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皇帝

第四章 皇帝

五月三日。馬法爾的北國風光,正是一片花香鳥語的春景。動人的陽光灑在這一片像是水晶粉末的地面上,紫丁香和柔馥蒂的花朵像是夜空中的星座,將原野的景緻妝扮得耀眼怡人。但是,疾馳在這片甜美的春光中,好不容易趕到帝都奧諾古爾的使者,卻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而他所帶到皇宮的噩耗,更是叫這片明媚春光也要為之風雲變色。

馬法爾軍戰敗,皇帝卡爾曼二世下落不明。

這個噩耗儼然是一個晴天霹靂。皇帝卡爾曼二世得知舊茲魯納格拉的領地遭敵人侵襲,便緊急由庫爾蘭特撤回大軍,在回朝途中遭遇耶魯迪軍的偷襲,因而不幸遭到慘敗。戰死的人共計有三萬之眾,殘活的士兵也已經七零八落,甚至連皇帝也已經不知去向。雖說是遭遇敵人偷襲,但誇稱大陸第一強悍的馬法爾軍為何會如此的慘敗呢?原因是耶魯迪所採取的策謀極為毒辣。耶魯迪軍在沿着街道兩旁的井水中,投置了毒藥,待馬法爾軍的人馬喝了那水,正苦悶難受之際,耶魯迪便發動總攻擊,恣意地進行單方面的殺戮。

“這種作法根本稱不上是作戰。簡直就是一般盜賊的醜行,而這也正是耶魯迪人的本性!”

朝臣們一陣憤慨,但是到了這種地步,就算再憤怒也是無濟於事。眾朝臣一時之間,陷入了千頭萬緒的窘狀,面對這種事態,究竟要如何處理呢?

“假使皇帝陛下果真遭遇不幸的話……”

皇后亞德爾荷朵在大廳召見群臣時說道。她那白皙的臉頰僵硬了起來,甚至還有些激動似地漲紅:

“當然,這樣的事情是萬萬不可能發生的,只是萬一真發生這種不幸的話,那麼本宮身為一國的皇后,自當對國政負起全部責任。本宮自知才疏學淺,但是此乃身為一代霸王的配偶所必須要擔負的義務。”

眾朝臣都沉默不語,但是他們的表情卻明顯地充斥着為難與不平的色彩。雖然在面對皇后時確無反抗之力,但是要他們接受如此事態,卻怎麼也難以坦然,眾朝臣只得拚命隱藏他們的狼狽。

這簡直是諷刺到極點了不是嗎?遭馬法爾并吞之後,已經從這個地面上消失的茲魯納格拉王國,卻留下一個公主,企圖以攝政皇后的身份獨攬馬法爾帝國的政權。從谷底到山頂,僅僅還不到一年的期間,敗者卻反過來想要統治勝者,這群朝臣當然無法釋然地接受這個結果。有沒有誰能夠趕快提出反對的意見啊,朝臣們一面在心裏想着,可是卻也只能彼此地交換視線,甚至無法嚼動他們的舌頭。突然間,

“請等一等。皇后此時所言,恕臣下難以接受。”

這尖銳且帶着挑釁意味的一聲,震懾了在場所有的人。穿過群臣所形成的人牆而來到亞德爾荷朵面前的,正是年輕的銅雀國公拉庫斯塔。亞德爾荷朵於是揚起了她那纖細的眉毛。

“什麼事,拉庫斯塔國公,你對本宮所說的話,可有什麼異議?”

“有。”

拉庫斯塔以強硬的口吻和表情,肯定地說道。他勇敢地正面迎向皇后銳利的視線,然後回過頭來環視着那群正屏住氣息的文武朝臣,接着才緩緩地說道理:

“皇帝是否已經不幸駕崩,尚且未經過證實。於此時來談論政權的種種事宜,對陛下是大不敬。”

到此為止,都只是表面的,但是拉庫斯塔接着所說的話,便充份顯示了他的意圖:

“請恕臣下無禮。由皇后陛下此時的言行,不由得令臣下有一種想法,彷佛皇后陛下是將皇帝陛下的不幸,當作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大好良機。更貼切一點來說,臣下甚至認為,皇后陛下其實一直在等待這個好機會。不管怎麼說,一個尚未在本國待滿一年的人,甚且是一名女性,要支撐此時的危難似乎是太不可能了。”

亞德爾荷朵狠狠地瞪着拉庫斯塔說:

“……說得真好哪,拉庫斯塔國公。你竟然敢如此侮辱本宮這個身為大馬法爾帝國皇后的人,想必是有相當的覺悟吧!”

“這裏有一封書信。”

拉庫斯塔並未直接回答皇后的問題,只是自顧自地從朝服懷中拿出一卷羊皮紙。他解開綁住羊皮紙的細繩,然後對朝臣展示紙卷的內容。

“投遞這封書信的人,便是此時正率兵攻打舊茲魯納格拉的烏魯喀爾國王,耶布雷姆三世。而指定的收信人,便是馬法爾皇后亞德爾荷朵陛下。”

“什麼……!”

驚愕與難以置信的叫聲,從周圍朝臣的口中迸出。而亞德爾荷朵本人則是默默無言,但是充滿殺意的烈焰卻彷佛將要從她那暗褐色的眼眸里噴出。拉庫斯塔無視於皇后表情的轉變,只是更加放大自己的音量:

“這封信裏面主要的內容,是烏魯喀爾國王向亞德爾荷朵皇后陛下確認履行承諾的意願。如果烏魯喀爾能夠使舊茲魯納格拉從馬法爾手中獲得解放,並且回復其原有之獨立自主權的話,希望亞德爾荷朵皇后陛下不要違背當初的承諾,將馬法爾本國的三十州割讓給烏魯喀爾。”

“這是賣國的行為!”

