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范?”他聽到身後傳來拉芙娜的聲音。她還留在艦橋上,兩個車手已經走了,按照商定的計劃作準備。有什麼意義?他沒答理她,過了一會兒,她飄到他身前,擋住他望着星空的視線。他的目光不自覺地停在她臉上。
“謝謝你跟我們說話……我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需要你。”
雖然她擋在前面,但他還是能望見不少星星,星星圍繞着她,緩緩移動。拉芙娜偏着頭,她有點困惑的時候總這樣。“我們可以幫助……”
他沒有回答。是什麼使他剛才出聲說話?接着,“你幫助不了死去的人。”他說,對自己竟說起話來有點吃驚。一定是本能反應,和目光落在她臉上一樣。
“可是你並沒有死,你還活着,跟我一樣。”
話從他嘴裏脫口而出,自從逃離中轉系統,他從來沒說過這麼多話。“是活着。不過你所謂的活着是什麼意思?有虛幻的自我意識,是個高高興興的自動化裝置,執行着事先安排好的小程序?敢說你沒想過這些吧。你不過是個程序,還能怎麼想?但站得高一點,跳出去看看,從老頭子的角度看看——”他轉過臉,覺得有些頭暈眼花。
拉芙娜飄近了些,她的臉離他的只有幾厘米。她浮在空中,一隻腳鉤着波狀甲板:“親愛的范,你錯了。你到過底層,又飛升到超限界,卻從來沒有在二者之間生活過……‘虛幻的自我意識’?這是飛躍界的人生哲學,是行之有效的哲學。以這種方式生活,有時候好,有時候不怎麼好,甚至非常可怕,而你知道的都是可怕的例子。你想:這種虛幻的自我意識天人們一定也有。”
“不,你我這樣的……裝置,他們可以製造出來。怎麼會跟我們一樣?”
“范,你可以選擇死亡。”她伸出雙手,落在范的肩頭臂膀上。這裏的重力為零,眼睛看到的東西和正常環境下不一樣。本來該向“下”的卻飄散在四周。這時她飄向上方,他向上看着她,突然間意識到自己沾滿污跡的鬍鬚、飄飄蕩蕩的糾結的長發。他向上望着她,腦海里浮現出過去對她的感受。在中轉系統時,她似乎挺聰明,也許不如他,但至少不遜於青河艦隊裏他那些競爭對手。還有別的記憶:在老頭子眼裏她是什麼形象。和平常一樣.老頭子的記憶居於主導地位,淹沒了他。也和平常一樣,它的記憶不是人類可以理解的,就連它的情緒也深不可測,人類沒有任何情緒可以對應。但是……以前它有點把拉芙娜當成……一隻挺逗人的小狗。老頭子一眼就能看穿她,拉芙娜·伯格森多有點喜歡發號施令,老頭子喜歡她這種性格。(也許覺得這種性格挺有意思?)從她的言談中,它發現她很……如果要用人類語言表達,也許應該是“善良”這個詞。老頭子對她很友善。到最後,他甚至還想幫她一把。內心所悟一閃即逝,快得難以捕捉。拉芙娜還在繼續說著:
“發生在你身上的事確實可怕,范,但其他人也有過同樣可怕的經歷。這些事我讀到過。比如天人,天人也不能長生不死,有時候天人之間也有爭鬥,有的天人因此被害。天人有時甚至會自殺。從前有一個星系,故事裏稱它絕滅地。一百萬年以前,絕滅地在超限界,一夥天人住在那裏。後來發生了一場界區大波動,大概是有確切記載的最大的一次波動,一下子,這個星系落進飛躍界二十光年。絕滅地的天人連一點機會都沒有。它們全都死了,有些是物理毀滅,腐爛成塵……還有的降到了人類的水平。”
“那、那些天人,後來怎麼樣了?”
她猶豫了,握住他的手,“這些你可以自己去查。我的意思是,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對那些不幸者來說,他們的世界整個毀滅了。但從我們這一方,從人類的角度看……嗯,作為人類的一員,你范·紐文其實是個幸運兒。綠莖說,老頭子的聯結裝置壞死並沒有引起器官大面積損傷。當然,也許有些細微暗傷我們一時查不出來。但很多情況下,殘留的特使乾脆自我毀滅了。你不是比他們幸運得多嗎?”
