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茜里妮笑了,笑聲回蕩在狄尼森耳邊的耳機里。她窈窕的身材掩藏在寬大的太空服里,不見了平時的風韻。
她說:“來啊,本,沒什麼可怕的。你已經是個老鳥了。你都待了一個月了。”
“二十八天。”狄尼森嘟嚷着。穿上厚厚的太空服以後,他感到呼吸困難。
“一個月。”茜里妮堅持道,“自從你來以後,月球已經繞過半個地球了;可以稱為剛好‘半地’。”她手指向南方的天空,地球優美的弧線在空中無比燦爛。
“好吧好吧,不過還得等等。我一到月面上來,膽子就不像在地下那麼大了。要是摔倒怎麼辦?”
“又怎麼樣?以你的標準來說,這裏重力很弱,腳下的月面也很柔軟,而盔甲結實得很。要是你摔倒了,只要順勢倒下打個滾就行了。其實那也很好玩。”
狄尼森懷疑地望着她。月亮美妙地浴在地球幽冷的光芒中,月面黑白相間。他想起一周前參觀太陽能電池的時候正是白天,雨海底部一望無際的電池板映照在耀眼的陽光中,絲毫沒有一點溫柔的觸感。相比之下,夜晚的月面非常美麗。這是一個黑白分明的世界;地光所到之處,凈是一片柔和而晶瑩的白色。而陰影部分更不見了白日裏強烈的反差,溫和得沒有一絲稜角。天空中星光璀璨,而地球——那個迷人的巨大球體——海洋藍色的基調上白雲繚繞,不時還會悄悄顯露出一角褐色的陸地。
“好吧,”他說,“我得抓着你點兒,不介意吧。”
“當然不。我們也不會一直上坡。這個坡面對初學者比較合適。看好了,我要慢慢起步了。”
她每一步都邁得很遠,身姿搖曳。他則極力保持自己的步伐協調一致。腳下的上坡路積滿灰塵,他每邁一步,塵土都會四散飛揚,不過馬上又在真空中沉澱下來。他努力地跟在她後面,亦步亦趨。
“好,就這樣,”茜里妮一邊說,一邊抓着他的胳膊,幫他保持平衡,“你做得相當不錯,作為一個地球佬——不對,我該叫你新人才合適——”
“謝謝。”
“其實也好不了多少。把移民叫做新人,跟管地球人叫地球佬是一樣的。或者我應該說,你幹得很漂亮,相對於你的年齡而言。”
“別!這更難聽。”狄尼森氣喘吁吁地說,他覺得額頭上已經冒汗了。
她說:“一隻腳將要落地的時候,另一隻腳也要稍稍用點力,這樣步子會更穩,走起來更輕鬆。不,不對——看着我。”
狄尼森鬆了口氣,停下步子,看着茜里妮。即使在厚厚的太空服包裹之下,她的步態也一樣輕盈優美。她慢慢起步,節奏分明地向前跳出。幾步走完她便轉回來,在他腳邊跪下。
“你先慢點,往前邁,本。什麼時候該用力,我會推你的腳。”
他們試了幾次,狄尼森說:“這比在地球上還累,我得歇會兒。”
“好吧。這是因為你的肌肉還不適應這種動作,找不到協調。你要知道,你的敵人是你自己,而不是重力……好了,坐下來調整一下呼吸,我們不會再走這麼遠了。”
狄尼森問道:“要是我躺下來,會不會把背包壓壞?”
“不會,當然不會,不過你最好不要試。至少別直接躺在地面上。這裏的絕對溫度只有一百二十度,或者說攝氏零下一百五十度。如果真想躺下,儘可能減少與地面的接觸面積。我只要坐下就好。”
“這樣啊。”他嘴裏咕噥着,也坐了下來。他故意麵向北方,背對着地球,“你看,那些星星!”
茜里妮坐在他對面,身體側對着他。在地光的照射下,透過面罩,他可以時時看到她的臉龐。
她說:“難道你在地球上看不到嗎?”
“沒這麼清楚。即使是晴天,地球的大氣層也吸收了很多光線。由於大氣溫度的不均衡,星星全都在不住閃爍。再加上城市燈火,即使在遠方,也會將星光淹沒。”
“聽起來好像挺沒勁的。”
“你喜歡出來嗎,茜里妮?到月面上來?”
