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師父,請問大名?”
傳教士像是忽然活轉過來,雙手伸向前做擁抱狀,並且說“孩子,我的孩子,願銀河聖靈永遠保護你。”
杜爾走向前來,帶着困擾的神情,以沙啞的聲音說“這個人受傷了,誰帶他去休息?馬洛,下令派人送他去休息,再找個人照顧他,他傷得很重。”
馬洛用結實的手掌將杜爾一把推開“這件事你別插手,杜爾,不然我就把你趕出去。師父,您的大名?”
傳教士突然雙手合十,回答道“你們既然是受過教化的文明人,請救我離開這個異教之邦吧。”
接着他又慌張地說“救救我吧,那些蒙昧的畜牲要捕殺我,要以他們的罪惡褻瀆銀河聖靈。我名叫裘德·帕爾瑪,來自安納克瑞昂,曾經在基地接受教育。我在基地修習到無上的教義,成為一名靈的使者。我來到這裏,是由於發自內心的召喚。”
他喘着氣繼續說“我落在那些無名的野蠻人手中,你們既是聖靈之子,奉聖靈之名,請你們保護我吧。”
緊急警報盒中突然發出響亮而尖厲的叫聲“發現敵方部隊,請示命令!請示命令!”
所有的眼睛都不自覺地抬頭盯着上方的擴音器。
馬洛大聲咒罵著,同時按下通訊器的回答鍵,大聲喊道“繼續監視!沒有別的指示了!”
然後他就切斷了通話開關,走到厚厚的窗帘前“唰”地一聲拉開窗帘,用冷峻的眼光注視着外面。
敵方的部隊——不,其實是數千名柯瑞爾民眾!這些人山人海的烏合之眾,以排山倒海之勢向太空航站席捲而來。在冷冽的鎂光照耀之下,可以看得出,最前面的人潮已經零零星星地逼近了。
“汀特!”馬洛急得頸部都漲紅了,他頭也不回地說“打開外面的擴音器,問他們究竟要什麼,再問問這些人裏面,有沒有具有法律效力的代表。不要答應任何事,也不要恐嚇他們,否則我先槍斃你。”
汀特中尉接令后,便立刻走了出去。
此時馬洛感到一隻手掌按在他的肩膀,那當然是杜爾,但是馬洛想也不想就把它推開了。
杜爾卻在馬洛的耳旁叱道“馬洛,你有義務收容這個人,否則我們無法維持正義與光榮的名聲。他來自基地,而且他畢竟是……是一名教士,外面那些野蠻人——你聽見我說的話沒有?”
“我在聽,杜爾。”馬洛的聲音很尖刻“我到這裏來,並不是來護教的,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我將照着自己的意思行事。杜爾先生,我向謝頓和銀河發誓,如果你想阻止我,我會把你的喉管捏碎。不要多管閑事,杜爾,不然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然後馬洛又轉身向那位傳教士走去,問道“你,帕爾瑪師父!你知不知道,根據公約,基地的傳教士絕對不可進入柯瑞爾境內?”
傳教士全身發抖“孩子,我只遵照靈的指引前進。如果那些蒙昧的人拒絕接受軟化,那豈不是更證明了他們真的需要?”
“問題不在這裏,師父。既然你到了這裏,就是違反了柯瑞爾和基地雙方的法律,依法我不能保護你。”
傳教士又舉起雙手,他先前的狼狽模樣已經消失無蹤了。此時,太空船外面的通訊裝置正發出刺耳的喊話聲,而激憤的群眾所做的回應,傳到艙內則變成了微弱的、此起彼落的嘰喳聲。
聽到了那些聲音,傳教士像發狂似的說“你聽到沒有?為什麼要跟我談法律問題?法律是凡人定的,天地之間還有更高的‘法’。銀河聖靈不是說過:汝等不可坐視同胞蒙受傷害;他還說過:今日爾等如何對待卑微無助之人,明日他人亦將如何待之。
“你難道沒有槍炮嗎?這艘太空船難道不是你的嗎?基地難道不是你的後盾嗎?在你的頭上三尺和你的四面八方,難道不存在主宰宇宙萬物的聖靈嗎?”他一口氣說到這裏才停下來。
這時“遠星號”外面巨大的喊話聲停止了,汀特中尉帶着一臉的為難走了回來。
“趕快報告!”馬洛不耐煩地說。
“報告船長,他們要求把裘德·帕爾瑪這個人交給他們。”
“如果我們不交人呢?”
