意的。
“年輕人,”克尼爾說,“很高興見到你。我相信,隨着時間推移,你的理想之光一定會越來越亮。”克尼爾沒法鞠躬——否則他會摔倒,因為他沒有尾巴來平衡頭部的重量——但他的態度很熱情,這已經足夠了。
阿夫塞微笑着,“謝謝您,先生。”
克尼爾一瘸一拐走出房門。拐杖敲擊着大理石地面,發出“踢踢踏踏”的聲音,慢慢消失在遠處。
阿夫塞雖然不太情願向老師提問,但還是忍不住想知道為什麼偉大的克尼爾要到皇宮裏來。
“他是個夢想家。”薩理德回答說。出乎阿夫塞意料,老師居然沒有責備他的魯莽,“他發明了一種儀器,據說可以看清遠處的東西。是一根金屬管子,兩端裝有鏡片。很顯然是‘陸地’西岸的某個玻璃工匠給他造的。克尼爾管它叫‘望遠器’。”薩理德輕蔑地吐出這個複合詞。他對新事物的仇恨是眾所周知的。
“然後呢?”
“然後,這個傻瓜就認為這東西可以用於我的研究。他建議我用它去觀察衛星——”
“太好了!”阿夫塞情不自禁地叫起來,但馬上又蔫了。打斷老師的話,等着挨訓吧。趁老師還沒罵出聲,他趕緊溫順地補充道,“我的意思是,要真可以觀測衛星的話,那可太好了。”
“你知道衛星是什麼嗎?”薩理德說,尾巴啪啪敲擊着地面,“它們是上帝的使者。”
“也許等朝覷的時候,克尼爾可以把他的望遠器借給我,”阿夫塞說,“讓我用它察看‘上帝之臉’。”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緊張得直哆嗦,話一出口馬上後悔了。
“察看?”薩理德咆哮起來。聲音從他年邁而巨大的胸腔內突然迸出,震得屋裏的木頭傢具都晃動起來,“察看!一個小孩子沒有資格去‘察看’‘上帝之臉’。你只能跪下來,膜拜它,向它祈禱,為它唱聖歌。你竟然膽敢懷疑它!”他伸出瘦如枯柴、佈滿斑點的前肢,指着房門,“現在就去禮拜堂,請求上帝的饒恕!”
“可是,老師,我只是想多了解一點我的造物主——”
“快去!”
阿夫塞的心沉下去。“是,老師。”他拖着尾巴,離開那間燈光黯淡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