范感到自己的淚水奪眶而出。他明白,自己內心的一部分已經隨着老頭子一起死亡。“細微暗傷!”他甩了甩頭,淚水飛向空中,“我滿腦子都是它,都是它的記憶。”記憶?這種記憶主宰着范頭腦中的一切。可他卻無法理解,其中的枝節他一點兒都不明白。他連老頭子當時的情緒都不懂,頭腦中只有空空洞洞的最簡單的感受:欣喜、大笑、迷惑、恐懼,還有堅硬如鋼寒冷似冰的決心。他迷失在這些記憶中,好像遊盪在恢宏大教堂里的一個無知無識的痴獃兒:一無所知,卻被教堂的氣派堂皇所震懾。
她拉着他的手,在空中迴旋。她的膝頭輕輕觸着他的。“你仍然是人類的一員,仍然有你自己的——”她看見他眼中的神情,不做聲了。
“自己的記憶。”只能算無可辨識的老頭子的龐然大物之間散落的碎片:五歲的他坐在大廳草墊上玩兒,隨時提防着大人出來:貴族怎麼能玩髒東西;十年後,第一次和辛迪做愛;又過了一年,第一次看見會飛的機器,那是軌道穿梭飛船,降落在他父親的閱兵場上;此後便是數十年航行太空。“是啊,青河,范·紐文,爬行界的貿易巨子。所有記憶,都在腦子裏。卻不過是老頭子為捉弄中轉系統撒的一個小謊。”
拉芙娜咬着嘴唇,但什麼也沒說。她不願意撒謊,即使現在也不願。他伸出沒被她握住的那隻手,拂開散在她臉前的亂髮,“是你自己以前說的,但別為說過這些話不好受,拉芙娜。即使你沒說,到現在我自己也會懷疑的。”
“是呀。”她輕聲道,凝視着他的眼睛,“咱們人類對人類說句老實話:有一點你一定要記住——你現在是個真正的人。可能真的有個青河,你也可能就是你記得的那個人。再說,不管過去怎樣,你前頭還有很長的路,還有輝煌的前景。”
幢幢幻影閃過眼前,沒什麼理智可言,更像是記憶的重現。他突然清醒了。她愛你,你這個傻瓜。好像響起了笑聲,溫和的笑聲。
他伸手攬住她,把她緊緊摟向胸前。有血有肉,如此真實。笑吧。好像冥冥中傳來什麼信息,他的內心條件反射般煥發出生機。生活是愚蠢的,瑣碎的,然而……“我、我想回來,回到這個世界。”語言夾雜着抽泣,“腦子裏塞滿了東西,那麼多我不明白的東西。我辨不清,被自己的頭腦弄糊塗了。”
她什麼也沒有說,也許連他說的都沒有真正聽懂。但此時此刻,他只知道自己摟着她,她也緊緊擁抱着他。是啊,是啊,我想回到這個世界。
在飛船上做愛,這種事拉芙娜從來沒經歷過。可她也從來沒有過自己的飛船。范激動之下甩掉了安全帶,兩人飛在空中,時時撞上艙壁,纏上衣服,或穿過紛飛的淚水。之後,兩人的頭離甲板只有幾厘米,身體卻飄向天花板。纏在腳踝上的褲子在空中旗幟一樣甩來甩去,她卻只有點隱隱約約的感覺。飛船性愛跟浪漫小說中寫的其實大不一樣,連着力都找不到地方……范向後一仰,鬆開箍在她後背的雙手。拉芙娜撥開他的紅髮,凝視着那雙充血的眼睛。“知道嗎,”他顫聲道,“我從來沒想到我會哭得這麼厲害,連臉都疼起來了。”
她向他露出微笑,“就是說你以前的生活過得實在不錯。”她躬起背,倚在他手中,輕輕把他拉近些。兩人靜靜飄浮了幾分鐘,身體完全放鬆,相偎相依,感觸着彼此的身體,對其他一切無知無覺。
然後,“謝謝你,拉芙娜。”
“……我真高興。”聲音朦朦朧朧,但發自內心深處。她更緊地摟抱着他。奇妙啊,他對她做了這麼多事,有的可驚可駭,有的可親可愛,還有的把她氣得火冒三丈。自從中轉系統毀滅,她第一次實實在在感到了希望。也許是傻裏傻氣的純生理反應……也許不是。在她懷中的人可以和任何傳奇小說中的英雄人物媲美,比他們強得多——他曾經是天人的一部分啊。
“范……你覺得,中轉系統發生的到底是怎麼回事?老頭子為什麼會遇害?”
