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垂暮之年
凡爾納傳--第四十六章垂暮之年
第四十六章垂暮之年
《美麗的奧里諾科河》與《一個怪僻人的遺囑》;德雷福斯案件和儒勒-凡爾納的態度;弟弟保爾去世(1897年)。
1897年11月9日,小說家寫信給小赫澤爾說,他就象一部機器那樣一直在有規律地運轉着,他決不會讓機器熄火,這的確沒誇大其詞。他把1894年便已經寫好,但在怞屜里整整放了3年的《美麗的奧里諾科河》的手稿翻了出來,給小赫澤爾奇去了。這年年底的最後幾天,他對這部作品的校樣作了一次修改,並答應再複審一次;1898年3月4日,他指出在奧里諾科河的那份地圖上還應作一處更正。
這部小說所描寫的是:一位十六七歲的年輕人讓-德-凱爾莫爾和自稱是他舅舅的馬夏爾下士離開了尚特內的那個家,去尋找14年前在委內瑞拉失蹤的凱爾莫爾中校。這位中校——讓的父親的最後一封信是從聖費爾南多發出的,因此,小夥子決定沿奧里諾科河上溯。途中,他跟年輕的法國探索者雅克-埃羅希和熱爾曼-帕特納搭上了關係。熱爾曼-帕特納住在雷恩省,因此得知凱爾莫爾中校在一次船舶失事後已經辭職,這次失事造成了他妻子和年幼的獨生女死亡。他別無親戚,只好隻身移居國外。此後,兩位探索者便對下士與小夥子的親屬關係,甚至對小夥子的身份存在懷疑。很顯然,讓-德-凱爾莫爾很快便博得了雅克-埃羅希的深切同情。凱爾莫爾被埃羅希在奧里諾科的激流中救了上來,這時後者才發覺,救他出來的原來不是讓’德-凱爾莫爾,而是讓娜-德-凱爾莫爾。這位去尋找自己父親的姑娘認為,要到這些未開化的地區旅行,女扮男裝顯然更為謹慎,中校以為他的女兒已跟她母親一道喪生,這是沒有根據的。當然自此之後,把讓娜和雅克連繫在一起的不再是一般的好感,而是深厚的愛情阿不能讓她一個人去冒征途的風險;這次遠征將把她帶到奧里諾科的發源地——聖朱阿納。埃斯佩蘭特神甫在那兒辦了一個傳教會,他或許可告訴她關於凱爾莫爾中校的下落。
到了聖費爾南多,正好要到聖朱阿納去的西班牙人若雷斯被雇為獨木舟的船員。此人形跡可疑,大夥推測他可能跟卡宴苦役場的一夥逃案犯有秘密來往。這幫人是由一名叫阿爾法尼茲的強盜統管的,他也是個逃案犯,曾因凱爾莫爾提供證詞而被判刑,因而跟凱爾莫爾中校結下私仇,是個尤為可怕的人物。
我們這幾位旅客到達目的地時,受到阿爾法尼茲一夥的襲擊,不幸被俘。埃斯佩蘭特神甫率領聖朱阿納的居民出面干涉,將他們全釋放了。當阿爾法尼茲正要對讓娜下毒手以報私仇的時候,被傳教會的首領親手擊斃……這位首領不是別人,正是凱爾莫爾中校。雅克和讓娜結成夫妻,在聖朱阿納定居下來。
我們可以看出,這個題材完全是個瞎編的故事,它只用來作為敘述一次旅行的幌子。這次旅行交織着各種變故,因而頗具魅力。從標題便能看出,這是一部富於教育意義的作品,但不算上乘之作。
如同他向小赫澤爾許諾過的那樣,他“決不會讓機器熄火”。1898年7月,小赫澤爾收到了“因找不到更好的題目,只好定為《一個怪僻人的遺囑》”的第一卷。儒勒-凡爾納早就給他談過要寫一部關於“跳鵝遊戲”的小說,如今,他把這部小說給他寄去了。這是美利堅合眾國頗為流行的一種高雅的遊戲,46個州(不包括1867年才獲得的本土外的阿拉斯加州①,分別由46個棋盤格代表,如果其中一個州重複14次,則由於每九個格子代表一隻鵝,便可獲得由63個格子組成的序列,這種序列很像跳鵝遊戲的序列。
