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與一個落難的王子同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他的眼睛雖沒了,卻傲慢依舊;變成瞎子並沒有使他變得謙恭起來;他雖穿着朝聖者的長袍,戴着朝聖者的面罩,卻絲毫沒有朝聖者的虔誠之心和仁慈之義。在面罩後面的他依然覺得自己是羅馬王子。

我們在早春時節朝巴黎進發。我儼然成了他宮裏的僕人,給他引路,他命令我給他講我的故事逗他樂,給他解悶。作為回報,我卻什麼都沒有得到,他只說我將會餐餐有飯吃。沒有人會拒絕給朝聖者飯吃的。我們每到一個村莊,都會在旅店歇腳,這時總有人給他飯吃,而我作為他的同伴,自然也有人送飯給我。有一次,他犯了個錯誤,傲慢地對旅店老闆說:“別忘了也給我的僕人飯吃!”瞎子王子當然看不見老闆那一臉驚愕的樣子——朝聖者怎麼會有僕人?但是,我朝老闆笑了笑,眨了眨眼睛,拍拍額頭,他懂了,二話沒說就給我們兩人送來了飯菜。隨後,我跟王子說起這事兒,從那以後,他就改稱我為同伴了,但我知道,在他心裏,我就是他的僕人。

一路上天氣還不錯。十二月一過,歐洲就轉暖了。路旁纖細的楊柳枝和白楊樹都冒出了嫩芽,不過羅馬城外路上種的樹,大多是繁榮的第二紀元時期從外星移植來的,歐洲大陸的嚴寒對這些帶藍色邊緣的葉子來說不足掛齒。鳥兒也結束了它們在非洲的日子飄洋過海飛回來了。它們在空中激動地邊飛邊唱,嘰嘰喳喳地談論着地球主人的變更。“它們在嘲笑我,”一天早上,王子說:“它們朝我唱歌,向我挑釁,藐視我看不見它們的光明生活。”

唉,他又感到不舒服了,這也情有可原。畢竟他曾經擁有那麼多美好的東西,卻轉瞬間煙消雲散,他懷念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對我來說,地球的淪陷無非意味着舊習慣的結束,其餘的一切依舊:不必再瞭望了,但我仍然孤獨地在地球上四處飄泊,雖然現在還算有個伴兒。

我不知道王子是否明白自己是為什麼變成瞎子的。我不知道戈爾曼在他們取得勝利的時候是否向他說明是亘古不變的為女人爭風吃醋的老傳統讓他付出了失去雙眼的代價。

“你搶走了阿弗盧埃拉,”戈爾曼可能這樣說,“你看見一個小飛人,以為可以玩玩兒她。於是你說,過來,小妞兒,到我的床上來。根本不把她當人看,不想想她可能更喜歡別人,只知道自己是羅馬王子,可以為所欲為。看着,王子!”

……於是,他那指甲留得長長的手指像刀叉一樣迅速地……

可我不敢問。我仍然對這個落難的君王心存敬畏。不,我不能刺探他的私隱,不能像對待一個普通同伴一樣引他談論自己的不幸遭遇。我只是在他跟我說話時才說話,他命令我說話我才開口,其餘時間,我一言不發,像老老實實站在君王面前的平民一樣。

我們每天的遭遇都告訴我們王子再不是王權在握的人了。

入侵者就在我們頭頂上飛行,有時候在飛行器里或戰車裏,有時候則是單獨飛行。空中很擁擠,他們正在對地球進行調查統計。

他們小小的影子從我們身上掠過。我抬頭望望我們的新主人,奇怪的是,一點都不恨他們,只覺得鬆了口氣,地球終於解除了漫長的警戒。但是羅馬王子就不同了。他好像很清楚有入侵者從頭上經過,於是緊握拳頭,怒目而視,暗暗咒罵。難道他的眼睛依然能夠感覺到陰影的移動?還是由於視力的喪失使其他感官變得敏銳起來,能夠辨別飛行器細微的嗡嗡聲,聞到空中入侵者們皮膚的味道?我沒問。我確實很少提問。

