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夏青回來已經有一個星期了。這七天裏,他所有時間都待在自己的房間內,除了父親之外,他不與任何人接觸——準確地說,別人連他的面都見不着。就連吃飯,也是夏藍親自為兒子準備,然後叫菲佣端上樓去,放在門口的一張小餐桌上——不能進入夏青的房間。
夏青回家后的第二天,夏藍就在家中宣佈了一系列讓人匪夷所思的規定——
第一,主卧室改到樓下。也就是說,二樓現在只有夏青一個人住;
第二,家裏的管家、傭人,包括上官雲——任何人不得進入夏青的房間;
第三,家裏的所有人不能在家中或外面談論跟夏青有關的一切事情。
這一切規定,完全是強制性的,沒有一絲商量的餘地。這分明就是在隱藏什麼。
上官雲想跟丈夫溝通、理論。但是,現在夏藍幾乎不願跟她說話。她不明白,丈夫,還有這個歸來的兒子,為什麼要把自己排擠在外?為什麼自己現在的身份跟管家、傭人一樣?難道我們不是一家人嗎?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
上官雲每天看着自己的丈夫,就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而樓上的兒子,更是跟自己相距甚遠,簡直像根本沒有這個人。
這種狀況,甚至比兒子死去更令人痛苦、傷心。上官雲感覺自己就像是被拋棄在深山峽谷中一樣孤獨無助。她的心在滴血。
樓上住着的,到底是誰呢?真的是我的兒子嗎?還是一個見不得人的怪物?
上官雲每天望着二樓發獃,在心中問自己,一陣陣發寒。
儘管如此,她仍然非常牽挂這個將她排斥在千里之外的兒子。她想見他,想跟他說話,想知道他是否健康。但沒有機會,夏藍幾乎除了晚上睡覺的時候會回到自己房間,其餘時間都待在兒子房內,就像在守護着什麼一樣。
而且,夏藍不準上官雲問任何關於兒子的問題,只要一提到,他就會立刻到兒子房間去住。上官雲根本不敢開口,只能強忍住悲傷和疑問,把眼淚往肚裏吞。
這太不正常了。上官雲非常清楚。這個神秘歸來的兒子改變了丈夫,改變了家裏的一切,簡直就像是……隱隱操縱着什麼一樣。這裏面一定有什麼問題。但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又過了幾天,狀況沒有絲毫改變。上官雲意識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必須有所行動。
最近,她觀察到,丈夫每天總會離開一個小時左右——可能是早晨,也可能是下午或晚上。時間不固定。不知道他出去幹什麼,但每次回來,都會給兒子帶回一件禮物。這件禮物裝在黑色口袋裏,看不出來是什麼。
上官雲暫且不想管禮物是什麼。她想利用的,是丈夫離開家的這段時間。
上官雲現在最在意的,是兒子的健康狀況。自從回來后,她沒有聽到過他說一句話——實際上也沒有再看見過一眼。她也不知道兒子的精神和神智怎樣。特別是,她始終記得——夏青剛剛回來時,她抱着他時,感覺他的身體冰冷——這種冷,不是一般的受風受涼,而是……沒有生命氣息的冰涼。
這真的是……很可怕。但是,我必須弄清楚。
上官雲想出一個計劃。她悄悄聯繫了一個私人醫生。
一天晚上,夏藍在八點過出門,顯然又為兒子買禮物去了。上官雲在丈夫出門后,立刻撥通私人醫生的電話,請他在之前說好的——五分鐘之內趕到。
事先準備好,等待在附近的私人醫生很快就來到了這座豪宅。
上官雲在門口迎接到這個三十多歲的年輕男醫生,將他領進屋。她不敢耽擱一分鐘時間,省去無謂的寒暄,說道:“醫生,你最多只有二十分鐘時間,希望你能在最短時間內為我兒子做完身體檢查,然後立刻下樓。回家之後,請你在電話中告訴我結果。費用方面,按你平時出診的三倍算,拜託了。”
“好的,沒問題。”男醫生提着一個大醫療箱,“孩子是在二樓嗎?”
