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原

本原

我是在一連串不堪承受的震驚中認識了歐陽嚴肅的。

那天我們一幫工友正在那個扔滿了煙頭與啤酒罐的小酒吧里享受周末的放浪時,他一個人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

很高的個子,服飾整潔得有點過分,至少在我們這幫穿一點式的男人和穿三點式的女人之中顯得不倫不類。我當時忍不住就笑了,我就這毛病,灌了點黃湯之後見什麼都想樂。

我的笑聲顯然驚動了他,透過已經有些發紅的眼睛我看見他蹙了下眉,但他立刻又極其優雅地沖我友好地點頭示意。

我笑得更凶了。

"你不能再喝了。"阿咪突然衝過來抓住我的酒瓶。我看着她的身軀白晃晃地亂顫,心頭湧起一股惡作劇的念頭。我伸出手一把擰住她滑膩的手臂,把酒瓶直捅到她胸口的那道深溝里,"好,我不喝了,你幫我存着,我想喝了再來拿。""你幹什麼,你放開我。"阿咪尖叫起來,但她的聲音在周圍的鬨笑中渺不可聞。

這時我突然感到有人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回頭,是那個人。

"放開她吧,你要喝,我來陪你。"我挑釁地看他一眼:"我們喝酒是要賭的。""我正有這個意思。"他隨手從櫃枱上拿起四個玻璃瓶塞,"這裏是兩個黑的兩個白的,要是你從中拿兩個,會有幾種可能?"看來他真以為我醉了,其實我才來一會兒,腦袋清醒着呢。"三種唄,要麼一白一黑,要麼兩白,要麼兩黑。""那好,我一賠四賭你閉上眼從中間拿出兩個黑的來,也就是說,你拿錯了只喝一瓶啤酒,拿對了我喝四瓶。”

天下竟有這麼蠢的人,看來他是想英雄救美人想瘋了,這應設是一賠二才正合適啊。我也斜他丁眼:“這樣,我不要你喝酒,要是我拿對了我要你——脫四件衣服,怎麼樣?"我這樣說的時候心裏真覺得自己聰明透頂,這人身上里裡外外也就五件衣服,只要他輸一次也就和咱們這些碼頭工一樣了。要是再輸一次,那就——嘿!

他躊躇了一秒鐘,說,"好吧,就依你。"很久之後我都沒能想清那天我究竟衝撞了哪路神仙,論賭運之好我一向是出了名的,但那天我真的就那麼倒霉。

我先摸出一黑一白,然後是兩白,接着是三次一黑一白,一連五次我都沒能摸出該死的兩個黑瓶塞來,而五瓶酒下肚我倒真是兩眼發黑了。我實在想不通,照理說我最多喝兩瓶就該他輸一次啊。

"沒問題吧?"他似笑非笑地拍了下我的肩,"接着來嗎?"周圍的人哄起來:"當然啦,我們輝哥什麼時候怯過陣啊!對吧,輝哥?"我的舌頭已經有點大,但耳朵還行,特別是聽到這麼順耳的話的時候。"那是……自然。"阿咪突然奔過去拉住那人的臂彎,聲音里已帶者哭腔:"別賭了,先生,你放過他吧,你不放手他是不會退的……他不能再喝了。"啪!我猛地扇了阿咪一巴掌,我看見淚水傾刻間便湧出了她的眼眶。"你……少管,走開!""好吧,既然你這麼想賭我就陪到底。"他的聲音冷得像冰,"我們不妨換個花樣。你看這兒有多少人?""二十六、七個吧。"我有氣無力地說。

"我還是拿身上的四件衣服作賭注,我賭這裏有兩個人的生日是同月同日。如果我贏了我要你今晚喝完這店裏所有的葡萄酒。"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我是知道的,三百六十五天可以讓三百六十五個人十人過一天生日,而這裏只有二十多個人,哪有那麼巧?再說,我敢打賭這人肯定沒注意到,櫃枱上只剩下半瓶葡萄酒了,這不是包賺不賠嗎?"好,我奉陪。"我扭過頭,"各位,想看節目就趕快報上生日。""七月二十","四月六號","九月二號"……

沒有重的,沒有!我忍不住笑起來,我看見那人的眉毛擰成了一條線,彷彿面對一件不可思議的怪事。這有什麼怪的,要真有重合的那才怪呢。

我清清嗓子:"好,都聽見了。對了,剛才好像還沒人是十二月份的吧,所以我也不會跟大家重合的,我是十二月七號。"茲說完這句話我便看着那人不再開口,我想他再糊塗也該知道我這副模樣的意思了,很簡單,那就是——該你了!

燠熱的小酒吧里空氣火燙火燙。

這時突然從門口飄進一位像風一樣輕盈的姑娘,如果說那個男人在這裏是顯得不協調的話,那麼這個姑娘的出現則是讓人初見之下都不由得生出一絲仰望的感覺。那一瞬我成覺得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胸膛里刺了一下,有點痛,有點麻,又彷彿有點甜。

她看見我們這群衣料節約模範的時侯臉"刷"地便紅了,她急急走到那個男人的身旁:"你在這兒呀,叫我好找,怎麼沒聽完音樂會就走了?"她那種好聽的嬌嗔激怒了我,我大聲嚷起來,"好啊,又多了個觀眾!"他扭頭着請我,目光犀利如刀。然後他慢騰騰地從衣兜里掏出張紙片遞給我。我滿心疑惑地接過來,是張身份證件:歐陽嚴肅,出生日期……十二月七日!