①當時美利堅合眾國只包括46個州。阿拉斯加半島位於北美洲西北部,1867年,俄羅斯以720萬美元賣給美國。
芝加哥怪僻人俱樂部成員、大富翁伊佩博姆“在他一生中從未突出表現過自己的怪僻性。”。他設想在他死的時候至少要表現一次怪僻。他安排好自己的葬禮,務求使葬禮在民間節日的氣氛中進行;他在遺囑中指定將一筆巨大財富送給美利堅合眾國的遊戲獲勝者,這場遊戲在中籤的六個芝加哥公民當中進行。但他又寫了一份追加遺囑,規定第7個化名為X.K.Z的遊戲者參加這場遊戲。每擲一次骰子,遊戲者便進入與他指定的格子號碼相應的那個州;這樣,所有參加遊戲的人將來往於各州之間。“總之,讀完這部小說,就能徹底了解美國”。
這種構思的確很有趣,而且,他懷着愉快的心情將這部作品寫出來了。但據我個人認為,讓別人了解美國的這項設想過於龐大。這種設想使整個故事變得臃腫,因而失去題材本身所包含的喜劇性。這一次,由於要考慮準確,作者不僅陷入迷途,而且抑制了興緻;這種興緻被分散到兩卷書中,就顯得更為淡薄。關於伊佩博姆的葬禮的描寫,本來1章也就夠了,卻拖了整整3章,這就使小說遲遲未能展開。有趣的成分過於分散,難以自始至終使人感到樂趣。
當然,X.K.Z不是別人,正是伊佩博姆本人。他導演了一場亡逝的假戲!獲勝的還是他自己!但一切都順利地結束了,參加這場遊戲的一位年輕的女會計跟一位年輕的畫家如原先預料的那樣終成眷屬!這位作家向小赫澤爾解釋說:
您瞧,親愛的小赫澤爾,我終於沏底擺脫掉尋找父
親的孩子,尋找孩子的父母親和尋找丈夫的妻子。《美
麗的奧里諾科河》將是這種類型的最後一部。而且,我
還擺脫了魯濱遜。不過,我還寫了一部兩卷本的《瑞士
人魯濱遜》的續篇,我認為,這部續篇比維斯原來的那
部小說更有意思。
他給一部他明顯看出其弱點的小說寫續篇,這實在叫人費解。他自己一直避免作冗贅的道德說教,而讓讀者注意從故事本身中汲取這些教訓,但在那位瑞士牧師的作品中卻通篇充斥着這樣的說教。“新瑞士”的命運興許曾搖曳過他兒時的夢境,而且,如同他經常作的那樣,在他漸漸衰老的時候,他極力要將青少年時代的激情重新聯繫起來。
我們在閱讀《第二祖國》的時候,從中可以發現,他是懷着極大的樂趣去創作這部作品的:我們願意讀下去,因為作者本人便出現在作品之中。
接着寫成的《獨角獸》使他能重新提及維斯那部小說中的人物;首先,詹妮和弗里茨被韋爾登先生和他的女兒所代替,這樣便能引出一位工程師。旗幟號遇到種種事故,其結果是再次使詹妮和弗里茨重新變成遇難者,並把他們帶回到“新瑞土”。
然而,《新瑞士》的這個續篇並不單調,很值得向這位小說家表示稱讚。
說實話,《奇異旅行》的作者着實有些泄氣。從體力上說,他一直身染疾患,從精神上說,他似乎頗感迷惘。如今這個時代離培養過他的那個時代如此遙遠,以致他覺得自己對新的思想方式極為生疏。他目睹過1848年的革命,經歷過第二帝國的美好時期,但絲毫沒放棄在赫澤爾-斯塔爾的朋友圈子裏培植起來的那些偉大的道德原則。1900年前夕,這個美好時期又重新出現了!看來,這個喜歡吃喝玩樂的民族無法對與似乎過時的道德原則緊密相連的文學發生興趣。然而,這個輕怫的法蘭西正是打着這些原則的旗號將被撕得四分五裂。
1894年,德雷福斯①受到審判:必須承認,雖然他提出抗議,認為自己無罪,但對他進行審判似乎是正常的。貝納德-拉扎爾曾發表過一個擾亂人心的小冊子,但真正引起公眾蚤動的是左拉所發表的那封著名的公開信《我控訴!》。