“是的,我這就帶你去他的房間。”
兩個人朝樓梯走去,正要上樓,金管家突然從旁邊冒了出來:“上官夫人。”
上官雲嚇了一跳,之前她完全沒注意到金管家在客廳。短暫地思索一刻,她明白了:“金管家,是夏藍叫你守在這裏,不准我上樓的?”
金管家垂下頭:“……夫人,請不要讓我為難。”
上官雲沉吟一下,對醫生說,“請等我一下。”然後把金管家拉到一旁,說道,“金管家,這麼多年了,我知道你對於這個家,特別是先生,是非常忠誠盡職的。但是,近段時間發生的事,相信你也感覺到了不對勁,是不是?夏藍現在很不正常。金管家,如果你真的為我們這個家着想,就應該讓我拯救他,而不是盲目地幫着他,護着他。你說呢?”
金管家咬緊下顎,眉頭深鎖。
上官雲用近乎祈求的語氣說:“別的不說,就算是看在我這個當母親的,已經有十多天沒看到兒子的份兒上,你讓我見他一面吧。只要你不說,我也不說,夏藍不會知道的。”她指着身後的醫生,“這是我請的私人醫生,他跟夏青做完身體檢查就下來。金管家,我只想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否健康,求你了!”
“上官夫人,您千萬別這麼說,我怎麼承受得起?”金管家終於妥協了,“你們趕快上去吧。抓緊時間,先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回來!”
“好的,我知道。”上官雲向金管家投去感激的一瞥,帶着私人醫生上樓。
兩個人來到夏青的房門前。上官雲敲了敲門,喊道:“夏青。”
沒有回應。這是上官雲預料到了的狀況。她不再浪費時間,摸出準備好的房間鑰匙,打開了門。
剛把門推開,她怔了一下。夏青站在屋子中間,直視着她,眼睛冷漠如石。
上官雲試着靠近兒子,臉上努力擠出笑容:“青青,是媽媽呀,我來看你了。”
上官雲張開雙臂,做出擁抱的意圖。但夏青朝後退了幾步,又像上次一樣,伸出手指,指向母親,那意思分明就是——不要再靠近了。
這根指向自己的手指,像冰錐一樣刺進了上官雲的心。她停在原地,潸然淚下:“兒子,你怎麼了?你不記得媽媽了嗎?你仔細看着我,好好想想,我是媽媽呀……”
上官雲聲淚俱下地跟兒子說了許久的話,卻絲毫打動不了他。夏青像一座沒有任何感情和體溫的冰雕一樣,一直冷冷地指着面前的女人。他的眼神中,帶着明顯的戒備和敵意。
終於,上官雲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無謂的了。她擦乾眼淚,對夏青說:“兒子,你現在暫時不接受媽媽,沒有關係,以後慢慢來吧。但是,現在媽媽要請一個醫生叔叔來為你檢查一下身體。只要你是健康的,媽媽就滿足了,好嗎?”
夏青沒有對這番話做出反應,上官雲只能理解為他是默許了。她轉過身,對等候在門口的私人醫生說:“請進吧。我兒子可能會有些抗拒,希望你有辦法令他配合檢查,拜託了。”
男醫生自信地說:“沒問題,我很擅長哄小朋友體檢。我會讓他們感覺像是在做遊戲。”
“那真是太好了。醫生,請你務必抓緊時間。”
“我知道。請您暫時在樓下等我。”男醫生走進房間,關上門。
上官雲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聽到那醫生像幼兒園老師一樣說“小朋友,你看,叔叔跟你帶了好多有趣的玩具……”等待片刻,並沒有聽到什麼抗拒的聲音。上官雲微微舒了口氣,緩步走下樓。
她看了下時間,現在是八點二十五——已經耽擱二十分鐘了。八點四十五之前,必須結束體檢,讓醫生趕在夏藍回來前離開。
上官雲坐在客廳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金管家站在一旁,同樣憂形於色、心神不寧。兩個人都不停地看着牆上的掛鐘,計算着時間。
八點四十五分很快就到了,但是那醫生並沒有從二樓下來。金管家忍不住說:“上官夫人,需要我去叫他一聲嗎?”
