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好。”茜里妮愉快地打着招呼。
地球人轉過頭來。他一下子就認出了面前的姑娘。
“茜里妮!我的發音對嗎?茜里妮!”
“對了!完全正確。你玩得開心嗎?”
地球人嚴肅地回答:“非常開心。這次旅程讓我意識到我們的時代有多麼奇妙。不久以前,我還在地球上,厭倦了那個世界,也厭倦了自己。當時我想:要是我生活在一百年以前,如果想擺脫這個世界,惟一的選擇是去死;而如今——我可以到月球上來。”他微笑着,可是眼中卻沒有真正的笑意。
茜里妮說:“來到月球以後,你是不是開心一點了?”
“一點點吧。”他四處張望一下,“今天你沒有很多遊客要帶嗎?”
“今天沒有,”她非常開心,“今天我放假。誰知道,說不定我會連着休息它兩三天。這工作可真夠無聊的。”
“你也太倒霉了,輪到休假,居然又碰上我這個遊客。”
“我不是碰上你的。我是專門來找你的。找你可真費勁。你不該自己四處亂逛。”
地球人饒有興味地看着她,“找我幹什麼?你對地球人很感興趣嗎?”
“不是,”她坦白地說,“我其實很討厭他們。一般來說,我不喜歡地球人,因為工作的原因,我不得不忍受他們,這也讓我越發厭惡。”
“可你卻專程來找我,而我從來不認為自己年輕英俊。”
“就算你是也沒用。我對地球人沒興趣,大家都知道,除了巴容那傢伙。”
“那你來找我幹什麼?”
“興趣也分為很多方面,這次是因為巴容對你有興趣。”
“巴容是誰?你的小男朋友?”
茜里妮笑了:“巴容·內維爾。他可不是小男孩,也不只是朋友。我們常常一起做愛。”
“哦,我就是這個意思。你們有孩子嗎?”
“一個男孩。十歲了。他多數時間都待在男孩公區。你不用往下問了,他不是巴容的。我或許會給巴容生個孩子,只要我懷孕的時候我倆還沒分手就行——前提是再分配給我一個生育指標,我想他們會分配給我的。”
“你很坦誠。”
“對於那些我覺得算不上秘密的事?當然……這會兒你想做點什麼?”
他們沿着一條隧道慢慢走着,四壁都是乳白色的岩石,光滑平整的石壁上還鑲嵌着一些光澤暗淡的所謂“月球寶石”。其實這種“寶石”月面上撤得到處都是。她穿一雙涼鞋,走路如蜻蜓點水。他卻穿一雙沉重的厚底靴子,是灌了鉛的,這樣才能勉強走路。
隧道是單行道。偶爾會有一輛小電瓶車悄聲無息駛過他們身旁。
地球人說:“我想做什麼?這個問題可太寬泛了。
你是不是該設定限制條件,以免我的回答無意中冒犯了你。”
“你是個物理學家?”
地球人猶豫了一下,“為什麼這麼問?”
“只想看看你的反應。我知道你一定是。”
“你怎麼知道?”
“只有物理學家才會說‘設定限制條件’。而且你來月球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看看質子同步加速器。”
“你就是為了這個來找我?因為我看起來像物理學家?”
“這是巴容叫我來的理由。因為他就是個物理學家。而我自己的原因是,你看起來不像個普通的地球人。”
“哪些地方不像?”
“如果你想從我嘴裏聽恭維話,那你可想錯了。你只是看上去不太喜歡地球人。”
“為什麼會這麼說?”