①1894年,法國軍事當局誣告猶太血統的法國軍官德雷福斯將軍事密件出賣給德國,德雷福斯被判處終身監禁。反對派並藉此掀起反猶運動,鼓動對德戰爭,企圖把人民的注意力引離國內的階級鬥爭。當事實證明為誣告后,當局卻拒絕重審,導致民主力量與反動勢力的激烈的政治鬥爭。干預堅持真理、伸張正義的著名作家左拉於1898年1月13日在《震旦報》發表致共和國總統的公開信《我控訴》。在輿論壓力下,1899年德雷福斯被政府宣告無罪,1906年復職。
這位在1848年革命中曾是造反者的亞眠的布爾喬亞,並不了解這個事件的真諦。作為一位正直的共和黨人,他對法庭寄予信任。他常常抱怨的思想混亂主要產生於當局僅為拯救一個犯有錯誤的行政部門而毀掉一個人的那種頑固態度,而不是產生於在那個時期相當自由的社會風氣。
儒勒-凡爾納反對重審德雷福斯案的盲目態度是令人費解的。相反,他兒子倒是熱情支持重審。米歇爾雖然滿腦子所謂反動思想,甚至保皇思想,但他還是作出了反應;我還記得他當時的激憤和陳詞;他要反對的,是某種程序上的錯誤:一份文件被秘密送交法庭而沒通過國防部。他認為,這種違法行為是無法容忍的。事實上,後來證實這完全是一份偽造的文件,因而這種行為就顯得更為嚴重,羅歇-馬丁-杜伽爾①在《讓-巴洛瓦》中忠實地表達了德雷福斯派的這種情緒。
米歇爾每次到亞眠勢必引起軒然大波,這是不難想像的,其結果是導致暫時的分裂。這種情形顯然與常理相悻;儒勒-凡爾納具有先進的共和思想,然而卻被捲入最保守的輿論漩渦中,而米歇爾向來是個保守的保皇分子,卻一下子變成了社會主義者!但這種情形也並非絕無僅有;這起事件既分裂了法國,也引起世界性的反響,在許多家庭中造成了混亂。
幸虧父子間的感情關係已變得相當牢固,因而使他倆能度過這個混亂時期而不致損害他們的關係。再說,父親是個很有判斷力的人,他最後必然發覺兒子的憤慨並非毫無根據;但只有徹底剷除他認為不可觸犯的那些信仰時,他才能覺察到這一點。
他非常願意聽他這位神奇的兒子發表議論。他兒子具有訓練有素的明敏意識,因此,他可以跟他進行理智的交流。米歇爾終於找到一份職業,從這點上說,他父親感到大為放心。他參加了1900年世界博覽會的管理工作,從而使他有機會顯示自己的才能。他到過俄羅斯、西伯利亞、西里西亞和羅馬尼亞等地開辦採礦場。這種成功使他能放縱作為1900年前後的人特有的興趣。他常常帶着他妻子出入盧瓦納斯夫人的抄龍;在這個沙龍中,儒勒-勒梅特爾②起着支配地位,而歐內斯特-都德③是勒梅特爾的摯交,他的侄兒萊昂④也是這個沙龍的顯赫人物。他在這裏還經常遇着莫里斯-巴雷斯民各種各樣的人物,諸如醫生、工程師和科學家等等都會聚在這位伯爵夫人的周圍。當德雷福斯案件使他勃然大怒時,他才停止跟這個文藝社團來往。
①羅歇-馬丁-杜伽爾(1881-1956),法國小說家,《讓-巴洛瓦》發表於1913年。
②儒勒-勒梅特爾(1853-1914,法國文藝批評家和劇作家。
③歐內斯特-都德(1837-1921),法國著名小說家阿爾豐斯-都德的哥哥,本人也是個作家。
④萊昂(1868-1942),阿爾豐斯-都德的兒子,是個很有魄力的記者。
⑤莫里斯-巴雷斯(1862-1923),法國作家
我們放棄了布列塔尼的福爾貝里的沙質海灘而來到諾曼第的佩蒂特達爾的卵石海灘。1899年8月27日,儒勒-凡爾納寫信給小赫澤爾說,“我要離開一個星期左右,到佩蒂特達爾去,米歇爾搬到那邊居住了。”他興許在那裏逗留了更長時間,因為我還記得他的這次來訪;為了接待他,我父親租了臨海的佩勒蒂埃閣樓,這座閣樓就在我們家旁邊。
