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憂心如焚
波莉一面準備早餐,一面瞄着餐桌上的新聞記錄儀。當天發生的新聞全部一樁樁顯示在記錄儀上,她只需要用一隻眼睛,就能毫無遺漏地從頭看到尾。所有食物都是現成的,全都密封在無菌而隨用隨丟的容器內。她的工作其實只是選擇菜式、佈置餐桌,餐后再將一切收拾乾淨而已。
她忍不住對那些新聞發表了不少高見,然後又感慨萬千地長嘆了一口氣。
“喔,真是人心不古。”她有感而發。達瑞爾只是哼了一聲作為回答。
她的聲調突然變得尖銳刺耳,每當她感嘆世風日下的時候,都會自動轉換成這種腔調。她說:“唉,這些可怕的卡爾根人,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原本以為他們會讓人過幾天太平日子,可是根本沒有,總是找麻煩,找麻煩,沒完沒了。”她每次總是將“卡爾根”念走了音。
“你看看那個新聞標題:‘基地領事館前暴民滋事’。喔,如果可能的話,我真想好好開導他們一番。這是人類的通病,他們就是不能記取歷史的教訓,就是不長記性!達瑞爾博士,世人就是這麼一點記性也沒有。想想騾死後發生的那場戰爭吧,當然那時候我還只是個小女孩,可是哦,那種動亂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的親叔叔在那場戰爭中英勇犧牲,當時他才二十幾歲,剛剛結婚兩年而已,還留下了一個女娃。他的模樣我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一頭金髮,臉頰上有個酒窩,我還保存着他的一個立體水晶像……
“現在,那個女娃也早已長大成人,她的獨子如今正在艦隊服役。如果發生任何衝突的話,那就極有可能……
“雖然我們有空襲偵察隊,而且由老人輪流守衛同溫層——可是如果卡爾根真的打過來,我真難想像他們能做些什麼。母親當年常常對我們說起戰時的艱苦歲月,糧食配給、物價高漲、稅金暴增等等。簡直就讓人活不下去……
“我認為,如果他們那些人還有理智的話,就絕不應該重蹈覆轍。我也認為這根本不是人民的意思,我想即使是卡爾根人,也寧願待在家中享受天倫之樂,而不願意到太空去橫衝直撞,然後全部葬身在星艦中。一切都是那個可怕的人物史鐵亭的意思,真奇怪老天怎麼會讓這種人活到現在。他殺害了那個老傢伙——他叫什麼名字?對,薩洛斯——現在又準備要征服宇宙了。
“我實在不知道,他為什麼想要攻打我們。他註定會失敗的——就像以往每次一樣。也許這一切都包括在謝頓計劃中,可是有時候我忍不住想到,那必定是個邪惡的計劃,才會有那麼多的戰爭和殺戮。不過我可絕對沒有批評哈里·謝頓,我相信他知道的一定比我多得多,也許因為我太笨了,才會對他的計劃產生懷疑。另外那個基地也一樣欠罵,他們現在明明就能制止卡爾根,讓銀河各處恢復太平,既然他們最後總要這麼做,我認為,就該在任何戰禍發生之前趕緊行動。”
達瑞爾博士終於抬起頭來,問道:“你在說什麼呢,波莉?”