我的天啦!今天我是不是撞鬼了,要不就是鬼撞上我了。我跌跌撞撞地撲到櫃枱邊,拿起那瓶葡萄酒準備自斟自飲,趁現在還剩下點酒量我必須捍衛我一向有口皆碑的賭德。我惡狠狠但又滿不在乎地瞪着歐陽嚴肅,大口大口地幹着。我是在告訴他雖然我輸了但不過是喝半瓶酒而已,他冒着對他來說不算小的風險其實並沒有贏來相稱的結果,所以我應該算是撿了大大的便宜。

"別喝那麼急,今晚還長着呢。"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然後便和那姑娘一起走出了門。

過了一會兒門外傳來一陣汽車喇叭聲,然後酒店老闆便領着幾個人汗流浹背地進來了。他們扛者整整四桶葡萄酒。

我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便暈過去了。

我完全不知道那天我是怎麼出的小酒吧(橫豎不會是我自己走出去的),不過我卻知道這件事給我留下了兩個後遺症,即我從此見不得兩樣東西:賭具和酒具。一見到賭具我的兩眼就發黑,而一見到酒具我的眼前就高高聳起四個碩大無朋的酒桶。一幫工友閑來沒事便纏着我打趣,他們不再敬畏我的賭德(因為我那天實在沒法解決那些酒桶).我簡直想不通,如果打賭的時侯還可說是因為歐陽嚴肅運氣太好的話,但後來運到的四桶酒是怎麼回事?他難道能未卜先知?最高興的要數阿咪了,她說真好啊,你現在又不沾酒又不沾賭,她說你現在身上除了男人的汗味再沒別的真好聞,她說歐陽嚴肅實在是個大好人。

"去你媽的!"我被她幸福的自語弄煩了,"是啊,我不喝不賭,我是好男人,可一個男人不喝不賭又活着幹嘛?"在阿咪面前我一向比較隨便,大家都知道是她來貼我的。雖說這有時也讓我覺得挺神氣,畢竟阿咪蠻漂亮,是我們這兒的碼頭之花,但我總覺得自己對她沒有那種——勁。

我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有時我琢磨着這會不會因為我曾經是個哲學碩士而她從來都沒有走出過這片碼頭。那時我正是一個阿咪所說的那種好男人,第一次聽見老教授說"我們為人類而思考"時我甚至感動得欲要流淚。那時我的心中還純虛幻地勾畫出了一個白衣長發的站在高處的女孩並莫名其妙地愛着她。後來當我滿腦子的辯證法都無法證明我有權吃飽飯的時侯我便來到了碼頭開弔車,我安排腦子裏的辯證法去見鬼,安排"為人類思考"去見上帝(這事本來就歸他管,安排胃去喝酒,安排手去玩牌,但是,我竟然安排不了那個純虛幻的她。我試過很多次,我詛咒她雪一樣的衣衫,咀咒她雲一樣的長發,我推她、攘她、打她,但她還是站在那裏,默默地含淚看着我,令我無從逃遁。那種時候除了去喝去賭之外我別無選擇,可現在我唯有的兩樣樂趣都被剝奪了,而且失去了賭德,這個該下地獄的歐陽嚴肅!我決定了,我要找上門去教訓教訓他。

"歐陽嚴肅,你給我出來!"我雙手叉腰威風八面地站在歐陽家的那幢洋房前大吼道。阿咪站在我身旁,一副死黨的模樣。

"我本來就在外面,怎麼出來。"我悚然回頭,原來他就在我們身後。他說:"我剛回來,怎麼,是來教訓我還是有問題想不通來請教我?"我臉一紅,避開他充滿洞悉意味的眼光:"當然是……

教訓。""我又沒做壞事。如果你想教訓我就請回,你那個塊頭打贏我也不算光彩,如果想問點東西就跟我來。"說完他逕自走向房門。

我一楞,阿咪推一下我的肩,"怎麼辦?"我硬了下頭皮:"先進去,再……教訓他。"這次我沒臉紅,反證我說什麼阿咪都信。

早聽說歐陽家族是物理學世家,出過好幾位諾貝爾獎獲得者,進得房來方知盛名之下果然不虛。寬敞的客廳里環繞着古典風格的傢俱,許多國家元首、宮廷皇室贈送的紀念品以及各式科學獎章莊嚴地擱置着。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尊真人大小的純金塑像,我知道這是歐陽洪荒——歐陽嚴肅的父親。這是全球科學界的最高獎,最初是為征服癌症的人設立的,至今只有六、七個人獲此殊榮,而又只有歐陽洪荒是在活着的時侯得到這種獎勵的。塑像上的歐陽洪荒正襟危坐,目光中閃爍清家族的榮譽與自豪。

