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約瑟夫·戴維斯先生的頭腦困惑極了
1
這是關於一個想法以及這個想法如何在一群聰明人的大腦中折騰的故事。
至於這個想法的背後是否有真實性,則與講故事人無關。讀者必須自己去做出判斷。有一人對此沒有絲毫懷疑,他將是這個故事裏的主人公。
也許我們對這個想法還一無所知。它起先在少數人的口中流傳,然後出現在雜誌和暢銷出版物中。一時間成為時髦的話題。當時你一定聽說過,儘管你也許已經忘了。公眾的注意力總是如星轉斗移一般。如今這個想法還在人們的大腦中不時閃現,既沒完全消失也非十分活躍,沒有聯繫也無影響。這是一個奇異而又幾乎難以令人置信的想法,但也不是絕對沒有可能。這件事的發生是有可能的。
這個想法產生於約瑟夫-戴維斯先生的大腦。戴維斯是個文人,敏感,聰慧,受過很好教育。這個念頭是在他處於麻木狀態中產生的,那種狀態最容易讓奇怪的念頭進入大腦並駐紮下來。
2
說起來,這想法誕生於11月的一個早上,在天文俱樂部里。
然而,在我們描述這個想法對午餐后坐在俱樂部吸煙室里的約瑟夫-戴維斯先生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之前,也許最好先告訴讀者一些有關他的事情。
我們就從一開始說起吧。他出生在本世紀與上世紀之交的春分之日。一來到這個世上他就顯示出活力和早慧,他的“機靈”曾給母親和保姆們帶來了快樂。依着我們人類的行為方式,他降落到這個世界,剛一睜眼,便盯着周圍的一切看,隨手抓起東西放進嘴裏,並開始模仿,發出聲音,分辨聲音,就這樣,我們生活於其中的這個奇怪世界的圖像在他頭腦中漸漸形成。
保姆給他講故事唱歌,母親給他唱歌講故事,家庭教師按時來給他上課,後來又是家庭教師又是學校,還有許多人,許多圖畫,單音節字的小書,然後是正常的多音節字圖書,聲音美妙的大個子牧師,聲音沙啞的小男孩們,以及形形色色的人們不斷告訴他這些那些事情。於是,漸漸地,世界的模樣,對自己的認識,他將要做什麼,應該做什麼,被希望做什麼,在他大腦中越來越清楚了。
然而,他只是慢慢地才意識到,他頭腦中那幅世界畫圖裡有些東西,也許並不存在於其他人的頭腦中。總的來說,他們向他顯示的世界好像是真實的、確切的,就在那裏,如此而已。他們告訴他,這個世界有純粹的好東西,有可怕的壞東西,還有你根本想不到的野蠻粗俗的東西;這個世界上有好人,有壞人,有了不起的人;有你喜歡,羨慕,服從的人;有你不喜歡的人;有富有的、觸犯了他會向你起訴,不小心則開車撞你的人;有貧窮的、為你做事只索取微小報酬的人;一切都不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小心翼翼,快快活活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自然無憂無慮。
只是,有種感覺不知不覺地在他頭腦中產生——它是那樣難以察覺以致於無法就此提出問題——彷彿這個實實在在確信無疑的世界在這一點或那一點上躲躲閃閃,模糊不清,遮遮掩掩,好像背後藏着完全不同的其他東西。它從來不是透明的。通常十有九天這個世界是完整無缺的,但接着就有那麼一會兒,一個階段,一段令人困惑的時期,這個世界就像是一扇畫屏遮掩着什麼——它掩藏的是什麼呢?
