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只要涉及人事問題,伊澤爾的反應總要慢半拍。他知道自己有這個缺點。勞的意圖很清楚,他本來應該當即明白過來。這種事他在學校里還學過呢二他們來到營帳后,勞先對大家來了一小段甜言蜜語,把新的“青河艦隊管理主任”伊澤爾·文尼介紹給大家。勞特彆強調指出,在倖存下來、來自船主家庭的船員中,文尼的級別是最高的。文尼家族的兩艘主力飛船逃過了大難,受創也相對較輕。如果要在目前的青河艦隊中選出一位領導,那自然非伊澤爾·文尼莫屬。只要與目前的上級合作,人家都能得到財富。之後,伊澤爾被推到前列,他嘟嚷了幾句能回到朋友們中間來真好、希望大家幫助之類的話。

勞在青河人的職責和忠誠之間打進了一個楔子。此後幾天,文尼漸漸意識到了這個楔子。他回到了自己人中間,卻又不算真的回來。每一天,他看到的都是熟悉的面孔。本尼·溫和吉米·迪姆都活下來了。伊澤爾和本尼從六歲起就是好朋友,但現在本尼卻像個陌生人,一個順從的陌生人。

一天,伊澤爾在營帳的交通艇氣密門處遇上本尼。這是他事先做的安排,但更大程度上也是巧合。伊澤爾身邊沒其他人。他的易莫金人助手現在已經不怎麼盯着他了。信任他?在他身上安了監控器?覺得他不可能幹出什麼有破壞性的事?這些可能性沒有一種讓人高興。但身邊沒有易莫金人轉來轉去,這總是件好事。本尼和一小隊青河人在一起。這裏是氣囊狀營帳最靠外的幕牆。因為緊靠着氣密門,所以這一片帳壁沒加襯墊,不時能看到過往交通艇閃動的光。本尼的人稀稀拉拉散在帳壁上,修整通道的自動化設施。他們的易莫金工頭遠遠地站在一片開闊處。

伊澤爾從一條支巷飄出來,見了本尼,腳輕輕在牆上一點,朝他彈了過去。

溫從手裏的活計上抬起頭,客氣地點了點。“艦隊主任二”這個正式稱呼文尼現在已經聽慣了,但每次聽到仍舊很痛苦,就像被別人迎面踢了一腳似的。

“嗨,本尼。近、近來怎麼樣?”

溫望望過道另一端的易莫金人工頭。在青河人的營帳里,那傢伙顯得十分打眼。青河人着裝很隨便,全看各人喜好。那人卻一身死板板的灰色工作服,一眼就能看出來。工頭正跟這一隊裏的三個青河人大聲說著什麼。隔着這麼遠距離,聲音大多被營帳織料吸收了,悶聲悶氣,聽不清楚。本尼回頭看着伊澤爾,聳聳肩,“嗯,還行吧。知道我們在這兒做什麼嗎?”

“替換通訊輸人接口二”易莫金人的頭一批舉措之一就是沒收青河人的全部頭戴式顯示系統。這種系統以及跟它們配套的電子輸人接口歷來是被壓迫者爭取自由的一具。

溫輕聲笑了,眼睛仍舊盯着工頭。“一猜就中,伊澤爾老夥計。你瞧,咱們的新……東家……有件麻煩事兒。他們需要我們的船,需要我們的設備二問題是這些東西沒一樣能用,除非跟咱們的自動化系統配套。可他們怎麼信得過咱們?”所有起作用的機器系統都有內置的控制器,這些控制器當然是聯網工作的。艦隊的本地網絡就像無形的膠水,將這些系統結合成為一個整體。

這些系統的軟件開發出來已經有數千年了,又經過青河人幾個世紀的加工改造。破壞了它們,艦隊比一堆廢金屬強不到哪兒去。但任何征服者都不可能了解數百年間對手在其中做了什麼手腳,他們又怎麼能信任這些軟件?處於這種情況下的征服者大多把失敗一方的工具一毀了之,可正如托馬斯·勞自己所說,剩下的資源已經不多了,誰都浪費不起。

“你知道,他們自己的人挨個檢查了每個節點。不單是這兒,我們剩下的船隻全查過。一個比特一個比特重新調校。”