“在飛船上的時候,我留意過你,注意到你看周圍旅客的眼神。我一眼就能看出誰會留在月球。只有那些不喜歡地球佬的地球佬才會選擇留在月球。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吧……你下一步想幹什麼?我會設定限制條件,限於觀光項目。”
地球人看着她,目光銳利。“茜里妮,你的行為很反常。今天是你的假期。你平時的工作非常無聊,非常煩人,所以你天天都盼着休假,休得越多越好。可是就在這麼難得的假期里,你卻主動撿起平時的工作來,僅僅是因為我有點與眾不同……僅僅是因為對我有一點興趣。”
“是巴容對你有興趣。他現在很忙,我覺得在他能抽出時間之前,跟你消遣消遣也沒什麼壞處……再說了,這是兩碼事。你明白嗎?在我工作的時候,我得像趕鴨子一樣指揮二三十個地球佬——你不介意我使用這個字眼吧?”
“我自己也用。”
“你是地球人。要是月球人用這個詞兒,有些地球人會覺得這是嘲諷,會很生氣的。”
“你是說月球佬說這話不合適?”
茜里妮的臉上掠過一片紅雲。她回答:“是的,就是這個意思。““行了行了,我們都不要再咬文嚼字了。你繼續往下說,剛才你講到自己的工作。”
“我上班的時候,得小心照看那些地球佬,要不然他們說不定會把自己整死。我得領着他們東奔西走,不停地告誡呵斥,確保他們都按照書上教的方法吃喝拉撒。他們目光短淺,行為愚蠢,而我卻不得不萬分禮貌,活像個保姆。”
“可怕。”地球人說。
“可是跟你在一起,我想幹什麼都可以。我也希望你能隨便一點,不要讓我連說話都得小心謹慎。”
“我說過,你可以隨便叫我地球佬。”
“好吧。那我可要好好享受一下空乘人員的假期了。你呢?你想干點什麼?”
“很簡單,我想看看質子同步加速器。”
“做不到。不過等你見到巴容以後,說不定他可以安排一下。”
“好吧。既然不能去看加速器,那我也不知道該做什麼了。我知道射電望遠鏡在月球另一面,它沒什麼稀奇的,還有……還是你告訴我吧,一般遊客來了月球都幹些什麼?”
“干不少事。比如去看藻類培養基地,不是看你先前見到的那種經過防腐處理的蔬菜——而是去看農場。
不過那兒的氣味太大了,我可不以為一個地球佬——地球人——看了以後,會胃口大開。就算不看那地方,地球人已經夠不適應我們的食物了。”
“你覺得很奇怪嗎?你有沒有嘗過地球食物?”
“沒真正嘗過。我大概也吃不慣吧。飲食這東西,全看個人習慣。”
“我想也是。”地球人嘆了口氣,“你要是吃到真正的排骨,那些脂肪和纖維一定會讓你咽不下去。”
“我們可以去郊區,你會看見正在岩床中延伸的新隧道,不過你得穿上特製的防護服。還有工廠……”
“你來決定就好,茜里妮。”
“好吧。不過你要老實回答我的問題。”
“至少我要先聽到問題。”
“我曾說過,不喜歡地球佬的地球佬都想留在月球上。你沒搭腔。現在我問你,你打不打算在月球上定居?”
地球人盯着自己重靴子的鞋尖。他說:“茜里妮,我來月球的時候差一點沒辦到簽證。他們說我太老了,身體恐怕承受不了這種旅程,要是我在月球上待得稍微久一點,身體結構變化了,那我再也回不了地球了。所以我告訴他們,我想在月球上永久定居。”
“你騙他們?”
“當時我自己心裏也拿不準。不過現在,我自己已經決定留下了。”
“我還以為,你越是那麼說,他們越不會放你過來呢。”
“為什麼?”
“一般來說,地球政府不願意把物理學家送到月球上定居。”
地球人嘴唇顫抖了一下。“我倒是沒有這方面的麻煩。”
“那麼,如果你想成為我們中一員的話,我想你應該去看看我們的體育場。地球佬都想去,可是我們一般不鼓勵他們這麼干——儘管也沒有完全禁止。不過移民就沒這回事了。”
“為什麼?”
