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螢火蟲的原野
Ⅰ
七月二十日,馬法爾全軍當中的金鴉、黑羊、虎翼三個公國的公國軍從茲魯納格拉的前首都喀爾羅札出發,踏上了重返國門的路途。扣除在奇利亞河畔的血戰當中戰死的士兵之後,此時仍有超越十萬名的龐大軍力。三公國的公國軍在各個主將的率領之下,分別踏上了歸途,由於這並不是一次統一行動,所以全軍的監督權暫時由同行的宰相宋爾坦來統轄。
因此,各公國軍每天必須要派遣使者向宋爾坦作一次報告,說明當天的行程、通過地點、以及野宿營地等等。雖然在作法上有些麻煩,不過既然還在茲魯納格拉領地之內,就絕不能夠掉以輕心。而且如果喀爾羅札地方有產生任何異樣的話,三公國軍也必須要回頭支援,所以少許的麻煩也是無可避免的。
三公國軍的行軍方向分別是,金鴉軍往東街道,黑羊軍往西街道,虎翼軍朝中街道行進,全軍預計在七月底之前越過國境,抵達馬法爾本土。
在這次的遠征當中,虎翼公國軍絲毫沒有任何精採的表現可言。在奇利亞河畔的會戰當中,還曾經因為遭受茲魯納格拉軍的猛烈反擊而出現漏洞,如果不是因為金鴉、黑羊兩公國軍的奮勇作戰,或許早已被追趕到水邊而全軍覆沒了也說不定。於是軍中將領以及騎士們也開始對這個喪失軍人榮譽的主將西米恩,發出了不滿和誹謗之聲。
“到底他也不是個真正的國公,充其量也不過是個籠絡未亡人,霸佔無主之國的角色罷了。”
“啊,其實仔細一想,我們前國公伊姆列主君在世的時候,他雖然是一個重臣,但是卻也當不上國相哪。說起來伊姆國公也真是頗具識人的眼光哪!”
“看看人家黑羊軍,自阿爾摩遜大老退位隱居以來,雖然幾乎沒傳出任何武勇的事迹,可是這次遠征卻好像鹼魚翻了身,真是厲害。”
“這一切可是利德宛大人的功勞。有句話說得好,要整體改變,非得改變上面的人不可。”
如果僅僅是將兵們私底下的批評毀謗而已的話,西米恩倒也還能夠忍受。因為西米恩對於自己在奇利亞河畔的會戰當中,所表現出來的指揮成績也相當地不滿意。因此,他努力地讓這些話從自己的耳畔流過,盡量不去在意它,但是當他聽到以下的這些誹謗時,整個人的神經幾近要崩潰了。
“說起來也奇怪,那西米恩大人到底是憑着哪一點,如此擺着一副國公的嘴臉呢。一來他既不像是利德宛大人,是由皇帝指定為繼承人而得到眾人的公認,二來也不像渥達大人和拉庫斯塔大人,是正式被授與國公的地位。說穿了,他不過是格爾特露特未亡人的第三任丈夫罷了。”
“不對,根本還算不上是丈夫,只是情人而已,他們甚至連正式結婚都沒有。”
“如果要說到最早時候的話,還有一個更根本的問題,就是伊姆國公的去世。那雖然是在和格爾特露特夫人正式結婚之後,不過真的是因病而死的嗎?”
“嗯,沒有根據的話我們是不能亂說的,不過很顯然地,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是依照西米恩大人的計劃在進行的。伊姆國公不是曾經要舉兵討伐西米恩大人嗎,可是整個事態卻急轉直下,西米恩大人主動將格爾特露特夫人讓給了國公……”
“噓,你們可千萬不要亂說。搞不好我們也會步上伊姆國公的後塵哪!”
西米恩再也無法忍耐了,因為這些毫無證據的懷疑全部都是百分之百的事實。雖然這些事實過去一直被他輕鬆地掩蓋下來,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沉重的大石一旦變輕的話,水還是可以流泄得過去。
正當西米恩感到極度悵然的時候,有名訪客在夜晚秘密地來到西米恩的野宿營地。
“哦,這可不是宰相閣下嗎?敢問有何貴幹?”
光從訪客具有宰相地位的這一點看來,西米恩怎麼也不能有所怠慢,況且此時正是西米恩感到極端孤立的時候,有個客人來訪的確是很令人高興的,即便是這個眾人厭惡的宋爾坦。當西米恩省視自己此時的心理時,確實也嘲諷着自己是個“落魄之人”。
西米恩將宋爾坦迎進自己的帳棚裏面,然後拿出了茲魯納格拉有名的白葡萄酒、干乳酪、以及混和着小羊血的臘腸來招待客人。雙方形式地交換了一些會話之後:
“西米恩國公,對於皇帝陛下從去年以來到今年為止所進行的平內征外,不知你有何看法?”
從宋爾坦稱呼西米恩為國公而非大人的這一點看來,顯示宋爾坦對西米恩在態度上有着難以掌握之處。西米恩因此在心裏有所警戒,於是選擇了絕不會出錯的說辭。
“無論是平定內憂的高完成度,或者向外征討的偉大功績,皇帝陛下堪稱是建國以來最英武的君主。能夠以臣下的身份伴隨在明君的左右,臣下認為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值得高興的了。”
聽着西米恩緊張地幾乎要頭冒冷汗的這些話,宋爾坦若無其事似地一面笑着,同時還點點頭。西米恩這番話固然是基於阿諛的出發點,不過倒也沒有扭曲事實之處。
“帝國政府並沒有過度干涉各公國內政的權限,不過,虎翼公國現在的情形怎麼樣?治理得還好嗎?”