范的笑聲似乎很自然,但樓着她的胳膊突然僵硬了:“還問我?你不記得了?我當時死了。不,不對,死的是老頭子。當時死的是他。”他沉默了一分鐘。兩人旋轉着,彷彿艦橋在轉動不止,外面的星空也隨之盤旋。“我的那位上帝當時極度痛苦,我能感受到。他絕望了,慌了手腳……但他還是儘力在我身上做了些什麼,就在他死前。”他的聲音變柔和了,疑惑不解,“就是這樣。我就像個廉價行李袋,他朝裏面拚命塞東西,什麼亂七八槽的東西全向里塞。知道嗎,能裝九公斤的口袋裏撐了十公斤。他知道我會受傷,我畢竟是他的一部分嘛,不過他顧不得那麼多了。”他扭過身體,面對着她,臉上帶着一絲狂熱的表情,“我不是個虐待狂,相信老頭子也不是。我——”
拉芙娜搖着頭:“不,我……我想他在下載什麼東西。”
范突然不做聲了,極力思考這個想法適不適合自己的情況。“不對呀,我沒那個條件,再怎麼把信息載入我,我也不可能成為超人。”一會兒是恐俱,一會兒是希望,兩種表情交替出現在他臉上。
“不,不,等等。就算垂死的天人想利用你的肉身再次復活,也行不通呀。正常人的大腦容量容不下那麼多東西。老頭子想做的是別的什麼事……還記得我懇求它幫助我們這一次向底層下潛嗎?”
“記得。我——它——很同情你,有點像你同情面對猛獸的小動物。它從來沒把變種當成對自己的威脅,直到——”
“對呀。直到它遭到攻擊。對天人們來說,這完全是晴天霹靂。突然間,變種不再是個奇怪玩意兒,充其量在下界搞點破壞什麼的。到了這時,老頭子真的想幫助我們了。他把各種計劃安排和自動化系統一古腦兒塞進你。塞得太多,差點把你害死不說,你根本理不出個頭緒來,完全無法理解。我在應用天人理論課上學過這種事。”當時大家與其說把這種事當成事實,還不如說只當故事聽聽。“天人裂體,叫天人裂體。”
“天人裂體?”范疑疑惑惑捉摸着這個詞,“真是個奇怪的叫法。我記得它當時極度忙亂,但如果它做的是你說的事,為什麼不幹脆告訴我?如果我真的裝了一肚皮高明計劃,為什麼我自己感受到的只是……”他的目光又有點像前幾天那樣了,“黑漆漆的一片……大塊大塊黑色,邊角鋒利,擠來撞去。”
又是長長的沉默。但這一次,她幾乎可以憑身體感受到范的思索。他的雙臂摟得很緊,偶爾一陣顫抖,“是的……對,很多事說得通。絕大多數我都不理解,永遠不會明白。可就在臨終時,老頭子發現了什麼。”他的胳膊又一緊,把臉埋在她頸項上,“變種謀殺了它,但就算瀕臨死亡,老頭子終究還是明白了。”再次沉默。“拉芙娜,那個變種是個非常非常古老的東西,也許有數十億年歷史了。以老頭子的能力,也只能在咽氣前推導出結論。但……”
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但范再也沒有接著說。“你別急,范,咱們有的是時間。”
“是啊。”他退遠了些,注視着她的容顏。“現在我只知道一點:老頭子這麼做一定有它的道理,我們不是沒頭蒼蠅一樣瞎撞一氣。底層有什麼東西,就在那艘斯特勞姆飛船上。老頭子覺得,有了那件東西,情況就會大不一樣。”
他的手輕輕撫過她的臉龐,臉上的笑容里沒有喜悅,只有優傷。“但是,難道你看不出來?如果你猜得不錯,也許今天就是我最具有人性的一天,從此以後再不會有這種日子了。我的頭腦里裝滿老頭子的下載,裝滿了這個所謂‘天人裂體’,大部分我永遠無法分辨,無法理解。假如一切順利,總有一天它會爆發出來。我只是它的遠程裝置,是它派往飛躍底層的機械人。”
不!但她強迫自己聳了聳肩:“也許吧。但說一千道一萬,你總是個人,我們要一起努力,實現同一個目標……而且,我決不會任憑你離開我。”
拉芙娜猜想,有關“跨越式發展”的技術一定是飛船資料庫里的一個主題。結果發現它竟是一個重大學術專業,佔據了整整一個門類。除了上萬宗案例研究之外,還有大量專門針對這一課題的程序,以及許多一看就知道沉悶無比的理論。“再發現”的問題很少出現在飛躍界裏,但在爬行界,這個問題花樣百出,不同形式難以勝數。爬行界的文明一般只能延續數千年,文明的瓦解有的時候只是暫時的,只需幾十年時間便能從戰禍、氣候突變等因素引起的倒退中掙脫出來。還有的時候,文明倒退的幅度極大,整個社會下降至中世紀的水平。在這種情況下,很自然,多數種族甚至完全滅絕了,至少,留在原來孤立的太陽系、沒有躍入太空的那部分種族滅絕了。少數沒有滅絕的種族最後總能掙扎着回到原來的技術發展水平。