“他們絕對沒辦法換下所有東西。”但願如此。按自己的方式調整每個內置節點的邏輯機制,這種統治者是最可怕的暴君。

“要是知道他們換上來的東西,你準會大吃一驚。他們乾的活兒我見過。易莫金人的電腦技術真是……太怪了。他們從系統里刨出來的有些玩意兒,我一輩子都別想猜到。”本尼又聳了聳肩,“可你說的也沒錯,他們沒碰最底層內置的那些東西。鼓搗的主要是輸人、輸出邏輯機制。結果就是,我們得到了這些新嶄嶄的人機界面。”本尼的臉一扭,擠出一絲冷笑。他從腰帶上拔下一個長方形的塑料塊,有點像是某種鍵盤,“我們這段時間只能用這玩意。”

“哎喲,看上去真夠落伍的。”

“落伍倒不落伍,只是功能很簡單。我猜,這東西是易莫金人游來盪去時隨身攜帶的後備系統二”本尼又朝工頭的方向瞥了一眼,“最重要的是,這些盒子裏的通訊設備易莫金人了如指掌。要是想在這裏頭搞什麼鬼,本地網上馬上就會亮起警報。一句話,有了它,口自們一舉一動都別想瞞過他們。”本尼低頭瞅着那個盒子,手裏輕輕掂着。跟伊澤爾一樣,本尼也只是個見習生,技術方面的事並不比伊澤爾更精明。但他有個本事,能瞧出別人技術上的高明之處,“真怪呀。照我看,易莫金人的技術傻頭傻腦的,沒多大意思二可那些傢伙真的想把一切都監控起來。他們的自動化系統里,准有什麼咱們不明白的地方。”他幾乎在自言自語二他身後的幕牆__L亮起一道光,越來越強,慢慢晃動着滑向一側。一艘交通艇正在進人泊靠地。燈光掃過弧形的幕牆,一秒鐘后,傳來沉悶的一聲“砰一嚓”,在營帳幕牆上激起一陣漣漪。閉鎖泵啟動了。這種時候,這個地方是最吵的,比泊位那兒更嘈雜。伊澤爾猶豫起來。有這些嘈雜聲,易莫金人工頭不可能聽到他們的交談,可是,暗藏的監控器從嘈雜中分辮對話的能力可比人類的耳朵強多了。他最後還是開口了,但並沒有鬼鬼祟祟故意壓低嗓門,反而提高聲音,壓過閉鎖泵的轟鳴。“本尼,最近出了很多事。我只希望你明白,我並沒有變。我不是—”該死的,我不是叛徒!

有一會兒工夫,本尼的表情難以捉摸……接着,他突然笑了,“我知道,伊澤爾。我知道。”

本尼領着他走向他的那群人。“帶你瞧瞧我們乾的其他活兒。”他替伊澤爾指點着,向他解釋易莫金人在船塢區管理程序上作了哪些改變。突然間,文尼對這場遊戲的性質又多了一層了解:敵人需要我們,希望驅使我們替他們干許多年的活。青河人之間有許多事都可以談,他們不會因為我們彼此交換了一些替他們幹活所需要的信息就大開殺戒,也不會因為我們對現狀和今後的發展做出自己的猜測就殺了我們。

閉鎖泵的轟鳴停止了。泊位另一邊,人員和貨物可以下船了。

溫飄近一扇敞開的管道門,“我聽說,他們正不斷朝這兒調進他們自己的人。”

“對,不久就會來四百個,也許更多。”這座營帳只不過是幾個組合在一起的氣囊,幾兆秒之前艦隊抵達時才充好氣。但它的容量很大,足以容納所有從特萊蘭跨越五十光年飛到此地的艦隊全體人員,也就是二千人。現在住在這裏的只有二百人。

本尼一邊眉毛一揚,“我還以為他們會帶自己的營帳呢,而且比咱們的好。”

“我—”已經快到工頭能聽見的地方了。可這算不上搞什麼秘密活動。貿易之神啊,談談自己的工作總可以吧。“我覺得,他們的損失比公開出來的大。”我覺得,就算一開始被打了個碎不及防,就算受了易莫金作戰細菌的重創,那場仗我們還是只差一點就打贏了。

本尼點點頭,看來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不知他聽沒聽說下面這件事:“就算他們的人住進來,這裏還是會有很多空地方。托馬斯·勞正在考慮多解凍一批我們的人,也許還包括一部分軍官。”不用說,高級別青河人肯定會對易莫金人形成更大危險,但如果勞真希望雙方的合作能有成效的話……可惜那位統領大人對另一個話題諱莫如深,“聚能者”,特里克西婭。

“哦?”本尼的聲音漫不經心,但他的眼神忽地銳利起來。片刻后,視線挪開了,“真要那樣,那倒很有意義,特別是對我們中的有些人……比如跟我一塊兒修這條管道的那位年輕女士。”他把頭伸進管道門,叫道,“哎,奇維,你那兒完了嗎?