波莉的一雙眼睛睜得老大,然後又氣呼呼地眯了起來。她答道:“沒有,博士,我什麼都沒說,也根本沒什麼好說的。在這個家裏,別說是說句話了,就是死了也沒人會注意到。忙進忙出,忙出忙進,就是沒有時間開口說話……”說完,她就帶着一肚子悶氣離開了餐廳。
達瑞爾博士並沒有注意到波莉已經離去,正如剛才沒有聽到她在說什麼一樣。
卡爾根!真無聊!那只是一個有形的敵人。這種敵人永遠是基地的手下敗將。
然而,對於眼前這個可笑的危機,他也無法完全置身事外。七天以前,市長正式邀請他出任“研究發展部”的部長,他答應今天要作出決定。
可是……
他感到坐立不安,市長竟然選上了自己!但是他難道能夠拒絕嗎?如果拒絕的話,就會顯得太不合情理,而他現在不能冒這種險。無論如何,他根本不必擔心卡爾根,對他而言,敵人只有一個,始終就只有一個。
當妻子在世的時候,人生幸福美滿,他有充分的借口逃避責任離群索居。在川陀的那段漫長而幽靜的日子,周遭全是荒蕪的廢墟。他們遺世獨立在那個殘破的世界上,渾然忘卻世間的一切。
可是不久她就去世了,前後還不到五年。從那時候開始,他就知道,今後惟一能夠做的,便是與那些可怕的隱形敵人奮戰一生——那些敵人控制了他的命運,剝奪了他做人的尊嚴,使他的人生變成絕望的掙扎。甚至連整個宇宙,都在那些既可惡又可怕的敵人掌握之中。
這可以稱作一種感情的升華,至少他自己這麼想。總之,這種奮戰為他帶來人生的意義。
他先來到聖塔尼大學,加入了克萊斯博士的研究工作。在那裏的五年期間使他獲益匪淺。
然而克萊斯所做的僅止於搜集數據,無法在真正的問題上有所突破。當達瑞爾肯定這一點之後,他就知道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即使克萊斯的研究是在暗中進行,但是他難免需要助手;需要許多人腦樣本來做腦波測定;需要一所大學支持他——而這些全都是他的弱點。
克萊斯不能了解這一點,可是達瑞爾也無法向他詳加解釋,兩人終於鬧得不歡而散。不過這樣也好,反正他們早晚要散夥的。他必須表現得放棄了一切——因為很可能有人在暗中監視。
克萊斯使用圖表來分析腦波,達瑞爾卻只憑藉心靈深處的數學概念;克萊斯與許多人共同工作,達瑞爾卻沒有任何研究夥伴;克萊斯待在一所大學裏頭,達瑞爾卻棲身於郊外靜謐的住宅中。
而他已經快要成功了。
就大腦構造而言,第二基地分子根本不能算是人類。雖然,即使是最傑出的生理學家、最高明的神經化學家,可能也無法偵測出任何異狀——然而差異卻一定存在。由於這種差異藏身心靈之中,該處必定會有某些偵測得到的跡象。
第二基地上的人,無疑全都擁有類似騾的異能,姑且不論這種能力是先天或後天的。既然對方像騾那樣,具有偵測與控制人類情感的能力,就應該可以設計出一種電子電路,來測定這種人的特殊腦波。而在腦電圖的詳細記錄中,他們那種異能絕對無所遁形。
如今,克萊斯的幽靈化身為得意高徒安索,又闖進了他的生命中。
愚蠢!愚蠢!搜集那些受到干擾人士的腦電圖幹什麼?自己在幾年前已經發明了偵測的方法,可是這又有什麼用?他需要的是反擊的武器,而不是偵測的工具。
然而,他卻必須答應與安索合作,因為這樣才能掩人耳目。
而現在這個研發部部長的職位也是一樣,也是另一個掩人耳目的妙招!如今,他儼然成了一個計中計的主角。
他突然又想到了艾嘉蒂婭,立刻感到一陣不安,趕緊把它從心頭甩掉。如果安索從來未曾出現,這件事情就不會發生;如果安索未曾出現,除了他自己之外,不會有第二個人的生命受到威脅。如果安索未曾出現……
他感覺一陣怒火攻心——他氣已故的克萊斯,氣活着的安索,以及所有好心的笨蛋……
算了,她會照顧自己的,她是個很懂事的小女孩。
她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他心裏不停地這樣想……
可是,她真的能照顧自己嗎?
當達瑞爾博士憂心忡忡地自我安慰時,艾嘉蒂婭正坐在銀河第一公民官邸辦公室的簡樸會客室中。她已經在這裏頭等了半個小時,百無聊賴地瞪着四面的牆壁。剛才,當她跟侯密爾·孟恩進入這間會客室的時候,門口站着兩名武裝警衛——過去這裏是從來沒有任何警衛的。
現在她一個人待在會客室里,感覺室內每一件傢具、每一項陳設都透露着敵意,這還是她生平第一次出現這種感覺。
可是,為什麼會這樣呢?
侯密爾現在正和史鐵亭在一起,然而,這又有什麼不對嗎?