“這是當然,在國公未亡人格爾特露特夫人的帶領之下,文武官員皆同心一致,齊心治理公國。”
話一說畢,宋爾坦那酷似松鼠的臉上便露出了有點邪氣的笑容。
“銀狼公國、龍牙公國、銅雀公國,這三個名稱當中有一個共通點,不知西米恩國公是否知曉?”
“共通點……”
西米恩聞言不禁愕然。宋爾坦的話雖然拐彎抹角,不過隱藏的含義卻非常露骨。這三個公國的君主都因為反對卡爾曼即位,最後不但慘遭橫死,而且還失去了領地。西米恩的聲音裏面開始出現無法控制的激動:
“皇帝陛下打算要撤銷、或者沒收我虎翼公國是嗎?您的意思是這樣嗎?”
“這個嘛……”
“宰相閣下,請明白地告訴我。如果陛下真有如此御意的話,那麼要怎麼作才能改變陛下的御意呢?”
“假如陛下有意思要這麼作的話,西米恩國公心中是否有一點線索,知道為什麼會遭到如此待遇嗎?”
現在西米恩已經完全被宋爾坦玩弄於股掌之間了。
“完、完全沒有線索。我虎翼公國侍奉卡爾曼陛下,從未曾有過任何異心或不滿。此次征服外邦,我虎翼公國也盡心儘力整備軍容,協助皇帝御駕親征的大業。如果這樣還要加以削封的話,那不是有些太嚴苛了嗎?”
正當西米恩動搖的時候,宋爾坦安定地將他那瘦薄無肉的手掌翻過來示意西米恩不用再講下去。
“不,西米恩國公,很抱歉我說了許多不入耳的話,這點請您原諒。您的忠誠與侍奉皇帝的熱情,我已經非常了解,所以真正的問題,恐怕是在陛下的身上。”
“這、這個……”
“國公知道利德宛大人與安潔莉娜公主的婚約吧?”
“知道是知道……”
西米恩用舌頭舔了舔他那乾裂的嘴唇,想起了那一天從喀爾羅札城出發時的事情。在即將出發的三公國十萬大軍的將兵面前,皇帝卡爾曼宣佈了黑羊公國繼承人利德宛與金鴉公國公主安潔莉娜的婚約。
“馬法爾國內,能夠有這樣一對幸福的夫婦也挺不錯的。祝福你們倆。要記住,互相要把彼此當作是你們所需要的人;惟有這一點,希望你們不要忘記。”
卡爾曼衷心地祝福安潔莉娜公主與利德宛,不過在他所說的話之中,卻彷彿有些自我嘲諷的意味,好像淡水之中有海水混入似地,讓安潔莉娜與利德宛感到有些微的不協調感。不過宋爾坦的問題重點並不在此。
“陛下是個偉大的君主,遺憾的是,他對於人的好惡觀念非常強烈。個人友誼甚至比公的立場還要來得優先。利德宛大人是陛下的同學,少年時代曾同窗共讀,一同旅遊各地方,甚至首次與敵人對陣也是同時的。”
“那、那麼……”
“利德宛大人去世的前任夫人,是虎翼前國公伊姆的妹妹。照理講的話,利德宛的確存資格來要求虎翼公國的國公地位哪。”
這話與西米恩自去年以來的猜忌完全一致。所以西米恩相信了。宋爾坦更進一步探出身子,以壓低的聲音對着西米恩的耳朵灌進毒藥。
“接下來,這就是陛下的想法,為了昔日的舊友,替他將虎翼公國給討回來。這麼一來的話,西米恩國公與格爾特露特未亡人就一定會遭到驅逐。”
達成之後,皇帝卡爾曼就將利德宛封為虎翼國公,至於黑羊國公的話,則封給女流之輩安潔莉娜。利德宛前妻的兒子帕爾,因為原本就是虎翼國公伊姆的侄子,所以就封為下任的虎翼國公。至於利德宛與安潔莉娜之間所生下的孩子,大概就是下任的黑羊國公了。宋爾坦將這幅未來的構想圖,攤開在西米恩個人妄想的視野之前,然後拋下了最後的一句話:
“對安潔莉娜公主和利德宛大人來說,這可真是幸福快樂,美好的大團圓唷!哪,西米恩國公……”
Ⅱ
如果是在兩年前的話,西米恩應該不至於會被宋爾坦這樣的一番佞言所欺騙。但是,為了得到美女格爾特露特,西米恩遂將他過去確實擁有的一些長處與美德作為交換的條件給出賣了。由於害怕格爾特露特被奪走,西米恩設計毒殺了他的主君伊姆國公,自此之後,他的精神就明顯地偏離了寬廣明亮的大道,而迷失在充滿森林與沼澤的黑暗小徑之中。
事實上,西米恩與皇帝卡爾曼有着相似之處,那就是他們都是以罪惡感為出發點來重新構築人生的架構。但是,西米恩的器量似乎比卡爾曼更狹小許多。而且在另一方面,卡爾曼弒父的罪狀並沒有為他人所知,而西米恩弒殺君主的罪行幾乎是眾所皆知,他必須要承受更多來自他人的冰冷眼光,所以他的精神負擔或許更加重許多。
西米恩方才所嚼的酒,就是宋爾坦稱說是隨手帶來的小禮物,茲魯納格拉當地所產的酒。宋爾坦一口不沾,對西米恩卻是頻頻巧妙地勸酒。於是西米恩醉了,醉得像是差勁的廚師所作的豆子湯,又濃又濁,這股醉意將他牢牢抓住,甚至在宋爾坦秘密離去之後,仍然緊抓着他不放。
西米恩倒身趴在散亂的杯盤酒瓶中,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緊接着濃濁的醉意之後,進入了又濃又濁的睡夢當中。儘管肺與胃像針扎般地疼痛着,虎翼公國軍的主將難受地微微轉身,仍然執意將身心暫時交給睡神來掌管。
“西米恩、西米恩啊……”
低沉的聲音爬進耳膜深處,用無情的鉤爪撕裂了西米恩的睡夢。
“起來啊,西米恩,你的前任主君特地從黃泉回來看你了啊!”