搗蛋小鬼?那場戰鬥結束之後,伊澤爾只見過她兩三次,知道她沒有受傷,也沒有被易莫金人扣住不放。最要緊的信息是,她和易莫金人在一起,多半不在青河營帳里。也許他們覺得她太小,不可能構成什麼威脅。片刻之後,一個穿得滑稽古怪、像小丑似的人影滑出管道。

“知道了,知道了,都做完了。鎖定裝置全都—”她看見了伊澤爾,“嗨,伊澤爾!”小丫頭這回沒有朝他撲上來,只點點頭,笑了笑。也許是因為長大了,嚴酷的環境催人成熟啊,“鎖定裝置已經串在閘門上了,沒問題。哼,真搞不懂,那些傢伙怎麼不幹脆用個密碼,方便得多。”她臉上掛着笑容,但眼睛周圍有一圈黑圈。伊澤爾本來以為只有年紀大些的人才會有這種倦容。奇維在零重力環境下舒舒服服地蹲着,一隻帶鉤的靴子鉤在牆壁一處支撐點上。但她緊緊抱着胳膊,雙手抓住手肘。那個大說大笑、喜歡抓人打人的搗蛋精一去不復返了。奇維的父親和特里克西婭一樣,仍處於細菌感染狀態,也和特里克西婭一樣,或許再也醒不過來了。她的母親凱拉,彭·利索勒特則是一名高級別戰鬥員。

小姑娘不停地說著管道內部的設置。她是個很稱職的船員。和她同齡的小孩也許還在玩玩具,做遊戲,有自己的玩伴。奇維的家卻是一艘幾乎見不着多少人的吸附式星際飛船,遠在群星之間。孤獨漫長的旅途使她在好幾個領域達到了接近專家的水平。

易莫金人交給他們的任務是布線。她想出了好幾個可以節約時間的點子。本尼邊聽邊點頭,同時記着筆記。

說完工作,奇維換了個話題。“聽說咱們這兒會新搬進來一批人?

“是這樣的……”

“誰?哪些人?

“易莫金人。我想,他們之後,還會來些咱們自己的人。”

奇維臉上容光煥發,然後,明顯用了很大勁兒才強壓下興奮之情。“我、我去過哈默菲斯特。他們要把那兒的冷凍裝置移送遠方寶藏號,勞統領讓我先檢查檢查那些設備。我……我看見媽媽了,伊澤爾。從透明艙蓋上看見了她的臉。看見她呼吸,很輕很慢的冬眠呼吸。”

本尼道:“別擔心,小丫頭。我們一定會……嗯,事情一定會好起來的,你媽媽爸爸都會沒事的。”

“我知道。勞統領也是這麼跟我說的。”

她的眼睛裏充滿希望。這麼說,勞在向她許諾,那個人已經成了她的希望所在。有些許諾甚至有可能成為現實。也許他們會治好他父親,替他清除染上的那種該死的作戰細菌。可凱拉·利索勒特呢?對任何統治者來說,像她那樣的戰鬥員都是極度危險的。除非青河人能成功反擊,凱拉·利索勒特將會沉睡很長、很長一段時間……除非能成功反擊。他的目光轉向本尼,他朋友的目光里什麼內容都沒有,重又恢復了剛才那種捉摸不透的表情。伊澤爾驀地明白了,秘密活動確實是存在的。最多幾兆秒后,青河人中有些人便會採取行動。

我可以幫助你們,我有這個能力。易莫金人的正式命令都要經過伊澤爾·文尼之手。如果他能打人敵人內部……可他也是對方盯得最緊的青河人,哪怕托馬斯·勞並不真正把他視為威脅。一時間,伊澤爾心裏憤感不平:本尼知道他不是叛徒,但卻不能接受他的任何幫助—只要他參與進來,密謀必然暴露。