我們從他1899年10月24日寫的那封信中了解到,他那時正深入到克隆代克礦區;顯然,他正在寫《噴金的火山》,但這部作品直至1906年才發表!他本人也估計到,自己或許見不到這部作品問世。他寫信給他的出版商說,“正如您知道的那樣,由於我堅持工作,我已經寫好了一批作品。其中有幾部很可能要成為遺作。”事實上,繼《第二祖國》之後,還有13部作品將要發表,其中就有《噴金的火山》和其他7部遺作。
他竭盡全力去對付歲月和疾病給他的摧殘,1899年3月14日,他懷着失望的心情寫道:“但這並沒妨礙我全力以赴地進行工作。要是不工作,我將會變成啥樣子呢?”《第二祖國》發表於1900年,五月份,他還在修改這部作品中的地圖。
1900年5月16日,他決定放棄夏爾-杜布瓦街他住了18年的那幢“空氣沉悶而又冷冷清清的大房子”,搬回到朗格維爾林蔭道44號他原先住了八年的那個住家。由於房子需要較長時間的修繕,直至年底,他仍處在“搬家的氣氛中”。
奧諾里娜那時已年屆70,進行社交活動的年代已經過去了。她不得不心懷惋惜地離開這座樓房,而這座樓房也的確太大,難以保證取暖。她心甘情願地回到她早先興高采烈地離開的那所房子;她丈夫則為回到他那間修土單間裏的寫字枱前而感到高興。
雖然新住宅的修繕工程始終沒完沒了,使他為搬家的事受到嚴重的干擾,但他仍要求把《大森林》的校樣給他寄來修改。
他對重審德雷福斯案的原則違心地表示贊同;但這是在損害了他對一個共和社會的看法和承認這個社會有時也包藏著作弊行為的時候,他才表示贊同的。這正是這起不幸事件所造成的痛苦之原因;這次事件遠遠超出德福雷斯本人,而動搖了人們認為建立在法律和正義基礎上的秩序;對一個1848年革命的老共和黨人來說,這次打擊是極為沉重的。從此,他必須按新的觀點去看待社會結構。
他越來越多地幽居家室;他的生活很有規律:黎明,甚至在黎明之前,他便起床,隨即開始工作,11點鐘左右,他出外走走,但因雙腿行動不便,加之視力衰退,他步履十分謹慎。草草吃過午飯後,他吸點雪茄煙;他坐在圈椅里背向光線,好讓用鴨舌帽保護着的雙眼得到歇息;他沉默無言,凝神靜思;隨後,他一跟一肢地到工業品公司去翻閱期刊,然後到市政廳去;有時也可發現他在大學俱樂部或聯盟俱樂部;在朗格維爾林蔭道散步片刻,他便回家去了。吃點東西后,他上床去休息幾個小時;要是沒有睡意,他便去作填字遊戲,他一共作了4000多張填字遊戲!
偶爾有幾位朋友來訪;他態度始終是那樣和藹可親,倘若他對某個問題發生興趣,他的勁兒又來了,談起話來頭頭是道;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他非常儉樸,而且蔑視社會輿論;在大街上,倘若他感到疲勞,他隨時會毫不猶豫地坐在別人住家門前的台階上。
在日常生活中,他經常是沉默寡言;他故意使自己保持沉默,避免一切廢話,彷彿擔心這些廢話會幹擾他的安寧。他只是在需要發表經過深思熟慮的意見時才插話。他干方百計地躲開無謂的爭論;要是出現這種爭論,要是有人提出跟他相反的意見,說愛輪-坡那種反乎常態的幽靈在四周徘徊,他也不會堅持己見。
這位老人對任何可能引起爭吵的事的確十分討厭;他已經飽受家庭不和的苦楚。他通過自身的體驗深知,對先入之見須加以提防,問題總是有好幾個方面,在考慮成熟之前輕易下結論,這無疑是危險的;他性情寧靜,尤其心胸坦蕩,這是一種很好的美德。