西米恩驚叫一聲,整個人跳了起來,不過他並沒有真的這樣做,一塊無形的岩石正壓在他的胸口上,使他根本勛彈不得。眼睛和嘴巴張得大大地,西米恩在這片固體化的黑暗之下,整個人被迷信的恐怖心理給碾碎了。
“好久不見啦,西米恩,與格爾特露特共枕的褥子還溫暖嗎?弒殺主君之後所得來的權勢寶座還舒適嗎?”
嘲弄的波動將西米恩的皮膚搔得痒痒的,西米恩原本絕不是個膽小的人,但此時也不禁毛骨悚然。
“不過,你怎麼也當不成國公。我的侄子、利德宛的兒子才能夠當上國公。雖然你犯下了弒主大罪,但是你現在的所作所為只是在為他開路,這是多麼愚蠢的行為啊。”
聲音突然一變,變成尖銳的笑聲:
“哇、哈哈哈哈……弒殺主君的大罪人,為女人所迷惑而違背天良的愚者!你將會被逐出國境、被剝奪地位,橫死異鄉的末路將等着你。只要你一天不打倒利德宛,你就會有這樣的下場,你就會有這樣的下場……”
嘲弄的聲音又再度升高,在西米恩的忍耐即將迸裂,發出慘叫聲的這一瞬間,伊姆的聲音中止了,像斷了弦似地突然中止了。原本一直壓在胸口上的岩石也同時消失,西米恩滿身冷汗地坐了起來,嘴裏吐着低低的呻吟聲:
“哼、這個利德宛,休想我會讓你得逞……”
西米恩的兩眼閃爍着陰森的光芒。
※※※
“利德宛大人、利德宛大人!”
一陣像是用斧頭劈開睡夢森林的叫聲,使得利德宛醒來並且支起自己的上半身。瞳孔的焦點聚合時,只見微黑之中有個圓圓的面孔,原來是霍爾第的臉,令人想起了夜空的滿月,利德宛不禁笑了出來,不過這位爽朗的“旅行學者”卻反常地,以非常認真的口吻低聲說道:
“從東邊方向傳來有人馬的腳步聲。相當人數的兵馬正朝這邊逼近當中。”
利德宛豎起了耳朵,想確認霍爾第所說的話。
“我什麼也沒聽見啊……”
但是利德宛以軍人的直覺感受到冰刃的觸感。他探頭到營帳外面,感覺到夜氣的浮動。這時他不得不認同霍爾第所說的話。利德宛於是一面朝著霍爾第點頭,手裏迅速脫下身上的睡衣,一面集中思慮想着應變對策。
“東邊的話,應該有虎翼公國的野宿營地,莫非是西米恩……”
利德宛沒有餘裕多做思考,他拿起戰甲,要求霍爾第招集所有主要的軍隊將領。霍爾第二話不說飛奔而去,這時隱約可聽到兵馬因察覺異變而發出的嘶啼聲了。
穿上了戰甲,佩帶好長劍之後,整個夜晚已經籠罩在濃烈的戰氣當中。黑羊軍的陣營幾乎已經全體起身,這應當是平日就懲戒將兵不得鬆懈的訓練效果吧?但是一旦己方人馬出動,敵方人馬的憂慮就會消失,不過這也是不得已的。畢竟己方根本沒有餘裕準備,以便等待殺敵的良機。不久,軍隊將領們在霍爾第的招集之下,個個神色緊張地齊聚在利德宛面前,等待主將說明深夜招集的事由:
“我們黑羊公國不至於會招徠虎翼公國的怨妒。西米恩的懷恨應該是針對利德宛大人個人吧?”
積加的發言固然是出自他對於利德宛偏狹的反感,不過卻也不能說是有違事實。
“或許就是像積加所說的,不過,既然西米恩已經率軍攻過來,各位也將難以倖免。此時是戰、是逃,大家要選擇哪一個?”