青河營帳在戰鬥中倖存下來了,連一處划傷都沒有,甚至沒有遭到電磁脈衝的打擊。在他們大肆改造本地網之前,易莫金人從那裏的數據庫里撈了不少東西。

剩下的東西維持日常運轉還是足夠了。每隔一段時間,營帳人口便會新添一批。大多是易莫金人,但也有一些新近從冷凍拘押狀態中釋放出來的青河低級人員。無論是易莫金人還是青河人,誰的情況都好不到哪兒去,都像從那場劫難中僥倖逃生的殘兵敗將。易莫金人受到的損失是掩飾不住的,許多設備毀了,人員也傷亡慘重。也許特里克西婭已經死了。那批“聚能者”都被扣押在易莫金人新建的營地哈默菲斯特里,但沒有一個青河人見過他們中的任何人。

這期間,青河營帳的環境開始慢慢惡化。目前的人口數還不到營帳設計容量的三分之一,但整個系統卻逐漸開始壞死。部分是因為易莫金人對營帳的胡亂改造導致白動化系統和生命支待系統功能大大下降,另有一個更隱蔽的原因:人們不願意好好工作。不過易莫金人還沒有察覺到這方面的問題。有一件事對那些從事秘密活動的人很有利:奇維大多數時間不在營帳。伊澤爾知道,瞄一眼就能看出那些人搞的花樣。文尼對發生的一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就是他對密謀活動的支持。他把自己的時間消耗在處涸一件件突發小事故上,只做做表面功夫,同時心裏猜測自己的那友們到底想幹什麼。

營帳已經開始發臭了。伊澤爾和他的易莫金助手專門去了一趟營帳核心部位的菌囊。見習生文尼曾在這個地方度過了多少丁秒啊……都是從前的事了。只要能讓帕克司令和其他人死而復生,他情願在這下面當一輩子見習生。菌囊里臭不可聞。只有學校做練習時出了大亂子才會這麼臭·離並學校后,伊澤爾從來沒碰上這樣的菌囊。生化堰後面的牆上沽了厚厚一層赫豁糊糊的黑色污物,滴滴答答懸挂下來,像在通風系統的和風吹動下的腐肉。塞雷特和馬里噁心得直發嘔,其中一人甚至在自己的呼吸面具里吐出來了。馬里啞着嗓子道:“呸!我1受不了這個。還是你來吧,我們在外面等。”

兩人“啪噠啪噠”一路踩着污泥走出去,門關死了。臭氣熏天的菌囊里只剩下伊澤爾一個人。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突然想到:只有在這個地方,自己才有可能完全擺脫易莫金人!

他正準備着手檢查污染情況,一大堆污物後面忽然轉出一個人影。身穿防水衣,頭戴呼吸面具。他抬起一隻手,示意文尼別出聲,又用一個信號檢測器在文尼身上一掃。“唔,你沒裝監控器。”聲音模糊不清,“也許他們真的相信你。”

是吉米·迪姆。伊澤爾差點不顧他身上的穢物給他來個大擁抱。真不容易啊,密謀者總算找到跟他對話的辦法了。可吉米聲音里沒有一點欣喜之意。有護目鏡擋着,文尼看不見他的眼神,但還是能看出他的身體緊繃繃、硬邦邦的。“為什麼拍他們的馬屁,文尼?”

“我沒有!只不過跟他們應付一下,為咱們爭取幾分便利。”

“我們……當中有的人也是這麼想的。問題是,勞給你的好處可不少啊。高高在上,我們什麼小事都得經過你。你真以為我們剩下的人都攘在你手心裏了?

勞就是想讓大家產生這種想法。“不!也許他們自以為已經把我收買過去了,可……貿易之神啊,隊長,我一直是你小隊裏的,我是什麼人你還不清楚?”