有時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以為我睡著了,就會在一旁偷偷地掉眼淚。這時,我會很同情他,他畢竟太年輕了,承受不了這麼大的打擊。在那些黑暗的時辰里,我發現王子的哭泣都和普通人的不一樣。他的哭泣是不服氣的、不服輸的,是憤怒的哭泣。不過,那終歸是哭泣。

稂多時候,他還是很克制自己,認命了。他走得很快,每走一步,就離羅馬越遠,離巴黎越近。有時候,我覺得我可以看穿那古銅色的面罩,看透他憤懣的靈魂。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會成為他發泄自己壓抑在心中的怒火的借口。他嘲弄我老了,地位卑微,虛度了一輩子,因為我所瞭望的入侵者已經來了。總之,他拿我尋開心。

“告訴我你的名字,瞭望人!”

“這是不允許的,陛下。”

“現在不興老規矩了。得了吧,夥計,我們還得旅行好幾個月呢,總不能讓我一直都叫你瞭望人吧?”

“這是我們團會的規矩。”

“我們團會的規矩,”他說,“就是下命令,任何人不能違抗。

你的名字!”

“沒有正當的理由和團會負責人的授權,就是統治者團會的人也無權知道瞭望人的名字。”

他呸了一聲,“你這狗東西,我像這個樣子了,就敢跟我作對了。要是在宮裏,量你也沒這個膽量!”

“要是在你的宮裏,你根本就不會在滿朝官員前問這個不該問的問題。統治者也有禁令要遵守的。其中一條就是要尊重地位低的團會的規矩。”

“他竟然教訓起我來了,”王子說,氣急敗壞地一屁股坐在路旁,攤開四肢,斜靠在草坡上,抓着一根外星樹,猛地捋了一把樹葉,緊緊地拽在手裏,可能把他的手掌都刺痛了。我站在他身旁。

這時一輛重型車轟隆隆地從路上駛過,這是今天早上我們見到的第一輛車,裏面坐着入侵者。過了很久,王子輕輕地幾乎是像哄孩子一樣說:“我的名字叫恩里克。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我求你了,陛下。”

“可是你已經知道我的名字了!我們跟你們一樣是不允許告訴別人自己的名字的!”

“可我並沒有問你的名字,”我仍然不讓步。

我最終還是沒有告訴他我的名字。拒絕一個無權無勢的王子這麼一個請求,只是個小小的勝利,可是他千方百計讓我為此付出代價。他指責我,干擾我,戲弄我,咒罵我,呵斥我,無所不為。說話時老是一副瞧不起我們團會的樣子。把我當僕人一樣呼來喝去。

我給他整理金屬面罩,往他眼睛裏滴藥膏,還有許許多多下賤得無法說的事情。我們就這樣疙疙絆絆地行走在高速公路上,朝巴黎走去,一個是空虛的老頭,一個是一無所有的年輕人,相互憎恨對方,卻結伴而行,無非是為了路上相互有個照應。

這可不是一次輕鬆的旅行。他喜怒無常,一會兒仰天狂笑,想像着自己收復了地球,一會兒又萬分沮喪,意識到外星人的征服已經是不可逆轉。在村寨歇腳的時候,我得提防着他的莽撞,以免他還當自己是羅馬王子,可以隨意使喚他人,甚至打人家耳光,完全與神聖的朝聖者身份不相符。更糟糕的是,我還得滿足他的淫慾,花錢買些女人,深更半夜到他那兒去,卻不知道這是個自稱朝聖者的人。他只是個冒牌貨,因為他沒有攜帶朝聖者應有的用來與聖意溝通的星石。還好,我幫他渡過了一道又一道的難關,包括那次碰上了一個真正的朝聖者。那是個喜好神學爭論的老頭,真是不得了。“我們談談萬能的聖意吧,”他對王子說。碰巧那天下午王子極為煩躁,對他一頓臭罵。我趕緊偷偷地踢了他一腳,對驚愕不已的朝聖者說:“我們的朋友今天不舒服,昨晚他跟聖意對話的時候,有個啟示搞得他心神不定。求你讓我們走吧,別跟他談什麼神呀什麼聖的,等他恢復了情緒再說吧。”