在此情況下,利德宛已經無意多做試探。於是有個原本就對利德宛多有好感的騎士魏樂率先發言:
“無論如何,如果讓虎翼軍蹂躪我方陣營的話,根本無以向阿爾摩修大老報告。現在我們應該立刻給予這些無禮的訪客一記迎頭棒喝,教教他們什麼是正確的禮儀。”
贊同聲於是熱烈響起,接着是一陣胄甲的金屬響聲,騎士們紛紛站起身來,往四方散去指揮個人的部下。就連積加也不能裝作一副不知道的樣子,轉身住部下聚集的方向跑去了。利德宛僅率領着霍爾第,朝座騎快步走去。
※※※
安潔莉娜公主也在夜裏醒了過來。她將脫下來的戰甲放在身旁,換上睡衣后仍將劍抱在胸前,剛剛她曾經一度睡著了,不過現在又張開了眼睛,轉頭注視着營帳外的景象,這時她稍微歪着頭,發出驚異的聲音:“那是什麼啊!看那無數的光點滿天亂舞着。”
名叫夏爾蘿塔的侍女回答說:“公主,那叫做螢火蟲,在茲魯納格拉並不稀有。”
夏爾蘿塔出身於邊境地帶,而且曾經到過茲魯納格拉,由於這個寶貴的經驗,此次便隨同安潔莉娜遠征。
“哦,原來是螢火蟲,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
位居北國的馬法爾境內並沒有螢火蟲,溫暖的茲魯納格拉才有這幅景象。成千成萬的光點裝飾着深藍的夜空。這種亮光既不同於星光,也不同於寶石的閃亮。那活生生的光群像是一群和着音樂飄動下擺的曼妙舞者,正輕緩且有韻律地舞動着,叫北國的公主不禁感到讚歎。但安潔莉娜不久又懷疑地問道:
“夏爾蘿塔,螢火蟲也會發出紅光嗎?”
“不,螢火蟲的光是白中帶着點綠。”
安潔莉娜聽侍女這麼一說,重新又透過黑夜往前看,突然她站了起來。
“不是螢火蟲,那是炬火!立刻秉告王兄,全軍準備夜戰!”
安潔莉娜的心已經武裝起來了。她披上戰甲以及配劍的速度絲毫不比黑羊公國的繼承人遜色。她不僅僅是金鴉公國當中,甚至是全馬法爾帝國當中屈指可數的驍勇戰將;當她準備妥當之後,立刻朝哥哥蒙契爾設置在距離大約半斯塔迪亞(約一百公尺)的營帳趕去。這時候哥哥已經起身,而且在睡衣外面披着長袍。
“哥哥!有個驢蛋竟然動兵攪亂了這片難得的美麗夜晚。到底是哪個傢伙基於什麼居心來破壞這片寧靜呢?”
蒙契爾走出營帳,注視着夜晚所垂掛的厚重畫布。
“看起來是西米恩那傢伙對利德宛發動夜戰。”
“有可能,他們之間素有積怨,但怎會選在此時?”
“這個嘛,一個腦充血患者的心理是很難以理解的。對了,你打算怎麼做,皇室對於公國間的私鬥會嚴厲地採取懲戒,不過就算阻止也無濟於事了。”
蒙契爾說完之後便笑了笑。身穿戰甲的妹妹看着甚至連戰甲也不打算穿上的哥哥,好像有些懂了似地宣佈道:
“如果是私鬥的話就私鬥到底吧。要討伐西米恩,只消我一把劍就夠了。利德宛或許會覺得我多管閑事,不過丈夫的敵人就是妻子的敵人。”
安潔莉娜公主若無其事地宣告她在心理上已經和利德宛結婚了,說完之後便跨上自己的白馬,一個人單槍匹馬地奔馳在夜晚的原野之中。
“抱歉了,我實在無意打攪你們的舞蹈晚會。”
安潔莉娜對着亂舞的螢火蟲群謝罪。螢火蟲們好像接受了她的誠意似地,隨着馬兒的前進,都自動地靠向左右兩旁,為這位美麗勇敢的騎士築起了一道光的林蔭道。
“公主!”
一大匹馬蹄的奔騰聲從安潔莉娜的背後涌了上來。在月光之中,浮現出大約二十位金鴉公國知名騎士的身影,其中甚至還見到馬提亞修將軍的面孔。
“公主,請讓我們隨行。”
“我很想說,你們來得好,不過大家也聽見了吧,這件事情不應該借用你們的力量。”
“哪兒的話,只要是公主的戰鬥,就是大家應當參與的戰鬥,就算您嫌礙事,也請讓我們與公主隨行。”
“真是一群無可救藥的好戰者哪,那麼就跟我來吧。不過,小心不可以踩死這些螢火蟲喔!”
接着是一陣愉快的笑聲,這群無畏的騎士穿過螢火蟲亂舞的原野,輕快地策馬前進,跟隨的騎影愈來愈多了。
“啊,那些人真是值得信賴的軍人,不過,萬一,萬一我和安潔莉娜在戰場上敵對的話,他們會跟着誰呢?”
蒙契爾一面目送着妹妹的背影,一面有些認真地低聲自語,回過頭后他走進營帳,開始換下身上的睡衣。
Ⅲ
在一陣亂刀之下,火花與金屬聲到處飛灑,奪走了夜晚原野原有的寧靜。怒吼、叫喚、哀號的聲音此起彼落,血腥味污染了夏夜的香氣。
這是一場談不上任何戰術或兵法的混戰,自己人在夜晚偷襲了自己人。在毫無作戰計劃的情況下,主將突然其來地奔出營帳,兩眼充滿了血絲,命令士兵發動夜襲。虎翼公國的將兵不知所措地跟隨在主將身後,穿過夜晚的原野,闖進了黑羊公國軍的陣營。
西米恩雖然想命令屬下整齊荷槍,但由於指揮並沒有統一,行動過於倉促,而且是在夜半之中,這場夜襲並沒有收到什麼效果,不過這是對西米恩而言。黑羊公國軍在還沒完全確立迎擊姿態之前,不但喪失了百名的士兵,而且營帳遭人放火,士兵被人從馬上給擊落,遭到了一場痛擊。在前次與敵軍的作戰之中殘活下來,但此時卻遭到己方殺害的士兵真是太悲哀了。不過,黑羊軍的陣容在不到五百秒的時間內,已經轉為堅固,完全煞住了虎翼軍的攻勢。正當西米恩焦躁地怒吼,不分青紅皂白地命士兵突破時,黑羊軍的兵列整齊地切割開來,完全武裝的利德宛躍馬出現在西米恩面前。西米恩在瞬間大吃一驚。
“西米恩,你這是幹什麼,是不是瘋了?”