"如果我沒記錯,大衣都叫你輝哥對吧?"他開口了。

"叫我劉輝就行了。""那好,劉輝,我知道你肯定會來找我的,沒有人會真的認為自己在一天之內連撞幾次鬼。你是想知道那天究竟是怎麼回事,對吧?"我知道自己再掩飾就太虛偽了:"就算是吧。"他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其實那天你完全落進了我的圈套,照那些賭法你包輸不贏。""不會吧,我覺得都是對我有利呀。"他高深莫測地搖搖頭:"我說詳細一點。第一次我叫你從兩黑兩白四個瓶塞中摸出兩個黑的,初想是有三分之一的把握。但這只是錯覺,這個過程的真實情況是分兩步。首先你必須摸出一個黑色瓶蓋,這是二分之一的把握,然後你必須從剩下的兩白一黑中再摸出一個黑的,這是三分之一的把握,兩者相乘,總的把握是六分之一,至少要一賠五才是公平的,所以你自然會輸了。再說第二次,我賭在場的二十七個人中有兩人生日相同,這個計算要麻煩點。首先從第一個人說起,他與任何一個人生日相同的可能性是1/365,那麼他與另外二十六個人中的一個生日相同的可能性便是26/365;同理,第二個人與其它人(除第一個人)生日相同的可能性為25/365,以此類推,最後可知全部人中有兩個生日相同的幾率是26/365+25/365十……1/365,大約是百分之九十六,想想看,這麼大的可能性你能不輸嗎?"雖說我的腦袋正逐漸變大但總算還是聽明白了,不過我還有個問題;"就算是這樣吧,但是,後來的四桶酒是怎麼回事?""什麼四桶酒?"他鄂然了。

我這才想起酒運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於是我簡要說了下情況,只略去了我暈倒的事。

他哈哈大笑起來,過了半天他才緩過氣來:"這個嘛,也是一種計算出的幾率。""這怎麼能?""你當然不信。但如果你像我一樣從小就和量子力學結緣同時再注意一下小酒吧的規模、客人數量、酒類及儲備量,你也可以算出那晚老闆購進葡萄酒的可能性在百分之八十以上。不過,"他忍不住又笑了,"我實在沒想到會有那麼多,要不我也不會這麼損的賭了,真對不起。"他的歉意很真誠,我陡然有種面對老朋友的感覺,於是我也笑了,說,"沒關係。"我剛說完便覺眼前一亮,是她,那個像風一樣的姑娘進來了。看見我們后她有些吃驚,我覺得她吃驚的樣子真是柔媚極了。

我站起身:"你們有事那我們先走了。"歐陽嚴肅看着那姑娘:"白玫,你先坐着,我送送客人。"在大門外道別的時候歐陽嚴肅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仰頭大笑起來,然後他狡黠地對我眨着眼說:"我敢百分之百地肯定,你那天一見到酒桶就暈過去了。"那天之後我便沒有去過歐陽家,他倒是邀請過我幾次,但我總推說身體不適。我想他很清楚我的心思。其實一切都是明擺着的,我和他完全是不同環境的人,雖然不知為什麼他一直沒能取得像他父輩那樣矚目的成就,但我想這只是時間問題。我憑什麼和他做朋友?就這麼著半年時光一晃就過去了,我現在已經習慣了不喝不賭的日子,有時我還真覺得這樣挺不錯。只有一點,我閑來無事的時候還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小酒吧里的那晚,這時我的心中便會掠過一絲惆悵的溫暖,同時忍不住對歐陽嚴肅以及那個像風一樣的叫作白玫的姑娘有所思念。不過我想這樣的情形並不會持續很久,他們偶然地闖進我的生活自然也會在將來的某一天走出去,直至消逝無痕。

但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居然又見到了歐陽嚴肅,而且是在那家小酒吧里。當時我去找人,我一直沒能認出那個蓬頭垢面一杯一杯地喝着啤酒的人就是他,直到他偶然做了個極其優雅的舉杯動作時我才發現這一點。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他稍楞,彷彿認出了我,濕濕的嘴在亂糟糟的鬍子裏咧了一下,然後便一頭栽倒在了我的肩上。

如果說見到歐陽嚴肅的模樣讓我大感困感的話,而他手中的報紙就是讓我大吃一驚了。上面登載着歐陽家族的尋人啟事,要求知情者提供歐陽嚴肅的下落。讓我吃驚的是這樣一段話:……歐陽嚴肅系精神分裂症患者,發病於六個月前。

六個月前?可那時我還見過他啊。要說在那場比賽智商的賭博中我竟足輸給了一個瘋子,就算殺了我也不信。

"起來,起來!"我使勁猛推正呼呼大睡的歐陽嚴肅。

他醒了:"劉輝?你到我家來有什麼事?""哎,看清楚了,這是我的'家'·"我大聲糾正道,同時心中滾過一股暖流——他的確沒忘記我。

"我怎麼會在這兒?""這種小事等會兒再問。你先說說看,為什麼報紙上說你是精神病人。"說著話我把報紙遞給他。

他看了一眼,嘴角牽動了一下:"報紙上沒說錯,我的確是……""不對!"我大吼起來,"你撒謊。"他苦笑:"你看我現在還正常對吧?可我是間歇性發作的。你們沒見過我發作的時候,那時我會亂踢亂打,我會把舌頭也吐出來。"歐陽嚴肅說話的時候神情怪異,阿咪有些害怕地瑟縮了身體。

"不要說了,我不相信。"我粗暴地打斷他,然後我緊緊握住他的手,我感到他的手一片冰涼,凸現的關節硬梆梆地支楞着,"知道為什麼嗎?並不是因為你曾經很聰明地贏過我,而是因為我當你是朋友!我不相信一個讓我忘不了的朋友會是瘋子,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說他是。"歐陽嚴肅獃獃地看着我,低聲地說:"朋友。"然後便有薄霧樣的液體在他眼中聚集並且成行,在燈光的折射下映照出華彩非凡的光芒。這才是歐陽嚴肅啊,儘管他此刻衣冠落拓容顏樵粹,但這不平凡的目光卻已證明了一切。