上官雲站起來,又坐下:“再等五分鐘吧。”
八點五十分,上官雲終於忍不住了,她快步向二樓走去,金管家緊跟其後。
來到夏青的門前,上官雲敲門:“醫生,好了嗎?”
等了一刻,沒有回應。上官雲突然產生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她猛地將門推開。
“啊——!”她驚呼一聲,雙手捂住嘴,腦子一下炸開。
那個年輕的男醫生,此刻一動不動地橫卧在地,睜大眼睛,張着嘴巴,看樣子已經——死了!
而更令人震驚的是,夏青竟然蹲在他的屍體旁,滿不在意地玩弄着醫療箱中的器具。看到上官雲和金管家驚駭萬分地站在面前,他只是輕輕瞥了他們一眼,眼神中彷彿隱含着嘲諷和挑釁。
金管家上前幾步,仔細觀察那醫生一陣,回過頭來,面無血色地驚呼道:“天哪……夫人……真的出大事了!他死了!”
上官雲雙腿發軟,感到毛骨悚然,她劇烈地搖着頭,恐懼地望着自己的兒子:“夏青,你……做了什麼?”
夏青根本沒理她,擺弄着手中的聽診器。一具死相恐怖的屍體擺在面前,對他而言好像只是一個布偶。
這不是我的兒子。上官雲看着面前的這個小孩,嗡嗡作響的頭腦只得出一個結論。我想的沒錯,他真的是個怪物。
金管家走到上官雲身邊,驚恐地說:“夫人,現在怎麼辦?先生……可能馬上就要……”
說到這裏,他張着嘴停住了,眼睛直視前方。
上官雲回過頭去,看到了站在身後的夏藍。
夏藍盯着上官雲看了幾秒,又看了看金管家,然後目光移向地上的屍體,幾秒后,他勃然大怒,吼道:“你們幹了什麼?!”
上官雲和金管家嚇得渾身發抖。上官雲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金管家只有硬着頭皮解釋道:“先生,夫人請了一個私人醫生……來給夏青檢查身體,但是……他……”
夏藍迅速掃視了一眼地上的死屍,好像他一點都不感到意外。他只是瞪着金管家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不在的時候,任何人都不準進夏青的房間!金管家,你為什麼不聽我的?”
金管家埋下頭,喃喃道:“是……先生,全都是我的錯……”
“不,是我求金管家讓我上樓來的。”上官雲走到夏藍面前,凝視着他,“是,我們違反了你的規定。但是夏藍——”她指着地上的屍體,突然全身的血液都涌了上來,“這個醫生死在了我們家!夏青的房間裏!為什麼你一點兒都不感到奇怪?你叫我不要過問任何跟夏青有關的事情。但現在出了人命,你也要我不聞不問嗎?”
夏藍望着妻子,漸漸垂下目光,無言以對。
“你看着我。”上官雲捧住丈夫的臉,“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夏藍擺了下頭,將臉轉到一邊。頓了一刻,他說道:“現在不說這些,先處理這具屍體吧。”
上官雲打了個冷噤,驚恐地問道:“你說‘處理’是什麼意思?”
夏藍嘆了口氣。“你想到哪裏去了。我是說,叫金管家報警,把這具屍體抬走。”
“你怎樣對警察解釋?”
“不用解釋。他是突發心肌梗塞而死,不是我們的責任。”
上官雲盯着丈夫的眼睛:“你怎麼知道他是心肌梗死?”
夏藍竟然沒有迴避妻子的目光,他也直視着她:“我無法向你解釋。但是,這件事總該讓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們都不要靠近這間房間了吧。”
上官雲突然感到後背發涼:“你的意思是……你知道,靠近的人會……”
“別說了。”夏藍回頭看了一眼仍然玩着醫療器具的夏青。他再次望向妻子,和她對視了許久后,靠近她的耳朵,輕聲說道:“雲,你記住——如果你想活命的話,就照我說的去做。”
上官雲再次迎向夏藍的眼睛,她什麼都讀不懂,只感到寒意砭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