“嗯,只有一個原因。我們鍛煉的時候是裸體的,至少是半裸。為什麼不呢?”她的聲音好像有點不耐煩,好像在第一萬次重複這個自衛式的立場,“溫度一直都調得非常舒適,環境非常清潔。可有了地球佬出現,裸體就會變得很不自然。有些地球佬看了以後很震驚;有些情慾勃發;還有些人兩種反應都有。我們不想因為他們出現就穿上衣服,也不想跟他們打什麼交道,於是一般都不讓他們進去。”
“我得跟你說實話,茜里妮。要是看到異性的裸體,我也會有反應的。我還沒老到無動於衷的地步。”
“沒關係,儘管興奮。”她滿不在乎地說,“一個人興奮,沒人管你。怎麼樣?”
“我們是不是也得脫衣服?”他饒有興味地看着她說。
“作為觀眾?不用,我們可以脫,但不是必須脫。
你要是第一次去就脫光衣服,肯定會覺得不自在。而且對我們而言,你的身體也不見得有多好看——”
“你可真坦白!”
“我只是實話實說。至於我嘛,我可不想讓你過於興奮,又不得不強行壓抑。所以咱們還是都穿着衣服吧。”
“會不會有人阻攔?我的意思是,像我這樣一個不怎麼好看的地球人,會不會被人攔下來。”
“跟着我就不會。”
“再好不過了。那麼,茜里妮,還遠嗎?”
“我們已經到了,穿過那扇門就是。”
“啊,這麼說,你早就計劃好來這裏了。”
“我想你可能會比較感興趣。”
“為什麼?”
茜里妮突然笑了笑:“我反正是這麼想的。”
地球人搖搖頭:“我現在覺得,你不可能是隨便想到的。讓我猜猜。要是我想在月球定居,那就一定要時常鍛煉,保持肌肉、骨骼和身體各個器官的活力。”
“完全正確。我們都得這麼干,特別是地球移民。
以後你就會明白了,健身房將成為你每天的噩夢。”
他們走過那扇門,地球人驚訝地四處張望。“這是我來月球以來,第一次看到跟地球類似的環境。”
“怎麼說?”
“因為這裏的面積。我從來沒想到月球上還會有這麼大的房間。還有辦公桌,辦公設施,坐在辦公桌後邊的秘書小姐——”
“露着乳房的小姐。”茜里妮低聲說。
“這一點不像地球,我承認。”
“我們自己有滑道,另外也有給地球佬用的升降機。有很多層……稍等一下。”
她走到旁邊一張桌子跟前,跟坐着的小姐快速低聲交談。地球人只是好奇地四下張望着。
茜里妮回來了。“沒問題。我們今天還趕上一場混戰。非常過癮,我知道參賽隊伍。”
“這地方真讓人印象深刻。真的。”
“你是說這裏的面積?我們有三個體育館,這個是最大的。但就算這個其實也沒多大。”
“我很高興能看到,在月球基地這麼嚴酷的自然條件下,你們還能用這麼大的空間從事消遣活動。”
“消遣!”茜里妮好像生氣了,“你怎麼會覺得這是消遣呢?”
“你不是說混戰嗎?不就是一種遊戲嗎?”