這時身旁傳來阿咪的啜泣聲,我一下就來氣了:"嚎什麼?死人了?"阿咪忙不迭地擦淚,囁嚅道:"對不起。""好啦好啦,我們先出去,讓歐陽嚴肅再多睡一會兒。"阿咪出去了,歐陽嚴肅卻突然拉住了我的手:"我看她對你很好,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凶呢?說實話,阿咪人很不錯,你該好好珍惜。"我一窘,以前還沒人對我說過這些。我第一個念頭是想反駁,但剛要張嘴卻發現我竟沒有反駁的理由。如果是和阿咪爭執當然很容易取勝,因為我一開口她就不說話了,但對方是歐陽嚴肅。

"我們先不談這個。"我避開話頭,"我問你,白玫還好吧?"歐陽嚴肅全身一震,臉上浮起一種極其複雜的表情,但他的口氣卻很平靜:"她很好。她在攻讀眼科博士,快畢業了。"我沒有再問什麼,輕輕走出房門。這時我看見阿咪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海邊的礁石上,風把她的衣袂高高揚起。許是因為歐陽嚴肅的那番話吧,我心中不由生出一絲內疚。我慢騰騰地走到她身旁,把外衣脫下來披在她身上。

她回頭:"其實我不冷。他睡了?¨我點頭,然後我斟酌開口:"你說我有時對你是不是太——過份了?""沒有啊。"她低下頭看着地上的沙粒,"我知道你人其實很好,否則你也不會那樣對待歐陽嚴肅了。真的,你很好。"阿咪這樣說我更覺內疚,而且我看得出此刻她並不開心。突然間,一種近乎痛楚的感覺攫住了我的心。

"來,我們比賽誰先跑到對面那塊大石頭,你贏了我就去做晚飯。"我大聲提儀。

"好啊!"阿咪歡呼者一路跑了出去,海風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一時間我竟有些恍惚了。待我回過神來才發覺大勢不妙,忙吸口氣追過去。無奈差得太多,終是回天無術。

"要兌現噢。"阿咪側着頭邊想邊說,"要你做點什麼呢?""有沒有搞錯,我打斷她,"該你做飯呀。我說過你贏了我,就去做晚飯。現在你贏了,當然該去做飯羅。"阿咪恍然大悟:"好啊,你耍詐。"我自知理虧忙奪路而逃,阿咪不依不饒地追過來,我聽見她的笑聲像珠子一樣撒落在金色的沙灘上。這時我發現阿咪的臉上有着我從未見過的快樂,明媚得如同夏日的陽光。

但忽然她不笑了,撫着心口說:"糟了,你送給找的項鏈不見了。"我一楞,在印象中我根本沒有送過她任何東西啊。我忙拉住她:"什麼項鏈?"她急促地抬頭,聲音低回:"看來你真的都不記得了。那時你剛剛來到我們這裏,有一次我們在海邊散步,你撿起一顆小海螺說,多麼完美的螺旋,這是唯一可以讓自然界的一切自由演化而不會喪失協調的形狀,從生命到銀河,螺旋是至高無上的存在。那一刻我覺得你說得真好,我覺得你簡直就是一個詩人。後來我說把它送給我作項鏈墜子好嗎,你說喜歡就拿去吧。你,真的都不記得了?"有這回事嗎?我想了想,但我的確想不起來。不過我知道,一定是有這回事的。霎時間我不知該說什麼,我一把抓起她的手,我感到她的手瘦小而冰涼。

"我去找,我把它我回來交給你。"我語無倫次地說。

阿咪看着沙灘:"可能已經找不到了。"我順着她的目光看去,然後我明白她為什麼這樣說了。

沙灘上謎一般地散佈着無數的海螺,已經沒有人能知道我們失去的是其中的哪一顆。

"不,會找到的。"我輕聲說道,然後我慢慢地擁抱了她。

歐陽嚴肅頸系餐巾手握叉勺正襟危坐,隔一會兒便紳士風度十足地向我和阿咪舉一下手中的大瓷碗,實在令人疑心桌上的鹹魚乾和高梁燒到他嘴裏是不是就變成了烤乳豬和拿破崙X().經過一夜好睡和一番梳洗,歐陽嚴肅顯得精神很好。我們默不作聲地吃着東西,不過我想這種沉默很快就會打破。

果然,他開口了,"我肯定你們有三個問題要問我。"他又說中了。不過我已習慣保持冷靜,只淡淡點頭:"你說說看。""首先你們想知道我為什麼出走,其次你們想知道我怎麼成了瘋子,另外,你們想知道我現在究竟是怎樣的處境。"我又點點頭,同時把一碟醋當作酒倒進了喉嚨。