他們告訴他那個源自地中海東部沿岸諸國的神,那個亞伯拉罕、艾薩卡和雅各布的神創造了整個宇宙,星球和原子,從開始到結束用了六天時間,把這個世界造得美妙絕輪,完美無缺,並讓所有一切運轉起來,又經過一些被稱為墮落和洪水的必要過程之後,進一步調整安排,使人世間的幸福與安全達到極點,使我們的約瑟夫得到永恆的保佑,這在約瑟夫是十分樂意接受的事。接下來,他們拿出那些最令人信服的亞當、夏娃、該隱和亞伯的畫像給他看,讓他玩諾亞方舟,給他講簡寫的《聖經》故事,關於賽彌爾,關於所羅門和大衛,以及他們傳給我們的偉大教訓,從地中海東部沿岸諸國和島嶼傳開直至覆蓋整個世界的救世諾言,這些他都深信不疑,因為那時他還沒有比較。任何東西都可能是真的,除了他被帶進綠色大草地時所感受到的顏色的不同。他被訓練成一個單純地相信一切的小安格魯人。
然而與此同時,他在家裏發現了一本裏面有很多動物圖的書,這些動物同那些出入伊甸園和登上諾亞方舟的動物大不相同。還有面容愁苦的男人的畫像,看上去好像早在亞當和夏娃被創造出來之前就生活在那裏了。似乎所有東西在亞當和夏娃被創造出來以前就存在着,但是當他開始對這個沒有文字記載的世界產生好奇心,提出疑問時,他的家庭教師卻用巴掌給了他當頭一擊,將這本擾亂人心的書藏了起來。它們只不過是“《聖經》上所說的洪水到來前的動物”,她說,諾亞沒有費力去救它們。而當他說這些動物中有許多會游水時,她卻叫他不要去做科萊佛金斯先生。
他盡了最大努力不去做科萊佛金斯先生,並盡了最大努力去愛亞伯拉罕、艾薩卡和雅各布的上帝,並怕他,對造化的智慧和美麗充滿感激,因為它先是在他出生前將他投入地獄之火,然後又讓上帝承受他認為實在毫無必要的巨大痛苦來拯救他。為什麼上帝要這樣做?是什麼需要他這樣做?其實,他所要做的就是開口說話。他只是動動嘴就把整個世界創造了出來。
約瑟夫盡了最大的努力調整自己的感受以適應人們對這個世界既定的看法。既然聖經上所說的大多數事件現在已經過時,既然他的母親、家庭教師、牧師、學校老師,所有在他眼裏具有權威的人都使他相信只要付出一點信仰和服從,一切都會穩穩妥妥、順順噹噹。此後,就他而言,他確實舒舒服服過了幾年。他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費腦筋。他把它丟在了腦後——直到他長成青少年,歲月的魔力送來探尋究竟的怪風又一次吹開他大腦里那些雜亂來理的儲藏櫃。
他上了聖-荷巴特學校,后又去牛津的卡母波恩。對英國公學有許多不合理的批評,但這一點是不容質疑的,那就是它們確實給了一部分孩子某種教育。在那些年代,聖-荷巴特經常有活潑的討論,它不是那種只是遊戲加考試的學校,在那裏反對19世紀後期實利主義的氣氛十分濃烈。不論是校長還是教師都正視這個事實,即疑問是存在的,孩子們應該去了解它。
科學課教師處於教職員中的少數派之列,他從一技術學校轉到聖-荷巴特;這所公學的精神鎮住了他。聖-荷巴特並不忽視科學,但對教員卻有些輕視。這裏所有的孩子都接受了一些科學教育,以便他們能夠懂得什麼是科學。
由於戴維斯智力超常,他專門學習古典科學那部分;然而在公學的科學課上他卻極不出色。不是被燒瓶灼傷了手指,就是在化學課中間休息時打碎了好幾個玻璃容器;他認為生物學最討厭。他喜歡戶外的兔子,被圈在籠子裏的則讓他不舒服,從生理上感到難受。為此他受到許多奚落。當他帶着疑問去尋找答案時,他意識到自己早期對《聖經》故事和拯救計劃以及所有一切的懷疑過於輕率。作為陳述事實的言論,它也許沒有一般意義上的真實感,但那是由於語言的缺陷加上宗教興起之時地中海東部諸國人的智慧和道德觀念特別低。為了解釋象徵、寓言,和不確切但有教益的故事,必須創造一個偉大的朝聖地。像大衛和雅各布這樣的人並不適合表現目的,但這點最好被忽視掉。
創世的故事是象徵性的,它與地球上生命延續的事實不一致並沒什麼關係,墮落則是神秘而無法解釋的事情的象徵,為什麼在歷史上當墮落事件已經消失在稀薄的空氣中時還要有一個補救,這是任何一個理論家都不會夢想去討論的事。信仰和說教這樣的事使約瑟夫-戴維斯很快迷惑了,信仰和說教沒有使他信服,倒反而讓他忙碌而困惑。
然而,讓人感到奇怪的是,總有另一套完全不同層面上的觀點出現,作為對《聖經》、教堂和說教最初解釋的全部修正。它告訴他,現存的西方文明體系建立在什麼樣的神話基礎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事實,即它是建立在那個基礎和宏大的紀念儀式上的,儘管邏輯上沒有意義,以及一種道德規範之上,這個規範也許會是最終的仲裁,卻構成當代社會生活的絲絲縷縷網絡,社會生活沒有它們就無法進行。因此所有的自由思想者和理性主義者或麻木不仁,或目空一切。講理性的人們不發表意見,他們不否認。他們在另一層面上思考和生活。你不可能再重建宗教、社會習俗、政治傳統,就像你不能重新改變人的骨骼一樣。
這一切使得約瑟夫-戴維斯不敢亂說。關於伊甸園和約拿的爭論過去了。他只有正視歷史和社會。基督教和教堂,獨裁和政治機構,社會等級,好像都在模模糊糊之中瞪着眼睛朝他看。“對我們進行質疑沒什麼好處”,他們似乎說,“我們在這兒,我們在起着作用(他們似乎是在起作用)”。還有什麼其他的事實?