“不算特別喜歡,不過也不反對。其實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總得帶一些遊客上來。”
“現在你不得不帶我上來了。”
“本,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這是兩碼事。導遊要做的只是安排好的項目,非常無聊,一點意思都沒有。
你總不會以為我帶他們來散步吧?這是月球人——還有新人的事。其實,來得最多的還是新人。”
“好像沒多少人喜歡上來,你看周圍只有我們兩個人。”
“噢,你不知道,出來也是分日子的。你以後會看到,到了競賽日那天,這裏就大不一樣了。不過,那種場景,你也不會喜歡的。”
“現在我也不敢說。從事滑行這項運動的,是不是大都是新人?”
“應該是。一般的月球人都不太喜歡上來。”
“內維爾呢?”
“你想問的是,他對地表有什麼看法嗎?”
“是。”
“說實話,我好像從沒見過他上來。他是個真正的都市男孩。你為什麼這麼問?”
“也沒什麼,只是我向他提出參觀太陽能電池的時候,他很爽快地答應了,可是自己卻不願陪我一起去。
我盛情邀請他,因為得找個懂行的人回答我的問題,不過他怎麼都不肯去。”
“我猜你還是找到了人陪你。”
“對。現在我想,他多半也是個新人。內維爾博士不願帶我參觀太陽能電池,說不定這就解釋了他對電子通道的態度。”
“你的意思是?”
“這麼說吧——”狄尼森身體往後仰着,雙腿輪流踢起,懶洋洋地看着它們緩緩地起起落落,“你看,挺好玩的,看啊,茜里妮——我的意思是,在太陽能電池完全夠用的情況下,內維爾依然無比執著,一定要在月球上建立電子通道。我們在地球上根本無法如此使用太陽能電池,因為在大氣層包裹之下,太陽輻射遠沒有這麼強烈,這麼光芒奪目,這麼持久不衰。在太陽系的所有較大天體中,月球是最適合太陽能電池應用的一個。
可是,這種對太陽能電池的依賴又把你緊緊地束縛在月表附近,如果你正好又討厭月表的話——”
茜里妮猛地站起身來,說道:“好了,本,我們休息得夠多了。起來!起來!”
他掙扎着站起身來,繼續說道:“電子通道一旦建立,意味着月球居民從此可以遠離月表,只要他不喜歡月表的話。”
“我們要往上走了,本。我們要走到那上面去。你看見了嗎?就是遠處地光明暗交接的地方。”
他們默默地向上走去,爬上最後一道斜坡。狄尼森眼前是一個光滑的下坡,寬闊的坡道上沒有多少灰塵。
“對一個新手來說,這道坡有點太光滑了,不利於循序漸進,”茜里妮說,回答了他心中的問題,“不要急於冒進,我還是先讓你看一個袋鼠跳吧。”
說著,她來了一個袋鼠跳,向上飛起。快要落地時,她回過頭來說:“就這樣。你坐下來,我再調整一下——”
狄尼森坐了下來,面對下坡方向。他往下看去,心裏惴惴不安。“我們真能滑下去嗎?”
“當然。月球上的重力比地球上弱得多,所以你對地面的壓力也就小得多,這就意味着摩擦力也小得多。
月球上所有東西都比地球上更滑,所以你在月球上的走廊和宿舍里走起路來覺得那麼困難。要不要聽我的導遊課,就是我給遊客們講的那種?”
“不用了,茜里妮。”
“再說,我們還要用滑翔器呢。”她把一個小氣筒塞到他手裏。上面有個夾子和一對小管。
“這是什麼東西?”本問道。
“只是個小氣罐。它會在你的鞋底噴射出一種氣體。這層薄薄的氣墊會滯留在你鞋底和地面之間,使摩擦力減少到近於零。它可以讓你幾乎飛在空中。”
狄尼森不安地說:“我不太贊成。在月球上,這麼浪費燃氣可不大好。”
“噢,行了吧。你知道這個滑翔器里裝的是什麼氣體?二氧化碳?氧氣?不,都是廢氣,是氬氣。它來自月球的土壤,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億萬年中由鉀—40分解而成……本,這其實就是我的導遊課……在月球上,氬氣的作用也不大。要是只用來做滑翔器的話,一百萬年也用不完……好了。你的滑翔器裝好了。等我一會兒,我得裝好我自己的。”
“怎麼用?”