“你可以稱之為遊戲。在地球上,體育比賽是遊戲。場內十幾個人參與,場外幾萬觀眾。月球上不是這樣。那些你們看起來是遊戲的東西,對我們而言卻是必需的……走這邊,我們坐電梯,不過要先等一小會兒。”
“我沒想惹你生氣。”
“我也沒真生氣,可你總得講講道理。自從兩棲動物上岸以來,你們地球人已經適應重力環境三億年了。
就算你不鍛煉也沒關係。但我們沒時間慢慢調整,花上幾千萬年來適應月球的重力環境。”
“你們看上去已經改變很多了。”
“如果你在月球的重力下出生、長大,你的骨骼和肌肉自然會比較纖細,肯定不能像地球人那樣結實粗壯。不過這種差異只是表層的。跟地球人相比,我們的身體並沒有什麼特異功能,一點都沒有。不管是消化系統還是激素分泌,都沒有因重力的改變而變異。所以特別的大負荷身體訓練是必不可少的。要是我們能將訓練做得好像娛樂消遣……電梯到了。”
地球人猶豫了一下,沒敢邁步,看樣子有點害怕。
茜里妮又有點不耐煩了,這類解釋她似乎已經做過無數次了。“我想你是不敢坐吧,這玩意看起來像樹枝編的一樣。每個坐過的地球人都這麼說。不過在月球的重力條件下,沒必要造得那麼結實。”
升降機緩緩向下移動。只有他們兩個乘客。
地球人說:“我很懷疑平時有沒有人用這部機器。”
茜里妮笑道:“你說對了。我們都用滑道,更好玩一點。”
“什麼滑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們快到了。再往下兩層就是……滑道就是個垂直的管子,我們可以從裏面滑下去,還有扶手。一般不鼓勵地球人使用。”
“因為太危險?”
“其實不危險,完全可以像梯子一樣一步步爬下去。不過總有些年輕人喜歡高速滑行,而地球人不知道怎麼躲開他們。撞在一起可不是什麼好事。不過你早晚會習慣的……事實上,你將要看到的也是一種大型的滑道,專為那些愣頭青設計的。”
她把他領到一個環形場地的欄杆前,有些人正靠着欄杆聊天。所有人都差不多一絲不掛。大家都穿涼鞋,肩膀上多半掛着一個挎包。有些人穿着短褲。有些人從一個罐子裏拿出些綠色的東西,放在嘴裏嚼着。
地球人走過他們身邊,微微皺着鼻子。他說:“牙齒問題在月球上一定很嚴重。”
“的確不太妙,”茜里妮表示同意,“要是能選擇的話,我們寧願做無齒類動物。”
“不要牙齒了?”
“也不一定完全不要。或許會保留門牙和犬齒,為了美觀,也為了萬一有什麼機會用到。那幾顆也好刷。
可我們要臼齒有什麼用?只能當作對地球生活的一種懷念。”
“那你們沒在這方面做些研究嗎?”
“沒有,”她面無表情地回答,“遺傳工程是非法的。地球方面明文禁止了。”
她把身子靠在欄杆上。“他們管這裏叫月球競技場。”她說。
地球人往下看去。他面前是個巨大的圓形洞窟,粉紅色的洞壁光可鑒人,上面還有些金屬橫杆從高到低、橫七豎八地插在上面。短些的橫杆一頭插在牆裏,一頭甩在外面;長的橫貫而過,兩頭都插在牆裏。洞穴大概有四百到五百英尺深,五十英尺寬。
看上去沒人關心這個競技場或是旁邊的地球人。他走過的時候,有些人無動於衷地看了他兩眼,好像估算了一下他全身行頭的重量,又看了看他臉上的表情,然後轉身離開。有人還在離開之前對着茜里妮的方向做了個手勢,不過所有人都離開了他們。能看得出來,大家雖然沒什麼明顯的表示,可對他們絕對是毫無興趣。
地球人湊到洞窟跟前。競技場的底部有些纖細的身影在移動,從頂上看下去,像是一些扁平的玩偶。有些人身上掛着藍色的飾物,另外一些人是紅色的。他認出來了,這是兩支隊伍。那些飾物明顯起着保護作用,他們都戴手套,穿便鞋,還有護膝和護肘。有些人腰間縛着短束帶,另一些人的束帶在胸前。
“噢,”他嘟囔着,“男女區別。”
茜里妮說:“對!男女選手不分性別,平等參與比賽。束帶的作用是使自身器官別甩來甩去,這樣會妨礙導引速降。說實話,性別差異還是存在的,包括對疼痛的忍耐力。”
地球人說:“我好像記得以前讀過相關報道。”
“或許吧,”茜里妮不置可否,“不過這方面的消息很少流傳到地球上去。不是我們有什麼限制規定,而是地球政府一般都把來自月球的消息封鎖起來。”
“為什麼,茜里妮?”
