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洞裏的槍聲
一.線索太多了
局長一進屋就扔給我一摞資料,他幾乎是在咆哮:“記住,你是第四個!那三位都被抬到醫院去了。知道病因嗎?全一樣:用腦過度導致的輕度精神分裂。我可是把底牌都告訴你了,以後別來怪我。”
我不作聲,似笑非笑地看着這個小老頭象耗子一樣在我的辦公室里亂竄一氣。我知道他不想我接這件案子,他和我爸爸是多年的老朋友。
過了一會兒,小老頭停下來壓低了聲音說道:“我說韋文,咱們把這案子掛起算了,估計再過一百年來破可能會有希望。”
我還是不作聲。
小老頭總算看出我是下定決心了,他安靜下來,臉上的五官很莊重地凝固在了一起。一看這表情我便知道老傢伙怕是要用最後一招了。
果然,他開口了:“我是你上司,對吧?”
我點點頭。
“上司之所以成為上司,總得有點理由吧?”
我一下子想到一個現成的馬屁已經遞到我嘴邊了,讓人不拍心頭怪難受的:“理由就是您老破的案子比我從生下來起犯的錯誤還多。”
看來沒拍到蹄子上去,小老頭笑了:“所以你聽我的不會錯,這件案子註定是個懸案。”
“肯定還有些我們沒發現的東西,我們只要……”
我話沒說完便被小老頭打斷了:“你是說線索不夠?告訴你,這案子最讓人頭痛的地方就是線索太多了!”
二.上帝的錯
小老頭說得沒錯。
按理說這應該是個很簡單的案子:第一,案發現場有眾多目擊證人,而且都在極嚴格的方式下錄了證詞;第二,這一點在很多時候是極難滿足的——整個過程都被攝錄下來了。
卷宗上寫着:地球格林尼治時間四月十七日上午10點,在太空隧道冥王星站附近發生一起殺人案件,兩名當事人均受輕傷。由於技術性原因,兩人均以原告和被告的雙重身份被收容。
“技術性原因!什麼鬼東西!”我嘀咕着打開了放影儀。畫面很清楚,還帶旁白。
看上去應該是在太空列車的車廂里,人們閑散地坐着。旁白:“現在調用當事人的記錄。”
畫面分為了左右兩格,左邊是一名清瘦的年輕人,右邊是一名若有所思的中年男子。旁白:“年輕人是陳文斌,中年人是吳棱,均為生物學博士。兩人不在同一節車廂,吳在前陳在後,相距有三萬公里左右。將二人置於同一畫面是為了方便比較。好,請注意……”
陳文斌的身體突然重重地抽搐了一下,左臂上湧出鮮血,他癱倒了。而大約兩秒以後,同樣的變化發生在吳棱身上。旁白:“據醫院鑒定,二人均受到一種基因慢波輻射,而整列太空列車上也只有他們兩個人攜帶有這種私制的尖端武器。以上的畫面是由列車上的攝像機記錄的,在太空隧道內也安裝有監控器,對列車內的一切現象也同樣加以記錄。不過由於列車和隧道的速差,所得圖像是經過處理的,但絕對是同步記錄。請看。”
……吳棱的身體突然重重地抽搐了一下,左臂上湧出鮮血,他癱倒了。而大約兩秒以後,同樣的變化發生在陳文斌身上。
我想此刻我的眼睛一定大如銅鈴。我當然不會懷疑當代最先進的攝影技術,至於我的眼睛,雖說有點近視,但也算湊和着過得去。可這種發生在我眼皮底下的怪事又該作何解釋?