“都是自動的。你只要開始滑行,就會觸發開關,氣墊就會噴射出來。你的氣罐只有幾分鐘的儲量,不過也足夠你用了。”
她站起身,又把他拉起來。“面對山下……來吧,本,這是緩坡,看着它,它就像平地一樣。”
“不,不對,”狄尼森悻悻地說,“對我來說,它是懸崖。”
“胡說。現在聽好了,記住我說的話。先是雙腿分開,大概六英寸遠,一隻腳稍稍靠前,哪只都行。然後雙膝彎曲。等會兒別說自己被風吹歪了,這裏根本沒有風。不要往上或者往後看,要實在受不了,可以往兩邊看看。最重要的是,等你最後滑到平地的時候,不要急着剎車;你的速度遠比你想像的要快。只要等你氣罐耗盡,摩擦力最終會讓你慢慢停下來的。”
“這麼多,我一下子怎麼記得住?”
“得了,你能記住。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看着你。要是你萬一摔倒,而我又沒有抓住你的話,千萬不要亂動。只要放鬆身體,隨其翻滾或者滑行就好。這裏沒有什麼石頭,不會撞傷的。”
狄尼森咽了口唾沫,向前看去。斜坡一直向南延伸出去,在地光下閃爍着微冷的光芒。幾處微小的崎嶇反射出稍稍顯眼的亮光,使長長的坡道上平添了幾處模糊的斑紋。地球半圓的輪廓劃過漆黑的天幕,正懸在頭頂。
“準備好了?”茜里妮問道。她的雙手交叉在胸前。
“好了。”狄尼森有氣無力地回答。
“出發吧。”她說。說完,她一把推在狄尼森背上,他感到自己開始滑動。起初,他動得非常緩慢。他回頭望向她,身體晃晃悠悠。她說:“別怕,我就在你身邊。”
開始他還能感到腳下的月面——然後,感覺消失了。滑翔器啟動了。
過了一陣,他覺得自己好像靜止了似的。耳畔沒有風聲掠過,也看不出身邊的景物變化。但是當他回頭望向茜里妮的時候,發現光線和陰影都在向後移動,速度越來越快。
“眼睛盯着地面,”茜里妮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直到速度起來為止。速度越快,身體就越穩定。雙膝彎曲……本,幹得真不錯。”
“對一個新人而言。”狄尼森喘着粗氣。
“感覺如何?”
“像飛一樣。”他說。身體兩側光影斑駁,都在急速後退。他先看看一邊,再看另一邊,想從景物後退的感覺上找到飛速前進的滋味。但沒等找到就感到一陣頭暈,不得不馬上向前看,盯住地面,這才又找回身體的平衡,“不過,這個比喻對你而言並不恰當。因為你並不知道在地球上飛是什麼感覺。”
“現在我知道了。飛一定像滑行一樣——我比較清楚滑行的感覺。”
她毫不費力地跟在他身後。
狄尼森的速度已經夠快了,即使一直向前看,他也能感到飛馳的滋味。月面的景物正向他飛速迫近,又從身體兩側瞬間劃過。他說:“滑行的時候,你們一般有多快?”