“住口!”
這高聲的吵嚷已經讓人無法聯想到昔日的西米恩。破裂的嘶吼聲中,透露着說話者的狂氣:
“你們沒資格來評論我的生活方式,在你和我之間,生活方式有什麼不一樣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
西米恩對着吃驚的利德宛發出陣陣狂笑聲。在兵火側面的照耀下,西米恩的臉一半白、一半黑,散發著不屬於人世的氣色。狂笑還沒結束,西米恩開始陳述己見:
“沒錯,我是和格爾特露特私通,而且現在以她丈夫的身份統領着虎翼公國。不過,這不正和你一樣嗎?”
“什麼一樣?”
“利用女人來爬升啊!你死去的妻子是虎翼公國的公主,接下來的新老婆又是金鴉公國的公主。你真行,能夠接二連三把權勢名門的公主給弄到手。一個普通又貧瘠的騎士兔崽子,就憑着挑選女人的巧妙手腕,居然也可以當上國相,甚至於國公哪,你這種善於處世的手腕,全帝國還真是無人能比唷!”
一陣劍氣颳了起來。憤怒的利德宛猛力朝馬腹一踢,朝西米恩砍了過去。刀風撬開了這片夜氣,火花像瀑布般地傾泄到地面。利德宛的斬擊雖然極端激烈,但是憤怒使利德宛無法發揮冷靜的劍技,因此,西米恩勉強能加以抵擋;但是雙方打鬥五、六回合之後,他所儲備的運氣已經乾涸見底了。利德宛的劍勢宛如暴風一般,令西米恩的手被震得麻木,戰甲的胸前部份出現了龜裂。橫向猛揮而來的一刀,更打落了頂上的頭盔,西米恩整個頭髮於是裸露在夜空之中,勇氣也隨之消失無蹤了。
西米恩突然掉轉馬首逃走了。緊追不捨的利德宛僅以一隻手掌的距離之差,讓獵物給逃過了。利德宛重新調整好馬首,憤怒地高聲喊道:
“你太齷齪了,西米恩!如果你和我是屬於同類的話,那麼就光明正大地與我戰鬥,維護你女人的名譽!”
但是西米恩已經完全忘卻今晚的戰鬥是他自己所設計的。他對着那一群趕上前來的已方騎士命令道:“防禦!”
僅留下這近乎哀叫的命令,西米恩就自顧自地策馬離去。當知道眼前這個騎在馬上的人便是利德宛時,虎翼公國的騎士們開始畏縮。雖然手持白刃,採取着半包圍的態勢,但是卻沒有立刻砍上前來。
“不要做無謂的犧牲。這場戰鬥完全是西米恩基於個人的恩怨所引起的,你們有必要參與私鬥,以致日後蒙受皇帝陛下的責罰嗎?”
經利德宛這麼一叱喝,騎士們又倒退了幾步,面對面彼此相顧。其中較年長的一人像是辯解似地開口說道:
“我們無意參與私鬥。只是我們聽西米恩大人說,利德宛大人您與茲魯納格拉王黨派勾結,企圖弒殺陛下以換取該國駙馬的地位。”
“你們難道相信了嗎?”
利德宛忍不住一陣苦笑,這話令他想起了西米恩的怒罵聲,原來如此,除了當上女王的駙馬爺,再沒有其他能夠讓男人更快速飛黃騰達的途徑了。
“不,我們並沒有信以為真,只是不管怎麼說,這總是主將所說的話,身為部下的我們也只能跟隨。”
“現在沒事了不是嗎?你們也已經盡到身為虎翼公國臣民的本份。接下來不就是應該要遵照馬法爾帝國的法律與秩序了?”
騎士們點點頭,相互勸誘似地把劍收了起來。
西米恩當然不知道在自己離去之後,屬下竟然未經允許就與敵人達成和平。好不容易與利德宛拉開一段距離之後,西米恩這才敢停下腳步喘口氣,但是屬下卻驚慌失措地帶來一個壞消息:
“東、東邊方向有金鴉公國軍正在逼近中,在陣前有安潔莉娜公主的身影……”
“看到女人的身影就膽寒了嗎!”
雖然對部下加以斥責,但是西米恩自己根本無意與安潔莉娜公主一對一地白刃交戰。除了利德宛之外,如果連安潔莉娜公主也來到戰場的話,那簡直是毫無勝算可言。
不一會兒工夫,虎翼公國軍的陣列開始凌亂,前後兩端分別受到黑羊、金鴉兩公國軍的突擊。激烈的刀槍與戰甲的碰撞聲相互交替,那敏捷俐落在下達指揮的聲音的確是屬於安潔莉娜公主的沒錯。西米恩的如意算盤已經瀕臨完全潰滅。這時,有個銳利的喊聲傳到他的耳際:
“西米恩,你打算逃到哪裏去撫慰自己的傷心呢?”