旁白還在聒噪不停:“二十年前開通這條速度高達0.99倍光速、長度達十萬公里的巨型太空列車時,著名學者劉未博士就曾指出其中潛在的隱患,現在這件案子可說是被不幸言中了。”
劉未?該向這位先生請教一下。
看來劉未是被我的前三位同事糾纏得冒火了,他根本不和我通話,而是給我放了段錄音。理論當然深奧無比,好在我還算聰明,聽懂了十之八九。不過我倒寧願自己不要懂,因為在這個問題上絕對是不懂不糊塗,越懂越糊塗。
這麼講吧,這裏頭有三個關鍵的地方,也是三個很難湊攏的條件,否則也弄不出這麼個千古奇案來。第一,兩人都是生物學家,他們這次用來互相攻擊的是具有識別基因功能的專用武器,所以他們才能相距三萬公里不須瞄準而射擊;第二,太空列車速度達0.99倍光速;第三,兩人開火的時間差在兩秒之內,基因慢波在這段時間內只能前進一萬公里。實際上,科學的漏洞已經註定這種案子早晚會發生,只是由於條件苛刻才讓我這個倒霉蛋恰好撞上。
相對論的諸多推論中有這麼一個公式:
運動物體前後兩點的時差=物體速度×兩點距離/光速平方一物體速度平方。也就是說,條件適宜時,地面上的人會認為運動物體前端的時間落後於後端一個恆定的時差。將本案里的各種數據代入這個公式會得出這個時差為四秒多一點。正好,列車上記錄陳文斌先於吳棱兩秒中彈;而隧道記錄則相反,是吳梭先於陳文斌兩秒中彈。二者之和也就是四秒左右。另外有一點更為重要:后開火的是在自己發射之後才中彈的,也就是說,他不是因為感知受到攻擊而還擊的。按照愛因斯坦的觀點,兩件事之間存在因果關係的前提在於二者能被種種速度小於或等於光的信息聯繫起來。在本案里,兩人之間隔有不透光的種種屏障,所以他們之間的因果聯繫不能通過光而只能通過用來攻擊的基因慢波來實現.而要是某一方是中彈之後才還擊,即因為感知受到攻擊而還擊的話,我們絕不會攝錄下兩種結果。因為雖然相對論認為時間的先後是相對的,但這種相對性不能違背因果律,即結果不會出現在原因之前。除此便無限制了。所以,完全可以證明,本案無解,選擇不同的參照系將有不同的結果。
記得我當時拿着電話聽得冷汗直冒,然後我忘了對方只是台錄音機,大吼道:“不對!不管怎麼講,必定有一個人先開槍!否則就太荒謬了,這麼講還有什麼正義和真理可言?”
對方半天都沒作聲,然後我聽見一聲咳嗽:“咳,我把錄音機關了,現在跟你通話的是我劉未本人。其實我一直在旁邊聽着,本來我不想和你談的,但我看你在這件案子裏已經陷得太深了,我想拉你一把。這麼說吧,這件案子很容易毀掉象你這種認定世上只有一種公理而又富有正義感的人。你的前三位同事也是這種人,他們都進了醫院而我什麼事也沒有,因為我相信科學是至高無上的。我也承認一點,這案子裏必定有一個人是真正的兇手,但科學已證明是查不出來的.我們何不就這麼讓它不了了之。這不是我們的錯,這是上帝的錯。”
三.漫天迷霧
“……先開槍,后開槍,先開槍的后開槍,后開槍的先開槍……”
瞧瞧,我此刻正進行着多麼嚴密的推理啊!我咬牙切齒,我上竄下跳,我揪掉了一根又一根鬍鬚。
一般說來,當我正雲遮霧罩地琢磨問題時,不使勁拍桌子模仿五級地震是不可能將我召回這個世界的。不過也有例外,比如現在——小梅推門進來了。這麼說一點也不矛盾,因為一看見她那讓人老想學壞的俏模樣我的那顆二十九歲的男人心啊就彷彿地震般上上下下東搖西晃。
小梅看着我(上帝!你把這麼漂亮的眼睛給了小梅難道不怕赫拉嫉妒?)說:“告訴你,本來你這兒我是不來的,也不知我爸為什麼非要我到你這兒來‘學點東西’。學什麼呀,我這個醫生要是學了你那專門送人上絞架的本事不出醫療事故才怪。”
啊,我真想大聲感謝可愛的局長大人,小老頭比我想像的要聰明百倍。前三名警員都是獨行其事,這是個教訓。這才是小老頭的最後一招呢。想想看,有這麼一個讓人心律不齊的小姐作伴,就算是封我做瘋人國的國王我也不去得什麼精神分裂。
“你在做什麼呢?”小梅走到桌前拿起卷宗。
我陡然警醒到這是絕密的,忙伸手按住:“哎,別動。”
小梅受驚地抬起雙眼,我一下子覺得自己快融化掉了,話到了嘴邊也變了樣:“這……案卷有點臟,我先拍拍灰你再看。”
小梅淺淺地笑了。
我突然想扇自己一記耳光,太沒骨氣了!可又想這也不能怪我,有二十來號人都明確表態要追小梅呢,一個人在只有二十分之一的機會時還能有我這麼多骨氣也夠不容易了。
“這案子很難吧?”