拉庫斯塔不容反駁地高聲指責。而原本一直遭受年輕皇后的壓迫,心中一直多有不滿的朝臣,此時也盛氣凌人地對皇后擲以糾彈的聲浪。

“太可怕了,貴為一國皇后的人,竟然作出這種賣國的行為。”

“就是因為這樣才想獨攬政權吧!”

“她出身茲魯納格拉,到底不是我們馬法爾帝國的人,怎可能忘記王國的仇恨呢?只是她表面裝出笑臉,其實是在背地裏進行着種種陰謀,說起來也算是聰明,不過到底還是很愚蠢的。”

“這皇后陛下到底知不知道什麼是羞恥呢?”

“不是不是,她根本不是什麼皇后陛下,不過是茲魯納格拉的一隻狐狸精,一隻利用我偉大皇帝的寬大,來興風作浪的狐狸精。皇帝陛下的傷心,是可想而知的。”

文武朝臣原先可能沒有想要對皇後作如此誹謗。但是群眾往往會受到自己言語的鼓動,終至激動亢奮的地步。朝臣個個摩拳擦掌,憤怒地腳踩地面,情緒已幾近沸騰,如果對方不是皇后的話,早就對她處以私刑了。

“你們想說的話就只有這些嗎?”

這個彷佛冰雪溶化般冰冷的聲音,一下子就把所有幾乎亢奮到極點的人通通給凍住了。朝臣暫停了譴責的聲浪,整個召見室裏面彷佛灌滿了無形的冰水。年僅十九歲的皇后,在遭受眾人的譴責與毀謗時,竟然絲毫沒有畏怯的神情:

“本宮是在馬法爾皇帝卡爾曼二世的認可之下,才正式受冊封為皇后。你們這些身為臣下的人,意思是不信任我這個皇后嗎?”

“不是不信任,而是不能信任。”

拉庫斯塔迸出了一句彷佛警世名言的話,他一面將打開的羊皮紙重新卷好,然後放進自己的朝服裏面。

“那麼,拉庫斯塔國公,請問你身為皇帝所任命的帝都守護重臣,將要如何處置妾身呢?”

“身為臣下者縱然極不願意如此,但是仍應以國事為優先。臣誠惶誠恐,請皇后在您的皇宮後院修養,直到皇帝陛下回朝。”

這句話也就是軟禁的意思。如果亞德爾荷朵此時所受到的懷疑,的確是一個事實的話,那麼這可說是一個寬大的處置。亞德爾荷朵麾下既沒有一兵一卒,如果拉庫斯塔以武力來強加執行的話,亞德爾荷朵是一點抵抗的方法也沒有。而此時的拉庫斯塔很明顯地就是要訴諸於武力。皇后也不得不覺悟自己是落敗了。但是皇后亞德爾荷朵非但沒有任何感謝的言詞,反而挑戰似地抬起下巴,高聲地大笑了起來。

“太有趣了。一個守護大帝國都城的重臣,任務竟然是囚禁一個軟弱的女子。說起來,您銅雀國公拉庫斯塔,的確是一個聲威遠播的人。去年就曾經立下一個偉大的功勛,從一個可憐寡婦的手中奪走了她的幼兒呢!皇帝陛下倒也擁有一些值得信賴的臣下哪!”

皇后亞德爾荷朵大聲地、放肆地笑着,朝中重臣則在一種怪異的沉默中縮着頭。拉庫斯塔在如此強烈的侮辱之下,只是臉色蒼白地直直站着不動。去年硬將魯謝特皇子從他生母的身邊拉開的那件事,雖然是基於個人的職務,但確實是他心中的傷口。而亞德爾荷朵正利用言語的毒刃,狠狠地刮剜着他的傷口。

亞德爾荷朵在拉庫斯塔手下的包圍之下離去了。拉庫斯塔於是振奮起自己的精神,開始為耶魯迪軍不久后可能前來圍攻帝都的行動作防備,他詢問了眾朝臣的意見,然後開始下達指示。

此時環繞在馬法爾帝國周圍的狀況,就好像那一陣陣拚命想吹落盛開花朵的風雨,正急遽不斷地變化着。而馬法爾帝國此時的年代志上,其實是以略似強辯的語氣在記載着:

“……馬法爾宛如花崗岩般屹立不搖。在風雨中搖晃且動亂的,是那加入大同盟的七國。諸國列王的意志,始終是畏懼馬法爾。”

在同年的五月,烏魯喀爾王國的耶布雷姆三世的名字,首度出現在馬法爾的年代志中。

烏魯喀爾國王耶布雷姆三世,是個三十三歲的少壯君主。他既非無能也不是個不學無術的人,不但通曉五國語言,而且也精研美術與音樂。是個頗具涵養、甚至可以稱得上才子的人。只是他個人的情緒經常處於不穩定的狀態,有時自信過剩,有時卻連適度的自信都缺乏,兩種心態之間的差距相當大。金鴉國公蒙契爾便充份掌握了他性格上的缺點,並且加以利用。

當率領大軍入侵舊茲魯納格拉領地的時候,耶布雷姆三世便是處於極度自我膨脹的狀態。他興奮地幻想着自己在并吞舊茲魯納格拉領地之後,便可以擴張烏魯喀爾的版圖,以致於成為大烏魯喀爾王國的開國始祖。在這一方面,耶布雷姆三世的心境和企圖要建設出一個大耶魯迪王國的吉古摩頓七世並沒有多大差別。儘管程度不同,但是中世紀國家的君主,多半都抱持着這樣的野心。大概都是這樣吧,在面對馬法爾的強勢時,各國都有所畏懼;但是對於卡爾曼的名聲,卻是在恐怖之餘,還有着一些羨慕之情。一旦感情勝過了理智,不管是進也好、退也好,在精神上都會出現兩種極端的傾向。在這個時期,用來實現個人野心的軍隊,一直都是處於隨時能夠出動的狀態。當烏魯喀爾國王耶布雷姆三世一旦有“這種意思”的時候,他的軍隊便出動前往突破國境。