“一場高水平的競速比賽中,”茜里妮回答,“記錄時速可達一百英里。當然,那時的坡道也比這個陡得多。你現在的時速大概有三十五英里左右。”
“我怎麼感覺還要快一些。”
“沒有,沒多快。我們現在已經到平地了,本,你一直沒有摔倒。堅持住:氣罐要耗盡了,你馬上就能感到摩擦力了。什麼都不要做。繼續往前滑。”
茜里妮話音未落,狄尼森的雙腳便突然感到一陣壓力。這時他猛然體會到了自己此時的速度。他牢牢攥住拳頭,努力控制雙臂,不讓它下意識地上擺,撞在一起。他知道,只要胳膊一擺起來,他就會不由自主地向後摔倒。
他眯起眼睛,屏住呼吸,直到肺快要憋爆,只聽茜里妮說,“幹得好,本,幹得好。沒想到一個新人在第一次滑行中居然可以不摔倒。其實你摔倒了也無所謂,大家都會摔跤的。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我可不想摔跤。”狄尼森輕輕咕噥着。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睜大眼睛。地球還是那樣靜靜地掛在天邊。他的速度慢慢降了下來——慢慢地——慢慢地——“我現在停下來了嗎,茜里妮?”他問道,“我不敢肯定。”
“你已經停住了。現在別動。我們返回之前,你得休息一下……見鬼,來的時候,我把東西丟在半路上了。”
狄尼森狐疑地看着她。他們不是一路在一起嗎?她跟他一起爬上山,又一起滑下來。不過他一直高度緊張,又嚇得半死,沒工夫想那麼多了。此時她已經幾個長距離的袋鼠跳,飛出一百碼開外了,但狄尼森耳邊還響着她的聲音。“在這兒!”從耳機里聽,她的聲音很大,好像就在他身邊一樣。
沒一陣子她就回來了,懷裏夾着一個嚴嚴實實的塑料包裹。
“記得嗎?”她說,“在我們往上爬的時候,你問過我這是什麼。我當時告訴你,我們回去的時候用得着。”她揭開包裹,把它放在滿是灰塵的月面上。
“它的全名叫月球躺椅,”她說,“不過我們一般都叫它躺椅。因為在這兒,月球倆字是理所當然的,不必時時掛在嘴邊。”說著,她把一個氣筒塞進去,打開一個閥門。
那東西開始充氣。狄尼森心裏老覺得應該有“噝噝”的聲音,不過周圍沒有空氣,當然也就不會有任何聲音。
“你不用問了,我直接告訴你吧,”茜里妮說,“這還是氬氣。”
那東西現在已經充足了氣,變成一個結實的氣墊,有六條腿。“你躺上去,”她說,“它跟地面的接觸面積非常小,你躺上去以後,周圍都是真空,身體的熱量就不容易流失。”
“別告訴我這玩意兒是熱的。”狄尼森驚訝地說。
“氬氣在注入的時候已經加熱了,不過也只是相對而言比較熱而已。大概最後溫度能達到絕對二百七十度,差不多能融化冰了。足夠了,躺在上面,太空服的熱量流失速度就不會超過限度。過來吧,躺下。”
狄尼森照做了,感到非常愜意。
“太棒了!”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茜里妮阿姨算無遺策。”她說。
她從他身邊掠過,繞着他輕盈地滑行。她的雙腿優美地舞動着,彷彿在滑冰一樣。然後,她又飄然飛起,雙腳在空中劃過一道優雅的弧線,最後一肘點地,盤坐着落在他的身邊。
狄尼森驚叫起來:“天哪,你怎麼做到的?”
“熟能生巧唄!你可別試,會把胳膊摔斷的。我先跟你說一聲,我要是感到太冷了,就得到墊子上跟你擠擠。”
“沒關係,”他說,“這玩意很結實,能放兩個人。”
“噢,他們會說我不檢點的……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很好啊,我想。太刺激了。”
“刺激?你剛才一直沒摔倒,很了不起的記錄啊。
你不介意我回去四處宣揚吧。”
“不,我這人就愛聽好話……你不指望我還能再來一次,是嗎?”
“現在嗎?當然不。我自己都做不到。我們再休息一會兒,等你的心跳恢復正常了,我們就往回走。要是你現在把腿伸給我,我可以把滑翔器給你解下來。下次再教你自己操作。”
“誰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
“當然會有。難道你玩得不開心嗎?”
“不止開心,也很恐怖。”
“下次就沒這麼可怕了。越往後,恐懼就會越來越少,最後完全消失,只剩下樂趣。到那時候,我們來一場比賽吧。”
“不,我不幹。我太老了。”
“在月球上,你不算老,只不過看起來老一點而已。”
狄尼森躺在月面上,無邊的寂靜一點點滲入體內。
現在他面對着地球。它懸在半空,巋然不動。在剛才的滑行過程中,只有看着它,心裏才有足夠的安全感,他才能一路平穩地滑下來。對此,他深懷感激。
他開口問道:“茜里妮,你經常到上面來嗎?我是說,你自己一個人,或者跟一兩個朋友一起,在節日以外。”
“應該一次都沒有。除了陪很多人一起,你知道,這是我的工作。不過現在我卻跟你一起上來了,想想自己都奇怪。”
“唔。”狄尼森隨口應了一聲。
“你不感到奇怪嗎?”
“有什麼奇怪的?我個人以為,每個人做一件事都不外乎兩個理由,要麼是他願意做,要麼是他不得不做。但是不管出於哪個原因,我認為都是個人選擇,別人無權干涉。”
“謝謝你,本。很高興你也這麼想。你知道嗎?作為一個新人,你的優點之一就是,你不想干涉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是生活在地下的種族,我們月球人是穴居人類。難道這有什麼錯嗎?”