我狡黠地看她一眼:“只比……追你要容易一丁點兒。”
小梅臉紅了。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她這副羞澀的樣兒,想當初我是一個何等洒脫的人物,也就是有次不留神看見她正臉紅,結果便墜入無邊情海至今不得超脫。不過她很快就恢復過來,沒事般地問道:“那你為什麼要接着干呢?”
我對她這種王顧左右而言他的態度有點惱恨,脫口便說道:“你要是指案子呢,我的回答是因為好奇,我想知道世上究竟有沒有沒人破得了的案子;你要是指我追你這件事呢,我的回答還是因為好奇,我想知道世上有沒有沒人追得上的女人。”
“你——”小梅顯然是真生氣了,她咬住下唇,我看出她在強忍着不哭。然後,她奪門而去。
“啪!”我真地扇了自己一記耳光,我這是犯的哪門子倔啊!這麼好的姑娘硬是被我氣跑了,看來這輩子是沒戲唱嘍。
不過小梅這一走我倒是不敢回到那種折磨人的思考中去了。說實話,有一種稱為“害怕”的小東西已經伴隨着我對案子的深入而漸漸纏住了我的心靈。
既然不能亂想,我能做的事只能是見見當事人了。
陳文斌看上去要比照片上老一些,可能是由於幾天沒刮鬍子吧。但也正因如此他顯得更成熟,配合著那種彷彿與生俱來的書卷味實在是俊氣非凡令人心折。
“現在你的案子歸我管,叫我韋警官就行了。”我自我介紹道。
他冷漠地看我一眼,似乎對這種頻繁的人員更替已見慣不驚。
我決定給他一個下馬威:“前幾次的口供上你說自己是防衛,但你為什麼事先在你的那把‘基因槍’存入了吳棱的基因信息?”
我料想這個問題一定會把人逼得手忙腳亂,起碼也會露出點蛛絲馬跡。哪知陳文斌想也沒想便答道:“因為我知道吳棱已把我的基因信息輸入了他的那把基因槍。”
這回輪到我傻眼了,不過我不死心:“那你知不知道吳棱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陳文斌搖搖頭:“你應該知道他是我的老師,現在我仍在他指導下工作。”
“那麼,可以談談你們用的武器嗎?”
“怎麼說呢?”陳文斌沉默一下,“大家都知道,世界上第一代電腦病毒其實是由當時的電腦專家創製的,並沒有惡意,僅僅是一種工作之餘的精神調劑。我和吳棱一直從事着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開始的‘人體阿波羅計劃’,即將人類的基因圖全部排列出來,總數達三十億之多。成功之後,人類可以征服已知的絕大部分疾病。基因槍,僅僅是種副產品。”
“好吧,就問這些。”我站起身盯住他的眼睛,“有一點我必須強調,你們兩人中總會有人是先開槍的。根據法律,這個人就是兇手。但嚴格說來,你們兩人中沒有一個人是因為受攻擊而還擊的防衛者。不過我是警官,無權修正法律,我只認定先開槍的人是兇手。如果這人是你,我只能說抱歉,如果是吳棱,你可算走運。”
陳文斌低聲說:“我理解。不過現在我覺得已沒必要和他計較了。”
走出收容所的時候我看見了漫天迷霧。
四.這個人快死了
我再次陷入混亂的思考之中。
不過要說一無所獲那是很不確切的,因為我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地方——陳文斌撒了個很不起眼的謊。
翻開近年的科技刊物,可以看到吳棱和陳文斌的名字總是並列着出現在學術論文的署名處。問題就在這兒。吳棱有許多學生,如果是他在領導着研究工作,那麼他應該有獨立署名或是和其他學生(除陳文斌)聯合署名的成果問世。還不清楚嗎?我敢肯定這些成果的真正創建者是陳文斌,至少大部分功勞是他的,但他卻說“我仍在他指導下工作”。