但是,在入侵舊茲魯納格拉領地之後,僅僅三天的時間,耶布雷姆三世的野心與夢想,便像是一隻被戳破洞的皮囊,開始慢慢地泄氣了。他一直相信自己是一個解放者,應該會受到舊茲魯納格拉百姓的歡迎,但是情況看起來並非是如此。對於茲魯納格拉的居民來說,這毋寧是不可能的。因為只要統治者的旗幟一改變,便意味着他們好不容易才即將要恢復的平穩生活,又得在異國軍隊的壓境之後,失去其原有的和平與富饒。他們沒理由要對此時的侵入者表示感恩或者感謝。

而這一點就是耶布雷姆三世怎麼也無法理解的。民眾如果對於過去的王室懷有敬慕之意的話,自當會感謝此時的烏魯喀爾國王不是嗎?但情況並非如此,民眾竟然對着烏魯喀爾的軍旗吐口水。像這樣不知感恩的人,非得要教教他們做人的道理不可。也就因為如此,一千名以上“不知感恩圖報”的民眾遭到逮捕,並且被處以死刑。只是這麼一來,烏魯喀爾的軍旗更不可能成為感謝的對象。民眾的反感愈來愈強烈了。

耶布雷姆三世在憤怒之餘,又陷入了極度缺乏自信的狀態中。他也曾經考慮要撤回大軍,但是在遭到麾下將軍的反對之後,便一直遲遲未能作出決斷。對那些將軍來說,根本不需要讓茲魯納格拉的居民來感謝他們,只要能夠盡情掠奪就好了。同時也順便姦淫美貌的婦女,在喝酒之餘,燒燒村子來伴為餘興節目,若有反抗的男子,就用皮繩子套在他們的脖子上,讓馬拖着到處跑。烏魯喀爾的將軍們絲毫沒有對他們三月的敗戰作檢討,失敗了,只是覺得可惜而已。

於是,此時的舊茲魯納格拉,彷佛陷入了從前龍牙公國在惡龍德拉鞏遜的支配下,所經歷的那種悲慘、凄涼的狀態。但是,這種最惡劣的狀況並沒有持續太久。在五月六日這一天,舊茲魯納格拉的居民全體高聲歡呼,迎接他們心目中的“解放軍”,這對耶布雷姆三世來說,一定是相當無可奈何的。

烏魯喀爾軍在佔領舊茲魯納格拉的西部一帶之後,雖然放任士兵去逞凶行暴、飽足他們的貪慾,但是一方面也考慮到敵人來襲的可能性,在東北方面配置了大量的士兵,因為這裏是最靠近馬法爾本國的地方。至於西邊到西南一帶,則因為靠近烏魯喀爾本國,所以幾乎沒有安置一兵一卒,甚至沒有絲毫的警備。

五月六日這天晚上,烏魯喀爾軍的將兵,正在痛飲聞名全大陸各國的茲魯納格拉葡萄酒,調戲被擄來的婦女,貪婪地吞噬他們所掠奪來的牛肉和麵包,完全是踩在別人痛苦犧牲的頭上,謳歌着這一季屬於他們的春天。當戰甲與戰馬的行列像滿潮似地,從西邊的街道逼近他們的時候,竟然沒有任何人察覺。對他們來說,這即將來臨的悲慘結局實在是太突然了。

夜風大聲呼吼着。幾百枝箭翎射倒了幾百名烏魯喀爾兵,但是在其中半數還沒有完全匍匐在地面之前,馬蹄的響聲便已經闖進了酒池肉林之中。烏魯喀爾軍一時是人仰馬翻,士兵的醉眼裏所映現的,正是一面飄揚在火焰中的軍旗。一面描繪着金黃色的烏鴉,正在黑夜中迎風招展的軍旗。

“是馬法爾軍!是馬法爾的金鴉公國軍!”

一名士官大聲地喊着,以便將敵軍來襲的消息通知給其他同僚,但是就在他張嘴呼喊的同時,他的首級被敵人砍中了,一顆血淋淋的頭顱飛過夜空中,嘴巴仍然是張開着的。從這名士官被敵人給一刀兩斷的頸部中,有兩種紅色的液體正泉涌而出,而失去頭顱的軀體則砰然地倒向大地。金鴉國公蒙契爾一面甩甩他手中那把沾滿鮮血與葡萄酒的刀,一面對馬提亞修將軍下令:

“給我殺,無須寬容、無須慈悲,全部給我斬了!”

士兵們非常忠實地執行了國公的命令。金鴉公國軍的將兵闖進了這群狼狽地只知四處奔逃的餓狼群中,有的用劍斬擊,有的用長槍突刺,也有的用錘矛痛打,使得黑暗的地面上灑滿了充斥着酒臭味的人血。即便是死到臨頭還想僥倖求饒的人,也同樣不能活命。在這群錯失了逃命的機會,像一群熱鍋上的螞蟻般四處竄逃的烏魯喀爾人中,有一名眼看着就要被敵兵手中毫不容赦的刀給砍中了,但是他突然發出哀號的聲音。

“等、等一下,朕是烏魯喀爾的國王,耶布雷姆三世。如果把朕殺了,你們可就不能要求我國子民依照你們的條件,來把朕贖回去了!”

雖然沒有人懂得烏魯喀爾話,不過看看這人的樣子的確是很不尋常。士兵們於是收回了劍,仔細地盯着這名男子。這人的身上裹着極盡豪奢的絹服,而且還有寶石和金銀的裝飾。瞧他所佩帶的劍鞘,也是用南國的象牙來裝飾,很顯然是價值昂貴的東西。由於他看起來的確像是一國的國王,於是士兵們放棄了殺他的念頭,只將他強行拉到蒙契爾國公的面前。蒙契爾也不認得烏魯喀爾國公的面容,不過在問了幾個問題,並且徵詢了幾個人的證言之後,便明白他確實是烏魯喀爾的國王。身份經過確認之後,耶布雷姆三世便立刻受到賓客的禮遇,只是他仍然顫抖地質問蒙契爾說道:

“你們馬法爾人,在消滅茲魯納格拉之後,難道還不感到滿足嗎?”