或是滅絕,或是奮鬥求存,即使生存下來也仍然有選擇什麼道路重返繁榮的問題。其間的種種不同便是一門學科的研究對象:應用技術史。可嘆的是,這門學科實際應用的例子很罕見,對於學者和爬行界文明而言,這都是一件巨大憾事。文明滅絕的消息幾百年後才能從爬行界傳到飛躍界,學者們只能做做案例分析,其成果對於滅絕的文明來說已經沒有用處了。只有極少數學者情願深入爬行界,將自己的知識用於實踐,可單單一次實驗就要耗費他們大半生的光陰。因此,這門學科只能是數百萬飛躍界大學學者的一項不錯的嗜好。這些學者最喜歡做的遊戲就是為技術程度設定在某一層次的爬行界文明體系設計一條耗時最少的捷徑,使其能夠重返爬行界所允許的最高科技水平。這種設計工作涉及大量細節,包括該原始文明原始到什麼地步,殘留的科學觀念(或對科學的寬容度)有多少,該種族的生理狀況,等等。具體的做法是:將種種應用技術史學理論編製成程序,輸入研究對象的文明程度、需要將該文明提升到哪個高度。之後,程序便能得出實現這個目標的最快途徑,以及採取哪些步驟。
兩天後,四人重又聚在縱橫二號的艦橋。這一次,咱們總算有點兒實實在在的東西可說了。“我們必須作出決定,從什麼發明入手。這些東西要能保衛秘島王國——”
“——還必須簡單到能讓這個‘鐵先生’在不到一百天時間內研製成功。”藍莢道。這兩天他幾乎把時間全花在飛船資料庫里了,無休無止擺弄着各種跟跨越式發展有關的程序。
“我還是那個老看法,大炮加無線電。”范說。
火炮與通訊器材。拉芙娜向他綻開一個容光煥發的笑臉。單憑范的人類記憶,便足以將那些孩子從尖爪世界裏拯救出來。不過,他一直沒再提過老頭子的計劃。老頭子的計劃……在拉芙娜想來,這種計劃簡直像命運的安排,可能好,可能壞,現在誰都無法預見。但就算是命運,也還是能想想辦法的。“你覺得怎麼樣,藍莢?”她問,“以他們現在的情況看,能不能很快搞出無線電?”在尼喬拉,無線電幾乎與軌道衛星同時出現,那已經是文明再次復興之後一個多世紀了。
“可以的,我尊敬的拉芙娜女士。站在較高的文明階段,總是能發現不少小竅門的。雖然簡單這些玩意兒,但文明發展不到那個地步,你怎麼也發現不了。比如量子扭矩天線,用銀和鈷鋼適當排列也能製造出來,排列正確……只要。不幸的是,找到正確的排列涉及許多複雜理論,還要掌握複雜的偏微分方程。這些理論和原理許多爬行界的文明始終沒有掌握。”
“除此之外,”范說,“還有個翻譯的問題。傑弗里以前也許聽過‘鈷’這個詞,但他怎麼向當地人解釋?‘爪族完全沒有這方面可資參照的東西。那個世界我們了解得不多,這種情況下,我們甚至沒辦法向他們描述怎麼尋找含鈷的礦。”
“不利因素這是個,會減慢他們發展技術的速度。”藍莢承認,“但程序已經考慮到了這些因素。鐵先生似乎也懂做實驗這個概念。為了製造鑽,我們可以向他提供一個實驗譜系樹,從相似礦藏、相關化學實驗做起。”
“沒那麼簡單。”綠莖說,“其中有些實驗本身就很複雜,要做這些實驗,又需要找別的礦、做別的實驗。還有的實驗必須做毒理檢測。這個程序是針對普通智慧生物的,能不能適應尖爪族這種組合式生物?我們對這種生命形式實在太不了解了。”
范笑了:“我希望這幫傢伙知道怎麼感恩戴德。連我以前都從沒聽說過‘量子扭矩天線’呢。到頭來,尖爪族一下子就比青河都強得多了。”
這些東西爪族能製造出來,問題是,時間來不來得及,能不能把傑弗里和他的飛船從木女王手裏救出來?四個人一遍又一遍運行程序。他們對組合生物了解得太少了,不過看起來秘島的人似乎頭腦並不僵化。但願他們願意遵從給他們的指示,但願他們運氣不錯,能在附近找到最重要的礦藏。如果天從人願,那麼,他們也許能夠在一百天內製造出有限的火器和無線電設備。但如果秘島的共生體戀戀不捨追逐研究譜系樹上無關緊要的分枝,時間也許會一拖數年。
無論他們四個付出多大努力,能不能幫助傑弗里抵抗木女王很大程度上還是要看運氣。拉芙娜覺得這點最難以接受。嘆氣①。最後,她把他們能拿出來的最佳方案譯成薩姆諾什克語,發往尖爪族的世界。
【①在這裏,拉芙娜模仿車行樹發象聲詞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