“你是地球人,這得你告訴我……月球上的說法是,地球方面覺得我們很棘手。至少地球政府是這麼想的。”
此時的洞窟下面,有兩個人正在飛速上升,還有急促的鼓點伴奏。一開始,兩人像在爬梯子,踩着橫杆一級級向上。但後來,他們的速度越來越快,等到了洞壁中間的時候,他們每跨一步都要狠跺橫杆,發出震耳的聲音。
“在地球上玩這個的話,可做不了這麼優美,”地球人羨慕地說,“或者說根本做不到。”他自己糾正。
“這不只是低重力那麼簡單。”茜里妮說,“你自己試試就知道了。得靠艱苦的訓練。”
說話間,兩位選手已經上到洞口,他們抓着欄杆,作了個倒立動作,然後同時翻了個筋斗,開始向下自由落體。
“要是他們想快,動作可真夠快的。”地球人說。
“嗯。”茜里妮一邊說一邊鼓掌,“我猜,那些地球人——我指純粹的地球人,從沒來過月球的那種——一想到在月球上行走,腦子裏就是荒涼的月面、太空服之類東西。我們真要像那樣的話,動作當然快不了。太空服那麼笨重,意味着慣性衝力高,而月球的重力卻那麼小,很難克服那種慣性。”
“是這樣的,”地球人回答,“我看過關於早期太空人的老電影,每個學校里都會放給學生看。那裏面的太空人移動起來就像在水裏一樣。雖說現在的實際情況已經完全改變了,但這個形象在人們心中早已根深蒂固,無法消除。”
“要是現在去看,你就會明白我們在月面上可以跑多快了,即使穿着太空服。”茜里妮說,“而在這兒,在地下的話,我們不用穿太空服,走起路來可以跟地球人一樣快。我們那種緩慢的步伐只是為了更高效地利用肌肉。”
“你們要慢起來可真夠慢的。”地球人嘴裏說著,眼睛盯着那些選手。他們上來的時候迅捷無比,可是下落時卻故意放得很慢。選手們好像在水中下沉,還會伸手在橫杆上借力,不過這次不是為了加速,而是減速了。兩人一落到坑底,馬上就有另外兩個人補上,再次躍起。然後又是兩個,兩隊人依次成對躍起,單對單的較量,比試誰的技藝更精湛。
每一對選手都動作和諧統一,每一對的姿勢都比上一對更複雜精巧。有一對選手面對面躍出,在空中劃出兩道優美對稱的拋物線,落到對手剛剛離開的橫杆上。
二人在空中擦身而過,卻絲毫沒有接觸。他們的精彩表演引發了觀眾們熱烈的掌聲。
地球人說:“我初次觀賞,估計看不出其中最精妙的地方。他們都是土生的月球人嗎?”
“必須是。”茜里妮說,“這個體育館對所有月球公民開放,移民也玩得很好。可是要玩這種高難度的東西,還得靠那些在月球上孕育成長的孩子們。他們的生理機能更適應環境,至少比地球移民強很多,而且他們從小就受了正規訓練。其實場上的選手們多半還不到十八歲。”
“我猜這項運動一定很危險吧,就算在月球的重力條件下也一樣。”
“經常有人骨折。我倒是沒聽說過有誰因此喪命的,不過至少有過一個摔斷脊柱癱瘓的。那次可真嚇人,我就在旁邊看着——噢,稍等,下面開始自選動作了。”
“什麼?”
