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據說地球人與外星人決戰的時候,所有的團會都要動員起來,惟獨瞭望人例外。我們守衛地球這麼久,在戰鬥中卻沒我們的份兒。我們在發出真正的警報后就算解體,現在輪到地球衛士顯示威力的時候了。他們已經為這場戰爭準備了整整半個紀元的時間,現在還能有什麼任務?還能幹什麼?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回到王宮旅店,等待危機的結束。想找到阿弗盧埃拉是沒希望了。真不該讓她跑掉,我後悔得直揍自己。那時她光着身子,沒人保護,在亂糟糟的人群里,她會去哪兒?誰會保護她?一個慌慌忙忙的瞭望人,推着瞭望車,差點撞上我。“小心點!”我很生氣地說。他抬頭看我,氣喘吁吁,一臉驚愕。“是真的嗎?”他問,“那警報?”
“你沒聽見?”
“可那會是真的嗎?”
我指指他的車。“你知道怎麼證實。”
“他們說發出警報的人是個酒瘋子,一個昨天被瞭望人旅店拒絕的老混蛋。”
“也許是吧,”我承認。
“可是要是警報是真的!……”
我笑了笑,說:“那樣的話,我們現在全都可以休息了。祝你愉快,瞭望人。”
“你的車!你的車呢?”他沖我喊道。
可我已經走過他,朝着一根古羅馬遺留下來的巨大的石柱走去。
石柱上的浮雕記錄著發生在古羅馬的事情:戰爭與勝利的情形,來自外國的征服者行進在羅馬大街上被征服的人群中,得勝的雄鷹們在慶祝帝國的偉大。我異常平靜地站在這根石柱前,對上面精美的雕刻讚嘆不已。這時,一個人慌慌張張地朝我跑過來,我認出那是史學家巴茲爾。我跟他打招呼,說:“你來得可真是時候!
給我講講這些圖像吧。它們可真迷人,我很好奇。”
“你瘋了嗎?沒聽見警報在響?”
“是我發的警報,史學家。”
“那快逃跑呀!人侵者來了!我們必須戰鬥!”
“可我不必,巴茲爾。如今我的使命完成了。給我講講這些圖像吧。這些戰敗的國王,這些落敗的皇帝。像你這樣年紀的人不用去戰鬥吧。”
“現在是全民動員!”
“瞭望人除外,”我說,“等一等,我現在想了解我們的過去了。
戈爾曼不見了,你來給我講講這些歷史上的故事吧。”
巴茲爾頭搖得像撥浪鼓,圍着我轉了幾圈,準備開溜。我朝他衝過去,欲抓住他枯瘦的手臂,不讓他跑開,可是他仍然避開了我,撒腿就跑,旋即就不見了人影,只剩下黑色的披肩抓在我手裏。我聳聳肩,查看着這意外獲得的披肩。這是一條用泛光的金屬線編織成的披肩,圖案細膩,明亮刺眼:好像根本看不見編織的線,但是它們偶爾又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冒出來,猶如世襲王朝在遙遠偏僻的城市復興一樣。披肩的做工非常精美。我很隨意地將披肩圍在肩膀上。
我繼續前行。
早些時候,我的雙腿還打顫,現在竟然健步如飛。我精神煥發,穿過亂鬨哄的城市,沒費什麼功夫就知道該怎麼走了。我要到河的那邊去,要在特弗爾河那邊去找羅馬王子的宮殿。現在夜色更濃了,因為動員令一下,許多燈都熄滅了,這樣就不怕什麼搜查;偶爾上空會傳來一聲沉悶的轟隆隆聲,那是防護彈爆炸,照亮了夜空。街上已經沒有多少行人,警報仍然響個不停。各個屋頂上,防衛裝置已經準備好;我聽見驅逐器預熱時發出的嘟嘟聲,看見蜘蛛腿般細長的膨脹輸油管從一個塔晃到另一個塔,以便連成一個整體,達到最大的輸油量。現在我完全確信入侵真的來了。我自己的儀器也許會有偏差,但要不是另外幾百個瞭望人的發現證實了我最先發出的警報,不會有現在這個樣子的全民動員的。
在王宮附近,兩個史學家上氣不接下氣地朝我跑過來,披肩都散了。他們朝我喊着什麼。這是他們團會的專用語言,我聽不懂,但我終於想起來了,我披着巴茲爾的披肩呢。我無法回答他們,他們撲到我身上來,嘴裏仍然嚷個不停;終於他們用普通語言說話了:“你怎麼搞的?快回到你的位子上去!我們得作記錄!得作評論!我們必須觀察!”