“這是什麼意思?”蒙契爾用眼神反問對方。

“朕,朕知道你們還想要并吞朕的國家。你們這種不知飽足的貪慾,真令人不寒而慄。”

“您這話聽起來好奇怪哪!”

蒙契爾的嘴角邊,流露出幾近苛刻的諷刺笑容。他那宛如劍光般危險的視線,朝着眼前這個已經淪為階下囚的烏魯喀爾國王、耶布雷姆三世的臉上狠狠地加以撕扯:

“現在是我馬法爾帝國攻擊你們寶貴的祖國嗎?不是這樣吧!你們現在腳底下所踩的土地,可是我馬法爾的領地唷。雖然過去是叫做茲魯納格拉,不過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蒙契爾此時所說的話,等於是指着對方的鼻子說,你們自己才是侵略者。所以烏魯喀爾國王只能呻吟般地哼着:

“其實不是我們主動要來攻擊貴國,實在是因為中了耶魯迪王國的奸計哪。他們專門煽動其他國家和馬法爾作對,自己則暗中保存實力啊!”

蒙契爾一聽,便故意在耶布雷姆三世面前,作出一副深受感動的表情。

“哦,照你這麼說來,這所有的過錯全在於耶魯迪,而不是貴國?”

“是,是的。”

“貴國是單方面的被害者,而那耶魯迪是主動設計陷害你們的加害者?”

“嗯……”

耶布雷姆三世點了點頭,但是臉部的表情卻變得有些曖昧起來。耶布雷姆三世覺得自己好像在被人牽着鼻子走,可是話既然已經說出口,也不能再收回來了。剛剛把所有的責任全推到耶魯迪的頭上,是一時急中生智才說出來的,可是說了之後,卻又覺得自己所說的,說不定真是個事實。蒙契爾又接著說道:

“那麼,既然貴國是個受害者,想必對耶魯迪這個加害者非常憎恨嘍?”

“……”

“我國也非常痛恨耶魯迪的貪慾和狡猾。說起來,耶魯迪算是貴國和我國共同的仇敵,既然如此,我們是不是應該要盡棄前嫌,一起並肩作戰呢?”

蒙契爾流露出銳利的淺笑,然後用手拍拍這個已經淪為階下囚的國王。耶布雷姆三世彷佛被鬼魅附身似地,整個臉忽上忽下地,他真的是完全被搞迷糊了,怎麼情況會變成這樣呢?在這樣的情況中,自己到底扮演着什麼樣的角色呢?他真的是一點兒也不明白。不過蒙契爾是知道得非常清楚的,只要這樣就足夠了。在沒有皇帝御旨的許可下,他擅自發動軍隊,將舊茲魯納格拉從侵略者手中救回,而且還俘虜了烏魯喀爾國王,這些目的都已經達成了。不但如此,他似乎還成功地將烏魯喀爾國王的侵略行動、皇后亞德爾荷朵遭軟禁的事件,全部歸罪到耶魯迪的頭上。接下來,他只要擊滅耶魯迪軍、擁立魯謝特皇子,然後就可以成為馬注爾全國真正的支配者了。

同樣在五月六日這一天,耶魯迪軍宛如一陣波濤,氣勢洶湧地圍住了馬法爾軍,耶魯迪的九柱將軍拉薩爾,此時正站在這一陣波濤的急流前端,恣意發揮着他那毒辣的手腕。一向以精強着稱的馬法爾軍,已經有五萬多名將兵被踩在他的腳底下,沉沒到血與泥混和的泥沼中。其中半數是由於喝了井中的毒水而中毒身亡,另一半則是在敵人毫不容赦的刃劍下一命嗚呼。如此眾多的將兵,就這樣匍匐在祖國的大地上,永遠也無法再站起來了。在馬法爾軍所遭遇眾多的敵手之中,不乏使用卑劣手段的人,但是能夠令馬法爾軍蒙受如此深刻打擊的,至今也只有拉薩爾一個人。

“卡爾曼在哪裏?把卡爾曼找出來!”

拉薩爾的聲音裏面,含着不穩定的跳動因子,而他的兩眼也同樣閃爍着不穩定的光芒。拉薩爾惟一所想要的,是威鎮大陸列國的年輕皇帝所擁有的那條性命。如果不能親手將卡爾曼的首級給摘下來,拉薩爾將永無安心的一天,而他的野心更沒有實現的希望。如果讓卡爾曼逃走而東山再起的話,那麼拉薩爾的頸上頭顱就要不保了。因為拉薩爾完全是以下毒的卑劣方式,才大破馬法爾的皇帝軍,卡爾曼怎麼也不可能饒過他。

然而,不管再怎麼說,如今的狀況又是誰所能夠想像得到的呢?馬法爾帝國正值強盛之顛峰,竟然就這樣跌落到分裂的谷底。一個在不久之前才消滅茲魯納格拉,擊退庫爾蘭特與烏魯喀爾兩國的侵略行動,武威的光輝足以叫列國膽寒的大帝國,此時不但受到兩方面的攻擊,甚且在遭遇慘敗之後,竟然連皇帝的下落都不明。這一切的演變讓人不禁愴然若失,但是在愴然之際,狀況卻更加地緊迫逼人了。

在如此困苦的情況中,好不容易才勉強將敗軍給整合起來的,正是深受皇帝信任的伊利亞修將軍,但此時在他麾下勉強維持着軍隊形態的,其實還不到五千人。而這些人也大多因為中毒而發燒、疲勞,導致戰鬥力嚴重受損。五月六日這天,日正當中的時刻,耶魯迪軍單方面任意的殺戮已經持續了大半天,但是仍在這支軍隊的後方緊追不捨。軍馬在一聲聲的吆喝之下拚命地奔跑,馬蹄所發出的響聲猶如震耳的轟雷聲。耶魯迪軍挺起長槍刺進馬法爾兵的身體中,由上往下砍的劍擊碎了馬法爾兵的頭蓋骨。馬法爾兵也拚命地反擊着,但終究不過像是病弱的羊只拚命要對抗獅子的利牙。渾身血污的士兵們搖搖晃晃地,踉蹌着脫離了行列,軍隊的陣形於是愈來愈見單薄。

“不準逃!回來啊!”