“到目前為止,我們看到的都是規定動作,按照既定的程序表演。”
周圍的鼓聲漸漸沉寂了。一位選手突然拔地而起,一隻手抓住一根橫杆,一個大迴環,然後向上飛去。
地球人看得屏住了呼吸。“了不起。像個長臂猿,飛來飛去。”
“什麼?”茜里妮問。
“長臂猿。一種類人猿,事實上是最後一種野生類人猿。他們——”他注意到茜里妮的表情,於是說,“我沒有不敬的意思,茜里妮。長臂猿是優雅的生物。”
茜里妮皺着眉說:“我以前看過類人猿的照片。”
“你大概沒見過長臂猿的動作……大概有些地球佬稱月球人為‘長臂猿’,而且心存不敬,就像你們叫他們‘地球佬’一樣。不過我的確沒那個意思。”
他把兩個手肘靠在欄杆上,專心看着選手的動作。
簡直是空中的舞蹈。他說:“你們是怎麼對待那些地球移民的,茜里妮?我指那些想終生定居月球的人。他們不具備真正月球人的能力——”
“完全沒關係。移民也是公民。這裏不存在歧視,至少不存在制度上的歧視。”
“什麼意思?沒有制度上的歧視?”
“你自己也說了,有些事他們是做不到的。差別的確存在。他們的身體結構跟我們有差異,而且往往沒有我們健康。要是一個移民等到中年以後才搬來,那他的樣子就顯得——很老。”
地球人避開她的視線,有點尷尬。“雙方可以通婚嗎?我是說移民和土生月球人之間。”
“當然。毫無疑問,雙方可以結婚。”
“哦,這正是我想問的。”
“當然了。移民也有權利留下自己的後代。老天啊,你怎麼這麼問,我父親就是個移民,而我母親則是土生月球人。”
“我想你父親來月球時,一定還很——噢,上帝啊——”他的身體貼在欄杆上,發出一聲驚呼,“我還以為他會失手呢。”
“不會的,”茜里妮說,“那是馬克·福爾。他就喜歡玩刺激的,不到最後不伸手。實際上,這不是什麼好習慣,真正的冠軍從來不這麼做。繼續往下說,我父親來月球的時候,大概二十二歲。”
“我猜就是這樣。那麼年輕,還有足夠的時間去適應;對地球也沒有那種複雜的情感。從一個地球男人的角度來說,我猜想這種性關係一定相當美妙——跟一個……”
“‘性關係”!”茜里妮嚇了一跳,旋即又笑了,“你不會以為我父親會跟我母親做愛吧。要是我媽聽到這話,一定馬上把你轟走。”
“可是——”
“為了安全起見,還是人工授精的好。哼哼,跟一個地球人做愛?”
地球人表情凝重:“我記得你說過,這裏沒有歧視。”
“這不是歧視。這是自然現象。地球人無法完全掌握這裏的重力場。不管他經過多少訓練,在本能的驅使下,他都會恢複本性。我可不敢冒這個險。搞不好那個男人會折斷自己的手腳,要不就更慘,折斷我的。基因融合是一回事,性愛是另一回事。”
“對不起”……難道人工授精不違法嗎?”
她此時又被場內的情況吸引了。“又是馬克·福爾。只要他別耍那些沒用的花招,水平還是很不錯的;她姐姐的水平也不比他差。要是他們兩個聯手,那簡直沒治了。好好看着,他們要一起上場了,完成同樣的動作,默契得跟一個人一樣。他有時候是有點花哨,不過沒人懷疑他的技巧……對了,人工授精的確違犯了地球法律,可只要生理上確實有需要,也可以破例——當然,有這種需要的人相當多,或者聲稱有這個需要。”
這時所有選手都上來了,在欄杆下排成整齊的環形。紅的一邊,藍的一邊。他們向觀眾們一齊揮舞手臂,掌聲經久不息。此時欄杆邊上已經擠滿了人。
“這兒的席位應該再好好安排一下才是。”地球人說。
“完全不需要。這又不是演出,只是訓練。我們不鼓勵大家只當觀眾,每個人都該參與進去。”
“你的意思是,你也可以完成這樣的動作,茜里妮?”