不要小看這個小地方,實際上我破的案件大都做得天衣無縫,從大處足下不了手的,只有在一些極微小的細節上才能撕開一道口子。比如這次吧,如果陳文斌坦然相告那些論文的實情,我的推測便會是三個:一,陳由於這種不公正的待遇而起殺心;三,吳由於嫉恨而起殺心;三,吳、陳兩位聯合起來給世界出道難題以滿足科學家所常有的童心。
但陳文斌這麼掩飾不迭,我的懷疑重點便集中到了第一個推測上。而且,我越想越覺得這點最可信。
但是,證據!千頭萬緒最終還得歸結到一個問題上來,那就是“到底是誰先開槍”。不解答這個關鍵問題,我的一切行動、一切思考、一切心機都是可笑又無用的。而我恰恰對此一無所知,甚至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線索、疑點、未知,都化成了一個個形態古怪的符號在我的腦子裏迴旋飄蕩,它們甚至跑到了我的身體之外,圍着我發出嘰嘰吱吱的聲音。它們在譏諷我,它們衝著我大笑……
很難說如果不是小梅恰好在此刻推門進來,我會不會象尼采那樣在思考中瘋狂。事後當我回想起這一幕時,心中還充滿后怕。
“你怎麼啦?”小梅使勁搖着我的肩。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陪着我,小梅。”我的聲音近乎央求。
有了上次的教訓,我只好俯首貼耳地圍着小梅轉了,看來我是越來越沒骨氣哪。不過古人都說嘛……哎,想不起原話了……反正,那意思是象我這種人是難過美人關的。
現在該和吳棱打交道了。
我和小梅走進收容所時,吳棱正和一個年輕的女人談天。他介紹后我才知道那是他的妻子林茹。雖然年齡相差有十多歲,但看得出他們是很融洽的。
“我想這件事裏頭有很大的誤會。”吳棱說話的神態很“專業”,如果把他和一百個人混在一起讓你選一個科學家出來,你一定會選他的。雖然不知為什麼他顯得比照片瘦了許多,但那股儒雅溫和的前輩風範仍然使人如沐春風。他說話很快:“我那把槍里之所以存有陳文斌的基因信息只是因為我當時身邊就只有這麼幾個人的基因圖,我自己的基因圖也存在那把槍里,只不過沒處於第一發射位置而已。在太空列車上的事我想是走火了,我為什麼要殺他呢?”
“你有理由殺他,因為他已經超過了你。”我冷不防冒出一句。
出乎我意料的是吳棱似乎被刺傷了,他的臉漲得通紅:“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從那些論文署名上這麼推斷的?我老實告訴你,那些論文的確是我指導陳文斌寫的,你可以去查底稿和原始數據記錄。我不過是有些偏袒他,但沒想到你會拿這個來損毀我的人格。你,你必須收回這句話。”
他真的憤怒了,反正,憑這雙眼睛我找不到一絲摻假的地方。難道我的猜想是錯誤的?
“別這樣,注意身體。”林茹站起來扶住吳棱。我這才注意到林茹身上有種叫人說不出但卻能清楚感到的韻致,她無疑稱得上美麗,但卻又不止於美麗,有一些說不上憂鬱也說不上開朗的東西在她的美麗之外飛舞着,令她看起來有些幽邈,彷彿一支高山上的白合花。
吳棱看着林茹,愛意濃得幾乎要從他眼中淌出來。他平靜了。
“我想說聲對不起。”我說,“但請相信我只是出於職業習慣才有此一問。我沒有惡意。”
“算了。”吳棱擺擺手,“老實講我根本不想接受這些調查。可惜我稱不上原告,否則我會撤訴的。我妻子也是這個意思。我相信陳文斌不會害我的,這裏頭准有什麼地方弄錯了。你應該查查。”
真叫我哭笑不得,他竟會猜疑我們搞錯了,那些記錄都擺在那兒呢。不過我不打算和他爭,我告辭了,小梅自然跟着我。
我覺得自己一無所獲,不過小梅倒是說出一件與案子沒什麼關係但卻很重要的消息。她在走出收容所后對我說:“憑我剛才對吳棱的觀察,我敢肯定他已經得了某種可怕的病。”
半小時后我便以警官的特殊身份從醫院裏查到了一份資料:在此次殺人案件發生前夕吳棱曾作過一次體檢,他的確已身患絕症。換言之,這個人快死了!