就這樣,我常常靈機一動,化險為夷,我們才得以順利前進。

隨着天氣的轉暖,王子的脾氣也漸漸溫和了。也許是他慢慢適應了自己的劫數,也許漫長的黑暗世界教會了他重新適應自己的角色。他心平氣和地談論着自己的過去,自己的落敗,自己的恥辱。

他在說自己過去如何如何威風時,顯然也很清楚自己再沒希望恢復這一切了。他談論他的財富、女人、珠寶、稀奇古怪的機器、醜人、樂師、侍從、宦官,甚至曾經向他臣服的統治者。不能說我一直都喜歡他,但至少在這些時候,我發現在那冷漠的面罩後面,是一個飽受折磨的活生生的人。

他甚至也開始把我當人看了,我知道這可不容易。

他說:“瞭望人,有權勢的煩惱在於它使你同其他人區別開來,人都成了事物。就拿你來說吧,對我來說,你無非是一台機器,四處遊盪,警惕着入侵者的到來。我也認為你有夢想,有追求,有喜怒哀樂,等等,但是我仍然看你只是一個乾癟的老頭兒,出了自己的團會,將一文不值。現在儘管我瞎了,看到的東西卻更多了。”

“你看到什麼了?”

“你曾經年輕過,瞭望人。有你熱愛的故鄉和家人,甚至愛過一個女孩兒。你為自己選擇了一個團會,從學徒做起,艱苦奮鬥,忍飢挨餓,常常彷徨不已,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麼,有什麼意義。而我們,統治者和宦官們,曾經坐在轎子裏,多麼逍遙自在,然而這一切都已經像彗星一樣消逝得無影無蹤。如今,命運卻讓咱們倆走到一起,結伴去巴黎。我們當中誰更快樂?”

“我無所謂快樂與悲傷,”我說。

“真的?真的嗎?還是你話中有話?告訴我,瞭望人:我知道你們團會不允許你結婚,你愛過嗎?”

“有時候。”

“你現在就不愛了?”

“我老了,”我找託辭。

“可你仍然可以繼續愛人,你可以的。你現在已經不受瞭望誓約的約束了,對吧?你可以有個新娘。”

我笑了,“誰還會來愛我?”

“別這麼說,你還沒那麼老吧。你還有力量,見多識廣,應當明白這一點。吶,在巴黎說不定你會找到一個姑娘。”他頓了頓,“當你還是個瞭望人的時候,你有沒有動心過?”

就在這時飛過一個飛人,她是個中年婦女,在空中撲騰了幾下,因為還有太陽的餘光照在她的翅膀上。我心一陣絞痛,真想當即告訴王子:是的,是的,我有過心動的時候,就在不久前,那是個小飛人,還是個小姑娘,阿弗盧埃拉;我以我自己的方式愛着她,但我從未動過她;現在我仍然愛着她。

但我什麼也沒告訴王子恩里克。

我望着那個飛人,她有翅膀,比我自由多了。在暖融融的春意里,我居然感到一陣寒意,心裏頗感悲涼。

“離巴黎還遠嗎?”王子問道。

“我們儘管前進,總有一天會到那兒的。”

“然後呢?”

“我到史學家團會去當學徒,開始新生活,你呢?”