“報告船長,他們做出了各種各樣的恐嚇威脅,但是具體內容沒有什麼意義。他們的人數太多了——而且似乎都相當瘋狂。有一個人說他是這個地區的負責人,控制着警力,但是在他後面很顯然還有人在操縱。”
“不管他的後面還有沒有人,”馬洛聳聳肩“無論如何,他代表法律。告訴外面那些群眾,不管那個人是總督或警察局長,或者是其他任何的官銜,只要他單獨進到太空船來,就可以把裘德·帕爾瑪教士帶走。”
馬洛說到這裏,突然將核銃抓在手中,然後繼續說“我不懂什麼叫做抗命,我自己從來沒有這種經驗。但是如果這裏有誰想教我的話,我也馬上會教他化解之道。”
然後銃口慢慢轉向,最後對準了杜爾。這位老行商只好勉力剋制住衝動,他臉部的肌肉漸漸鬆弛,緊握着的拳頭也鬆開放下,但是呼吸卻仍然急促而大聲。
汀特中尉再度離開。不到五分鐘,一個小小的人影脫離了群眾,緩慢而遲疑地往前走,顯得極為惶恐不安。他兩次想向後轉,但卻都被群眾的威脅與怒吼趕了回來。
“好,”馬洛用手中的核銃比劃着“葛朗、烏普舒,你們把他帶出去。”
傳教士立時發出駭人的尖叫,他舉起雙手,十指有力地朝天張開,寬敞的袖子滑下來,露出了細瘦而血管凸起的手臂。與此同時,還有一道微弱的光芒一閃即逝。馬洛輕蔑地眨眨眼睛,再度做了一下手勢。
傳教士被兩人一邊一個抓着,他還不斷地掙扎,同時喊道“將同胞推進邪惡與死亡的叛徒不得好死!不理會無助者求救的耳朵都要變聾!無視冤屈者的眼睛通通瞎掉!跟邪靈打交道的靈魂永遠墮入黑暗地獄……”
杜爾趕緊用雙手緊緊捂住了耳朵。
馬洛關上核銃的保險,插回皮套中,然後以平靜的口氣對眾人說“現在解散,回到各人的崗位上。等外面的群眾散去之後,繼續保持嚴密監視六個小時,然後再維持四十八小時的加強戒備,之後我會再行指示。杜爾,你跟我來。”
他們兩人來到馬洛的寢室中,馬洛向一張椅子指了指,杜爾便坐了下來,矮胖的身子顯得有些畏畏縮縮。
馬洛低頭看着他,以嘲諷的口氣說“杜爾,我很失望,你只不過從政三年,似乎就忘記了行商的一切。請你記住,我在基地的時候,也許是個民主主義者,但是現在我指揮這艘太空商船,就必須得獨裁專制,放鬆一點都不行。我以前從來沒有對手下拔銃相向,剛才要不是你太過分,我也用不着破例。
“杜爾,你是我請來的,並沒有正式的職務,私底下我會對你盡量禮遇——但只限於私下。從現在開始,當著我的官兵和船員的面,你也要尊稱我‘船長’,不可以再喊我‘馬洛’。如果我再下任何命令,你的動作最好比別人都快,否則我會先將你銬在底艙,明白了嗎?”
這位政黨領袖只好忍氣吞聲,用很勉強的口氣說“我向你道歉。”
“我接受!我們握個手好嗎?”
於是杜爾柔弱的手指,被馬洛粗壯的手掌包住了好一會兒。然後杜爾說“我勸你是出於好意,我不忍心看你將那個傳教士送到暴民手中,讓他受到私刑。來提人的那個膽小鬼,不管他是總督還是什麼官,他救不了那名傳教士的,這簡直就是謀殺。”
“我也沒辦法,坦白說,這件事有點反常,你難道沒有注意到嗎?”
“注意到什麼?”
“這個太空航站位於荒郊野外,卻突然有一位傳教士逃到這裏,他是從哪裏來的?他來到這裏是巧合嗎?然後又有大批群眾追來,他們又是從哪裏來的?離這裏最近的任何城市,都至少在一百英里以外,但是他們在半小時之內就到了,又是怎麼趕來的?”
“怎麼趕來的呢?”杜爾追問。
“嗯,有可能這位傳教士是一個誘餌,被人故意帶到這附近再釋放。我們這位同胞,帕爾瑪大師,看起來根本神志不清,他的精神好像始終沒有正常過。”
“這種做法太過分了……”杜爾悲憤地說。
“也許吧,也許他們這麼做,是故意引誘我們見義勇為,不顧一切地保護這個人。他來這裏便是觸犯了柯瑞爾與基地的法律,如果我硬要將他留下來,就等於是向柯瑞爾宣戰,基地也沒有任何名義能保護我們。”
“這——這種說法太牽強了。”
馬洛還沒有回答,擴音器就響了起來“報告船長,剛收到一份來自官方的信函。”
“馬上送過來!”