五.我有的是時間
我敢說如果警員考察科的人突然走進我的辦公室的話一定會賞我一副手銬,因為此刻小梅正象讀言情小說一樣捧着那些絕密的材料亂翻一氣。我對她算是沒轍了。
“乾脆就判吳棱有罪算了,本來這件案子就破不了,少損失一個人才總是好的。對吧?”小梅突然抬起頭髮了一通妙論。
看着她那認真又調皮的樣兒,我真想一口答應她。不過我還是板著臉說道:“哪兒能呢?法律是要講公正的。”
“我不就是想少點犧牲嘛,這麼凶!”小梅邊說邊低下頭看“言情”,“想想吳棱也很讓人同情,除了我們還沒人知道他的情況呢。”
“是挺可憐的。”
“哎,等等!”小梅突然叫起來,“剛才我說什麼啦?”
“剛才?你不是說沒人知道吳棱生病了嗎?”
“不對,你看這兒記錄著:陳斌說‘……我覺得已沒必要和他計較了’。想想看,這句話無意中不是表明陳文斌可能已知道吳棱的病情了嗎?”
太對了!應該是這樣。稍微懂點語言心理學的人都能看出這層意思,何況我這個心理學碩士。他怎麼會知道?即便是吳棱本人也還蒙在鼓裏啊。
憑經驗我已知道,這個最新的發現解救不了我,因為它使得形勢更複雜了。
窗外的黑暗已漸漸成形,而我已沒有方向,所剩的只有直覺,實際上我也只能*直覺了。我並不認為直覺是什麼膚淺的東西,相反,我認為直覺其實是人從萬千繁複的事物、起伏跌宕的成敗,以及時間和經驗中磨鍊出來的一種能力,它往往指引人們超越過程直達真相本身。當然,也有搞錯的時候。而在這件案子裏我有着很強的直覺,我真的認為陳文斌就是那個先開槍的人。但是我卻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在涉及動機和根源時,我的直覺只告訴我一片空白。
不過我不着急,局長不是說這案子要一百年後才能破嗎?我有的是時間。
六.好象可以了
一個人的確不能過於樂觀,尤其當你的同伴是一個女人的時候。
推開辦公室的門我嚇了一大跳,幾十個話筒象是幾十把爭搶烤肉的*子一樣伸到了我面前。
“請問……”請談談……”請說一下……”
“小——梅!”我大吼一聲,全場為之一靜。
“你,叫我?”小梅一臉得意地從記者堆里鑽了出來。
“是你乾的?你給他們說了些什麼?”
“我是想幫你揚名嘛!我也就稍稍透露了點這件案子的奇怪之處,這樣記者才有興趣呀。”
老天!這個小梅把我害慘了!這件案子之所以被列為絕密就是因為它可能是有史以來第一件可以讓兇手正大光明地逃脫制裁的案子,現在這麼一股腦兒宣揚出去而我最終又無法破案的話,不知會誘發產生多少起類似的案件。社會,畢竟還遠未獲得真正的安寧與完美。
“滾!統統滾出去!”我暴跳如雷。
記者們個個面有慍色地走了,我敢打賭明天就會有傳票召我去法院接受“妨礙新聞自由”的控告。
小梅走到我身邊,仰起臉怯生生地問道:“你沒包括我吧?”
我一下感到男人的骨氣都回到了我身上,我用更高的聲調吼道:“你也滾!”
小梅不“滾”,她猛地撲到我懷裏,低聲說:“對不起。”
壓力增大了。消息泄漏出去后,民眾的反應極為強烈,他們對一向視為護身符的法律產生了懷疑,很多人已不敢出門。
此刻,我一籌莫展地傻坐在辦公室里,兩把基因槍擺在我面前的桌上,旁邊是從槍內存貯器中提取出來的基因圖,分別是陳文斌和吳棱的。這些就是我所取得的全部證據了,可我根本就不知道它們能證明什麼。
該怎麼辦,眼看就快天下大亂了。局長一天十次打電話來詢問進展,他也一定被逼得焦頭爛額。可我又能做什麼,我只能坐在比我還高一個頭的案卷中間傻乎乎地看着天書一樣的基因圖發獃!