面具后悶聲悶氣笑了一聲,迪姆的肩膀好像放鬆了一點。“是啊,我知道,老是東想西想,不老老實實幹好手頭的活兒。”—過去的批評,現在卻說得十分親熱……“可你不是個笨蛋,也從來不用家裏的關係為自己謀好處……好吧,見習生,歡迎歸隊。”

伊澤爾·文尼一生之中,從來沒有任何一句獎勵讓他如此欣喜若狂。一時間,他有上百個問題要問,絕大多數問題的答案都是他不應當知道的。這些他明白,但有一個問題,他非問不可,是特里克西婭—

沒等他開口,迪姆已經說話了。“我們有些事要你做,你現在就記下來。往後我們還需要面對面談話。所以,這兒的臭味會有些好轉,但問題還在,解決不了。你隨時可以找借口下來。先說眼下:我們需要走出營帳。”

文尼首先想到的是遠方寶藏號和冷凍在那兒的青河戰鬥員。或者,青河殘餘飛船上還有什麼地方暗藏着武器。“嗯,有幾項營帳之外的維修工作,易莫金人不行,只有我們才能做好。”

“這我知道,最重要的是把合適的人弄出去,給他們分配合適的工作。我們會給你幾個名字。”

“好的。”

“還有一件:我們需要了解那些‘聚能者’的情況。他們被扣在哪兒?能不能挪動?”

“我一直在想辦法,想搞清楚他們的事。”花的精力之多,你想都想不到,隊長。“雷諾特說他們還活着,疾病也得到了控制。”蝕腦菌。這個可怕的名詞不是得自雷諾特,一個低級易莫金人一不小心說溜了嘴,被伊澤爾聽到了,“我正在努力取得他們批准,去看……”

“知道,特里克西婭·邦索爾,沒錯吧?”沾着赫糊糊穢物的手同情地在他胳膊上一拍,“唔,你有這個動機,大有理由在這個問題上纏着他們不放。其他方面,好好應付他們,但這個問題一定得逼着不放。知道怎麼做嗎?就好比讓他們給你這個天大的好處,你才會死心踏地幫他們。要是他們能同意就好了……好吧,趕緊回去吧。”

迪姆鑽進東一片西一片的懸垂物不見了。文尼擦掉自己袖口的指印。來到艙門時,他幾乎已經意識不到菌囊的臭氣了。他又跟朋友們一起幹了。他們還有機會。

青河殘存的探險商船隊有個裝裝門面的“艦隊主任”伊澤爾·文尼,托馬斯·勞還仿照過去船隊裏貿易委員會的形式弄了個“艦隊管理委員會”,輔助艦隊主任的工作,向他提供建議。這是勞慣用的手段:將一部分青河人孤立出來,雖然他們並沒有投靠他,但表面上看,這些人彷彿已經背叛了青河。委員會每一兆秒召開一次會議,每次會議都是對文尼心靈的折磨。只有一件事可以安慰他:吉米·迪姆也是管理委員會的委員。_伊澤爾望着十名委員走進自己的會議室。勞在這間會議室里安排了精工細作的傢具,質量上乘的視窗。營帳里每個人都知道艦隊主任和委員們享受着易莫金人的優待。但是,除了奇維,其他每個人都明白自己正被對方利用。他們大多明白,這種情形也許會持續許多年,直到托馬斯·勞最後將青河高級官員從冷凍拘押狀態中釋放出來—如果真的會釋放他們的話。吉米等人甚至懷疑易莫金人時常偷偷將這些高級別青河人喚醒,秘密審訊他們,逼他們替自己效力。這種邪惡行徑可以使易莫金人永遠控制住青河殘餘人員。

也就是說,這間屋子裏沒有叛徒。但與會者的情況仍然讓人樂觀不起來:五名見習生,三名低級軍官,一個十四歲的孩子,還有一個路都不大走得動的窩囊廢。好吧,公道點兒,范·特林尼倒也不是路都走不動,至少他的身體還行。以老年人的標準來看,狀態挺好。只不過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罷了。人家沒把他送進冷凍箱就是明證:特林尼是惟一一個處於非冬眠狀態的青河戰鬥員。

這些貨色湊在一起,我就更是小丑之王了。艦隊主任文尼宣佈會議開始。這一夥充門面的傀儡,至少開起會來應該快點完事算了吧。才不。會議常常一開就是好多千秒,芝麻大點兒的破事翻來覆去嘮叨個沒完。祝你聽得愉快,竊聽會議的王八蛋勞。

第一個議題是腐壞的菌囊。事態已經控制住了,到下一次開會的時候,瀰漫營帳的臭氣就會排凈。菌囊本身內部還有一些一時無法控制的基因鏈,但對營帳已經沒什麼大礙了。文尼聽彙報時有意沒朝迪姆的方向看。到現在為止,他和迪姆在菌囊碰過三次頭。每次對話都很簡短,基本上是單方面的,一個人說,另一個聽。有幾件事文尼最想知道,卻偏偏最不應該知道:參加迪姆行動的有多少青河人?都是哪些人?有沒有痛擊易莫金人、救出人質的具體計劃?