想到這裏,她突然湧起一股怒氣。在膠捲書或超視的故事中,每次出現類似情節,主角總是能料中下一步發展,事先預作準備。但是她——她只能坐在那裏,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任何事情!而她就只能坐在那裏。
好吧,再好好想一想,從頭想一想。這樣,也許能夠獲得一點靈感。
過去兩周以來,侯密爾幾乎天天都待在騾殿裏面。他曾經帶她去過一次,當然事先取得了史鐵亭的許可。騾殿裏面寬敞、幽暗而氣氛肅穆,所有的一切都毫無生氣,彷彿沉睡在昔日的光輝中。偌大的建築物,只有腳步聲在殿中激起空洞而蕭瑟的迴音。
總之,她不喜歡那裏。
比較之下,還是首都寬闊熱鬧的街道、美崙美奐的劇院對她更具吸引力。這個世界雖然不比基地富有,卻捨得花更多的錢來裝點門面。
侯密爾通常都在傍晚回來,而且總是帶着一種敬畏的心情……
“那個地方我以前作夢也不敢想。如果我能把殿中的石頭一塊一塊敲掉,把發泡鋁一層一層拆下來,再將它們全都運回端點星——想想看,能蓋一座什麼樣的博物館。”他好幾次發出如此的囈語。
他早先的遲疑猶豫完全消失無蹤,如今他表現得急切而狂熱。這一點艾嘉蒂婭絕對可以肯定,因為她發現了一個明顯的徵狀——最近這些日子以來,他講話的時候一點都不結巴了。
有一天,他對艾嘉蒂婭說:“我找到了普利吉將軍記錄的摘要。”
“我聽說過他,他是基地的叛徒,曾經為了尋找第二基地而翻遍了銀河,對不對?”
“我們不能說他是叛徒,艾卡蒂,是騾令他‘迴轉’的。”
“哦,那還不是一樣。”
“唉,你所謂的翻遍了銀河,這件事簡直比大海撈針還要困難。四百年前,為了籌設兩個基地而召開的謝頓大會,它的原始記錄只提到了第二基地一次,說是設立在‘銀河的另一端,群星的盡頭處’。那就是騾和普利吉惟一的線索。當年他們即使找到了第二基地,也沒有辦法能夠確認,真是瘋狂的行動!”
侯密爾幾乎是在自言自語,不過艾嘉蒂婭卻聽得很用心。
“他們所擁有的記錄,一定涵蓋了將近一千個世界;可是他們需要探索的世界,卻接近一百萬個。我們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
“噓——”艾嘉蒂婭突然機警地阻止他再說下去。
侯密爾嚇了一跳,過了好一陣子才恢復鎮定,然後低聲道:“咱們別說了。”
現在,侯密爾正和史鐵亭統領在一起,而艾嘉蒂婭一個人孤伶伶地等在外面。不知道為什麼,她感覺心臟里的血液全部都被擠了出來,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其實是最恐怖不過的。
而在另一個房間裏,侯密爾也覺得全身好像陷入黏膠之中。他拚命努力想把話說清楚,但是一點用也沒有,他的口吃再度複發,而且變得比以前更為嚴重。
史鐵亭統領此時全副戎裝,他的身高有六尺六寸,下顎寬大,嘴角輪廓分明。他說話的時候兩手始終握拳,還不時用力揮舞着。
“好啊,你忙了兩個星期,現在卻向我胡扯一通。沒有關係,孟恩先生,你就告訴我最壞的情況吧。是不是我的艦隊將會全軍覆沒?是不是除了第一基地的人員之外,我還得跟第二基地的幽靈作戰?”
“我……我再強調一次,大統領,我不是……預……預……預言家。我……我完全搞……搞糊塗了。”
“或者你是想回去警告你的同胞?你少給我他媽的裝蒜。我要你對我說實話,不然我就自己動手把實話挖出來,連你的內臟也一塊挖出來。”
“我說……說的都是實話,我還想提……提醒您,大……大統領,我是基地的公民。您……您不可以傷害我,否則就會吃……吃……吃不了兜着走。”
卡爾根統領縱聲狂笑:“這種話只能嚇唬小孩子,這種威脅只能讓白痴卻步。得了吧,孟恩先生,我已經對你很有耐心了,我花了二十分鐘聽你胡說八道。你一定有好幾個晚上沒睡覺,才能夠編出這些故事來。你這樣做是白費力氣,我知道你來這裏,絕不只是想要撿拾騾的骨灰而已——你還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難道不是嗎?”