歐陽嚴肅已經有了醉意,看來他很少喝烈性的酒:"其實都是因為我想清楚了一個問題。"我感到自己的心彷彿被一隻手死死捏住了,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這會是一個什麼問題?他繼續緩緩陳述:"劉輝,你學過哲學,應該知道給哲學帶來巨大影響的量子力學吧。你們也清楚我的家世,可以說我從生下來的那一天起,就和這門誕生於二十世紀初的偉大學科結下了不解之緣。這門學科研究的對象是幾率,上次我和你打賭也就是靠幾率取勝的。量子力學已經證明只能用幾率這個概念來描述物質世界的一切,換言之,物質世界裏沒有任何精確而絕對的現象,從物質存在到物質運動莫不如此。如今我們說氫原子半徑為5·3×10-10米的時候實際上只是表明這是氫原子的最可能的一個值,實際上的值可能大點可能小點。這是因為在量子力學看來,物質本質上是一種波,波長與其質量成反比,同時這種波的振幅便代表幾率。如果形象點說,這有點像一串中間高兩邊低的山峰,物體可能在這些山峰綿延所至區城中的任何一點存在,同時某處山峰的高度便指明了在此處發現該物體的可能性大小,其數值總是在零和一之間。""等等!"我打斷他,"我不大明白,你是不是在說一隻貓可以分成幾截,有的在院子裏,有的在屋子裏?""看來你的確沒有弄明白。就這個例子而言,貓始終是個整體,但假如你閉上眼睛,那麼你對貓的行蹤便只能有一個估計,比方說估計它有30%的幾率在屋子裏,有40%的幾率在院子裏,還有3O%的可能性是貓已經跑出院子了。""但我可以睜開眼啊!我一看不就全清楚了。"歐陽嚴肅微微一笑:"這隻因為貓是一個大東西,簡直是太大了。你看見貓是因為貓反射的光子射到了你眼裏,光子對貓的存在狀態其實古經產生了擾動,但由於過於微弱所以你不能察覺,而在微觀世界裏這種擾動卻不容忽視。在量子力學裏有一個著名的測不準原理告訴我們,我們永遠不能精確測出物質的存在狀態。不過有一點要申明,雖然剛才我說光子對貓的擾動導致結果不精確,但只是種為了幫助人們理解而採取的簡明說法,而真正讓人們無法精確描述物體狀態的原因其實是物質的波動本質,因為物質本身就是存在於幾率之中。比方說我們想知道一個物質粒子的位置與速度,在我們先前提到的那串山峰中,山峰綿延的全部寬度與位置相關,而山峰上一個完整起伏的長度——即波長,則與速度相關。如果這串山峰包含着許多山頭並且綿延了幾公里,那我們就可以相當準確地測出波長,進而知道粒子的速度,但這時粒子的位置就很不準確了,因為它可以是這幾公里中的任何一處。如果情況反過來也是類似的,但這時的不確定量是速度。""那不是很糟嗎?"阿咪吃驚地張開嘴。"那還有什麼事能說得准?比如說,"她看我一眼,"會不會我眨了下眼睛之後輝哥就不見了。"歐陽嚴肅沉默了半響,然後他搖搖頭,再搖搖頭:"不會,你的輝哥太重了,有七十多公斤呢。如果我們把一個電子關在一毫米寬的盒子裏,根據公式可以算出這時它的速度不確定量高達115毫米/秒!也就是說當我們測得這個電子在一秒鐘里移動了200毫米時,那麼它實際上卻可能移動了315毫米或是85毫米,這時我們的所謂測量結果顯然毫無意義。但如果這個電子有你的輝哥這麼重的話,那麼這個速度不確定量便只有0.0……15毫米/秒,在小數點後有二十九個零。只有這麼一點不確定量,所以咱們的阿咪小姐自然可以對輝哥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了,對吧?"阿咪臉紅了。"不跟你說了,盡拿人家開心。"說著話她站起身朝門口走去,"我上街採購去了。"我笑了笑,目送阿咪離去,然後又問道:"你說你想清楚了一個阿題,這是怎麼回事?"歐陽嚴肅一震,目光中浮起含義複雜的光芒,像是痴了:"我想清了一個問題……我想清了那個問題……問題……阿咪、劉輝……電子……七十公斤……你有七十公斤嗎?"我吃了一驚,慌忙搖搖他的肩膀。他猛然驚醒,臉上微微地一笑,"我太取了,我想安靜一下。"我滿腹狐疑地走出屋子,天空陰晦,彷彿風雨將至。他似乎打算告訴我那個問題的,可為什麼又變主意了呢?難道是我和阿咪說錯了什麼?可基本上都是他一個人在講話呵。

天色更深了,深得像一個謎。、阿咪是和白玫一起回來的。阿咪顯然害怕我責怪她自作主張,所以她一見面就遞給我一張報紙,同時用手帕擦着眼睛。

報紙上登着一封信,在這封信里白玫用一個女人所能,公開表露的全部深情呼喚歐陽嚴肅。看着這封信的時候我真想不通歐陽嚴肅究竟還有什麼不稱心的事,而看着白玫憔悴的容顏我簡直想衝到歐陽嚴肅面前質問他是不是良心被狗吃了。

"他好嗎?"白玫急切地問我。

"他沒死。"我淡淡地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垂下眼,睫毛在臉頰上投下優美的陰影:"幾個月前歐陽家族的幾位長輩突然告訴我歐陽嚴肅精神失常,從那以後我就沒有見到過他。""不過歐陽嚴肅一直都了解你的情況,他說你快獲得博士學位了。"白玫淡淡地一笑:"其實他弄錯了,我的博士生資格被取消了。""為什麼?""因為……幾個月前我的興趣轉到了精神病方面,就瞞着導師考取了精神病學碩士生資格,眼科那邊便放棄了。"我剛想說點什麼卻聽見屋子裏發出一聲悶響,彷彿什麼東西倒在地上了。我奔過去,卻發現門推不開。在一連串急死人的沉默之後我聽見了歐陽嚴肅的聲音,他說:"你叫她走吧。"白玫跑過來,她撲到門上:"歐陽!你好嗎?到底出了什麼事啊歐陽?"歐陽嚴肅的聲音隔着門板傳來,他說得很慢,彷彿每個字都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你走吧白玫,我己經不是原來的歐陽嚴肅了。忘掉我,白玫!""別說了歐陽,你開門呀……"白玫徒勞地捶打着房門,回答她的只是一片沉默。終於她累了,無力地癱坐在門前。