“你認錯人了,”我溫和地說。“我只是替你們的兄弟巴茲爾保管這條披肩。這會兒沒有我工作的地方。”
“你是瞭望人?!”他們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接着便輪流罵了一聲,又跑了。我大笑,進入宮殿。
宮殿的大門敞開着。先前守在外面入口處的閹人不見了,還有那兩個站在門裏面的索引員也不見了。露天大廣場上的乞丐們爭相往裏面擠。這可激怒了那些持有世襲特許狀一直呆在這兒的乞丐們,他們拚命把湧進來的人朝外面趕,瘸腿兒的揮舞着拐杖當大棒使,瞎了眼睛的也一陣亂打,溫順點的懺悔者武器也不少,從小柄劍到音速手槍,應有盡有。我遠遠地避開這丟臉的場面,鑽進偏殿,朝禮拜堂里張望,看見不少朝聖者正在祈求聖意的保佑,絕望的傳信員則祈望得到神的指示,知道即將到來的衝突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突然,傳來一陣喇叭聲,緊接着便是一陣叫喊:“讓開!讓開!”
一隊強壯的侍從進入殿裏,急匆匆地大踏步朝後殿王子的寢宮跑去。有個人被幾個侍從挾持着,使勁掙扎,又踢又蹬,背上是半開的翅膀:阿弗盧埃拉!我叫了起來,可是我的聲音被淹沒在嘈雜的人群里,我也無法靠近她,被侍從狠狠地推到了一邊。侍從們消失在王子寢宮裏。我最後瞥見了阿弗盧埃拉一眼,可憐的小飛人臉色蒼白,在高大的侍從手裏,她顯得特別嬌小,然後她就又從我眼前消失了。
我一把抓住一個語無倫次,跟在侍從後面不知該怎麼辦的閹人。
“那個飛人!怎麼抓到這兒來了?”
“哈——他——他們——”
“快說呀!”
“王子——她的女人——戰車裏……他——他——他們——入侵者——”
我推開這個沒用的傢伙,朝後殿奔去。一堵有十個我那麼高的黃銅牆擋住了我的去路。我砰砰地砸着牆壁。“阿弗盧埃拉!”我高喊着。“阿——弗——盧——埃拉——!”
沒有人來推我,也沒人來讓我進去。沒人理睬我。宮殿西門的喧鬧現在又發展到中殿和走廊上了。衣衫襤褸的乞丐們蜂擁而至,我急忙拐過一個彎,穿過一道側門。
我駐足猶豫了,現在我正在通往王宮旅店的院子裏。空中突然出現奇怪的閃電,我以為是羅馬的防禦裝置發出的,一種防止城市受攻擊的電波。但很快我就意識到這是入侵者真正到來的標誌。
星際飛船在天空發出耀眼的光芒。
我在瞭望中發現他們的時候,他們在茫茫夜空裏顯得黑乎乎的,可是現在,他們閃耀着太陽的光芒。堅硬明亮的飛船像寶石一般,把夜空裝扮得格外漂亮。它們一艘挨着一艘,從東方一直綿延到西方,密佈蒼穹。當它們突然同時匯聚在一起時,我似乎聽見一隻看不見的樂隊奏響的交響樂,宣告着地球征服者們的到來。
我不知道有多少飛船,這些飛船離我有多高,甚至不知道它們的外形像什麼。我只知道就在一瞬間,它們就像君王一樣駕臨了,而我如果是地球衛士,看到這情景,肯定立即就打退堂鼓了。
五顏六色的光線橫過夜空,戰鬥打響了。我不懂我們的衛士用的是什麼樣的戰術,更不懂外星人的戰術。他們是來接管我們這個歷史悠久,但日漸衰微的星球的。我深感恥辱,因為我不僅沒有參與戰鬥的感覺,還超然於外,似乎這一切與我無關。我是多麼希望阿弗盧埃拉在我身旁,可惜她這會兒卻在王宮深處,不知被藏到了什麼地方。哪怕是戈爾曼呆在我身旁,我也會感到要好受一些,這個醜人戈爾曼,間諜戈爾曼,我們的叛徒怪物戈爾曼。
又響起洪亮的開路聲:“羅馬王子駕到!讓開!為保衛家園,羅馬王子率領地球衛士出戰!”