歲月在流逝,他知道自己能活的年頭實在不多了。他覺得自己四肢不大靈活,仍然管用的只有自己的腦子。他到了對自己作出總結的年歲。在這份總結表上排列着各種挫折和成功,而挫折所佔的分量實在太大了!他一直沒忘記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沒忘記尚特內和小山崗;他還記得蓋爾什:卡羅利娜的影子使他想起自己的情感所遭受的第一次挫折,他對文學的雄心始終無法將這種挫折徹底遺忘;大仲馬、《折斷的麥稈》、巴黎歌劇院,所有這些既十分遙遠、又近在眼前!他曾經想在戲劇中獲得成功!卻只取得少許引人注目的成就。交易所呢?多荒唐的念頭,無非出於對奧諾里娜的愛情!他父親怎麼竟同意幫助他去作這種雙重的蠢舉呢?證券經紀!他可是最瞧不起金融界的;結婚!他實在無法向這位年輕俊俏的女人提供她所憧憬的娛樂。他早就告訴過她,這種婚姻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可憐的奧諾里娜,當他撇下銀行的業務不管,將時間耗費在胡亂塗鴉的時候,她大概過着非常凄愴的日子。
這些年來所做的工作無疑能夠滿足他的好奇,但會不會徒勞無益?赫澤爾對他表示信任,他終於認為自己創造了一種新文學體裁。就這樣,他的名字被列入了職業作家的行列!《哈特拉斯船長曆險記》、《地心遊記》、《海底兩萬里》!他滿懷激情地走過了自己開創的這條新路。對,這隻不過是一個書業上的勝利!他被自己的成就所固,將自己的命運跟《教育與娛樂雜誌》的命運聯繫在一起了。
可是,多少人在他周圍死去了,雖然這些死亡是無法避免的。1887年2月15日,他母親突然去世,將連結着這個人口眾多的家庭的最後一線聯繫也割斷了。
他父親是個審慎的愛出主意的人。隨時都準備扶助他,但早已壽終正寢。接替他父親的赫澤爾曾以自己的友情支持過他,但也於1886年3月17日離開人世。
他弟弟保爾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也在1897年病故;起初,他滿以為奪去保爾性命的心臟病發作只不過是一種新的危象,因而給他侄兒寫了這樣一封信:
親愛的莫里斯:
接到你的來信,得知你可憐的父親的消息,我深感
難過。
我一直希望他能戰勝這次持續時間如此之長的發
作,希望你妹妹的婚事不要推遲。這對他是一種莫大
的喜悅和安慰,他現在需要的正是這種安慰。
因風濕症加上支氣管炎,我行動極為不便,極少出
門,大概不能去看望他了。
請隨時將情況告訴我們,親愛的莫里斯,請相信你
忠誠的伯父。
儒勒-凡爾納
於亞眠,星期日
但僅僅過了幾天,他便接到了噩耗。
脫離一個世界,也感覺到這個世界在脫離他。後來他說過:“我真傻,居然出生在查理10世時期!”他再也沒有力量去適應一個遠離他而向前發展的新社會。在1900年的那場蚤動中,他預感到了危險,他吃力地去尋找他曾經熱愛過的共和國的形象。他兒子的一家住在巴黎,迫於環境,他隔很長時間才去看望他們一次。他的兩個養女使他感到失望。他實在難以原諒她們對米歇爾一家所採取的那種敵視態度。可以肯定,他們的確無法和睦相處,她們那一方過於刻薄,米歇爾的性子也過於暴躁,事情的確難以解決。
科掉悲愁,他更多地去考慮一直跟他保持友好而又素不相識的公眾和讀者,考慮年青的一代。他為這一代年輕人貢獻了畢生精力,但說不定他們今後會變成忘恩負義的公眾!難道不正是這些公眾組成了他的真正家庭嗎?