侯密爾·孟恩再也無法澆熄眼中露出的恐懼熾焰,而且在那一瞬間,他似乎連呼吸都有困難。史鐵亭統領將這一切看在眼裏,故意伸手拍拍這個基地人的肩膀,果然孟恩連人帶椅一起搖晃了一下。
“很好,現在就讓我們開誠佈公。你在研究謝頓計劃,而且知道它已經不復存在。此外,或許你還知道如今我已成了必然的贏家,我和我的繼承人將會君臨天下。唉,老弟,由誰來建立第二帝國又有什麼關係?只要能夠建立起來就行了。歷史是鐵面無私的,對不對?你不敢告訴我嗎?可是我已經知道你的任務了。”
孟恩以嘶啞的聲音道:“您……您到底想要……要什麼?”
“我要你留下來,我不希望因為過度自信,而破壞了這個新的計劃。關於這些事情,你懂得比我多,如果我忽略了任何小問題,你一定可以看得出來。答應我吧,將來我會好好犒賞你的,你會獲得數不清的戰利品。你又能指望基地做什麼呢?扭轉幾乎已成定局的頹勢嗎?讓戰事延長嗎?或者你只是基於愛國心,而一心想要為國捐軀?”
“我……我……”他口沫橫飛地“我”了半天,其他一個字也沒有吐出來,最後只好放棄努力。
“你給我留下來,”卡爾根統領志得意滿地說:“你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等一等——”
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我獲得了一項情報,說你的侄女是貝妲·達瑞爾的後人。”
侯密爾吃了一驚,脫口而出答道:“是啊。”到了這個關頭,除了坦承事實之外,他不相信自己有能力編織任何謊言。
“他們這個家族在基地很有名望。”
侯密爾拚命點頭:“基地絕對不會坐……坐視他們受到任何傷害。”
“傷害!你別傻了,老弟,我打的主意正好相反。她今年多大了?”
“十四歲。”
“十四歲!嗯,不過即使是第二基地,或者是哈里·謝頓本人,也都沒有辦法阻止時光流逝,不準一個小女孩長成大人。”
說完,他立刻一個轉身,奔到側門前面,將門帘用力一扯。
然後他怒吼道:“你他媽的死到這裏來做什麼?”
嘉麗貴婦對他猛眨眼睛,細聲地答道:“我不知道還有別人跟你在一起。”
“哼,的確是還有別人,我等一會兒再跟你算帳。現在我只想看到你的背影,趕快給我向後轉。”
她立刻奔向走廊,細碎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接着史鐵亭又走回侯密爾的面前,對他說:“她只能算是我生命中的一個小插曲,根本就無足輕重,而且,這個插曲已經拖得太久了,很快就會結束的。你剛才說,她才十四歲?”
侯密爾張大了眼睛瞪着他,心底又冒出了一種新的恐懼。
此時艾嘉蒂婭也張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瞪着悄悄打開的門——她的眼角突然看見一個細小的動作,不禁令她大吃一驚。那是門后伸出的一根手指頭,正在向她一屈一伸地比畫著,好像是急着要叫她出來,可是她卻久久沒有反應。後來,或許是她看清了那個蒼白、顫抖、焦急的身形,才躡手躡腳地走向門口。
然後兩個人便慌慌張張地順着長廊走去。帶走艾嘉蒂婭的當然就是嘉麗貴婦,她現在正緊緊抓着女孩的手。艾嘉蒂婭雖然被她抓疼了,不過仍然安心地跟着她走,至少,艾嘉蒂婭對她完全沒有恐懼感。
可是,這又是為什麼呢?