伊利亞修一面拚命讓自己身底下開始要狂暴起來的坐騎鎮靜下來,一面大聲地喝叱着。此時的他除了喝叱以外,實在也無計可施。他所信賴的部下們,大半已經被掌管死亡與痛苦的惡魔給咬住而動彈不得,甚至連執行這最初步命令的力量都已經喪失了。他們根本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站起來,只能倒在腳底下那片又冷又濕的土地上呻吟,任由耶魯迪軍踐踏過他們的身體,繼續追殺他們的同僚。這些士兵就這樣活活被馬蹄踩碎他們骨頭、撕裂他們的肌肉。耶魯迪士兵已經完全被這場血腥屠殺給迷醉,一聽見有短促痛苦的哀號聲,立刻就揮刀狠狠地往下砍。不管馬蹄上已經沾滿了人血與泥濘,耶魯迪軍仍奮力向前突進。拉薩爾的野心彷佛是無形的馬刺,正驅使着全軍追趕他所想要得到的獵物。

“將軍,追兵已經逼近了。”

伊利亞修騎在馬上,一聽見部下喘氣的呼聲,便立刻回過頭來。只見耶魯迪騎兵隊的氣勢彷佛夏季雲層般快速地穿過天空,正朝着自己的背後緊緊地逼過來。而跑在最前頭的那名騎士的臉,便是伊利亞修在帝都奧諾古爾所曾經見過的。

“拉薩爾!這個卑鄙小人!”

伊利亞修充滿憎惡地唾棄着,然後就從腰際拔出自己的佩劍。一想到拉薩爾就是馬法爾的國敵,伊利亞修完全忘了要逃跑。他的想法完全是基於本身正確的認知,而且也為己方士兵遭遇卑劣手段而遇害的悲慘下場,感到憤怒不已。此外他也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用自己的劍,來保護皇帝的生命安全。

雙方白刃激烈地相互撞擊,發出雷鳴般轟隆的巨響。人體在馬鞍上搖晃着,而戰馬則在馬鞍下跳躍,第二擊雙方都揮了個空。兩名騎士一面重新調整好座騎的姿勢,緊接着便揮出第三波攻擊。

由於心中滿懷的怒氣與憎惡,使得伊利亞修此時的攻勢更加激烈,遠比拉薩爾原先的想像更為難纏。在雙方交戰所飛濺的火花底下,拉薩爾不禁憤怒地啐舌,因為如果在這裏讓伊利亞修給纏住的話,可能就會讓卡爾曼趁機逃走了。不過拉薩爾的劍技與劍勢,比伊利亞修更勝一籌。雙方交手二十幾回合之後,拉薩爾的劍終於刺中伊利亞修的顎下,然後水平滑出,剎那間人血便在空中描出一道鮮紅的拋物線。伊利亞修的身體從馬鞍上墜落到地面,甚至連一聲哀號都沒有發出。

“首級就留給你們吧。如果想要立個小小的功勞,就自己動手把頭砍下來吧!”

拉薩爾對部下們丟了這麼一句話之後,立刻又快馬加鞭地馳騁而去。雖然伊利亞修也算是馬法爾帝國軍當中屈指可數的將軍之一,但是對拉薩爾的野心來說,他的首級甚至沒有多大的價值。在拉薩爾丟下這句話之後,好幾名耶魯迪士兵發出興奮的歡呼聲,然後圍靠在伊利亞修的遺體旁邊,為取得首級而互指爭奪。如果是在伊利亞修的生前,這些士兵恐怕都不可能靠近他刀劍所及的範圍,但是一旦成了一具屍骸,也只能任由這些貪婪的刀劍,殘酷地將他給剁碎了。

“哼,容易滿足的小角色!”

拉薩爾不屑地笑了笑,然後便掉轉馬頭,重新開始追趕卡爾曼。此時的拉薩爾,無疑正擁有他生命中最充實的一段時間。但是流水在加速奔流的時候,似乎都意味着前方將有瀑布出現。午後接近傍晚時分,耶魯迪軍終於在原野的盡頭攫獲了皇帝卡爾曼的軍旅。耶魯迪的士兵爭先恐後地快跑,甚至陣勢都還沒有整合好,就彼此不服輸地繼續直追,就在這個時候,耶魯迪軍遭到一陣完全意外的強烈攻擊,來自於他們的側腹。

當黑羊公國軍的騎兵隊,以胄甲燦然的姿態出現在灰白色的山脊上時,即便是拉薩爾這麼樣一個大膽的男子,也不免感到自己的胃部彷佛受到冰塊的撞擊。拉薩爾畢竟不是全知全能,萬萬也沒想到黑羊公國軍的兵員竟然沒有什麼折損,甚至還與皇帝所率領的本軍互動,以夾擊耶魯迪軍的陣勢尾隨在後。雖然黑羊軍多半是處於孤軍奮鬥的狀態,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反而使他們能夠躲開耶魯迪軍的奸計。這對下毒的當事者來說,真是個極度不幸的結果。