“啪”地一聲,一個發光的圓筒很快就從傳送槽中跳了出來。馬洛將圓筒打開,倒出了一張鑲銀的紙卷,他玩味似的用手指揉了揉,再對杜爾說“從首都直接傳送過來的,是領袖的專用信箋。”
他對信箋瞄了一眼,然後冷冷地笑了一聲“你仍認為我的想法太牽強了,是嗎?”
然後他將信箋扔給杜爾,又說“我們把傳教士交出去半小時后,就終於接到這封十分禮貌的邀請函,請我們去謁見領袖——經過了七天的等待,我想我們已經通過一項測驗了。”
領袖阿斯培自認為是“人民的公僕”,他的頭髮稀疏,只剩下後腦的一撮灰發鬆軟地垂在肩上。馬洛對他的第一個印象,是他的襯衫顯然需要燙洗了,並且注意到他說話時帶着濃重的鼻音。
“馬洛行商,我們這裏是個民風淳樸的地方。”領袖說“你不要做任何的不實宣傳。在你面前的人,只是這個國家的第一公民,所謂的領袖就是這個意思,而這也是我唯一的頭銜。”
他似乎非常喜歡繞着這個話題打轉“事實上,我認為這一點,是柯瑞爾和貴國的密切關聯之一。我知道貴國人民和我們一樣,也在享受着共和制度的福祉。”
“正是如此,領袖,”馬洛鄭重其事地說,但是心中卻絕對不敢苟同“我深信就是因為這樣,才維持了我們兩國政府間的和平與邦誼。”
“和平!啊!”這位領袖稀疏的灰白鬍子抽動着,面容微微扭曲,顯得感慨萬千“我認為在銀河外緣各個世界,再也沒有人比我更有和平的理想了。不瞞你說,自從我繼家父之後成為這個國家的統治者以來,就一直在實行和平統治,從來也沒有間斷過。也許我不該說——”
他輕輕咳嗽一聲,繼續說道“但是有人曾經告訴我,我的人民——不,應該說是我的同胞,他們都稱我為‘萬民擁戴的阿斯培’。”
馬洛一面聽,眼睛一面巡視着富麗堂皇的庭院。他看到了幾個身材高大的人,全都部署在一些偏僻的角落,佩戴着奇形怪狀但顯然威力強大的武器——也許他們是在防備自己,他想,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這個地方四周都圍着高聳的鋼筋混凝土牆,而且顯然在最近又曾經加強過——這對於“萬民擁戴的阿斯培”而言,顯然不能算是很合適的居所。
馬洛回答說“領袖,我很慶幸自己能與您交涉。鄰近世界那些不肯實施開明統治的專制君主,大都欠缺王者風範,所以無法成為萬民擁戴的統治者。”
“比方說?”領袖以很謹慎的口氣問。
“比方說,他們就不懂得關心人民最大的福祉。而您不同,我相信您最了解這一點。”
他們兩人一面說,一面在庭院裏悠閑地漫步。領袖的眼睛凝注在碎石子路上,兩隻手放在背後互相揉搓着。馬洛又繼續流暢地說“直到目前為止,我們兩國之間的貿易仍然無法展開,這是因為貴國政府對我國的行商所做的重重限制。當然,我想您一定早就很清楚,不設限的貿易……”
“自由貿易!”領袖輕聲地糾正。
“是的,是自由貿易。您一定了解那會使我們雙方都能受惠。你們擁有一些我們需要的物資,我們也有不少你們想要的貨品,只要能夠展開交易互通有無,就能夠增進彼此的繁榮。像您這麼開明的統治者,人民之友——或者說一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您就是人民的一份子——根本用不着我在這個題目上大做文章,說多了只會侮辱您的智慧。”
“確實如此,這些我都完全了解,但是你打算怎麼辦?”領袖故意以哀求的口吻說“你們的人一直都很不講理。在我們的經濟體制許可之內,任何貿易我都贊成,但是絕不能根據你們的條件,我並不是這個國家唯一的主人——”
然後他提高了嗓門說“我不過是民意的公僕而已,我的人民不會接受附帶強迫性宗教的貿易。”
馬洛立刻緊張地問道“強迫性宗教?”
“你們一向如此,想必你還記得二十年前的‘阿斯康’事件吧。你們一開始先推銷商品,接着你們就要求絕對的傳教自由,借口是為了教導他們妥善使用那些商品,以及為了建立‘健康靈殿’。然後又設立了宗教學校,並為神職人員爭取到自治權。最後的結果如何呢?阿斯康如今已經成為基地體系的一份子,他們的大公連一點實權也沒有了。哦!不行,不行!有尊嚴的獨立人民絕對不能忍受這些。”
“我想建議的通商方式,與您所說的完全不同。”馬洛插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