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想起什麼,她平靜地問道:"那好吧,我就走。不過你要告訴我這都是為什麼,也好讓我對自己有一個交待。"歐陽嚴肅在門裏大聲地喘息着,然後他開口了:"你逼我說的,我本不想告訴任何人。在我家背後的那家醫院裏有我的病歷表,醫生說我……我其實算不上一個男人!聽清楚了嗎?要不要我再說一次……哈哈……還要不要聽?啊,哈哈……"我驚呆了,我料不到他竟會這樣說,他難道不知道這無異於活生生毀滅一個女人的全部痴情嗎?而且這個女人是那樣深深地愛着她。剎那間我忍不住想大聲打斷他的話,但我最終沒有開口。在不知道歐陽嚴肅所說的那個問題之前我只能沉默。

白玫終究還是離去了,她的背影在無垠大海的襯托下柔弱得令人心悸。"別告訴別人我在這裏。"這就是歐陽嚴肅對她說的告別辭。

"出來!你給我出來!"我終於忍不住了,我衝到門前使勁敲打着,"你不出來我就把門拆了!"意外的是門很容易就被我推開了,歐陽嚴肅臉色慘白地蜷縮在地板上。原來他並沒有閂住門,只是用自己的身體把門頂住。我衝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用一種已經高得變調的產音大吼道:"如果你不想讓我真的認為你瘋了就把全部真相告訴我!那個問題,那個你想清楚的問題究竟是什麼?""休知不知道‘薛定諤貓'?""什麼貓?新品種嗎?""不是,薛定諤是量子力學的創始人之一,也是波動方程的發現者,'薛定諤貓'是他提出的一個思想實驗。這個實驗第一次表明微觀世界裏的量子現象可以在宏觀得尺度上表現出來。"¨··——""我不大明白。""其實並不難懂。量子力學指出我們無法精確描述粒子的存在狀態,更準確地說,粒子本身就沒有確定的存在狀態,它的位置、能級等等都只是一個幾率,而粒子就存在於由幾率描繪的混合態中。在雙縫干涉的實礆里,我們可以控制一束光的強度,讓光子一個一個地照射到開了兩條縫的隔板上。經過一段時間之後,隔板后的感光紙上會出現明暗相間的干涉條紋。你肯定知道必須有兩列光才能形成干涉,所以這個實驗表明每一個光子都同時穿過了兩條縫並自己同自己發生了干涉!""這不可能!""這是真的,這個實驗很容易做。有人曾經在隔扳上設置儀器來追究每個光子究竟是穿過了哪條縫,結果倒是查明每個光子只穿過了一條縫,但這時卻觀察不到干涉條紋了。從測不準原理可以解釋這個結果,即這種觀測破壞了光子所處的混合態,這樣的觀測是沒有意義的。好比一枚在桌上旋轉的硬幣本來是處於‘正面’與‘反面’的混合態中,待到用手一把將它按住再揭開便只會看到一面了。""你是不是說——我們永遠世無法知道一個粒子的真正軌跡,它的運動全憑它自己的意志?"歐陽嚴肅沉默了幾秒鐘,然後從桌子上拿起一個茶盅遞給我:"你可以給我倒一升水嗎?我想喝。記住,是一升。"我滿腹狐疑地接過杯子走到廚房,這是個圓柱型的杯子,幸好我還勉強記得圓柱的體積公式,靠着一把尺子總算量出了一升水。歐陽嚴肅不動聲色地看我忙活,眼中有一種如同異端般妖艷的光芒。我把水遞給他,他突然苦笑一聲,把水潑在了地上說:"別怪我,是你沒達到我的要求,這不是一升水,用這個杯子你永遠量不出一升水。"我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我算過的,是一升。就算不太准也只是尺子和我的眼晴的誤差,你不能拿這個來刁難我,至少理論上我是準確的。""你誤會了,我如果因為具體操作而責怪你就太沒水平了。我要說的恰恰足你在理論上已經失真了。你要算杯子的體積肯定會用到圓周率,這個數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永無止境地在小數點之後狂奔。你剛才也不過是截取了它的很短的部份,那麼你憑什麼相信結果是可靠的。不要以為一杯水差一點沒有什麼,如果你用這個杯子舀了幾百升水之後,你的工作將會因為誤差而變得毫無意義。上帝用他的潘多娜之盒為我們送來了無數沒有謎底的謎語,人類永遠都不會知道圓周率到底是多少,同時也永遠不會知道一個單獨的電子正在怎樣地漫步。有一點我必須指出,剮才我的說法也還僅僅是個比喻,人們畢竟還能不斷提高圓周率的精度,但對於電子的運動狀態,其精度的提高是有嚴格限制的。""我盯着他:"我想你還是在告訴我一個電子的跳躍時刻和跳躍方向都由它自己選擇。站在普通人的立場我倒希望你是騙我的,老百姓一般不喜歡天下大亂。"歐陽嚴肅微微一笑:"並不只是普通人才像你那樣想,在《愛因斯坦文集》第一卷第193頁上,愛因斯坦說了一句幾乎和你一模一樣的話,並且他還發牢騷說,'在那種情況下,我寧願做一個補鞋匠,或者甚至做一個賭場裏的僱員,而不願意做一個物理學家'.當然,愛因斯坦的成就是無可詆毀的,但他對量子力學的反對的確在他的光輝一生中留下了陰影。當然,粒子是無意志可言的,但這個擬人化的說法非常恰當地描述了粒子的這個特徵。當我們用波動方程來求解一個在兩堵牆之間來回彈跳的粒子的位置時,我們只能求出它的位置幾率。很有趣,結果表明粒子有些地方出現的幾率很高,有的地方則很低,有的地方几率為零——即便沒有任何障礙阻止粒子在此處出現。甚至,在兩堵牆的外側的幾率也不為零,哪怕這個粒子的能量根本不足以衝破牆。這個實驗己經做過,結果就跟理論預言的一樣。""真的?""真的,我們日常生活中所見到的一切只是一種假象,或說是一種近似。這都因為我們身邊的物體太大了,包含了無可計數的量子,這些量子在時空上的不確定量彼此干擾湮滅,最後表現出來的是一個穩定的宏觀物體。就好比我們以前用玻璃塞打賭,雖然在實際上你可能連續幾次幾十次地成功,也可能連續幾次幾十次地失敗,但我敢肯定地說,如果重複幾千次幾萬次,那麼那個六分之一的幾率城會異常精確地表現出來,說不定能精確到小數點後幾十位。這種情況下,我們自然認為宏觀現象精確無疑了。""你的意思是說宏觀只是微觀的統計效應?""太對了,我真遺憾你沒作我的同行。實際上統計從來都是聯繫宏觀與微觀的橋樑,比如溫度就是一個統計效應,單個分子是無所謂溫度的,而大量分子的熱運