如此迅速而且激烈的攻擊,完全是在耶魯迪軍的意料之外。就連拉薩爾也由於受到他本身霸氣的驅使,一時只急於眼前而忽略了黑羊公國軍的動靜。造成如此嚴重失算的原因,與其說是大意,毋寧說是由於一個人的才智已經達到發揮的極限。原本存在於拉薩爾眼中的馬法爾人,就只有皇帝卡爾曼、與金鴉國公蒙契爾兩個人而已。雖然黑羊公國繼承人利德宛的名號也是拉薩爾所熟知的,但是在拉薩爾的眼裏,只將利德宛看作一個驍勇、但日後可任由他操控的莽夫。拉薩爾的自負確實是不在話下,如果要比謀略的話,利德宛甚至還及不上拉薩爾的腳下。但是,利德宛此時完全無須與拉薩爾較量彼此的智謀。因為耶魯迪軍為追趕皇帝只一味地顧着前進,利德宛只須傾全力狠狠地攻擊耶魯迪軍的後背就可以了。於是利德宛發動了以下的攻擊行動。

騎手所射出的箭翎,像是一陣降臨在耶魯迪軍頭上的豪雨。軍馬倒斃,騎士墜落,此起彼落的哀號一聲聲地敲打着大地。一直到前一刻為止,充滿大氣中的慘嚎完全是由馬法爾語所發出的,但此時卻由耶魯迪語所代替。緊接在數千枝的箭翎之後,幾千把刀劍、長槍穿梭過耶魯迪軍的陣列,所到之處是一片飛濺的鮮血。

“你們耶魯迪軍中,應該有個拉薩爾將軍。黑羊公國的利德宛,在此以身為騎士的名譽作為賭注,與你一較劍技,出來報上你的姓名吧!”

在這場人血的暴風中心,傳出了這陣馬法爾語的叫喚聲。

但是拉薩爾並沒有理會對方的挑戰。雖然出面與利德宛以白刃相較量的話,拉薩爾不見得會輕易落敗,但是拉薩爾用劍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要擊碎卡爾曼的頸項。如果在此時與強敵格鬥,而使白刃產生缺口的話,或許將造成更大的懊悔。拉薩爾於是無言地掉轉馬頭,避開了這場無益的爭鬥。

以黑羊公國軍的立場而言,不管是利德宛也好,或者安潔莉娜公主也好,並不執意非得在此時取得拉薩爾的首級不可。對他們來說,當前的首務之急,是要找到下落不明的皇帝卡爾曼,並且保護皇帝的性命安全。黑羊軍於是衝散耶魯迪軍的陣列,砍殺阻擋的敵兵,迅速地向前疾馳而去。如果得知伊利亞修這個一直與自己並肩作戰的戰友已經死去的消息,利德宛的內心一定不免會興起波瀾。但是此時的他並無從得知這個令人悲傷的事實。在利德宛與安潔莉娜公主的指揮之下,黑羊士兵並沒有追趕眼前已經完全潰亂的耶魯迪軍,而是以北風掠掃過原野的速度與氣勢,疾馳着穿過街道。

五月七日凌晨,天還沒亮的時候,拉薩爾終於完成了軍容的重建工作。遭遇黑羊軍的猛烈攻擊之後,雖然喪失了八千名以上的士兵,但此時仍有為數二萬八千名的騎兵與步兵,在他的指揮下整齊地荷着武器。二萬八千名的將兵雖然稱不上什麼大軍,但是只要能有這樣的兵力,同樣可以再進一步深入馬法爾國內,就算要拿下卡爾曼的首級也並非不可能。但所謂的“並非不可能”,毋掌說只是拉薩爾個人對自我的鼓舞。拉薩爾認為,如果自己在此時膽怯而歸還耶魯迪本國,可能就永遠不會再有這樣的好機會了。然而這樣的想法卻叫拉薩爾的思想出現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分岐,使得他原本冷澈的性格蒙上了一層微妙的雲霧。依照拉薩爾原先的計劃,可能得要花上幾年的時間,才能完成對付卡爾曼的包圍網,所以此時根本沒有焦慮的必要,但是潛伏在拉薩爾內在的野心,卻不斷地烘烤着他的思絮,致使此時的拉薩爾完全像是一隻在燒熱的鐵板上亂跳的貓,內心騷動不安,原有的沉着與冷靜已經逐漸在褪去之中。

七日這一天,待全軍吃過早餐之後,拉薩爾打算再度發兵追擊卡爾曼,正要發佈命令的時候,後方突然傳來一個緊急報告。耶魯迪的另一名九柱將軍奧布拉希特,以國王特使的身份從本國趕到了前線。拉薩爾的心中頓時掠過一陣不安與疑惑的黑色陰影。怎麼奧布拉希特會在這個時候,帶來國王的什麼敕命呢?

拉薩爾於是懷着這個疑問,將奧布拉希特迎進營帳之中,然後以對待國王特使的禮節,雙膝着地在地上跪拜。耶魯迪這位人稱“獨臂將軍”的勇將,以左手捧着國王的詔書,對拉薩爾宣告:

“國王陛下有旨,拉薩爾聽命,即刻整軍退陣,歸返木國。詳情待返回國都普勒遜之後告知。謹此,拉薩爾接旨。”

“豈有此理……!”

拉薩爾竟然不自覺地發出這種彷佛叫喊般的怒罵聲,而且還是在經過一會兒之後,才發覺自己對國王敕命的失禮,這時他才不由得感到惶恐與戰慄,但是奧布拉希特並無意對拉薩爾的放肆加以責難。只見他空蕩蕩的右邊袖子,在早晨的微風中飄動着,奧布拉希特又再度重申:

“這是國王敕命,即刻整軍,退歸本國。”

奧布拉希特的聲音和言語,彷佛鋼鐵一般地又重又強,讓人無法漠視。儘管此時正值舒適的初夏清晨,但拉薩爾的額頭、脖子、和背後,卻沁着一陣陣冰冷又令人不悅的汗水。既然是國王發出的敕命,臣下除了遵從之外,應該沒有其他的選擇,但是拉薩爾此時的情感卻壓倒了他的理性。他的臉頰上浮現着那道赤紅色的刀疤,兩眼正透着令人難以正視的光芒。

“雖說是敕命,但是我不能接受。我軍已經用一隻手攫住了卡爾曼的袖子。如果就這樣讓他給逃了,將會造成耶魯迪王國未來百年的遺憾!”