西米恩大吃一驚,連忙回過頭來,只見利德宛從後面緊追上來。虎翼公國的騎士們,無人不知利德宛的勇名。正當畏縮的時候,有人開始呼籲同伴們把劍收起來,不要做無謂的犧牲。
西米恩的人望早就已經從陡峭的斜坡上直滾而下,這時更是沒有任何一個將兵願意以生命來對他竭盡忠誠。所有的將兵都開始從他的周圍散離,還為此時正是一片黑暗而感到幸運。各處傳來“投降吧”、“不要抵抗”的叫聲,將兵紛紛將刀劍、長槍扔到草地上。因為任誰也沒有必要將自己的勇氣和性命犧牲在這樣的一個場合。
西米恩被捨棄了。此時守護在他周圍的,只是厚厚的一片黑暗。早先的狂熱不知已經消失到哪兒去,西米恩不知道自己怎會被趕進如此的絕路,在混亂與困惑的雙重打擊之下,西米恩開始在草地上奔馳。
呼喊的聲音從背後緊追而至。西米恩從肩膀上回過頭看,全身頓時一陣戰慄。利德宛手持長劍,在青藍色月光的反射之下,拚命地窮追不捨。驚慌又迷惑的西米恩胡亂朝馬腹猛踢,但他的努力仍然無法抑制身後那怒火燃燒的強敵縮短他兩之間的距離,眼看着逃亡者要被追到了。
突然間,利德宛的座騎發出凄慘的嘶啼聲,馬蹄失去平衡后便踉蹌了起來,飛快的速度使得馬兒無法重新站穩腳步,整個軀體橫躺了下來,將利德宛給拋向地面。
身體翻滾了二圈、三圈之後,利德宛彈跳起來,右手腕一陣痛楚,長劍便從手裏滑落到地面上。手腕像是扭傷了。幾乎在利德宛用左手將劍拾起的同時,馬啼聲停止了。一把刺穿馬咽喉的短劍在月光下正閃耀着淡淡的光芒。是誰擲出那短劍的呢?儘管有此疑惑,但利德宛根本無暇思考,因為原本已經走遠的馬蹄聲此時又重新折返。此時的西米恩已經恢復了沉着,與方才簡直判若兩人,他悶聲惡毒地笑着,一面從馬上俯瞰着落馬的騎士:
“利德宛啊,怎麼突然變成獨臂將軍啦,你以為光憑一隻左手就能夠保住你的性命嗎?”
對於自己將轉敗為勝的確信在他兩隻眼裏沸騰着,西米恩開始揮舞着劍,而利德宛則用左手重新把劍握好。
“對付你只要一隻左手就夠了。你全身的骨頭早在兩年前就已經被拆光,現在不過是一條有着人類形體的蚯蚓。你過去的骨氣呢了?矜持呢?原本高潔的騎士西米恩到哪兒去了呢?告訴我啊!”
西米恩驅馬殺了過來。一陣劍風迎頭落下,利德宛勉強將這致命的一擊給反彈回去,同時也避開了朝地面用力猛踩的馬蹄。利德宛翻滾一圈又彈跳起來,但西米恩已經快速地掉轉馬頭,以兇惡的面孔直衝過來,不過卻又突然停止,勒住馬首直直地站立不動。一陣像鳥、又像旋風的騎影躍入他們兩者之間,利德宛確認出來者是何人時,只喘着氣問道:
“安、安潔莉娜公主,你怎麼會在這裏……?”
“哎呀,你不知道嗎?吟遊詩人的故事裏面,總會有個美女在這個時候出現,拯救美男子啊。如果不這樣的話,那麼讀者就不喜歡了。沒有才能的吟遊詩人,總是為這個精采片段而大傷腦筋呢。”
安潔莉娜的戰甲像是有寶石點綴般地閃閃發光,原來是有幾隻螢火蟲緊緊地依附在戰甲上。她手中的長劍水平地橫掃黑夜,銳利的劍氣劃到西米恩的臉頰,勾勒出一條細細的血線,西米恩方才虛浮的勇氣一下子垮了下來,於是又再度掉轉馬首,拚命向前逃去。
西米恩逃走了,一面拋下手中的劍,將整個臉埋在馬背上鬃毛裏面,從勝者的身旁和自己的恥辱中逃開了。安潔莉娜公主並沒有追上前去,因為她更關心可能已經負傷的情人,她從馬鞍上飛躍而下。
“利德,你沒事吧?”
“托你的福,這下子欠你一次了。”
“欠?”
安潔莉娜公主的漂亮眉頭一皺,輕輕地托起利德宛的右手腕,確認着利德宛的傷勢。當她確認並沒有骨折之後,故意將安心的情緒給隱藏起來,冷淡地說道:
“你這個人真是一點都不懂得什麼叫做言詞,這不叫欠,要說是受恩。我是個不太有耐性的人,你可要儘快找機會好好報恩哪!”
Ⅳ
夜晚的黑暗深處,有條人影在晃動着。在草地與森林的接境線上,傳出低低的自語聲:
“西米恩這傢伙真不中用。就算只殺個利德宛,他大概也能夠在歷史上留個小小名號吧!”