在牛津讀書的時候,他偶爾或談或思考,似乎思考了很多並相信自己確實思考了很多。那個孩童時代就百思不解的二元論問題看起來一點沒有得到解決。世界即此的觀點不再是他批評的主要對象,但卻使他創造出世界可能即此的又一種看法。這個表面一切順理成章的世界也許從根本上講是矛盾的,但結構上卻是一致的。既容納了浩瀚的謊言又讓人對它有不斷的擔憂。事情就是這樣。
這件事延續了這麼久。有一段時間他有些搖擺。一方面是描寫目前生活色彩明快的故事,窗前的故事,母親膝頭的故事,講述的是一個為人們接受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人們可以得到生活的指導,這裏有穩定的政府,合理的社會秩序,能戰勝任何挑戰的機構,善行受讚美,是非有明斷,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另一方面,要反對這個世界就如同用暗示的話語,不和諧的聲音,陰暗處的竊竊私語,和模糊不清的威脅來講述一個遮遮掩掩的故事。在那個批評現實生活的陰影中的世界裏沒有他的位置,也沒有向他提供任何東西。沒有具體形狀只有疑問。色彩明快的故事似乎最安全,最明白,最適合他成熟的想像;於是,他盡最大努力告訴自己,那一點異議和不和諧的想法,最好留在大腦中等待成熟。
在大學的三四年裏,我們都必須做出重要的決定;我們選擇自己的道路,以後回頭的機會會很小。約瑟夫-戴維斯先生思路敏捷,文筆流暢,早就開始寫作,而且在來牛津之前就已經寫得非常好了。總之,他選擇了寫作。他父親留給他一筆豐厚的錢財,況且他也沒有非得為線工作的壓力。他決定寫生活中勇敢的有信心的方面。他要使自己出名。於是,他開始寫激勵人們精神的書,對異議和懷疑做無情的嘲笑。“我寫的東西,”他說,“應該有旗幟飛揚,鼓角爭鳴。不吹毛求疵,不顛覆破壞。”社會學就要過時了。因此,他委身其中。他先以成功的勇敢的歷史故事為開端,接着寫有史記載的輝煌壯麗的歷史片斷。
《理查王和薩拉丁》是他的第一部書,接着是《唱歌的水手》,然後是《錘劍擊舞》,再後來,他圍繞人的事迹,講述亞歷山大、凱撒和成吉思汗快樂的歷險,還有伊莉莎白時代海盜和探險者以及諸如此類的故事。然而,由於他天生善於寫作並具有特殊敏感的天性,所以他寫的越多,也就讀的越多,知道的越多,想的——這是最糟的——也越多。
他不應該想。當他選擇了立場,他就應該像一個有理性的人,停止思考。
除此之外,一些人對他批評得十分尖銳,對一個完完全全的勝者來說,他對批評實在太在意了。
他開始對自己要做什麼猶豫不決起來。也許他正處在年輕人“成長”的第一個微妙的衰退期,一個任何年齡都可能出現的階段。他寫作時的輕鬆和自信在減弱,明顯的陰影出現在他的英雄形象上。他有時會接受非常破壞性的事件,但接着又為此道歉。他發覺這樣使得他的一些人物形象更加豐滿,但卻影響了他直率的風格。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失去了內心的靈活性,但卻在暗暗地為此擔憂。
然後,他勇敢地但也許是不明智地決定,用一種將人類歷史刻意浪漫化了的形式對懷疑的事物,對實利主義和悲現主義進行最猛烈的攻擊。它將是一部向人類證明上帝行為的世界史,同時也向人類自己證明自己的行為方式。它將是一場偉大的遊行——一場人性的演示。