“一點也沒有。”
“可地球佬都不這麼想。我是個導遊,天天跟他們打交道,不得不忍受他們的屁話。他們嘴裏無非就是那幾句廢話,我都聽膩了。在所有這些廢話中,我聽得最多的就是——”她開始模仿地球人說話,一口地球標準語,“‘可是,親愛的,你們也是人類啊,怎麼能永遠住在地洞裏呢?你難道就不會得幽閉症嗎?你們從來就沒想過看看藍天、綠樹和大海嗎?沒想吹吹風,聞聞花香嗎——’“噢,本,我還能一直說下去。他們還會說,‘不過我想你們從來沒見過藍天綠樹,所以也就不想了是吧’……這麼說,好像我們根本收不到地球的電視節目,完全不知道地球的畫面和聲音——以及味道。”
狄尼森被逗樂了。他說:“你們一般正式回答是什麼?”
“也沒什麼。我們只是說,‘我們習慣了,女士。’要是個男人,就說‘先生’。不過一般都是女人。男人們都在盯着我們的衣服,我估計,腦子裏肯定都想着什麼時候扒下來才好。你知道我心裏真正想跟那幫白痴說什麼嗎?”
“告訴我。只要你還穿着那身制服,這話都得憋在心裏,不過至少今天可以說出來。”
“有意思,說得好……我想告訴他們,‘聽着,女士,為什麼我要喜歡你們那個狗屁世界?我們不想死死待在任何星球的表面,等着颳風下雨。我們不想感受天然的氣流,也不想那些天然的髒水濺到身上。一想到你們渾身細菌,我就噁心。我討厭你們那難聞的青草,無聊的藍天,還有那什麼破白雲。只要我們願意,隨時都能從自己的天空中看到地球,不過我們一般都不願意。
月球就是我們的家,是我們一手創造了它。完全是我們。我們擁有這個家園,我們開發了自己的能源,我們有自己生活方式,根本不需要你們假惺惺的同情。滾回你們的世界,讓你們的重力把你們的奶子拽到膝蓋底下去吧。’這就是我要說的。”
狄尼森說:“真不錯。不過要是哪天你實在憋不住了,來找我說一遍,心情一定會好很多。”
“你知道嗎?老有一些新人建議在月球上建個地球公園,從地球上帶來點種子樹苗之類,種點花花草草;說不定還可以搞點動物。帶來一點家的感覺——他們一般都這麼說。”
“我知道你一定會反對。”
“當然,我當然反對了。家的感覺?誰的家?月球就是我們的家。要是哪個新人想家了,他最好回去算了。有時候,新人比地球佬還討厭。”
“我會記住你這句話的。”狄尼森說。
“不是說你。你瞎想什麼。”茜里妮說。
沉默。
狄尼森在想,是不是該回城區了?茜里妮什麼時候會叫他回去呢?一方面,他的身體也有點累,他已經開始想念宿舍的舒適了。但是另一方面,他從來都沒感到過身心如此放鬆。他開始考慮背後的氧氣還能撐多久了。
這時,茜里妮開口了:“本,我想問你個問題,不介意吧。”
“完全不。如果你對我的私人問題感興趣,那麼我將毫無保留。我身高五尺九寸,在月球上重二十八磅,以前曾經結過一次婚,已經離了,有一個孩子,女兒,已經長大並結婚了。我讀過的大學是——”
“不,本,別開玩笑,我是認真的。我能問問你的工作嗎?”
“當然,茜里妮。儘管我不知道有多少可講的。”
“好吧——你知道巴容和我是——”
“是,我知道,”狄尼森直接打斷。
“我們一起談過。他告訴我一些事。他說,你認為電子通道會讓我們的宇宙爆炸。”
“是宇宙中我們這一部分。它可能把我們銀河的一截旋臂轟成類星體。”
“真的嗎?你真的這麼想?”
狄尼森說:“剛到月球的時候,我還不敢確定。不過現在我有把握了,我個人確信這一定會發生。”
“那你認為,它什麼時候會發生呢?”