月亮的光芒正照俯在宰相宋爾坦他那酷似松鼠的臉孔上。這個小術士正在為他所進行的煽動與暗示落了個半途而廢的結果而惋惜着。如果利德宛就此喪命的話,那麼卡爾曼就會失去有力的助手,馬法爾帝國的態勢更可能因此陷入轉變與昏亂之中而無法自拔。黑羊公國失去主宰者,虎翼公國也不可能無事自保,惟一能夠維持原有勢力的惟有金鴉公國。雖然就表面上看起來,皇帝的勢力似乎更相對地強化且安定,但是這隻會使皇帝與金鴉國公之間的關係更加劍拔弩張,前進不得,後退不能。到了那一天,就是宋爾坦真正出頭的時候了。
“如果這世上有人能在不費一兵一卒的情況下坐擁天下大權的話,倒也是挺不錯的哪。光想靠劍來控制歷史根本就是那些身為武人的自傲。可惜啊,卡爾曼好不容易才把家畜都給養肥了……”
“宋爾坦!”
這個突如其來,而且蘊含冷笑意味的叫聲,將宰相沾沾自喜的獨白給打斷了。宰相雖然被叫聲給嚇了一跳,但是讓人給直呼名諱更叫他感到憤怒,於是他透過眼前的黑暗放眼望去。
“啊、蒙契爾國公……”
宋爾坦將唾液咽下喉嚨的聲音真是難聽。年輕的金鴉國公身穿便裝,腰際間卻佩帶着劍,而且臉部表情與友好之間相距千里遠。蒙契爾刻意在宋爾坦面前把劍拔出,讓劍發出尖銳的響聲。宋爾坦用力地嚼動凍結的舌頭。
“為,為什麼你想殺我呢,我有什麼罪?”
“煽動西米恩、挑起私戰之罪。”
蒙契爾以平淡無味的平靜口吻回答道,宋爾坦卻嚇得雙唇張開,怎麼也無法啟齒辯答。
“你玩弄詭計,擾亂治安的種種奸佞行為,我全部知道。甚至連你煽動隨從武官菲連茲弒殺皇帝陛下之事,我也都知道。你這種不入流的話劇我看不下去了。”
或許是術士的層次之差吧。宋爾坦渾身動彈不得,在蒙契爾平靜的指責之下,抹煞了所有的表情與氣息。
突然“唰!”地一聲,有個東西被扔到草地上。在清冷的月光之下,那原來是個血淋淋的首級。宋爾坦這時才注意到蒙契爾的左手一直若無其事地放在背後,而且劍的上頭早已抹上了人血。他不自禁地閃了開來,蒙契爾更乘勢前進一步。
“看來這是一個相當精通邪門醫術、毒藥、催眠術、腹語術的人,只可惜欠缺選擇主人的能力哪。這就是他的報應。不單是這個人,對於主人的選擇應該謹慎些。”
蒙契爾對準宋爾坦,把人頭像是踢皮球似地踢過去。宋爾坦發出怪鳥似的慘叫,他手下的首級正中了他的腹部,整個人都翻滾了過去,而手裏也正好抱着那人的首級,這時,他又再一次發出驚叫聲,把那首級給拋了出去,在草地上爬着企圖逃走。他雙手拚命將草給撥開,也顧不得自己難看的樣子,只一心一意想要從這個外表優雅纖弱的可怕殺人者身旁逃開。
宋爾坦對於自己的頭腦與辯才一直着絕大的自信,但是在蒙契爾面前,不過是太陽面前的月亮。對方有着明顯的殺意,舌頭在恐怖與失敗盛的凍結之下,根本無法保護自己的性命。當背脊上感覺到一股劍氣,身上的衣服發出被撕裂的聲音時,宋爾坦的身體整個漂浮在夜氣之中。他無聲無息地落下,落在厚厚的草地上,害怕地摒住了呼吸。原來草地上有個斷層,宋爾坦拚命壓抑自己的喘氣聲,將自身的安全託付給地形與黑暗。摒氣經過幾十瞬間之後,宋爾坦相信自己已經成功脫逃,安心之餘竟陷入輕微的失神狀態之中。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現在饒你一命。不過你最好相信自己的命是由於我的力量才撿回來的。等你的腦袋冷靜下來之後,你將會是我手中的一隻棋子,好好等着吧!”