出於某種他自己也從來沒有搞清楚的原因,他沒有從創世之日而是從沙那平原寫起,通過智慧老人回顧歷史之口來講述早期歷史。從遍佈世界的巴比輪通天塔開始。
公正頭腦看待的歷史常常留有餘地,以便對複雜糾葛進行分析,並且不顯示人都在得勝,正確總佔上風——從長遠的角度看,這是對的。《人類的傳統,承諾與鬥爭》——他正在考慮的幾個題目中的一個——就意味着除了其他事件還有與邪惡事實的爭鬥。有時事實會非常頑固和邪惡。
他在黑死病這一事實上陷入困惑。他寫了關於災難使人高貴的一章——現在認為寫得太草率了——三種災難依次為:洪水,火災,鼠疫。為此他不得不閱讀大量有關書籍。他終於找到寫作的切入口,並受保羅-庫如夫《微生物的獵手》一書的鼓勵,借用作者的材料,再注入宗教信仰,然後擴展他的著說,解釋這些嚴加看守的黑禍是如何在整個歷史中一直是人類靈魂的興奮劑(好在再也不那麼急切地需要了)。然而他發現黑死病流傳期間人類英雄行為的記錄非常少。所有記錄下來的內容都是關於那個時期是如何的恐怖,我們人類的行為,充其量,也不比吃了毒藥的老鼠的驚慌失措好多少。不管怎樣,這就是歷史記錄所顯示的東西。儘管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字裏行間尋找英雄業績,儘管他以詩人的情感在研究中加上了一點兒創新——直感,讓我們這樣說。雖然他知道這是一種危險的情感。直感太多可能會貶損其學術性,使他成為空談家,而其他同行只會樂得引以為戒。
但突然他的思想開始走神。他意識到自己勞累過度了,而他卻不能擺脫,這正是勞累過度的通常表現。勞累過度帶來一連串憂慮和失眠。他躺在床上想着黑死病和倍受折磨的人類可能陷入的可悲行為。舊記錄上那些生動的描述反覆在他腦海中出現。起先只是黑死病使他苦惱,後來他對人類輝煌的信心開始崩潰。一個裂了縫的手鈴通報一輛敞開的馬車正穿過黑死病流行的輪敦街道,人們再一次被叫喚出去搬運死人。這讓他又一次想起拿破崙的事業和戰爭中成堆的屍體。當文伍德-瑞德已經寫了“人類的殉道”,他問自己,為什麼還要寫“人類的偉大遊行”?他發現他在批評自己的早期作品,關於偉大的亞歷山大的“年輕的征服者”。
他曾以自豪的口吻述說那個故事。如今在這個黑暗的早上,它卻讓他有了相反的感覺。他頭腦里有某種東西在與他產生衝突,在向他挑戰。“你的亞歷山大,”它說,“你的偉大的亞歷山大,亞里斯多德的學生,按照你的說法,是這個世界最有智慧的人,然而實際上,你知道,他只是一個缺乏教養的敗家子。你為什麼要顛倒事實?純粹出於偶然——大多歷史故事都是偶然的。他發現自己在一個腐朽的,人人自顧的世界,在那個世界沒有一個成年人能管住他,給他應有的教訓,他很走運,有一支完全由他支配的裝備完善的軍隊。他並沒有做任何努力,一切都是垂手而得。他叫那些傻瓜去哪裏他們就去哪裏。當你寫到他把希臘文明帶給波斯、埃及和印度時,你不過是將早已發生的事記在他的功勞簿上。為什麼?希臘文明與他沒有一點關係。他利用了它。他將它揀起,擲過可憐的大流士頭頂。打爛它——就像今天的那些獨裁者很可能破壞你們的文明一樣——沒有人敢反對他們。他將屬於希臘的榮耀變成碎片,再由羅馬人將其拾起。他浪費了馬其頓人的騎兵和步兵方陣,就像我們今天的傻瓜要浪費航空飛行一樣。沒有一點好處;沒有一點結果。亞歷山大隻是沒有目標的世界中一個毫無才智的偶然現象。想想他的屠殺和掠奪以及婦女和兒童的悲慘生活,世上普通人的生活。