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十一秀樹
我抬起頭。秀樹那白色的身影正飄在船頂平台上,俯瞰着我。不,他當然不會是秀樹,秀樹已經死了。
一束電火花在天線支座上閃爍。我穿過暗黑色的面罩,看見了他的臉。
“這不是真的。”我說,搖了搖頭。可是他還在那兒,秀樹還在那兒。
“我的天,”我說,“這一切都是你乾的嗎,秀樹?不是史東,是你,這一切都是你乾的?”一束電光照亮我的腦海,燭龍的門鎖里最早就蓄着秀樹的DNA密碼。我們都忘了,除了阿域、史東、埃伯哈德、斯彭斯,還有一個人可以自由出入燭龍,就像七年前那兒屬於他一個人一樣。是他改變了姑姑的程序,是他打開了武器艙,也是他安設的MPB,他把這一切安排得都很出色,也只有他能這麼出色。而我們想都沒有想到。
小秀樹彷彿沒有看到我,他目光和底艙里的史東流露出的一模一樣,敏感、茫然而沒有意義。
我們在艙頂上沉默着。我的腦子裏亂糟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麻煩的是我必須干點什麼。機會稍縱即逝。這種情形迫使你要開動腦筋,思考。思考是個寶貴的東西,它能彙集信息,一步步地推測出措施和結果。只是——我痛苦地想——我不會思考,不會像秀樹一樣思考,不會像是斯彭斯一樣思考。我是一個沒有用的船長,現在我該怎麼辦?
“你應該回去。”他突然開口說話時,我吃了一驚。
“你應該回去,”他依舊沒有看我,“這兒不屬於你。”
我舔了舔嘴唇,有點拿不定主意,“和我一起回去,秀樹。別再這麼幹了,不會有事的。我們大家都希望你回去。一切都會好的。”
“我不在乎。”他口中的自信和冷漠讓我打了個寒噤,“你們大家希望我回去?不,是你希望我回去,而你從來就不知道該希望我做什麼。現在我自己知道該怎麼做。這外面是屬於我的,我的。”到目前為止,他的話還有一定的邏輯性,但我發現了一種急躁的,有點兒專橫的腔調。
“我做錯過許多事,”我痛苦地說,“但是一切都會變好的,我們大家都需要改變。和我一起回去吧。”
“不,不!這一切我已經受夠了,”他突然提高嗓門叫道,“我知道該怎麼做,我不需要審判。我比你優秀,我總是比你優秀——我總是對的,我應該是你們的頭兒。”
“你總是對的。”我低聲重複道。他和秀樹一樣敏感,我傷心地想到,他總是對的。我該怎麼辦,我要認輸嗎?
他的身體鬆弛了一下。“你相信暗物質,”他孩子氣地笑着,“暗物質是我發現的,是我,我一直都在尋覓它,而現在我正在發現宇宙的奧秘!阿域,你要是認真思考就會發現,物理學正在把我們帶向神的領域,不論是往更巨大還是往更微小的方向,都會到達我們捉摸不定的地方。他不會讓我們觸及宇宙最深處的秘密,我們不應該去見他。”
“這就是你抗拒出去的理由嗎,”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仍然貼在過渡艙里的炸彈,“你害怕面對真實,所以你殺死了姑姑,你還想改變航向,你知道這會把我們大家都殺死嗎——”
“不許和我爭辯!”他又發怒了。
我停了下來,他不容許有人指出他的錯誤,“沒有人想要爭辯,讓我們先回去好嗎?”
“不,”他叫道,從腰間拔出了一樣東西,“我不喜歡回去。”
我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那是一支手槍,和史東手裏的手槍一模一樣。我明白他為什麼不想回去了,在這兒他是強大的,有威力的。
“你也害怕嗎,船長。”他咯咯地笑着說,威風凜凜地拿着那支槍。“這外面永遠是黑夜,而你害怕黑暗,不是嗎?”