第二個議題更有爭議。易莫金人希望雙方都採用他們的計時單位。“這個問題我不太明白。”文尼對悶悶不樂的委員們說,“易莫金人的秒和咱們的秒是一樣的,本地行動以秒為計時單位就夠了。其他的不過是日曆上花花哨哨的玩意兒,沒多大意思。我們的軟件在處理客戶的日曆方面從來沒出過問題。”平時對話也不會有什麼麻煩。易莫金人所說的一“天”和青河一次輪班所用的一百千秒差別不大,三十兆秒指一年,與以年為單位的語言也很接近,不會產生誤解。

“當然,我們可以對付各種各樣的日曆系統,但以前都局限在軟件前端的處理上。”阿羅·丁過去是見習程式設計師,現在成了軟件調製部的負責人,“我們的新……嗯,新客戶使用的卻是青河的內部工具。‘可能會產生副作用。”’阿羅拉長聲音,吐出這句不祥的箭言。

“好吧,我會跟……”伊澤爾一頓,突然冒出一個當頭頭的人才會施展的鬼點子,“阿羅,你去跟雷諾特談談好嗎?向她解釋解釋這個問題。”

伊澤爾低頭瞧着自己的會議議程,避開阿羅生氣的目光。“下一項。營帳的住戶越來越多。統領說至少還會進來三百名易莫金人,之後還有另外五十名青河人。生命支持系統看樣子倒還能對付過去。其他系統怎麼樣,岡勒?”

按原來實實在在的銜位,岡勒·馮只是無影手號的一位低級軍需官。馮還沒有適應自己身份的邃變。說不清她的年紀到底有多大,但如果不是那場偷襲,她可能終生只是個低級軍需官。她這種人也許只適合過去那個職位,在下級職位上能力剛剛好,但現在……

馮點點頭。“這個,我這兒有些數字,請看一看。”她笨手笨腳敲打着面前的易莫金鍵盤,打錯了幾處,重新修改。房間對面的視窗上掠過一道道出錯信息,“這東西怎麼關掉?”馮嘟嚷着,小聲罵著。又打錯了一處,她的怒氣猛地爆發了,“該死的混帳。我受夠了這些鬼東西!”她一把抄起鍵盤,狠狠砸在光亮的木桌上。木製飾面砸出一道裂口,鍵盤卻沒壞。她又一次砸下去。視窗上閃現的出錯信息讓人眼花繚亂,接着消失了。馮從座位上半站起來,在伊澤爾面前揮舞着那塊砸彎變形的鍵盤,“那些易莫金王八蛋把管用的輸人一輸出系統全拿走了。我不能語音控制,不能用頭戴式顯示。手裏有的只是視窗和這些操蛋家什!”她把鍵盤朝桌上一扔,鍵盤彈了一下,彈向天花板。

屋裏嗡嗡嗡一片贊同聲,只是沒像馮那麼失態。“什麼都用鍵盤,這還怎麼做事?我們需要頭戴式……就算基礎系統完好無損,沒裝備仍然什麼都幹不成。”

伊澤爾抬起雙手,等待嚷成一團的眾人安靜下來。“原因在哪兒大家都清楚。一句話,易莫金人信不過咱們的系統,他們覺得有必要把這一塊控制起來。”

“這還用說!非要盯着我們的一舉一動才放心。我自己也不會相信繳獲的自動化裝備,但做到這種程度,真是太過分了!用他們的輸人一輸出系統,可以,但得給我們頭戴式系統,目視指針和……”