為什麼你要寫有關亞歷山大的這些浮華的東西?還有關於凱撒的——有關所有可憐的人類英雄的?為何你要堅持這樣做,約瑟夫?如果說你以前不知道,那麼現在你知道了。報紙應該告訴你。可為什麼你要假裝那種命運正在展開?正是這些導致了英國方式,板球,和不列顛王國。還有什麼可說?為何你要繼續這樣?你歌頌的那些偉人從來就不存在。人類的事情比你寫的要複雜得多,微妙得多。聖人是罪人,哲學家是傻瓜,宗教乃胡言亂語。如果有金子,那也是在石英里。還是正視眼前的現實吧。也許為此可以做些什麼。”
他站起來,在屋中來回走動。
“可是我以為幾年前就沒有這些疑問了,”他說,“如果我這樣想,怎麼能繼續寫‘人類的盛典’?在這本書上我已經花了近一年的時間了。”
他感覺像一個古代的隱士受到惡魔的責難。不過古代隱士至少還可以祈禱,在胸前畫十字,驅除惡魔。
約瑟夫-戴維斯先生在一人獨處的時候也試着這樣做。可是當他跪着時卻感覺像在演戲。他不相信誰會聽他的訴說。他不相信如今誰還會相信什麼——除了牧師、教士、教皇。這些人已經習慣跪着,腦海里全是空洞的陳詞濫調。
他只禱告了一半,便又站了起來。他無法禱告。
3
可是這個奇怪的感覺——是否可以稱作精神雙重性?——這種自我懷疑,這種為保證選擇正確的努力,並不是攪亂戴維斯寧靜的惟一原因。其他一些與他的文學工作並不直接相關的事情也同時影響他那極為敏感的頭腦。
當他沿着瑞根大街從皮可迪里車站朝俱樂部走去時,各種不盡人意的事,新的舊的,相互交疊着纏繞心頭。每一件都在刺激他,為難他,並進入他的潛意識中,每當他試圖打消一個,另一個便立刻出現。天空灰灰的,濃雲密佈,這樣的天氣於他絲毫無助——事實上與他絕對不對勁。他自然地想到如果他今天穿的是外套而不是薄薄的柏帛麗外衣,則要聰明得多,同時他感到空氣又濕又悶。
在所有這些煩惱中最主要的一件事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要做父親了。很少有男人能非常冷靜地面對這種情況;它喚醒大腦所有各種被忽視以及未被開鑿的區域。至今還沒有心理分析家對未來父親大腦里想像的潛流做一番調查。也沒有人試圖對未來父親做一番訪問。在這裏,我們必須將注意力集中在約瑟夫-戴維斯先生身上。他對他的妻子早已經有一種奇怪的模糊不清的感覺,妻子這樣快就將父親的責任和焦慮強加進他已經發熱的精神活動中,期待使得戴維斯的困惑變本加厲。
此時,那種想像的微妙感受又出現了。文人的大腦里積累的一大堆名叫詞彙的鋒利工具,時不時會割傷自己。兩三年前,當他想到他的妻子時,“不可思議”一詞突然出現在他腦海。還有“超脫塵世”。她比他小十五歲,結婚時,她還是個小姑娘,然而,他不得不認識到,她不可思議,非常不可思議。
一開始,他單純、直接、懇切地愛她,而她似乎也愛他。對她,他並沒有想許多;他只是像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一樣愛她。他們的早期婚姻生活是自然幸福的;她學會為他打字,兩人相親相愛,難捨難分。後來,不知不覺漸漸地就有了變化。他對她的滿意消失了,而她則好像離他遠了。他越來越覺得從她那裏得不到反應。
接着就出現那個令人難忘的晚上,那天晚上她說:“除非讓我生個孩子,否則我不知道自己對那一類事情是否還會在乎。”
那一類事情!玫瑰,溫情,私語,黃昏,月光,夜鶯,愛情詩——那一類事情!原來如此!