“我不知道確切時間,或許是幾年以後,也可能是幾十年。”
兩人短暫地沉默了一陣。茜里妮突然抬頭說道:“巴容不相信你。”
“我知道他不信。我也沒想說服他。要是你的攻擊過於狂熱,人們反而不會相信。這是拉蒙特的失誤。”
“誰是拉蒙特?”
“對不起,茜里妮,我在自言自語。”
“不,本,告訴我,我很感興趣,求你了。”
狄尼森轉過頭來,面對着她。“好吧,”他說,“我沒什麼可保密的。拉蒙特是個地球上的物理學家,他以自己的方式警告全世界,指出了通道的危險。他失敗了。地球人需要那個通道。他們渴望免費的能源,這種渴望極其強烈,已經變成了一種依賴。他們現在離不了那個通道。”
“但如果通道意味着毀滅,那他們為什麼還不肯放棄呢?”
“他們只要拒絕相信就行。面對一個難題,最容易的對策就是拒絕相信它的存在。你的朋友內維爾博士就是這樣的。他不喜歡月面,所以他就逼自己相信,太陽能電池不好——即使稍微有點公允之心的人,都能看出太陽能電池是月球最合適的能源。他想得到電子通道,這樣他就可以永遠待在地下,所以他拒絕相信通道的危險。”
茜里妮說:“我不認為巴容會拒絕相信客觀的試驗數據。你手裏有沒有足夠的證據?”
“我認為有。茜里妮,它非常奇妙。我想要的東西,完全都是微觀層面的,基於一個一個的夸克交互作用。你能聽懂嗎?”
“你不用詳細解釋。我跟巴容談得很多,這方面的內容我大致明白。”
“好吧。一開始,我認為想達到我的目的,必須借用月球的質子同步加速器。它有二十五英里長,由超導體構成,可以處理兩萬千兆伏以上的電流。後來我才明白,你們月球人製造出了一種設備,管它叫介子儀,它的功能不亞於同步加速器,體積卻小得多。月球在高科技方面的確走在了前頭,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謝謝,”茜里妮有點得意,“以一個月球人的身份。”
“好了,然後呢,利用你們的介子儀,我得出了數據,表明微觀領域內強作用力正在增強。這種增強正好印證了拉蒙特的理論,推翻了傳統理論。”
“你給巴容看了嗎?”
“沒有。即使我拿給他看,我想他也不會接受。他會說這個結果毫不重要。他會說我的試驗出錯了。他會說我沒有把所有因素考慮在內。他會說我的操作程序不對……不管他說什麼,他的本意就是不想放棄電子通道。”
“那你的意思是毫無辦法了?”
“當然有,不過不能硬來,不能像拉蒙特那樣。”
“什麼辦法?”
“拉蒙特的解決方案是強制放棄通道,但是誰都不願意倒退。你不能把小雞趕回蛋里去,也不能把紅酒變回葡萄,或者把孩子塞回娘胎。如果你想讓孩子別扯你的手錶,那麼你不必給他講道理。你應當給他適當的引導,給他一件對他來說比手錶更有趣的東西。”
“什麼意思?”
“啊,到這兒我就沒把握了。我只有一個想法,一個簡單的想法——或許過於簡單了,簡單得不可能成功——它基於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二這個數字是荒唐的,不可能存在。”
沉默持續了差不多一分鐘,兩人都一言不發。最後還是茜里妮先開口,她一字一句地說:“讓我猜猜你這話的含義。”
“連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話究竟有沒有含義。”狄尼森說。
“先別說這個,讓我猜猜吧。我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宇宙中,也只能直接感受到這麼一個,所以我們理所當然地以為,這就是而且也只能是惟一的宇宙。但是,某天我們找到了證據,還有另外一個宇宙存在,我們把它稱為平行宇宙。這時候我們就會以為有兩個,而且也只有兩個宇宙。這個想法其實毫無道理。如果存在第二個宇宙,那麼第三個、第四個……第無窮個宇宙也可能會存在。宇宙的數目不是一,也不會是二,甚至不會是一到無窮之間的任何一個數字,它超出了我們的理解範圍,並非此時的人類可以把握。”
狄尼森說:“這正是我的理——”沉默,又是沉默。
狄尼森坐了起來,看着面前藏在太空服內的姑娘。
他說:“我想我們該回去了。”
她說:“我剛才只是瞎猜的。”
他回答:“不,不是。不管它是什麼,但決不會只是瞎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