“告訴你吧,有些人還在繼續使用咱們青河過去的裝備呢。”岡勒·馮道。

“夠了!”當傀儡最讓人受不了的就是這一點,人家什麼話都敢當著你的面說。伊澤爾儘力拿出兇狠的目光瞪着馮,“小心你的話,馮女士。是的,確實存在不方便,但勞統領將這個問題上的不服從視為叛亂。易莫金人認為這方面的亂子是針對他們的直接威脅。”想用舊裝備的話就繼續用吧,不過別忘了其中的危險。這句話他沒說出聲來。

馮縮回自己的座位,看着他,冷冷地點了點頭。

“聽着,”伊澤爾道,“我已經向勞和雷諾特申請了其他設備,有些可能會批准。但請大家記住,我們離最近的技術文明相距許多光年,無論製造什麼設備都只能利用易莫金人在L1點的資源。”伊澤爾很懷疑能利用那些資源製造出多少東西,“大家必須向各自部門的人員強調有關輸人一輸出設備的禁令,這一點非常重要,關係到大家的人身安全。”

他依次注視着每個人的臉,幾乎所有人都對他怒目而視。但文尼還是從他們的表情中看出了一絲寬慰。回到自己的朋友們中間后,這些委員會說文尼是個軟骨頭,助封為虐,硬逼他們聽憑易莫金人擺佈。這樣一來,他們自己不受歡迎的程度便會稍許減輕。

伊澤爾一時沒有說話,只覺得自己無比虛弱。但願我的做法符合迪姆隊長的要求。可吉米的眼神和其他人一樣空洞冷漠。他把菌囊之外的角色扮演得很好。最後,伊澤爾向前傾過身,平靜地對馮道:“剛才你想說新搬進營帳的人的事。有什麼麻煩嗎?”

馮哼哼着,這才想起自己發脾氣前討論的問題。她出人意料地說:“嗯,算了,別管數字了。一句話,再多些人也能應付下來。哼,只要按我們的方式操縱自動化系統,營帳里可以住下三千人。至於說新來的那些,”她聳聳肩,這回沒有發作,“全是典型的獃子。專制體系下凈出這號人物,我見得多了。管他們自個兒叫‘經理’,其實全是打工的苦力。除了咋咋呼呼說些大話,這些人其實挺怕咱們。”她粗笨的臉上透出一絲笑意,“我們這兒很多人明白該怎麼處理這類客戶,有些人還跟他們交上了朋友。說了不少情況,有些本來不該說的,比如那種‘蝕腦菌’的厲害,等等。告訴你,就算他們那邊的頭頭腦腦不來清除那些玩意兒,咱們自己不久也能琢磨出道道兒來。”

伊澤爾沒有回應她的笑臉。你在聽嗎?勞統領?不管你有什麼打算,用不了多久,我們自己也會查個水落石出的。他們發現的一切,吉米·迪姆都可以利用。伊澤爾的思緒重又回到會議上來。他召開這次會議其實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最後一項議程。現在他開始漸漸看出門道了:有一個目的,這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目的。也許說到底,他自己的活兒幹得還不算壞。

最後一項議程是關於即將爆發出光和熱的開關星。為此,吉米專門準備了一個傻瓜替自己出頭。不用說,一個不知內情的傻瓜。范·特林尼。這位戰鬥員姿勢招搖地走到會議桌前方。“馬上,馬上,”他說,“圖像馬上就好。”十幾幅工程圖出現在會議室周遭一圈視窗上。特林尼雙腳一蹬,飄向講台,開始向大家宣講起拉格朗日點的學問來。此人的聲音和姿勢確實頗有權威感,可說出來的話卻是人人知道的瑣碎常識。有意思。

文尼由着他廢話了一百秒,這才開口道:“我想你的主題應該是‘為開關星點亮所作的準備’,特林尼先生。易莫金人要求我們做什麼?

老頭子用隊長才有的兇狠目光惡狠狠地瞪着他,“請用特林尼戰鬥員這個稱呼,艦隊主任。”繼續瞪視了一秒鐘,“很好,我們直接說最關鍵的部分。我們這裏有五十億噸鑽石。”他身後的視窗上亮起一個指針,指向緩緩旋轉的一堆堆岩石。這些都是帕克司令在這個星系裏發現的飄浮物。從阿拉克尼採掘的冰和礦石就嵌在這一堆堆小行星塊所形成的縫隙和褶皺里,“這些岩石組成一個典型的互相接觸的龐雜體。目前,我們的艦隊一部分泊在這個龐雜體上,一部分處於它的周界軌道上。正如我幾分鐘前試圖向大家說明的,易莫金人希望我們在這個龐雜體的核心岩塊上安裝並管理一組電子噴射式推進裝置。”

迪姆:“在重放光明之前?