大腦中是漿糊般的一團,我奮力使用這團漿糊進行着所謂的思考。所有的記錄閃爍着劃過腦海……我感到了一個亮點,亮點在擴大,然後……
我猛然站起身,對小梅說:“好象可以了。”
七、他一下子捂住了臉
幾天不見,陳文斌憔悴了許多,他不動聲色地看着我、小梅以及林茹。本來吳棱該來的,但他感到身體很不適。
“我不妨直說吧。”我先開口,“陳文斌,我有理由指控你犯有謀殺罪。”
“你不用嚇我,雖說我是搞基因工程的,但象相對論這種基礎理論我自認不比你懂得少。”
我沒說話,只遞給他兩張疊合在一起的膠片:“這是你和吳棱的基因圖,這裏還有一架功能強大的電子顯微鏡,你自己看吧。”
他低頭看了一會兒,臉上顯出驚異的神色。
“奇怪嗎?其實想想就很平常。你告訴我人類基因的組合有三十億種之多,但我想你該知道,現在世界人口有六十億,從概率上講,兩個人具有極其相似的基因排列是必然的。很巧,你恰好和吳棱是這樣的兩個人。”
“可這並不能說明什麼。”
“別忘了,你用的是基因槍,是根據基因來確定並攻擊目標的。不錯,由於你在時間上的安排使得太空列車和隧道里的記錄產生了矛盾,但矛盾的前提是我們認為你們兩個人都開了槍。然而,從你們具有極其相似的基因排列來看,你們當中只有一個人開了槍,發出的基因慢波分成兩股分別擊中自己和對方。如果兩人都開槍,則必然每人會中兩槍,這與實際情況是不符的,而在只有一人開槍的情況下一切就簡單多了。不必再考慮隧道里的記錄。這時,那個開槍的人必定先中槍,因為他離槍近。列車上的記錄表明,你,就是這個開槍的人!”
陳文斌完全呆住了,他的嘴唇翕動着,汗珠從他白晳的額頭上淌下來,他恐怕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敗在這樣一條“天然”的線索上。他的眼中一片無助,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一個男人會有這種眼神,那完全是一種——崩潰。
我緊盯着他:“還有幾個問題我看倒值得一問。你沒能殺死吳棱是因為輸入的基因信息中有錯誤,當然,如果沒這錯誤你們倆多半都死了,但你是專家不該出錯。還有,你……”
“不要廢話了!”陳文斌粗暴地打斷我,他的眼中恨意畢現,“反正我失敗了,我認命。我只恨自己沒能除掉吳棱這個老傢伙,他總以前輩自居,壓制我的才能,有他在我永遠也出不了頭的。我早就想殺他了……”
陳文斌滔滔不絕地說著,一種悲哀而激昂的神色在他臉上浮動。我知道我這時應該再告訴他一句話,但我不知道也不敢猜想他聽了這句話後會有怎樣的反應。
但是我必須說,我說:“你不必再幫她了。”
他一下子捂住了臉。
八、她彷彿睡著了
“早在我發現基因槍中的基因信息存在錯誤時,我就開始懷疑是否存在一個被我們忽略了的人,而當我見到吳棱對待你的特殊態度時,我更猜想到這個人必定與你和他都有着某種關係。我想你也感受到了,吳棱對你有種由嫉恨、內疚、贖罪等等混合而成的複雜情感,他對你過份的提攜和偏袒正是這種情感的表露。他的地位崇高,經濟富有,又指導着你的工作,要說欠情也該是你欠他的。於是,我只能想到感情了。”
“不,你是在胡說!”陳文斌叫起來,臉色如紙,”你們不是已經找到兇手了嗎?就是我呀,我都承認!是我,是我啊!”
“別說了,文斌。”林茹的聲音如風鈴般悅耳,她看着我,“一切都是我安排的,槍里的基因信息也是我輸入的,我是真正的兇手。”
“不是的,你不是的。”陳文斌一把握住她的手使勁地晃動,“我不都承認了嗎?不關你的事,你別傻了!”
淚水從林茹的眼中漫了出來,她無聲地搖着頭,滿頭秀髮飄揚:“你不是,你只是被我利用的,依照法律你的罪很輕。本來,我以為從此可以陪伴你了,可是……”
林茹把手伸給我,我給她帶上了手銬。她的眼光一片迷茫:“我失敗了。不過,我想講一個故事給你們聽……”
這是一個關於愛情的故事。
一個少年和一個少女在百合花盛開的季節里不期而遇,之後,他們平靜地相愛了,花海里撒下了他們無數幸福的痴語。後來有一天,他們看到了他們自己的基因結構圖,那是個非常殘酷的現實——他們倆各自帶有一種導致可怕疾病的隱性遺傳基因,換言之,他們如果結合必將導致後代的夭亡。正如二十世紀的人們禁止近親結合一樣,現在的法律也禁止這種不健康的婚姻。這對可憐的有情人除了在抱頭痛哭之後分手以外,又能有什麼選擇!