“你的經濟沒問題。”她說。
事情好像就那樣決定了。
也曾有過許多次爭執,但婉轉的語言總是影響精確的表達。然後她的目的就達到了。他向她明確表示,一開始他表現的不願意完全是由於她的緣故,但現在他們倆得綁在一條船上度過這段經歷。他們將使生活“更加豐富”。這個建議一被接受,他的想像似乎立刻像開了閉的水。他將“那一類事情”深深地埋在情感的花床之下,並竭盡全力地忘卻她奇怪的不屬於人類的言語。
然而,在一切都安排停當后,他的不安仍然在加深,而她也離他更遠。
一切似乎在增長,但正是這樣,另一種奇怪的憂慮又湧上他心頭。如果她總有一些或完全是這種性情,如果他沒能發現,那會怎樣?在他們初婚的幾個月裏,當他的眼睛看着她,她的眼睛看着他時,他們的眼睛相遇,心跳在同一拍上,就好像倆人的手相碰。可是現在,她的手在那裏就像個幻覺,他的手碰不到它,而他的目光則總也遇不上她深深的凝望。她那漆黑的眼睛變得不可接近,“深不可測”一詞立刻出現在他腦海中。她仔細打量他,卻什麼也沒顯露。一起生活的時間越長,丈夫和妻子之間應該變得更輕鬆,更熟悉,可她卻變得越來越陌生。
大多數對妻子不滿的丈夫,喜劇文學的包袱,諺語的智慧,都證明了一個饒舌妻子的可怕,但那種可怕比起一個沉默的女人,一個沉默有思想的女人,就不值一提了。一個破口大罵的妻子會沒完沒了地說一些煩人的事,但打歸打愛歸愛,而一個沉默的女人說出了一切。
近來她總是好像在觀察他。她的沉默充滿了對他疑神疑鬼的自我意識的譴責,對此他卻無法自辯。
當他與那個年輕的、黑黑的、羞答答的姑娘結婚時,他是將她全部置於自己的保護下的。那時他絕不會感到恐懼——這個詞用在一個妻子身上是奇怪的,我們在這裏用的是它最薄弱最溫和的含義。但後來他對妻子的憂慮和不安不斷加劇以至幾乎產生這種心情。
當然從一開始他就發覺她身上有些微妙的不同尋常的東西,包括她的長相。但那時他只是覺得那正是她迷人的地方。她既不高大也不臃腫,但骨骼寬闊;她那兩條粗眉毛和深灰色的雙眼分得異常開;豐滿的嘴唇,兩邊嘴角下彎,顯得有些嚴肅,有時會做出心不在焉的蠕動。早先他覺得這一切十分“出眾”,但後來他卻寧願認為那是“異常”。她的異常遠遠超過她蘇格蘭血統所具有的那一點異國情調。
他從來沒有喜歡過她的家人,他們十分奇怪,幾乎根本見不到他們。她第一次出現在他的世界是一個羅曼蒂克的故事。他在出版商的雞尾酒會上遇見她,她被邀請參加倒不是因為她的成就而是因為她的雄心大志,那時她告訴他,她那住在荷波里梓郊區的家人反對她學習和寫作的願望。她只是把他們稱作“人們”。她獲得過格拉思高等學校的獎學金,她不顧家人的反對上了大學,到了輪敦。她寫過詩歌,她告訴他說,並且希望出書。
不過,輪敦,她說,並不完全像她想像的那樣。輪敦讓她吃驚,讓她害怕,讓她不知所措。輪敦看上去越來越奇怪。她始終無法習慣這裏。人們總是說最不可靠的話,做最不可靠的事。
“我常常感到,”她說,“自己像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不過,你知道,那又讓我有一種在我出生的島上家裏一樣的感覺。你是否有過那種感覺?這裏的人看起來對世界和自我是那麼自信。”
正是因為她說的這些話才使約瑟夫-戴維斯先生想到要在生活中引導這個文靜的,拿不定主意的可愛的年輕人。遇到這樣一位聰明的年輕女子,這樣單純,這樣願意接受教導,而且,還沒有開始不理智地匆忙走進生活,實在是出人意料的事。把一個白人女孩看作一個小精靈不是非常公正的事。在他眼裏,她就像一張可以塗墨描彩的白紙。
他對她想的越來越多,心裏充滿了開掘金礦的衝動,並對她產生了愛情。他完全陷入了情網。
當他提出要讀一些她寫的詩時,她說她不願意別人讀她的詩,她只想將詩印刷成書,自己來讀。她的詩就像一位傳教士翻譯的中國詩,大多是一幅幅生動的寫意畫。從出版的角度,再看看那些對當代詩人的批評,以及那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評論家,他不認為這些詩會成功。然而,她的詩有一種特有的簡潔、坦率和微微憂傷的味道。
得知她住在布魯斯柏瑞的學生宿舍,他與她建立了聯繫,並能很自由地帶她去四周轉轉。也許,有一段時間,他只想做她的第一個情人,但她卻堅持婚姻是她惟一與他相處的方式。