“隨大流而已。所有月球人都能做,只是做不了他們那麼漂亮。我也沒加入任何一支隊伍——混戰要開始了,全體參與。這才是真正危險的節目。所有十名選手會同時起跳,各方都要設法擊落對手。”
“真的摔下去嗎?”
“千真萬確。”
“是不是常常有人受傷?”
“經常有。從理論上講,這個節目不是完全名正言順。很多人認為它太輕率,再說我們人口本來就不多,萬一造成無謂的犧牲就更不值得了。不過,混戰還是很受歡迎。公決的時候湊不到足夠的票數來廢止它。”
“你會把票投給哪邊呢,茜里妮?“茜里妮臉上一紅:“哦,無所謂。你看那邊。”
鼓聲突然爆發出來,聲若雷鳴,所有選手都如離弦之箭一般彈射出去。空中一片混亂,可當他們再次分開的時候,每個人都穩穩地站在一根橫杆上。然後是令人窒息的等待。一個率先發動,其餘人紛紛跟上;空中又一次人影飛舞。如此循環往複,過了許多回合。
茜里妮說:“記分規則很複雜。每次起跳都會得一分:每次觸到對手得一分:造成對手撲空得兩分;擊落對手得十分;還有很多種罰分的情況,分別對應多種犯規。”
“誰在記分?”
“有裁判,他們會根據場上情況做出初步裁決。如果對裁決不滿,可以通過電視錄像上訴。可這些是非經常連錄像帶也給不出明確的答案。”
觀眾中間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原來是場內一個藍隊的女孩得分了。她掠過一個紅隊男孩身邊時,響亮地一拍他的側腹。男孩當時已經在躲閃了,可惜還是沒躲過。最後他還是抓住了牆上一根橫杆,不過已經失去了平衡,膝蓋很狼狽地撞到牆上。
“他眼睛長哪兒去了?”茜里妮憤怒地嚷道,“他根本沒看到她過來。”
場內的氣氛越來越火爆,地球人看得眼花繚亂。有時候,有的選手跳起來,觸到了橫杆,卻沒有抓住。所有觀眾這時都俯身在欄杆上,好像都要跳下去。有一次,馬克·福爾的手腕被人打到,有人大喊:“犯規!”
福爾失手落下。在地球人眼裏,由於重力的原因,他下落得非常緩慢。福爾的身體在空中掙扎着,努力伸手去夠身邊的橫杆,可是都失敗了。所有人都全神貫注地盯着他,大家的心在隨他一起下落。
福爾下墜得越來越快。儘管他有兩次差點抓到橫杆,並成功地降低了速度。
眼看就要落地,他忽然疾伸右腿,生生鉤住一根橫杆。他頭朝下懸在空中,悠悠蕩蕩,頭頂離地只有十英尺。他展開雙臂,向歡呼的觀眾們致意,然後才屈身而上,再次躍起。
地球人問道:“有人犯規了嗎?”
“要是簡·王真的拽了馬克的手腕,而不是推的話,那他就犯規了。不過裁判卻判了合理衝撞,我想馬克也不會上訴。他以前就這麼玩過,不過沒這次驚險。
他就喜歡最後一刻脫險的遊戲,總有一天他會失手傷着自己的……噢,噢。”
地球人抬起頭看着她,不過茜里妮的眼睛卻沒在他身上。她說:“有個專員公署的人來了,一定是來找你的。”
“為什麼——”
“我想不出他來這兒還能找誰。你畢竟與眾不同。”
信使長着一張地球人的臉孔,至少是個地球移民。
他好不容易穿過二三十個裸體的觀眾,在漠然而藐視的目光中,徑直朝他走來。
“先生。”他開口,“哥特斯坦專員想請你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