她們來到了貴婦的閨房,整個房間的陳設都是粉紅色系列,看起來像是一家糖果店。嘉麗貴婦背靠着門,開始說道:“你可知道,這是從他的辦公室,到我……我的房間的一條專用走道。他——你知道是誰吧。”她一面說,一面伸出大拇指向旁邊指了指,同時臉上露出恐懼的表情。好像即使只是想到他一下,都會令她嚇得半死。
“真是僥倖……真是僥倖……”她的瞳孔突然放大,使得湛藍的眼珠大半變成了黑色。
“您能不能告訴我……”艾嘉蒂婭畏畏縮縮地問道。沒想到嘉麗卻像是急瘋了一樣,對她說:“不,孩子,沒有時間了。把你的衣服脫下來,拜託,求求你。我幫你找幾件衣服,這樣他們就認不出你。”
她的話還沒說完,人已經鑽進了衣櫥,手忙腳亂地一陣翻找,把好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丟了出來,地板上立刻堆起一座座的小山。她想找一件比較適合艾嘉蒂婭年齡的衣服,不希望她一出去立刻受到登徒子的包圍。
“找到了,這件應該可以,不可以也不行。你有沒有錢?來,拿着這個……還有這個。”她把耳環與戒指都摘了下來,然後又補充了一句:“馬上回家去——回到基地去。”
“可是侯密爾……我叔……”芬芳、名貴、混紡着金屬的衣裳向她當頭罩下,她的聲音從衣料中透出來,聽起來有氣無力。
“他走不了,卜吉永遠不會放他走的。可是你絕對不能留下來,噢,親愛的孩子,你難道不懂嗎?”
“不懂,”艾嘉蒂婭堅持不肯挪動腳步:“我真的不懂。”
嘉麗貴婦兩手使勁絞在一起,又說:“你一定要回去警告你的同胞,告訴他們馬上就會發生戰爭,聽懂了嗎?”可能是由於驚恐過度,反而使她的心思變得特別清楚;這幾句話完全不像是她的口氣。
“現在趕快走吧。”她們立刻從另一條路溜走。一路上遇到了一些官員,他們都眼睜睜地看着她倆離去,根本想不到有任何理由應該阻攔——除了卡爾根統領之外,沒有人可以干涉嘉麗貴婦的行動。她們走過一道又一道的門,守門的衛兵一律立正舉槍敬禮,她們根本沒有受到任何盤查。
這段路程似乎走了好幾年,一路上艾嘉蒂婭幾乎連大氣都不敢喘。事實上,從她看到那根屈伸的蒼白手指算起,到她們來到官邸之外,接觸到了人群、噪音與擁擠的交通,前後算來也只有二十五分鐘而已。
艾嘉蒂婭向後看了一眼,心中頓時交雜着憂懼與同情。她問:“我……我……不知道您為什麼要這麼做,夫人,只能說我很感激——但是侯密爾叔叔又會有什麼遭遇呢?”
“我不曉得,”對方嘆道,“你自己不能走嗎?直接到太空航站去。不要猶豫,他可能已經在到處找你。”
艾嘉蒂婭卻依然徘徊下去。她明白必須拋下侯密爾,而且時間已經相當急迫,然而一呼吸到自由空氣,她卻突然起了疑心,於是便問嘉麗:“如果他真的這麼做,跟您又有什麼關係呢?”
嘉麗貴婦咬咬下唇,喃喃地說:“我不能對一個像你這樣的小女孩解釋,這樣做並不恰當。反正,你將來總會長大的,而我……我遇見卜吉的時候,才只有十六歲。我不能讓你留下來,你應該知道。”她的眼中露出了摻雜着羞愧的妒意。
這些暗示令艾嘉蒂婭嚇得渾身打顫,她低聲問道:“如果他發現了,會怎樣對付您?”
嘉麗也壓低了聲音回答:“我不知道。”
說完,她就用一隻手按着頭,沿着通往統領官邸的大道小跑步離去。
在那如同永恆的一刻,艾嘉蒂婭仍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因為在嘉麗貴婦離開之前那一瞬間,艾嘉蒂婭突然發現了一點異狀——那雙充滿驚慌恐懼的大眼睛,竟然閃出了一絲喜悅的光芒。
那是一種無情、冷酷的喜悅。
雖然那雙眼睛在剎那間顯露出許多訊息,但是艾嘉蒂婭相信自己絕沒有看錯。
她終於開始向前跑,瘋狂地奔跑,想要尋找一間空的候車亭。她知道必須在候車亭中,才能利用按鍵招來一輛計程飛車,儘快載她遠離這個地方。
她並不是要躲避史鐵亭統領,也不是要逃避他手下的鷹犬,甚至並非想逃離他所統治的二十七個世界,雖然那些世界都已經佈下了天羅地網。
她真正想要逃避的,是幫助自己逃脫的那名弱女子。雖然“弱女子”給了她許多現金與珠寶,並且冒着生命危險拯救她,可是艾嘉蒂婭卻知道——絕對可以確定——她是第二基地派出的女特務。
一輛計程飛車迅速來到,在候車亭外的起落架上緩緩停妥。飛車帶來的一陣風拂到艾嘉蒂婭臉上,雖然她戴着嘉麗送的毛皮頭巾,頭髮還是被吹亂了。
“去哪,小姐?”