當婚姻提到議事日程上來時,兩個頭戴帽子,身着細平布衣服,骨瘦如柴的漁夫突然光臨輪敦,來“看看他”。她變出來的這兩個家人,是最令人吃驚,最想像不到的,除了有和她一樣的黑膚色和深灰色的眼睛,他們沒有一點與她相像的地方。儘管他們也強壯,但沒有她所表現出的優雅和拘謹。
“你要好好看護她,”他們對他說,“因為她是我們的掌上明珠。她比我們好,這我們知道。我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聽了她的話讓她來輪敦,但是事情已無法挽回,你得到了她。”
“她很可愛。你們是在告訴我這個嗎?”戴維斯說。那個兄長面有慍色,回答道:“是的。我們在告訴你。”
他們在輪敦一直呆到婚禮舉行,款待他們有點像用海草做牲口飼料。他們似乎不停地現察他,不斷交換赫布里鹿島人對他的看法。他們渾身充滿說不出的東西。
無論他對他們說什麼,他們的回答總是“哦”——只有“哦”。不是帶有疑問的“哦”,而是模糊不清的應答。
由於富於責任,且又有些半信半疑和憂慮,他們在登記處喝了個酩酊大醉。戴維斯最後一次看到他們是在維多利亞站台,當時他正帶着她坐火車去遊覽巴黎景觀。他們嚴肅地帶着一臉什麼都不信任的神色站在一起,既沒有做手勢又沒有揮手告別,但是都舉起紅紅的大手,好像說:“我們在這裏。”
當護欄最終遮住了他們,他打開車窗,轉過身去時,正遇上她充滿愛意的眼光,她對他說:“現在你要讓我看看真的世界,看看所有那些城市、湖泊、山巒,在那裏我們將感到如同回到家中一樣。”
只是她似乎從來沒有感到回到家中。
自從那兩個家人走後,她再沒有向他說起過自己的家,只是偶爾與他們有書信往來。她從來沒有表現出很關心他們的樣子。然而那個很快就清楚的事實卻表明她與他們似乎更近更親,這個事實就是,她與他不同,是一個喜愛狂風怒海的嫻熟水手。許多丈夫不滿自己與妻子的關係,因為他們連得太緊;而他對她的不滿則是因為他們之間隔得太遠。而且,她還喜歡高山、崖岩和陡峭的地方。而他則不。他們花了許多錢去爬馬特洪山,結果他給嚮導帶來的麻煩比她要多得多。在山頂上,她看上去挺高興,但仍然還嫌不夠。
在康沃度假時,有一次,午飯後他們一起在海灘上曬太陽,她那坐着沉思的姿態突然讓他想起曾經在某處看見的一幅安玎的畫像,甜美,獨立,望着遠處的海平面,沉浸在無法想像的思想中。安打也有幾個兄弟。他恍惚覺得瑪麗像是神話中的人物,遠離塵世,半人半神。這時“超凡脫俗”一詞從他的詞彙中躍然而出。
這個想法持續了幾個月。他先是把這個想法在腦中極力誇大,後來又竭力遏制它,想把它從腦海中清除。有時他寬慰自己說,其實每一個男人的妻子都是一位安玎,但他從來就沒有說服過自己。也許,他想,這是因為自己除了妻子外從沒有靠近過其他女人,因而不了解她們這種若即若離的狀況。
關於“超凡脫俗”有許多不同的解釋。他將這些解釋像編織一張網似的全套用在她身上。這倒避免了對她只是簡單、缺乏美學意識的看法。一開始,“超凡脫俗”是一個異想天開的誇張,但後來越來越成為她疏遠他的一個最好解釋。他在猜想與懷疑之間掙扎,如履薄冰。她卻自信地保持着安詳和滿足,但在她的心靈深處——有什麼,不管她知道不知道,她是不會說出來的。
她與他的疏遠並沒有任何惡意。他應該懂得這點。他在他許多已婚朋友中見過太多的互相妒忌,互相損害。越是藝術家就越不是好愛人。他懂得那種為自我的爭鬥,它使得愛情成為不現實的東西,成為一種幻想和庸俗的混合物。愛情不是個人意志的產物,它與個人的價值無關。對這個世界來說,它是異域的東西。
無論何時,每當戴維斯先生感到精神萎靡,他便會更加痛切地認識到妻子越來越明顯地疏遠。潮退得越低,認識就越深。有一天,他的這種認識尤其深刻……。
那天早上她說的話使得他又撿起在絕望中放棄的抗議。在潘太可尼音樂廳有一場羅德漢莫指揮的大型音樂會。他興奮地準備前往,而她則不願意去。
他責怪她道:“你以前是喜歡音樂的。”
“可我已經聽過音樂了,親愛的。”
“聽過音樂了?親愛的,你這樣說真奇怪!”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搖頭。曾經,她那自信的微笑讓他覺得十分可愛,讓他想起蒙娜麗莎,以及所有此類油畫。但現在它卻帶有不可戰勝、不可接近的神色,讓他十分生氣。
“可是你只聽過一次羅德漢莫指揮的音樂!”