動就表現為溫度。這不是很說明問題嗎?¨"但是,你說的'薛定諤貓'又是怎麼回事?""這個實驗是把一隻貓和一隻放射性物質放在一個密閉的黑匣子裏。

貓受了犧射會死,但輻射是由粒子衰變造成的,而粒子衰變純粹是一個微觀的量子現象。如果我們不打開盒子觀察,我們便只知道輻射是否發生的幾率,這也就是貓的死活幾率,這時貓也就存在於一種死與活之間的混合態中。當然,如果我們打開盒子自然就知道結果,但這只是因為我們的觀測破壞了貓的混合態,這個結果是無意義的。在這個實驗里微觀與宏觀已經不再是不可逾越,而假如……""假如什麼?""其實已經不能稱作假如了,我不是說我想清楚了一個問題嗎?這個問題很簡單,我說過宏觀物體可以準確描述只是因為極大量量子的不確定量彼此干擾湮滅,但假如有一種方法可以協調這些量子,使它們的集合也像它們的單獨狀態一樣,那麼……"在滴酒不沾七個月後我終於又酩酊大醉。本來我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喝酒的,但我現在才知道任何事情都只是幾率,我最多只能說自己有多大幾率戒酒而已。陽光下的沙灘一片金黃,我深一腳淺一腳地亂走,沙灘上情侶們的嬉戲聲此起彼伏。我忍不住笑起來,我覺得一切都好笑極了,我一邊笑一邊喊叫,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彷彿是從很遠之外飄來。

"體們玩得高興啊?你們知不知道說不定馬上就有一顆流星掉下來砸死你們?你們還樂,你們還不跑?什麼,不可能?外行了吧,量子力學說沒有不可能的事,任何事情都是有幾率的。哈哈……幾率……"我又了一口河,這時我聽見身旁一個男孩握住一個女孩的手說我永遠愛你,陽光下他們的臉龐明凈得有些透明。我更樂了,我跳到他們中間猛地扯開他的手:"又說外行話了不是,應該說你又愛她又不愛她,你們現在既是活的又是死的,你們都是結過婚的正在初戀的喪偶的獨身主義者!

這才準確嘛!世界本就是混合的!哈……"我沒說完便被一拳打倒,然後便有很多人圍過來,我看他們的拳頭傳暴風雨一樣襲來,但我一點都不覺得痛。之後我便聽見了阿咪由遠而近的嘶喊,我覺得她的聲音飄搖隱約如同斷線的風箏。

突然間一陣透體的冰涼讓我清醒了,清醒之後我才發現自己被阿咪拖到了海里,她一邊哭泣一邊朝我身上波灑着海水。我怔怔地和她對視了幾秒鐘,然後她一頭撲進我懷裏,帶者哭腔對我說:"快去看看歐陽嚴肅!"很久以後我都無法原諒自己犯下的錯誤——為了喝酒買醉我竟把歐陽嚴肅置之一旁。其實我應核有所覺察的,他寧願忍受痛苦也不把真相告訴白玫卻輕易就告訴了我,這明顯是反常的,而我卻大大咧咧地跑出來撒酒瘋。阿咪說我走後不久便來了一個人,就是我們在歐陽家見過的那尊金像上的人,歐陽嚴肅一見到他就反鎖了門,之後不久牆上的電錶便開始瘋了似地飛轉。

"你先回去,我去找白玫。"我抹了下額上的汗,"除了她,我想沒有任何人能起作用了。"在醫學院的精神病理系找不到白玫,我像一枚火箭一般在樓宇間橫衝直撞。過了半天我才想起應該問問別人,於是我攔住幾個一路閑聊的女生,問她們知不知道白玫的行蹤。她們立刻訕笑起來,其中一個說:"她呀?已經脫離精神病理系了,現在她感興趣的是,嘻,男性生理。沒準兒正在男性生理實驗室里搞解剖呢,嘻!"我拼盡全力才忍住沒把拳頭打到她高雅的臉蛋上去,我己沒有時間。