“是的,我們大家都害怕了。但是這一切會改變的,只要我們能夠……”我在大腦中搜索着詞彙,“……能夠控制住自己。”
他後退了幾步,靠在船頭那排粗大的彈射架上,他的臉隱藏在面罩後面的陰影里,有一瞬間,他看上去像個無助的小孩:“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在外面我能感覺到星星,他會來的,那時候,就不用再害怕了。”
“把槍給我,”我哀求地說,向前走了一步,“讓我們回去,回去吧。”
“不!”他突然煩燥地尖叫起來,“別靠近我,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姑姑已經瘋了,我不毀掉她,就會被她殺死……你們一直在騙我,你們都在騙我。”他揮舞着槍,槍口直指我的鼻尖。
沒有時間了,我痛苦地想。這時候,我看見他身後有一團火光正在變大,那是披荊斬棘、歷盡艱辛的先峰船,它正在回航中。
“看哪,星星,”我叫道,“他來了。”
先鋒1號靠近了,帶電粒子撞擊出的火花照亮了他的臉。他垂下手臂,茫然地向後張望。
“現在,他來了。”他說。
我跳了起來,朝前撲去,在這之前,他一直做得很好。但是他沒有受過正式出艙訓練,不可能知道安全繩的正確系法——只需要輕輕地扯一下……
可能只是我想像出來的,我聽到耳機里一個孩子氣的聲音輕輕地說了一聲,“不。”
我低下頭去,躲避那團耀眼的火焰。
耳機里一片嘈雜,突然斯彭斯的聲音壓過了噪音,他終於找到正確的頻率。“喂,頭兒,你要小心,我們發現少了一套艙外航天服。也許有人正在外面。”
“這已經不重要了。”我說,慢慢地離開船頂,那兒先鋒1號正猛烈地搖撼着船頭導軌。
“頭兒,報告你的位置,我們要抓緊。”
“一號過渡艙,正在關閉外艙門。”我報告說。時間稍縱即逝。我以為自己會驚慌,實際上卻出乎意料的冷靜。
幫幫我,秀樹,我在心裏默默地說,你會希望我成功的。身後的閉鎖螺檢撞在了一起,光潔的空氣像飛旋的泉水般注入艙中。
“天哪,天哪。”他說。
“怎麼啦?”
“看你的左上方。”斯彭斯說。
我看到了那枚炸彈。它貼在門楣的下方,彷彿一個不潔的污點。一個紅色顯示器閃爍着03:14,它還在不斷縮小。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領悟過來。還有三分鐘,我思付道,綽綽有餘。
“開門,把門打開。”斯彭斯在耳朵里大聲叫嚷,“讓蜘蛛來處理那枚炸彈。”
“閉嘴。”我說,脫下手套,蹲下來沿着門邊摸索,我覺得自己動作緩慢,反應遲鈍,就象是搞多了多巴胺后的感覺。
貼在門上的那個黑傢伙就在我眼前,數字在飛速跳動。
終於找到了,我沿着邊緣使勁撬開了線路蓋板。面對着裏面密密麻麻的導線,我幾乎要放棄了。
“你能看見么,斯彭斯,告訴我該怎麼辦。”
“聽着,你要先確定AA/95線路……仍然有效,……把K6和……對接,一根合適的線路……”斯彭斯的話又被一陣噪聲打斷。
“***,”我簡直要失去控制了,一定是那該死的,該死的先鋒船帶回來的輻射屏蔽。我毫無把握地在維修蓋板里一陣亂捅。
也許事情還不是無可挽回,我好象學過這幅電路圖,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來,是很早以前的一堂維修課。秀樹是怎麼說的,緊急情況下……
“……一根合適的線路,一根合適的線路……”斯彭斯說。
我開始一根一根地試着導線。細心的小秀樹用激光把所有的導線都燒熔在了一起,好像一幅色彩斑斕的米羅畫。
但是只要開門,只要把門打開!
“快點,快點,”斯彭斯在耳機里嘰嘰喳喳地叫着,“還有一分鐘,一分鐘。”
“好了,我接上它了,讓姑姑開門!”
門如鋼鐵澆鑄成的一般巍然不動。
“頭,頭。”斯彭斯帶着哭音喊。
這真可笑,我想,在我幹了這一切以後,卻讓這扇見鬼的門攔住了。
我狠狠地咒罵了一句,沖門踹了一腳。
門搖搖晃晃地開了,斯彭斯和一大幫蜘蛛伴着刺眼的光線沖了進來。
“完了。”我說。耳機里一片尖叫。
我摘下頭盔扔在一邊,搖搖晃晃地走進了飛船,一隻手伸過來扶住了我。
“傻瓜,你不應該留在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有力氣生氣了。
她的眼睛裏盈滿了淚水和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