“是的。”

“他們想用這種辦法使龐雜體在開關星點亮的階段保持穩定?”

“完全正確。”桌邊眾人臉上露出不安的神情。保持空間站台的穩定這種事古已有之,半點也不希奇。做得好的話,幾乎不費什麼能量就能讓空間站台在環繞LI點的軌道上運行,距阿拉克尼不到一百五十萬公里,幾乎正好在行星和它的太陽之間。等開關星重放光明以後,他們可以隱在它的光芒中,一連多年不被察覺。但易莫金人想的可不是小打小鬧。他們已經在岩石堆組成的龐雜體上興建了許多基礎設施,其中還包括他們的哈默菲斯特營地。所以現在才急着要搶在重放光明之前將穩定那個龐雜體的推進器安置就位。從亮起到降低強度穩定下來這段時間裏,開關星的亮度將會達到標準太陽的五十到一百倍。這期間,易莫金獃子們希望藉助恆定推進器,使那些大石頭別搖來晃去。真是愚蠢的蠻幹硬上。可易莫金人是老闆,還有,這使吉米有機會溜出青河營帳。

“說實話,我倒覺得不是什麼難事。”,奇維·利索勒特站起來,滑到范·特林尼的那些工程圖邊。特林尼看來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奇維搶過了話頭,“旅途中我做過許多這方面的練習。我母親希望我成為一個工程師,她覺得穩定空間站台的技術對這次行動很重要。”奇維的話比平時成熟穩重得多。伊澤爾還是頭一次見她穿上利索勒特家族的綠軍裝。她飄到視窗前,認真看了一會兒,莊重的淑女樣兒一下子綳不住了,“哎喲,他們要求的可真不老少啊!岩石堆積得不密實,太鬆散了。就算計算方法不出錯,我們也不可能把那一大堆石頭互相之間的作用力全部弄清楚。還有,如果揮發礦暴露在陽光照射下的話,又會弄出一大攤子麻煩事兒。”她吹了聲口哨,又露出過去孩子氣的笑容,“開關星點亮階段我們得調整噴氣裝置才行,我……”

范·特林尼陰沉着臉,悻悻地瞪着這個小姑娘。她準保搶走了他上千秒的話題。“是的,這是一項很艱巨的下作。這樣巨大的一個龐雜體,可我們能用來推動它的電子噴射推進器只有一百個。整個工程期間,我們的人都必須親自到那上面去,現地開工。”

“不,不,不對。我是說那些推進器,布里斯戈裂隙號上還有好些呢。這個活兒的規模也沒比我做過的練習大上一百倍—”奇維的勁頭全上來了,還好這一回她的靶子不是伊澤爾·文尼。

不是每個人都一聲不吭地接下這項工程。包括迪姆在內的前青河低級軍官們要求在開關星重亮初期把聯結在一起的岩石群拆開,將揮發礦堆積到最大的鑽石巨岩背陰的一面,避開烈焰烤灼。勞愛怎麼想怎麼想好了,這個工程太危險。特林尼怒氣沖沖地對大家吃喝着,說這些建議他早向易莫金人提過。

伊澤爾一拍桌子,接着又拍了一下,第二次的聲音更大。“請安靜。這就是分派給我們的工作。我們只能照做,而且要做好。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幫助我們自己的人。我想易莫金人也會給予一定幫助,但我們只能以適當的方式向他們要求這種幫助。”

周圍人聲鼎沸。這中間有多少人參與了密謀?文尼心中暗想。奇維肯定沒有參加吧?繼續爭執一段時間之後,大家又繞回了剛才的出發點:別無選擇,只好屈從。吉米·迪姆向後一靠,嘆道:“好吧,人家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好了。至少我們知道他們還需要我們。咱們得好好逼一逼勞,一定得讓他撥一批高級專家過來。”

大家一片聲贊同。文尼的目光與吉米一碰,立即轉開視線。也許這次能讓他們釋放出一批專家,不過可能性不大。就在這時,伊澤爾心中豁然開朗:他明白了暴動定於何時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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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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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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