“我為什麼還要再聽一次羅德漢莫——是因為更好一些,還是不如以前?”
“音樂是不會變的!”
“音樂也有極限。”她說。
“極限?”
“我覺得我已經將音樂都聽完了。非常美妙,迷人,持久,所有我們聽過的音樂都這樣。我喜愛音樂就像喜愛其他東西一樣。但如果有人拿音樂當飯吃——是不是有人這樣?”
“拿音樂當飯吃!你的意思是……?”他詢問道。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總是聽過以後還要再坐在那裏聽。我們不是職業音樂家。”
職業音樂家!每當她用一些詞彙時,總是將它們用在可怕的情況之中。“我絕不會對音樂生厭。”他說。
“可是,這裏演奏的音樂說出了什麼沒有——有沒有什麼新鮮的東西?”
“音樂永遠是新鮮的。”
“是嗎?”
他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可你為什麼變得對音樂不感興趣呢?”
“你為什麼這樣執迷?”
“可是,難道你沒有覺得聽音樂有多美好?讓人覺得得到一種升華?使人走進一個純粹感情的世界?”
“沒有。一開始有過。一種心靈的升華,我同意。我一直喜歡韻律。聽音樂是很愉快,對我來說,就像去畫廊看畫展一樣……或者像讀文選……或在博物館裏看收集的蝴蝶……一個時代到來了……”
“那麼,簡而言之,你不去音樂會了?”
“我不太有興趣,但如果你希望,我就去。”
“哦!別這樣。”他說完便不再繼續他們的談話了。
但他在自己的頭腦里又將這件事想了一遍,現在他還要再想一遍。他了解酷愛音樂的人和不愛音樂的人。但像瑪麗那樣對待音樂,先是興趣盎然,然後又像放棄不重要的小說一樣將音樂放下,則讓他十分苦惱。可是她似乎就是這樣對待生活中的任何一件事,甚至包括對待友誼和愛情。她總是先有一陣子興趣,短暫的喜好,然後又轉身而去。這是為什麼呢?
他朝着瑞根大街喊道:“你怎麼可能像那樣放棄音樂?你不可能放棄藝術啊。”
他因無法說而沒有說出來的話是:“你怎麼可能放棄愛情?”
孩子出生后,她也會放棄嗎?
或許她將一直愛那孩子。是否把我丟在身後?是否我這部分的工作做完了?
這個沒完沒了的持續。這個價值的全然不穩定。
4
在這裏我們必須注意戴維斯先生煩惱中的一個獨特的成分,一個奇特而又細微的,對一個缺乏想像力的人來說不算什麼的東西,但它卻將貫穿他很快就要開始的全部思想。它確實非常細微,且如此非理性和荒唐以至於提到它對他幾乎有些不公平。然而,在他產生那個奇怪想法的過程中,它無疑起着一點偏航的作用。因此它不應該被完全忽視。
自他上學起,他就暗暗地厭惡自己的教名。好惡作劇的高年級男孩早就說了,這名字有不好的意思。不論在舊約還是在新的裏面,約瑟夫這個名字都沒有每個青年男子希望得到的雄健威武,具有英雄氣概的那層意思。他曾努力堅持要人們稱他“喬”。然而,人們仍能意識到“喬”是從約瑟夫那裏演化來的,因此他的更改仍是無效。
周圍環境沒有一點能解釋他對婚姻的不安心情。沒有一個神志清醒的人會懷疑他的瑪麗有何異常——他自己也不,在他思想的深處。然而,如果他的名字不同,他會更高興些。
確實是這樣。
5
在他朝天文俱樂部大門走去的路上,各種微弱的想法、半個念頭、幻想、聯想、夢吧,以及幾乎完全沒有象徵意義的感受,都在他腦海中迴旋。在這些雜亂無章的思考中,上述內容就是主要因素,它同時也造成那個奇怪想法的產生,這個奇怪的想法像一把匕首刺穿他的想像,在他的生活中引起一場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