“我希望在那裏找到老朋友,”他說。

我們每天都要走很長時間。有人讓我們上車,捎我們一程,但我們拒絕了,因為在每個檢查站都有入侵者,他們在搜查像王子這樣逃脫的貴族們。我們走在數里長的地下隧道里,穿過覆蓋著冰雪的大山,我們進入一片原野,農民正在地里耕作,我們在轟鳴的河邊停下來,涼快涼快我們的腳丫子。不知不覺就是金色的夏天到來了。我們走在地球上,地球卻不屬於我們了;沒有關於征服者的消息,但是顯然他們已經佔領了整個地球。他們坐在小車裏,四處巡邏,巡視着這個已經是他們的星球。

我千方百計滿足王子的要求,包括那些很令人不快的要求,希望他的心裏能夠好受點。我讓他覺得自己依然是領袖——當然只是一個老而無用的瞭望人的領袖。利用我僅有的一點知識,我教他怎樣作一個朝聖者,包括裝扮,說話方式,以及祈禱。顯然他以前很少與聖意溝通,現在,他口口聲聲自己是虔誠的朝聖者,無非是個偽裝而已,骨子裏仍然極少誠意。

在一個叫第戎的小鎮,他說:“我要在這裏買眼睛。”

他指的當然不是真正的眼睛。製造眼睛替代物的技術早在第二紀元就已經失傳了。那些幸運的外星球上可以花錢買到任何奇迹,但是我們地球是被遺忘的角落,是宇宙里的窮鄉僻壤。要是地球沒有淪陷,王子也許還可以花點錢到外星球上去恢復視力,可是如今,現有的條件最多能幫他分辨出白天與黑夜,不過這總比什麼都看不見好。目前,他惟一的嚮導就是安在面罩上的反射器,提醒他路上有障礙物。可他怎麼知道在第戎可以找到一個有技術的藝人?而且他拿什麼支付給那個藝人?他說:“這裏有個人是我以前一個記錄員的兄弟,手藝人團會的,那時我經常在羅馬買他的東西。他會給我弄眼睛的。”

“花費怎麼辦?”

“我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

我們走進一片種有滿是節疤的栓皮樹的地里,王子脫掉長袍,指着大腿上的一個地方,說:“我這兒備有急用的東西。把你的刀片給我!”我遞給他刀片,他握住刀柄,按了按閃着寒光的刀刃。

他左手在大腿上摸索,找準確的地方;然後用兩個手指按住肌肉,精確地劃了一條兩英寸的口子。他居然沒有流血,也沒有丁點痛苦的表情。我一臉茫然,看着他手指伸進劃開的口子,將其撕開,然後在裏面掏起來,像在一個大口袋裏掏東西一樣。他把我的刀片扔回給我。

從他的大腿里倒出了一堆珠寶。

“小心看着點兒,別弄丟了!”他命令我說。

落在草地上的有七顆閃亮的外星寶石,一個小巧精緻的太空球,五個古羅馬帝國的金幣,一個發光仿生塗層戒指,一個不知裝着什麼香水的香水瓶,一些用稀有的木頭和金屬製成的微型樂器,八個小型帝王雕像,等等。我把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寶貝聚成一堆。

“這是我的備用口袋,”王子平靜地說,“一個技藝高超的外科醫生給我移植到我的肌肉里的。我預料到有朝一日我可能有難,匆匆逃離王宮,所以我在裏邊放進了我能夠放進去的所有東西;裏面的寶貝還多着呢。告訴我都拿出了哪些東西!”

我給他報了這些寶物的名稱,他的神情一直很專註,我知道他是在記數,看我是不是老實可靠。我報完后,他很滿意地點點頭。

“拿着那個小球,”他說,“戒指,兩顆最亮的寶石,藏在你的口袋裏,其餘的放回原處。”他展開口子,我把這些令人驚羨的寶物一個一個放進去,只有王子才知道裏面都還有些什麼東西。說不定他把王宮裏一半的寶物都塞進他的大腿里去了。最後,他把刀口合在一起,我親眼看見刀口自己就癒合了,沒留下絲毫痕迹。他穿好長袍。

在鎮上,我們很快就找到了手藝人波多的店。波多是個矮胖子,麻子臉,灰白的鬍鬚,一隻眼睛不停地抽動,鼻子扁平而粗糙,但是他的手卻像女人的手一樣細膩。店裏黑乎乎的,木架子上佈滿了灰塵,窗戶也很小;這房子一定有一萬年的歷史了。裏面只擺放着幾件很好看的東西。他警惕地看了我們一眼,顯然很奇怪居然會有一個瞭望人和朝聖者一起走進他的店裏。

