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們的真面目
爸爸快不行了。雖然剛剛得了GLP的大獎,但他的臉色還是那麼蒼白黯淡。
GLP就是“全球有序化工程”籌委會,新世紀的人類智囊團。他們要把世界變成邏輯的天堂,萬物、活人、死人都像天使似地守規矩。GLP剛剛把“金軌道”獎章頒發給我父親,因為他“憑其卓越的工作,攻克了大自然之無政府主義的又一堅固堡壘”。
和我爸爸同時獲獎的還有兩個人。第一位是因為推演了一條公式,它能算出每個吻的價值,據說每個吻平均值五十塊錢。另一位是基礎物理學家,他宣佈宇宙中的每一個生靈都有其註定的生命歷程,能夠逐一演算出來。是啊,整個宇宙都有序化了,哪一粒灰塵膽敢不按數學公式飄動,它就是反科學、大倒退。現在我們明白了吧,在GLP的理想世界裏,只有一位至高無上的君王,那就是“秩序”。形形色色的“公式”是它用來征討四方的軍隊。
和那些空口說白話的GLP紅人比起來,我爸爸是真正的衝鋒陷陣了。他並不是“有序化”的信徒,老頭兒有自己的一套。他跟他的醫院,是我們海市的驕傲。別的美容醫生,至多從某處撕一塊皮來補臉;他不,他能把人臉當橡皮泥捏(按照公式)。但他開的是婦產醫院。
爸爸真的快不行了,得了獎一點兒也不高興——電腦早已推算出,他還能存活一百天,整整。它這麼說,你就得信,所以我也不特別傷心,也不忙亂。既然都算好了么,“生死未卜”的不安感覺是不會再有了,而且一切後事都已由電腦安排妥當。爸爸也知道,他以後的日子就是在“等待”中度過。
在第三十二天,我告訴他我要結婚。
這一天是GLP規定的晴天,陽光明媚,爸爸躺在床上,和悅地欣賞着窗外景色。他還能看六十八天,其中有四十六個睛天,十五個陰雨天和七個風天。他去世那天,規定是“晴,氣溫十三度至二十一度,南風一到二級。”
爸爸真的老了。就連他身上的煙味也已衰老,和我從小聞慣了的那種不一樣。我心中忽地湧起一陣煙香,它似乎同時間本身一樣,又古老又新鮮。
“是嗎?”爸爸和緩地說,“也該了,你不小了。”
我撫摸他頭髮說:“我要讓你早一點兒抱孫子。”
他虛弱地笑道:“你逗我!你從小就會逗人笑。”
我舉着照片說:“沒逗你,看她,看她!”
爸爸抬起手道:“給我看看,給我!”
那是一位漂亮的姑娘,標準的那種。GLP規定美貌以“海倫”為單位,擁有零點五海倫就是美人兒了。這一位大概有零點八吧,所以爸爸很滿意,眯着眼睛一個勁兒端詳。
我湊近他,小聲問:“你看,她是真的嗎?”
爸爸說:“你又傻了,這又看不出來。”他笑了。他什麼都知道,這老頭子!
大概是二十四年前吧,對,我還沒出世。爸爸單槍匹馬來到海市,創立了這所婦產醫院。他發明了一種嬰兒美容術,好像是用激光射腦袋什麼的,沒有疤痕。孩子長大了就準是亞洲先生,或者歐洲小姐。於是全城的產婦都來了,還有周圍城市的產婦,都到海市來找我爸。有的孩子等不及,搶先爬出來,哇哇地哭,那母親就急忙喝令他回去,因為離電腦算定的出生時刻還有幾分鐘。
——從那以後,就不曾有過什麼選美活動。
“那有什麼不好?大家都一樣漂亮,還分什麼真假。”這就是爸爸的意思。
我說:“您看,以前發明人造鑽石,亂了真,大家就造出一種鑒別儀。現在有了人造糧食,和天然的一樣,可還是有很多人願意花高價買天然糧食。”
爸爸笑道:“你傻么,人又不是鑽石。”
我說:“有什麼不一樣?鑽石是給人欣賞的,美人兒也是給人欣賞的嘛。”
這句話說錯了,爸爸臉色不悅,沒有回答。
我趕忙把話題上升到哲學高度,這是他最喜歡的。我說:“現在是人和自然爭奪專利的時代!到處是人造玩意兒,人造風、人造雨、人造太陽、人造月光、人選智慧,都是假冒偽劣產品。所以我們的科技進步得提心弔膽,生怕有誰來告我們侵權。”
爸爸笑說:“我不怕!”他捏着我的肩膀如同從前那樣說:“機靈鬼!你該知道'人'不同於別的東西,他可以美化自己。所以這個美比天然的更有價值,因為它是藝術創造。”
我說:“我可是俗人哪,我不想娶一個藝術老婆。再說,偶爾出一兩個,算是藝術品,大規模生產的就是仿製品了。”
爸爸是最反感別人議論他的美容術的,可是他已經沒力氣發火,他只輕輕嘆氣,慢慢地說:“你呀,你永遠也不明白。”
我說:“我明白!我在理論上明白。可是明白人太少啦,還是隨俗點好。”
爸爸鄙夷地笑着:“大家都是這樣嗎?”
我忙道:“都這樣!現在,如果哪個姑娘能證明自己是天生的漂亮,那她立刻就身價百倍。還光宗耀祖呢。”
爸爸奇怪地問:“為什麼?”