“你的意思是不退兵嗎?”

“待我取得卡爾曼的首級之後,自會向陛下請罪。大事之前的區區小事,希望你不要插手。”

說完之後,拉薩爾便站起身來,轉頭向後走。但奧布拉希特將軍的叱喝聲立刻就傳到他的背後:

“站住!國王陛下另有特別授命,若有抗拒敕命之行為發生,得當場誅殺拉薩爾將軍,以正國家之法制。知道了這一點,你難道還堅持不肯遵照敕命嗎?拉薩爾大人!”

拉薩爾像是被鞭子痛打了似地,停下了腳底的步伐,回頭看着奧布拉希特。拉薩爾的眼裏並沒有畏懼,但是心理上的動搖是藏不住的。直到這時為止,拉薩爾一直深信着耶魯迪國王吉古摩頓七世的盛情,因為深信可以讓他更容易發揮自己的野心。

“拉薩爾大人,你的獨斷獨行已經令人無法容忍。而你一切的作為,只令人覺得你是故意將耶魯迪扯進與馬法爾敵對的危險戰事當中。”

“……”

“而這也正是國王陛下所憂心之處。你是否只為了個人一己的利益,而將生你養你的國家當作實現野心的道具呢?”

在奧布拉希特這番露骨的追問之下,拉薩爾終於臉色大變。理性的門閂一下子給衝撞開來,激烈沸騰的言詞也脫口而出:

“我不過是湊巧生在這個國家,憑什麼就要我對這個國家竭盡忠誠呢?對於耶魯迪,我只有付出,從沒有接受過什麼恩義!”

這是拉薩爾的真心話。不過,這還是他第一次,將自己內心的真心話給挑明來講。只是一旦說出了口,拉薩爾在耶魯迪王國就不再有未來了,除非他能夠擊倒卡爾曼,以馬法爾作為自立之地。拉薩爾本身的野心與焦慮,終於將他自己逼進了無法回頭的窘境。這時,拉薩爾的手幾乎是無意識地按在劍柄上。

“沒錯,你所說的話確實也有一番道理。但是你身為朝廷的高官,難道沒有支領朝廷的俸祿,坐享獨有的特權嗎?你說你沒有接受過國家的恩義,這完全是你個人自私的說法!”

奧布拉希特譴責的聲調極為嚴厲:

“更嚴重的一個事實,是你個人所已經做的,以及即將要做的,都將成為耶魯迪的罪孽而流傳到後世。縱使身為耶魯迪人的你,有啃蝕耶魯迪王國的權利,但是你有什麼權利將戰亂波及到其他國家,傷害其他國家的百姓呢?你的所作所為根本就是一個錯誤!”

“好,說得好!”

拉薩爾充滿惡意地拍手叫好:

“聽你這麼說起來,哼哼哼,像拉薩爾這號人物是怎麼也不能讓他再活下去了。不過,壞蛋做壞事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我拉薩爾當然也不會例外。怎麼樣,你打算怎麼做呢?”

在拉薩爾如此近乎苛酷的挑釁之下,奧布拉希特雙唇緊閉地向前走出一步。動作表現出了心中的決意。拉薩爾絲毫不遲緩地往後跳了一步。緊接着,雙方都拔出自己的配劍展開攻擊。兩把劍幾乎在同時發出閃光,激出尖銳刺耳的聲音。兩個同為九柱將軍的人物,於是展開了凄絕的打鬥。

在刀劍鏗鏘作響的時候,拉薩爾的內心同時也響起一陣嘀咕的聲音。怎麼會變成這樣呢?耶魯迪國王吉古摩頓七世怎麼會拋棄他原先對拉薩爾的信賴,而以高壓姿態發出撤兵的命令呢?是有人在背後唆使他嗎?這個人是誰?難道是馬法爾的金鴉國公蒙契爾?

但是,此時的拉薩爾根本無暇來查明他心中的這些疑惑。因為此時正與拉薩爾互動干戈的對手,遠比他日前所擊斃的伊利亞修還要更勇猛、更難纏,而且眼前這樣不幸的場面,完全是拉薩爾抗拒敕命所造成的。拉薩爾應該在拔劍之前,就查覺到這些疑點,然後用理性和他那三寸不爛之舌來說服奧布拉希特的。於是,拉薩爾嘗試着修正自己的行為。在手中的劍仍持續激烈地纏繞之際,拉薩爾喘氣地大聲叫道:

“等等,奧布拉希特,先聽我說!”

“事到如今,你還想說什麼。剛才先拔劍的人是你,難道你現在是要承認自己先拔劍的過錯嗎?”