王子暗暗推了我一把,我說:“我的朋友需要眼睛。”

“我倒是在做這個東西,但那是很貴的,而且得花好幾個月來準備。朝聖者恐怕付不起這個錢。”

我放了一顆寶石在古老的櫃枱上。“我們有錢。”

波多大吃一驚,抓起寶石,左看右看,發現裏面還閃耀着外星的火焰。

“如果你們在樹葉開始凋零的時候來……”

“你沒有存貨?”我問道。

他笑了笑。“很少有人找我要這種東西的。我們只有極少量的庫存。”

我又把外星小球放在櫃枱上。波多認出那是出自行家之手,驚訝得下巴都合不攏了。他一手托着小球,另一隻手摸着鬍鬚。我讓他看個夠,越看越喜歡,然後拿回小球,說:“秋天太久了,我們還得去別的地方,也許巴黎。”我牽着王子的胳膊,一起朝門口走去。

“等等!”波多大叫一聲。“讓我查一查!也許在哪兒有一對……”他衝到后牆,在掛在上面的大口袋裏東翻西找。

他當然有存貨。我跟他講定用那個小球,戒指和一顆寶石跟他換眼睛。王子一直沒吱聲。我堅持要馬上安上眼睛,波多使勁點頭,關上店門,戴上思維頭盔,叫來一個菜色臉的外科醫生。馬上一切就緒。王子躺在密閉室里消了毒的平台上,除去反射器和面罩;看到那張輪廓分明的臉,去過羅馬王宮的波多驚愕地咕噥了一聲,接着便開始說起什麼來。我狠狠地踩了他一腳,他趕緊閉嘴了;而那個一無所知的外科醫生,一聲不吭地開始清洗王子眼睛的窟窿。

假眼睛是兩個珍珠色的球體,比真眼睛要小,而且還有橫向的裂痕。我也不知道裏面是什麼結構,只看見後面有小小的金色凸起,是用來連接眼神經的。在手術的前半程,王子一直熟睡着,我在一旁監視,波多給外科醫生當幫手。現在得叫醒王子了。他的臉因疼痛而抽搐,但他很快就忍住了,波多不禁為他有如此堅強的意志而祈禱了一下。

“拿個燈過來,”醫生說。

波多慢慢地把一個懸在空中的球體推近。王子說:“沒錯,沒錯,是不一樣。”

“我們還必須測試一下,作些調整,”醫生說。

波多走了出去,我跟着他。他哆哆嗦嗦,臉色因恐懼而變綠了。

“你們現在要殺了我們嗎?”

“當然不會。”

“我認出……”

“你認出的是一個可憐的朝聖者,”我說,“一路上受盡了不幸的折磨。就這些,沒別的。”

我檢查了一下波多的庫存物品,接着外科醫生和他的病人出來了。現在王子眼眶裏安放着珍珠般的眼球,周圍有一圈假肌肉,這是為了更好地固定眼球。毫無生氣的假眼球使他看起來更顯機械了。轉動頭部的時候,裂痕悄無聲息地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

“我看看,”他說,在房間裏轉來轉去,辨認各種東西,甚至還能說出它們的名稱。我知道他看的時候仍然像隔着一層厚厚的面紗,但不管怎麼說,他現在多少能夠看見點兒了。他又戴上面罩,黃昏時分,我們已經把第戎遠遠地拋在身後了。

王子顯得非常快活。但是很快,他就又意識到,鑲在他眼眶裏的只不過是假眼球,都是戈爾曼的傑作。當晚,我們躺在朝聖者旅店陳舊的床上時,王子無聲地表達了自己的憤怒,天上懸挂着月亮,還有兩個人造月亮,月光使我看清楚,王子高舉雙臂,手指彎曲,一次又一次猛擊前面假想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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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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