我笑道:“因為有人專門喜歡天然的東西呀。他們的嘴巴,吃起天然蔬菜好像覺得更新鮮,又挺有面子。”
爸爸撫摸我的頭,笑道:“你也有一張大嘴嗎?”
我說:“我是一張小嘴兒,我只要自己的一份兒。”
爸爸有片刻動搖,看着我問:“你能保守秘密?”
我說:“能!”伏在他耳邊悄聲道:“向我爺爺保證!行不行?”
我極崇拜爺爺,小時候曾想從他的骨灰中揀一塊大的,當作舍利保存。爸爸沒同意,再說那些骨灰塊兒也太大(因為沒按公式去燒)。
爸爸又搖搖頭,他還是不放心。
我把頭扎在枕頭上,作出純真稚拙之態,神往地說:“爸!從小你就說我是磨人精。現在我又求你了,你不答應嗎?我可能沒機會再求你什麼啦。”
我動以父子親情,這可真是一件神兵利器,父親立刻繳械投降。GLP對人類各種感情的強度作過計算,父子情的強度達到一千個“K”,爸爸被一千個K擊中了。
他微微嘆了口氣,說:“好吧,壞傢伙!你聽着,我還沒對別人說過呢。”
我握住他的手,捏了兩下。
爸爸想了一會兒,緩緩道:“我沒告訴過別人,因為這種美容不用什麼助手,所有工作都是電腦幹的。”
又是電腦!人造智慧。
人的容貌雖是千差萬別,認真看去,卻有規律可循。爸爸把“美貌”的基本因素分為幾類:女性的容貌美有五種類型,即神秘型、高貴型、嫵媚型、艷麗型、清秀型;美男子的相貌也有五種基本型:藝術型、軍人型、學者型、運動型、家庭型。這些原理我早就知道,比如一份神秘加三份高貴加兩份嫵媚加一份艷麗再加三份清秀,攪和起來往臉上一糊,就是一個美女。這是典型的GLP配方,又和電腦有什麼關係呢?
“一個孩子生下來,電腦就對他進行分析,分析他以後長成什麼樣子,得出一個藍圖來,有百分之百的準確率。”
趁爸爸歇口氣的工夫,我忙給他倒杯水,百倍殷勤地捧上。
爸爸接著說:“如果他將來很美,就不用再管他了;如果他不好看,電腦再根據他本來的條件,幫他設計一個生長方案(就是我說的配方),用射線改變他的基因,使他長得好看。你瞧,沒疤痕,和天生的一樣。”
我問:“那怎麼才能分辯呢?”
爸爸眨眨眼笑了,他說:“每一個人在我這兒出生,都有一個檔案存入電腦里。裏面有一張像片,是他出生時的分析結果。”
我明白了。扶着爸爸喝一點水,又閑聊一會兒,就一溜煙竄出房間去。
對!每人都有這麼個檔案,如果檔案里的像片和你現在的容貌不符,還有什麼說的?您就是個假貨。
我跑進機房坐下。剛才我裝得還像個哲學家嗎?其實出生時我就只想作個詩人,後來才降格為哲學家,又降為政治家,最後,到現在只能當個人道主義者了。
我把自己的檔案調出來。怎麼說呢?丑得古怪,完全不能以公式描述。我也是個“假貨”。
那姑娘的照片就算了吧,是我隨便找來的。爸爸!我擔保他就算見到爺爺,兩個老頭兒一起琢磨,也猜不透我的用心。
第一百天,爸爸去世了,整分整秒。醫院是我的了。GLP來電錶示沉痛哀悼,並說希望我“繼續為有序化事業作出努力,與大自然之無政府狀態作鬥爭。”
我也終於得到了一塊舍利骨,現在像這麼純白的骨頭極少見了。我把它放在書桌上的一個玻璃罩里,好用來反省我自己。
然後,我在報紙上匿名發表了一篇文章,隱約提到關於美容檔案的事。
第二天開門就見人山人海,美男美女蜂擁而至。
我又在報紙上刊登了一則啟事,如下:
“近日傳言,本院存有二十四年來出生的每一個人的容貌檔案。詳情是這樣的:此檔案應是您的本來面目,也許與您現在的容貌相符,也許不符,並不值得特別關注。但鑒於愈來愈多的人請求一窺,本院即日起開辦如下諮詢業務:凡交付五十元者,可任意查看一個人的容貌檔案(親友鄰居冤家對頭陌生人都包含在內),當然也可以查看自己的真實相貌。如您對自己的檔案不滿,本院負責為您隨意更改,並保密。只須加付二百元。”
——我太窮了。
次日就有近五千人擠在門口,排隊要求諮詢。
我靜靜地旁觀,他們真沒讓我失望!有幾個情況很吸引我,使我振奮。
一是大家更願意看別人的檔案,翻到一個丑的,他們就樂不可支;
其次是多數人要求更改自己的檔案;
然後,出乎我意料的是,有不少人願意付錢改別人的檔案:花上二百塊錢,把一雙杏眼改成金魚眼,或把一枚懸膽鼻改為蒜頭鼻什麼的,玩兒么!
我胸中一暢!人是多麼可愛呀。GLP無法把“人”也納入公式里,讓“金軌道”見鬼去吧。所有的壞蛋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