蒙契爾在胸中低語着,然後把劍收回劍鞘,緩緩地往回走去。事實上,他的殺意根本不是真的,只是作作樣子罷了,不過在技巧上卻遠比宋爾坦的三流話劇來得巧妙。
蒙契爾是在前些天才計劃將宋爾坦給一口氣排除掉的。蒙契爾經常觀察着在外的拉薩爾、與在內的宋爾坦這兩名陰謀家。雖然他對於自己有着極為自然的自負心,根本無所畏懼於這兩個小人,但是如果因此而大意,讓人在背後給捅上毒刃的話,那可就慘不忍睹了。自古以來,多少英雄、名將就是被遠不如他們的一些小人所陷害,而最後慘遭破滅的下場。當蒙契爾在國內國外佈置縱橫的謀略之時,當然也對如此的可能性作過細密的考慮。即便如此,還是難免會有些遺漏,當利德宛和安潔莉娜遭遇刺客襲擊時,就是他未曾預料到的。
促使蒙契爾下決心排除宋爾坦的理由並不只有一個。第一個理由是為了自衛。蒙契爾已經察覺到宋爾坦企圖將毒殺女官艾菲米雅的罪名轉嫁給自己,這種背黑鍋的冤枉罪豈是蒙契爾所能忍受。第二是嫌惡感。各自的陰謀雖各有不同,但是毒殺一個並未濫用權勢,而且已經懷孕的女子,這種行徑完全與蒙契爾大異其趣。第三,如果再放任宋爾坦恣意玩弄陰謀,往往會使得蒙契爾的計謀落空。如果艾菲米雅生下男孩的話,將會與遲早成為正式皇妃的亞德爾荷朵之間發生紛爭,甚且蒙契爾還有可能掌握該男孩的監護權。但是這種種的可能性都被宋爾坦給抹煞了。
就像對宋爾坦本人所說的,蒙契爾再也無法坐視他那粗雜的陰謀一再上演。
儘管如此,蒙契爾為什麼還任由宋爾坦逃亡呢,這其中也有着不少的理由。第一,當場殺死宋爾坦,將會令猜疑心重的人以為“這是消滅共犯好滅口”。第二,不管他逃到哪個國家,都將會給予卡爾曼侵略該國的借口,而這也將使得卡爾曼的內政欠缺安定的要素,蒙契爾將會更有機可乘。第三,宋爾坦如果在國外蠢動的話,將可能使拉薩爾所構築、企圖用來陷害馬法爾的陷阱出現漏洞。第四,卡爾曼絕對不可能原諒宋爾坦毒殺艾菲米雅的行為,宋爾坦為了讓自己能夠生存,惟一的方法就是消滅卡爾曼,蒙契爾便可以藉此將宋爾坦當作是手中的棋子來利用。
當然,這些推想不見得會言中,宋爾坦的首級或許很快就會被送回馬法爾,不過即便是如此的話,就這麼讓他死了也無所謂。至於他如果想和西米恩這類人同類相殘的話,儘管去也無妨。如果他們活着,蒙契爾就有利用他們的方法,如果死了的話,根本無關蒙契爾的痛癢。
“二百州……很好,這更具有奪取的價值了。”
蒙契爾一面將這些背叛的低語全部封在自己的嘴裏面,一面將視線投向夜晚的原野。曾幾何時,螢火蟲又再度開始群飛亂舞,活像是晶瑩的真珠被灑在純黑的天鵝絨上。白中帶綠的光波晃動着,聚合之後彈開,散了又圍攏過來,將一曲無聲的旋律投注到人的心中。
蒙契爾伸手把一顆活生生的真珠禁錮在兩手中間。悄悄將合攏的手微微打開之後,那小小的螢火蟲正在狹小黑暗的空間中閃閃發亮。
“如果帶回去給依德莉達公主的話,她應該會很高興;可是這蟲子的性命保不住吧?”
將螢火蟲朝族群方向放走之後,蒙契爾展露出一個笑容,然後舉起了右手,因為他的妹妹正騎着馬,一面高喊着:“哥哥!”,一面走向自己。與她同騎在一匹馬上的舊友,似乎正露出難為情的表情,金鴉國公確認之後,便出聲笑了起來。
關於在“螢火蟲原野”上所發生的奇怪夜戰,身在喀爾羅札城內的皇帝卡爾曼,也從金鴉國公蒙契爾所派遣的使者口中獲得了詳細的報告。對於虎翼軍主將西米恩的荒謬行為,卡爾曼雖然恨恨地淬着舌,卻沒有極度深刻的憤怒。因為這麼一來的話,虎翼公國的十州就可以依照卡爾曼的意思來安排了。對於另一個逃亡者,卡爾曼心中的憤怒與憎惡已是無法用深刻的這個字眼來形容。他將龍牙國公渥達傳喚到自己面前,嚴厲地下達以下的命令:
“把宋爾坦這個東西追回來,一定要活擒,不可取他的命,朕要親自處決他,以人類所能夠想出的最殘酷手段來懲治他所犯下的罪行!”
對卡爾曼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宋爾坦毒殺了他的“妻子”。如果不讓他這兇惡的罪行得到相對程度的殘酷懲罰,卡爾曼怎麼也難消這心頭之恨。這股激烈的憎惡與卡爾曼追究自身過失的念頭是一致的,自己老早該殺了宋爾坦,全因自己一味地想着如何巧妙地“使用”這個人,放着他活命,才會害死了艾菲米雅。如果不將宋爾坦殘缺不全的屍體拋撤在艾菲米雅的墓前,卡爾豪覺得自己怎麼也無法對她致歉。
除了發佈命令,逮捕宋爾坦之外,卡爾曼還有一些該要處理的事務。首先,有關黑羊公國繼承人利德宛與西米恩白刃相向一事,視為正當防衛,與以不追究處分。金鴉公主安潔莉娜的行為比照此處分。虎翼公國軍的武將們與以譴責處分。至於逃亡的西米恩則給予放逐國外的判處,褫奪該人於馬法爾國內所擁有的一切權力與地位。虎翼國公未亡人格爾特露特必須前往寺院隱居,虎翼公國的一切事務暫時由皇帝指派代理人前往處理,但有關於該公國的版圖將於明年中正式重新裁定,並選定新任國公。以半天的時間作好上述裁決之後,卡爾曼在預定表當中寫下自己與亞德爾荷朵公主舉行結婚儀式的日期,是在明年的三月一日。
……大陸歷一○九二年,皇帝卡爾曼、金鴉國公蒙契爾、與黑羊公國繼承人利德宛,三人同樣是二十七歲。在這一年裏面,茲魯納格拉王國滅亡了。在明年的歷史激流當中,誰能預言有哪個國家將要被滅掉?在這世上恐怕是沒有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