我楞立着,這個故事讓我感到深深的難過。命運之神啊!你為什麼總喜歡破壞人世間的完美?
小梅已泣不成聲。
“如果一切真是命運的安排我也沒什麼可說。”林茹接着講道,“可是,三年後我才在一次很偶然的情況下發現我和文斌的基因根本就沒有衝突,以前我們看到的全是假的。但這時我已為人妻,而我的丈夫就是欺騙了我們的人。”
我一切都明白了。
“從小,我就聽人說我很美,那時我最喜歡聽這個。可是,要是我那時能知道我的不幸正是因為我的美麗的話,我情願老天給我一副平庸的容貌。那樣,我就可以和自己心愛的人不被打擾地度過一生……”
“啊,她暈過去了。”小梅驚呼道。
林茹臉上恬靜如水,她彷彿睡著了。
九、夕陽醉了
是交差的時候了,調查記錄以及口供就在我手中的這張小小的磁盤上。
“剛才有個電話打過來,說是吳棱已經病重死了。”小梅很恭敬地向我報告。
我嘆口氣:“要是他的病早些查出來可能就不會有這件案子了。”
小梅想了一下,突然抬頭問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如果這件案子真象原先認為的是兩個人互相射擊,你能破得了嗎?”
“你的眼睛真好看。”
小梅臉紅了:“我在問你呢,不許亂說。”
“好吧,我回答你。我想我能破。”
小梅睜大了雙眼:“能破?別吹牛了,不是說從理論上講是破不了的嗎?”
“我告訴你兩件事:第一,陳文斌和吳棱的基因槍都是發射了的;第二,我給陳文斌看的兩張基因圖其實都是他自己的,只在其中一張上做了很小的改動。我已經證實了他從未見過吳棱的基因圖……”
“原來你是用的計啊!而這件案子本來就是從理論上講破不了的那種。”
“我用的是智慧。”我鄭重其事地糾正道,“我覺得無論科技發展到哪一步,人的智慧始終是最可貴的,也是不可戰勝的。不過話說回來,單憑智慧也還不夠。因為我們的世界是人的世界,了解人的情感也是不可少的。比如我就用了一個險招。不知你想到沒有,其實陳文斌只要多想想就不會中計了。你看,如果他真的和吳棱基因相同,而吳棱的那支基因槍的發射時間又是他事先調定的,那麼吳棱的槍會在兩秒之後分別給他們兩人補上一槍,而這是違反了實際的。當時陳文斌一定也快要想到這點了,所以我趕緊拋出幾個微妙的問題暗示林茹就要被牽扯進來了,於是陳文斌便毫無選擇地承認了一切。我這麼做似乎有欠光明,但為了破案也是不得已。”
小梅似乎也有所感觸地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她突然用一種神秘兮兮的口氣說道:“但你不覺得自己這次有點智慧得過頭了嗎?”
我愕然了。
“如果你不是挖空心思來破這件案子,過不了多久陳文斌和林茹就能開始一種新的生活,真正該受懲罰的吳棱也死了。你不認為自己完全是破了一個不該破的案子嗎?”
小梅的話其實恰好說在了我的心坎上。我現在已有點後悔自己聰明過份了,而且我敢說天底下也不會有人願意我破這件案子。
“但這個怎麼辦?”我指指手中的磁盤。
小梅一把奪過去,再一揚手,磁盤晃晃悠悠地掉進了窗外的小河裏,轉眼便無影無蹤了。是的,應該這樣,就讓這個不美好的真相在美好的大自然中消亡吧。
“只好對外宣佈說本案因為技術性問題而無法破獲了。只要不泄露基因槍的秘密,想來也沒人能再用這種手段來犯罪。不過,這樣一來我在人們心中就成為一個無能的警官了,你還要我嗎?”
小梅嗯地一聲,早已偎入我的懷中,聲音輕得幾乎不能聽見:“反正,在我心中你是最棒的。”
“最棒的什麼?”我不放過她,“警官還是戀人?”
小梅不說話,卻忽地在我的腮幫上親了一下。
夕陽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