他的健康受到了損害,家事帶來的煩惱固然是造成這種沮喪的主要原因,但其中似乎還有另外一種因素。
一個人,對他已有的東西往往不大敏感,對他沒有的東西又常常感到惋惜。亞眠的這位孤獨者的生活非常充實;他要寫作,他實際上也比別人寫得更多;他已達到名聲顯赫的程度。當他還是個大學生時,他曾對父親保證說,只有文學符合他的愛好,倘若他在文學上為家庭帶來某種榮耀,則完全不必要對這種榮耀表示抱怨。如今榮耀有了,但他卻不把它放在眼裏。他以寫作為生,並認為這是一種最美好的職業,因為這種職業能使他僅以紙筆維持自己的生計。有一天,他高興地嚷嚷道,“多美好的職業!我自由了。我拿起一支鉛筆和一疊白紙,然後離群索居,在波波長特佩爾火山①上閑坐或在的的喀喀湖②中戲水。”雖然在他的錢箱裏沒有貯積黃金,但他仍能養活一家人,況且,他對金銀珠寶素來不感興趣。
①位於墨西哥城以南的一座火山,海拔5452米。
②橫跨玻利維亞和秘魯的一個大湖。
然而,對他來說,這種成功卻具有一種失敗的滋味,因為,這並不是他夢寐以求的那種成功。他雖然豁達大度,但還是憂傷地覺察出自己沒得到所有同行的認可,他的同行不讓他進入文學家王國里最神聖的地方。
雖然波特萊爾和泰奧菲爾-戈蒂埃對他懷有好感,克拉雷蒂和喬治-巴斯塔對他表示讚揚,但他們對他的作品體裁卻持冷漠態度;正如夏爾-雷蒙所指出的那樣,儘管“凡爾納在他征服的王國里實施統治而沒遇到過對手”,但“確切地說,他不是一位小說家,因為愛情乃全部小說之基礎,可他的大部分作品卻很少反映。在他的作品中,女人幾乎總是被降到第二位……他的主人公沒空兒象小機靈那樣整日沉浸在柔情蜜意之中。”克拉雷蒂在專門論述凡爾納的那部著作中也得出這樣的結論,“我知道,某些高雅之士和自命善於分析人的狂妄之徒,認為他不過是個‘講故事者’。但我敢說,一個能吸引住整整一代人的講故事者,那就了不起。”
當時的一位偉大的評論家愛彌爾-左拉卻攻擊儒勒-凡爾納的科學小說。儒勒-凡爾納也指責這位自然主義流派的倡導者只滿足於描寫人類的齷齪行為;他認為,激勵人類本身所具有的精神力量更為有益。這兩種世界觀的對立並沒妨礙他對左拉的才華表示讚賞,但他對左拉的俗氣頗感吃驚。1877年,他給赫澤爾的信談到,“我讀完了左拉的《小酒店》,它臭氣熏天、令人窒息、駭人聽聞;招人討厭,教人噁心……但這非常了不起!誰能寫得比這更有力?這是描寫喝得醉醺醺的工人們的生活史詩。有必要去描寫這些東西嗎?但我重複一遍,這實在了不起。”
愛挑剔的斯塔爾大概不敢苟同這種讚揚之辭——儘管他有所保留——於是,他的朋友向他闡明自己的看法:
見鬼,您別去讀《小酒店》啦!我跟您談到左拉的
才華,那是從他的細節描寫具有令人驚異的準確性這
一點上說的,這種準確性超越了我所讀過的這類作品
的任何一部。但他同時處理本來不該以這種方式處理
的題材。就我來說,我從中沒獲得任何教益,我欣賞的
只是那些令人驚異的照片——不允許公開的照片。
歷年後,他寫信給小赫澤爾說,“《崩潰》是一部令人厭煩的小說,我永遠不會再去讀它,但我經常重讀別的作品。儘管左拉說,這是信筆寫就的作品,但畢竟令人厭煩,這就是我的意見:夏特里昂僅用20行文字便能產生另一位用20頁文字更多的真實而令人難忘的效果。”
對於《崩潰》的這種評論向我們證實,雖然左拉曾責罵過他,但他還是經常閱讀左拉的作品的。關於更為沉着地沿那位大師①開創的道路走下去的那批文學家的作品,他同樣具有略為不一致的意見。
亞眠。1884年5月4日。我跟您說過,我旅行歸
來后重讀了一遍斯湯達在羅馬的漫遊②。它後來促使
我第20次重讀《巴馬修道院》③。這部作品一直使我
沉迷!而且它的確超出了迄今所創作的全部小說!我
讀完了《薩福》④。它充滿作家那種令人驚異的才情,
我一口氣把它讀完了。但裏面夾雜着左拉的影響和某
些粗俗的東西。我不喜歡結尾部分,況且,對於履行反
對姘居這樣一種責任,薩福決不是一個堪稱典範的女
人、而只是一個先前搞同性愛的女子!主人公的確時
運不濟。都德把這部小說題獻給將來長到20歲的兒
子!我非常明白,等他們讀到這部作品時,他們將會變