在充斥着刺鼻的福爾馬林氣味的解剖室里我終於找到了白玫,她安靜地工作着,臉色蒼白如紙。看着她的樣子我的鼻子忍不住一陣發酸。

"劉輝,"她看見我了,"什麼事?是歐陽要你來的嗎?他出事了?"我費力地想故作輕鬆地笑一下,但我實在笑不出來,末了我終於像一道不堪重負的匣門一樣拉起,對她講述了全部的真相。白玫先是詫異,繼而驚駭,最後她突然說了一句"我全明白了",之後便搖晃着向外奔去。我怕她摔倒忙跟上去想攙住她,但我拼盡全力也追不上她。

剛感到海邊我便呆住了,我看見一團紫光從屋子裏透出,而後一個被光暈籠住的人形便緩緩地從屋子裏移了出來,但屋子的牆壁又實實在在絲毫無損。我陡然記起歐陽嚴肅說過兩堵牆之間的量子在理論上是可以越牆而出的,即便它並無足夠的能量。

歐陽嚴肅的身軀停了下來,如同一個奔放的"大"字,他的手腳上纏滿了導線,光暈使得他的臉龐有些模糊。

白玫嘶啞地呼喊起來,我想不到這麼凄厲的聲音會出自白玫,這個時候她就像一個來自黑森林的巫女。

"歐陽!你別做傻事,快停止吧!我全明白了!"歐陽嚴肅突然開口了:"你不明白,沒有人會明白的。""本來我是不明白,但當劉輝把一切告訴我之後我就全明白了。你從生下來的那天起就註定要走上研究量子力學的道路,你熱愛這個事業,並且在幾個月前取得了重大的突破。但很快你就發現你的成果會摧毀這個世界上得全部秩序,會使一個人既在這裏又在那裏,既是天使又是惡魔,會使人們無法肯定地評價任何一件事,從而使得這個世界上既無是非也無善惡。你因此陷入萬分矛盾得境地,而此時歐陽家族為了家族的榮譽又逼迫你宣佈它,所以你才離家出走。對吧,我說的都對吧?"歐陽嚴肅死死閉住雙眼,但兩行淚水卻潸然滾落。突然歐陽洪荒像魑魅一樣出現,紋絲不動地站立着,面無表情,恰如他的那尊金身塑像。

"你為什麼那樣傻呢?歐陽!你早該告訴我實情啊,我會支持你的。"白玫熱切地呼喊,"快停下來,別再繼續了,歐陽!"四野寂靜,只聽得見海潮拍打礁石得聲音。歐陽嚴肅沉默着,全身的光暈耀人眼目。過了好一會兒他嘆出一口氣:“白玫,其實你都說對了,只不過有一點你沒有說到。我真正無法戰勝得是我自己。我耗盡心血才找到我要找的東西,這是我取得得第一項成就,可以說我幾乎是為此而生,但現在理智卻要求我毀滅它。這段時間我一直在不斷掙扎,直到剛才我才最後下了決心——我已經毀掉了全部資料。”

隨着“啊”的一聲,歐陽洪荒的身軀開始抑制不住地顫抖,他的眼中一派絕望。

“爸爸。”歐陽嚴肅接著說道,“我想我是不會獲得您那樣的榮譽了,請您原諒兒子不孝。我不知道我的成果會不會在未來的世界裏結善果,但我知道現在是不行的,所以我毀了它。不過,為了對得起歐陽家族的榮譽,以及我剛才對白玫說過的那個原因,我決定完成一個實驗。正如您現在看到的,我準備用我的身體來證明我的成果,這也是歐陽家族的傳統。我計算過了,首次實驗成功的幾率是——十億分之一。”

歐陽洪荒還是一語不發,但面頰上已是老淚縱橫。他筆直地挺立着腰板,沒有一絲勸阻的表示,也許他已知道沒有人能阻止歐陽嚴肅了。

光暈陡然泛濫,彷彿一團火焰熊熊燃起,亮麗的光芒飛濺開來,使得萬物透明。大地沉默,天穹沉默,古往今來四方上下的宇宙沉默,彷彿都眩迷於這人類文明中異端的火。

我突然有了種預感,在預感的驅使下我望着白玫。我看見她也緩緩轉過頭望着我們,長發在空中劃過極其優美的弧形,然後她似乎笑了一下。在後來很長的日子裏我始終沒能弄懂這一笑究竟表達了什麼,我便想這笑容或許不是留給我們而是留給未來的人們的,但我轉念又想到了那時她的笑容是否已被時光蝕刻並且蒙塵?

異火高熾,而白玫開始朝着異火的方向奔去,在奪人心魄的光明中她的身影飄飛如蝶。

大火以及赴火的飛蝶成了我腦中最鮮明的印記並蓋過了其它的一切。我依稀看見歐陽洪荒仰天長嘆一聲后佝僂着融進夜色,而這時阿咪的手很溫順地任由我握着,使我感到在世上做一個凡人其實就是幸福。

我一直不知道那次實驗是否成功,我只知道成功的幾率是十億分之一。不過已經夠了,我已經知道了幾率,按照量子力學的觀點我對這件事的了解已經達到極限,所以在後來的日子裏我從不去尋找更準確的結果,只在思緒襲來時忍不住對只有十億分之一的幾率活在世間的歐陽嚴肅和白玫寄上祝福。

有一次我遠遠地看見一對情侶在遼闊的沙灘上漫步,很親密很幸福的樣子,看上去極像歐陽嚴肅和白玫。但當我歡呼着奔過去,卻發現眼前空空如也,只有一片平常的充滿秩序的世界。

主持人的話:作者用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展示了微觀粒子所具有的波粒二象性,在科幻小說領域的開拓上,作了難能可貴的探索。(吉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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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夕中短篇科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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