獨臂將軍的一句話,狠狠地刨刮著拉薩爾的自私。拉薩爾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彷佛被一把屈辱的冰刃給拂掠過去。奧布拉希特是對的。真正蠻橫無理、且逞強好戰的人是拉薩爾自己,而不是奧布拉希特。到了這樣的境地,拉薩爾既無法停止,也沒有後步可退。不過,這樣或許行得通,當拉薩爾的內心在瞬間激迸出這個想法時,也就意味着潛藏在拉薩爾內心的怯懦,連拉薩爾自己都難以相信的潛在怯懦開始萌芽了。如果不摘取這嫩嫩的幼苗,自己就完全沒有勝利的希望。現在的拉薩爾已經完全覺悟到這一點了。

突然間,拉薩爾又猛烈地發動攻擊。他先是往後退一步,以便讓手中的劍能夠自由揮動,然後以銳利的刀身向前刺出一步。踩進、力砍、深割,雙方毫不喘息地揮出一陣陣凌厲的劍氣。彼此激烈砍擊的刀劍發出鏗鏘的響聲,飛舞的火花像是藍色的飛沫,灼燒着兩人的眼睛。你來我往的激烈斬擊,在雙方攻防都保持均衡的狀態下,似乎就要這樣無窮無盡地繼續下去了。然而,悲慘的結局卻來得非常突然。雙方同時都向前踩進一步,在沒有顧及到防禦的情況下,猛然揮劍一砍,就在接下來的這一瞬間──。

“……!”兩方無聲的絕響在同一時刻交叉,在天地之中發出巨大的迴響。

兩人在同一瞬間失去了同樣的左手臂。由此可證明這兩位九柱將軍,在劍術上是不相上下。兩隻左手臂鮮血淋漓地掉落到地面上,其中一隻還緊緊地握着大劍。雖然在劍術方面是不分軒輊,而且被敵手所奪走的部份也是相同的,但是最後所釀成的結果卻有如天壤之別。因為奧布拉希特所失去的,不僅僅是他的一隻手臂,更是他所有的戰力。

拉薩爾放聲大笑。如果是一般人的話,在失去一隻左手臂之後,只怕早已痛得暈厥,而且當場只想倒下來休息了。但是拉薩爾卻挺着劇痛與大量的失血,抑制住生理上渴望歇息的欲求,露出了血淋淋的笑容。拉薩爾接着又出聲向對手確認彼此的立場:

“我贏了。奧布拉希特將軍,你要砍的應該是我的頭哪。失掉一隻左手對我來說,實在是太便宜了,但是對你來說則是失去了全部哪!”

奧布拉希特將軍沒有回答。現在的他已經失去了兩隻手臂,臉部也正因為大量的出血與衝擊,而逐漸變成沒有生氣的鉛灰色,但是從他口中絲毫沒有痛苦的呻吟聲。他仍然直挺挺地站着,兩眼動也不動地直視着拉薩爾,這樣的視線甚至叫拉薩爾感到恐懼。當喘息與呼吸逐漸恢復平穩之後,拉薩爾用右手的劍頂住奧布拉希特的顎下。眼前的奧布拉希特已經不再是“獨臂將軍”,而是“無臂將軍”了,但是這名失去雙臂的武勇騎士,仍然渾身散發著沉着冷靜的風采,穩若泰山地矗立着,幾乎令人難以相信他會是此時的敗者。正當拉薩爾企圖要開口的時候,奧布拉希特卻比他更早了一步。

“殺吧。”

落敗的人反過來命令獲勝的一方。拉薩爾幾乎是在沒有意識的狀態下,執行了敵手的這個命令。不久,拉薩爾麾下的一名騎士,由於聽見主將的喊聲而跑了過來,當他繞過帳幕,出現在斬殺現場的時候,不禁為眼前的景象驚愕地倒抽一口氣。一具屍體和兩隻手臂,正沉陷在一片人血的泥濘當中。騎士拚命忍着這陣迎面襲來的血腥臭氣,看清死者的臉部之後,瞬間血色全失,好像他自己也讓死神的手給捆住了似地。這位列國間赫赫有名的奧布拉希特將軍,竟然被人將他的頸部幾乎要砍成兩截,而且左右兩手臂全失,極其凄慘地橫躺在他的腳邊。這名騎士好不容易才勉強擠出一點抽緒、僵硬的聲音:

“這、這是怎麼回事呢?拉薩爾將軍?”

“你還看不懂嗎?”

拉薩爾唾棄地說道,一面將充滿血光的視線投注在自己已經失去的左手臂上:

“奧布拉希特收受馬法爾皇帝的賄賂,為了要妨礙我部隊的進擊,竟然偽造國王陛下的敕命。我看穿他的真正企圖之後,不得已被迫用劍來伸張正義,最後就變成了這樣的結局。”

為了維護自己的立場,拉薩爾當然要貶謫死者。這正是拉薩爾此時的境遇,也是他始終無法勝過奧布拉希特的理由,即使是奧布拉希特已經被他殺死的現在。

“奧布拉希特收受敵方的賄賂……”

騎士無法再繼續說下去,內心的動搖與疑惑,使他的兩眼蒙上一片陰影。只要一提到“獨臂將軍”奧布拉希特,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個剛直、公正、而且廉潔的騎士,是個聲名遠播的正直君子,就連敵國馬法爾的皇帝也對他有着很高的評價。這樣的一個人會為了一己的私慾而出賣祖國,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拉薩爾看穿了騎士心中的疑慮,於是便繼續玩弄血腥的詭計:

“眼看着我軍就快要迫使馬法爾皇帝,敗倒在我方的軍旗之下;但是奧布拉希特卻阻撓我再繼續進軍。如果這不是叛賊所為,那又是什麼呢?這是奧布拉希特親手把他的名聲給玷污了。”

騎士於是點點頭。雖然有些不以為然,不過他所知道的國王敕命,是允許拉薩爾將軍侵攻馬法爾境內的,而他不知道的,是國王為中止拉薩爾進軍馬法爾的許可,而重新頒佈的詔書,竟然在佈滿人血之後,被拉薩爾私藏在他懷中。違背敕命、殺害特使、又私藏詔書的拉薩爾,已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叛國賊,而他所能走的路,也只有唯一的一條。

經由軍醫作過止血處置之後不久,拉薩爾便再度率軍追趕皇帝卡爾曼。看他空蕩蕩的左袖在馬上隨風飄動的情景,不禁讓人產生一種凄愴的感覺。如果先將這名男子所懷藏的野心,究竟是對、是錯的問題拋在一邊,任何人大概都不能否定他確實是用他全部的性命,為他自己的野心下了最大的賭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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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法年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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