成什麼樣的人!但這部作品畢竟才情橫溢。
①此處指法國19世紀傑出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斯湯達(1783-1842)
②指斯湯達1817年發表的著名遊記《羅馬、那不勒斯、佛羅輪薩》。
③斯湯達1839年發表的長篇小說。
④都德1884年發表的一部風俗小說。
居伊-莫泊桑的作品總是不乏才氣,從來沒什麼粗
俗的東西,但他敘述人們所能想像的最瀅盪的事情。
請您讀一讀他最近發表的短篇集《蠢婦的故事》和《羅
達妮姐妹》,但可別讓赫澤爾夫人讀這些東西。
我們不曉得莫泊桑對他是否也懷有這般好感。總之,他的朋友當中有薩爾杜、拉比什、迪康、卡米耶-魯塞爾、勒古韋、奧吉埃和薩爾塞等。然而,評論界對他不聞不問,這也是事實;評論界一直顯得十分冷淡。因此,他抱怨說:
不管出版什麼東西,總有個評論介紹。我讀到這
些文章時,有時未免產生嫉妒,並埋怨自己深居外省。
當然,您已經給《費加羅報》和別的報紙寄了樣書。假
如他們有話要說,咱們瞧瞧他們說些什麼吧(1894年8
月30日的信)。
我得知第一卷(《機器島》)已經出版,因為我在這
里的櫥窗里見到了它。您還要等到更為有利的時機才
在報上發出版預告嗎?我幾乎翻遍了所有的報紙,但
在任何一份報紙上都沒見到廣告或消息。這不見得是
一部淺薄之作,竟不值得向公眾一提(1895年5月28
日的信)。
小赫澤爾似乎在軟弱無力地維護他這位深居外省的作者的立場;因此,儒勒-凡爾納試圖使他震動一下:
無論什麼書,在各報都載有介紹文章,哪怕只有短
短的幾行,但我們所發表的東西,除元旦前夕提過一
下,從來隻字不提,看到這些,我心裏感到十分難過。
連《克洛迪斯-邦巴納克》也沒運氣讓評論界提一提,這
使我非常悲傷,但這並不妨礙我埋頭苦幹(1893年8
月6日的信)。
最為嚴重的是,因看不到消息,公眾漸漸地跟這位老小說家疏遠了。
我寄予很大希望的兩部作品《克洛迪斯-邦巴納
克》和《喀爾巴吁城堡》,讀者並不喜歡!這着實令人沮
喪!當然,人總不能一帆風順!這我是知道的!我跟
您說,我感到沮喪,可是,我尚未結束我一生的事業——
描繪整個地球(1893年11月19日的信)!
他雖然享有世界聲譽,但仍因幾位文學專家對他裝聾作啞、不予承認而感到痛苦。1869年,赫澤爾冒失地跟他談到申請加入法蘭西文學院的事;他的反應十分明確;一位作家光在一份為青年人創辦的雜誌上發表東西,怎敢有這種奢望?因此,他對出版商的這種主意極不重視,給他回信說:
我把這稱為您心中的一個夢。沒有百萬家資,沒
有很高的政治地位,壓根兒不可能闖入這個大門!我
說的是法蘭西文學院,因為,對於科學院,那又是另一
碼事!您把您的凡爾納想像成銀貝特朗或德維爾那種
人了!在那種地方,我的形象未免太漂亮了(1869年2
月5日的信)。
幾年之後,小仲馬又重提“出版商的這個夢”,以致那時可以這樣認為,這種計劃最終會獲得成功。
他從來沒產生過這種奢望;當小仲馬發覺他正遭受某種挫折時,事情的性質發生了變化。當別人拒絕曾使他產生過希望的東西,最沒抱負的人也會感到受了侮辱。
他非常明智,因而不難忍受因沒得到他並沒要求得到的東西而產生的失望,創傷很快便癒合了,但這種創傷畢竟已經造成;他不得不把這種破滅的幻想記在自己的負債表上。小仲馬曾出自本能地促使他提出候選人申請,跟小仲馬的那次會面,只不過在他的潛意識中留下一個痕迹。
1873年,赫澤爾責備他不去關心這種可能的機會。為了替自己對此採取的冷漠態度進行辯護,他反駁他說,“有權走在我前頭的人多着哩,首先就是那個叫斯塔爾的!……”1877年,他仍然認為,這樣一種奢望“會教人聳肩”,理由是“給青年人寫的那些作品沒多大價值”,“探索人類的心靈無疑比探險故事更有文學價值。”
1883年、1889年和1892年,還有人提起這事,但並沒使他受到多大震動。“我只希望深居外省過安寧日子,完成我作為小說家的任務,倘若這項任務還有個盡頭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