“本市有幾個太空航站?”她拚命將聲調降低,希望能夠掩飾稚嫩的童音。
“兩個,去哪個?”
“哪一個最近?”
司機瞪着她說:“卡爾根中央航站,小姐。”
“請帶我去另外那一個,我有足夠的錢。”她手中抓着一張面額二十元的卡爾根幣,她對這個數目沒有什麼概念,那個司機卻立刻笑逐顏開。
“去哪都成,小姐,‘天路’計程飛車能去任何地方。”
上了車之後,她將臉頰貼在冰冷而稍帶霉味的椅套上,盯着地面上緩緩退卻的萬家燈火。
她應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直到那一刻,她才了解到自己是個愚蠢——愚蠢至極的小女孩,父親如今不在身邊,她一個人就感到孤苦無依,心中充滿了恐懼。她的眼中噙着淚水,喉嚨深處發出了陣陣輕微的抽噎,似乎連五臟六腑都被牽動了。
她並不怕被史鐵亭統領逮捕,嘉麗貴婦一定不會讓這種事發生。嘉麗貴婦!那個又老、又肥、又笨的女人,竟然有辦法抓住統領的心。喔,現在原因已經很明顯了,每一件事情都很明顯了。
嘉麗請她喝茶的那一天,她自以為曾經有精彩的演出。精明的小艾嘉蒂婭!她的內心感到窒息,感到憎恨自己。嘉麗接見她根本就是早有預謀,也許史鐵亭也中了她的圈套,才會在最後關頭批准侯密爾進入騾殿。這一切都是她——大智若愚的嘉麗——早就已經計劃好的,可是她卻另有安排,讓精明的小艾嘉蒂婭提出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這個理由不會引起任何當事人的懷疑,卻能讓她自己的介入減到最小的程度。
可是為什麼自己現在重獲自由,而侯密爾已經成了階下囚?
除非……
除非她回到基地,成為一個誘餌,引誘其他人也自投羅網……
所以她絕對不能回基地去——
“太空航站,小姐。”計程飛車早已停妥。奇怪!她根本沒有注意到。
簡直就像一場迷離的夢境。
“謝謝你。”她連頭都沒有抬起來,就將那張鈔票塞給司機,然後跌跌撞撞地走出車門,再奔越過富有彈性的車道。
放眼望去一片燈海,周圍是悠閑的男女,頭上是巨大而閃爍的佈告板,其上有隨着每艘太空船起降而移動的指針。
她應該到哪裏去呢?她根本就不在乎,只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回基地!其他任何地方都可以。
喔,多虧謝頓保佑,才能出現那意外的一刻。最後的幾分之一秒,嘉麗厭倦了繼續表演下去,因為對方畢竟只是個孩子,所以她忍不住提早流露出了喜色。
此時艾嘉蒂婭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自從開始逃亡之後,這個念頭就一直在她的意識之下竄動——使她從此告別了天真無邪的童年。
她知道自己必須要逃。
這是最要緊的一件事。雖然他們已經找出基地上每一個同謀;雖然已經盯上了她的父親,然而她卻不能,也不敢冒險發出任何警告。即使為了整個端點星,她也不能冒着自己生命的危險——絕對不可以。因為,她現在是銀河中最重要的人物,不,應該說是銀河中惟一重要的人物。
當她站在售票機前,考慮着自己該何去何從的時候,她就已經明白了這一點。
因為放眼整個銀河,除了“他們”那些人之外就只有她——就她一個人——知道第二基地究竟位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