從宮裏出來一輛閃亮的戰車,狀如淚珠,明亮的車頂上有一塊透明的擋板,這樣老百姓看到自己的領袖,就會信心百倍。駕車的是高傲的羅馬王子,坐得筆挺,冷酷年輕的臉上表情極為嚴峻;旁邊,是瘦小的飛人阿弗盧埃拉,穿戴得像個皇后,看上去恍恍忽忽的。
王子的戰車朝空中飛去,消失在黑暗中。我好像看見緊接着又出現了另一輛戰車,接着王子又出現了,兩輛車不停地轉圈圈,看樣子是打起來了。只見藍色的火花飛濺,看不見戰車的影子,不久,戰車沖得又高又遠,消失在遠處羅馬的小山後面。
現在地球上到處都是這樣的戰鬥嗎?巴黎也告急嗎?還有聖城耶路撒冷,甚至沉睡的舊大陸島嶼?星際飛船在地球上空四處盤旋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兒發生在羅馬上空的事情,而且即便是在這裏,我也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樣進行着的。有時候,空中一陣閃亮,我看見飛人組成的軍隊飛過夜空,接着便又是黑暗,好像一層天鵝絨裹屍布降落下來,覆蓋了整座城市。我看見我們偉大的防禦武器不停地爆炸起火,從塔頂上掉下來;而外星船卻紋絲不動,毫髮未損。我所在的院子冷冷清清的,但是我聽到遠處傳來的聲音,充滿了恐懼和不祥之兆,從那尖細的調子來看,可能是小鳥在尖叫。偶爾又轟隆一聲,震得地動山搖。一排巫師被驅趕着從我身旁經過;宮殿前面的露天大廣場上一隊小丑打開一種閃閃發光的軍用網;突然一道閃電劃過夜空,我看見三個史學家正坐在飛盤上,忙不迭地記錄著正在發生的一切。我又覺得王子的戰車好像又回來了,飛過夜空,後面緊跟着隨從。“阿弗盧埃拉,”我低喊道,這時兩道光束又不見了。外星戰船正在派遣軍隊出來嗎?這些來勢兇猛的大傢伙盤旋在發光的軌道上,是要到地球上着陸嗎?王子為什麼要把阿弗盧埃拉抓走?戈爾曼在哪兒?我們的地球衛士正在幹什麼?這些外星戰船為什麼不在空中爆炸掉下來?這是一個漫漫長夜,我佇立在庭院裏古老的鵝卵石上,觀看着這場宇宙大戰,腦子裏滿是疑問。
黎明時分到了。淡淡的晨光在塔頂上形成圓圓的光環。我揉了揉眼睛,意識到自己可能站着睡著了,不禁暗想,說不定我可以去申請加入巫師團會呢。我伸手摸摸肩上的披肩,琢磨着它是怎麼到我的手裏的,我也想起來了。
我朝天空望去。
外星飛船已經不見了,只剩下平日司空見慣、灰茫茫的天空,夾雜着噴薄欲出的粉紅色。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四處搜尋我的瞭望車,立即又回過神來,我已經不用瞭望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尤其感到空虛無比。
戰鬥結束了嗎?敵人被擊退了嗎?入侵者的飛船是否在空中爆炸燒成了灰燼,墜落在羅馬城外?四周靜悄悄的,再也聽不到那天外交響樂。在這種怪異的寧靜中,傳來另一種聲音,那是轟隆隆的像大車軋過羅馬街道的聲音。
看不見的樂師奏出最後一個音符,沉重而低緩,餘音顫顫微微,好像一剎那每根弦都斷了。
喇叭里傳出平靜的話語。
“羅馬淪陷了。羅馬淪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