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IV
一場莊嚴隆重一-亦或是妝掩粉飾的婚禮就此展開,黑夜掌握了整個天空的統治權,從遠處眺望,聳立在其中的白色紀念館,宛如撒上一層神秘的妝彩。
『一想到夜晚舉辦婚禮,心裏就覺得毛毛的。』雅香面對頭紗低喃着,她帶着詭異的目光看向新郎,但這個優秀的副教授卻無視新娘的存在,令人不禁懷疑他的真心,也許是出於被迫。
感覺愈來愈有獰獵吸血鬼的氣氛了,雅香心想。黑夜與白霧這兩層窗廉覆蓋在紀念館之外,五萬坪的校地阻斷了都市的喧囂,除了夜風偶爾傳來類似砂石車行經時的振動外,很難相信這裏是人口密集的市中心。
雙方開始立下婚誓,雅香踢開了自己的良心。想像自己是個演員,隨口發假誓,一個虔誠的信徒也許無法接受她的行為,但她肯定對方也不可能說真話。接下來的親吻更是考驗她的忍耐極限,幸好只親親臉頰,纔遏止了她臨陣脫逃的衝動,如果再多個零點二秒,她很可能不加思索地賞新郎一記耳光。
儀式結束到喜宴開始前這段時間,新郎新娘被安排在他處休息,新郎隔着眼鏡凝視比自己年輕十五歲的新娘。
『我們終於可以單獨相處了。』
這句對白雅香早在電影與小說里聽過好幾十次,所以她一點感覺也沒有。
『是啊,不過婚禮還沒結束。』
新娘充分表露了自己的厭惡。
『別管什麼婚禮了,那只是一種形式,一種掩飾罷了。』雅香透過頭紗看着衣裝畢挺的新郎,纔正想表示贊同卻被打斷。
『其實我只是配角,跟那群前來觀禮的人沒兩樣,不必驚訝,你真正的新郎在那邊。』
雅香沒時間評論矢崎的演技好壞只是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個大衣櫥的門開了,閃出一道人影。暖氣彷彿突然間停止運轉,一個身穿西裝的男人——應該說是套在一個男人身上的西裝步履蹣跚地走到雅香面前,部分的皮膚呈現紫黑色,混濁的紅眼睛直盯着她不放,新郎痙攣的笑聲,刺進她的耳里。
眼前的男人在雅香看來根本不是個人,而是一個固化的瘴氣(田中好像挺喜歡用這個詞嘛),呼吸宛如乾冰向她吐出毒氣。
『患者?』
戰慄撫過雅香的背脊。自從加入CRS,雖有兩次處理患者的經驗,但這卻是第一次單獨面對。如果淳司在場一定會誇獎她,她在做了一個深呼吸之後,恢復平日的鎮靜。接着將手伸到白禮服下,同時避開對方揮來的手臂,丟出一個事先準備好的膠囊。
突然間刺鼻的臭氣四溢,患者雙眼受到大蒜主要成份硫酚與芳基丙基亞硫酸鹽化合物的剌激,發出猛烈嘶吼。
雅香雙手推着掩住面孔的患者,撞倒驚惶失措的矢崎,然後逃出休息室。眼前閃過好幾道門,眼看着就要撞上如同一座高山的結婚蛋糕,幸虧她及時停住腳步,定睛一看,纔發現自己跑到喜宴會場來了。新郎方面的觀禮人個個有如凶神惡煞,其中一名男子走近佇立在原地的她。此時另一個觀禮人跳過桌面,撥開男子的手臂,並朝他下巴補了強而有力的一拳,男子轉了一圈,整個人栽向結婚蛋糕。一聲慘叫令所有觀禮人全部站起身來,許多椅子也跟着倒下。
『雅香!這邊!』
『教練,你太帥了。』
雅香雙手拎起結婚禮服的裙擺,跳過一個趴在地面的老人。
整個喜宴會場充斥着怒號、悲鳴與觀禮人東奔西竄的身影。伊勢龍蝦、酒瓶與色拉落一地,給伊索匹亞的難民看了不氣昏纔怪。
『教練,患者現身了,矢崎只是他的手下。』
『知道了。』
淳司簡短應答,手邊忙着擊昏左右兩側的敵人,順便翻倒椅子。
雅香雖然有辦法單獨應付敵人,但接下來念頭一轉,伸手到百寶裙下扯出輕機關槍,擺出一副無人能擋的架勢。
純白的婚紗禮服與黑得發亮的輕機關槍相互輝映,形成一條錯愕的鋼琴線將全場的人緊緊捆住。
『讓開!否則本姑娘就要大開殺界!』
邊說邊開槍,這一槍並非有意警告,而是一開始雖然將槍口朝上,但反作用力卻把槍口推得更高,引發一道火線射向天花板,眾人頓時被槍聲嚇得抱頭匍伏在地面。
『笨蛋、還不快逃!』淳司吼道,雅香只得重重地點頭轉身離去。
『好火爆的小姐,讓這種人拿武器大危險了。』
不知何時出現在淳司身旁的『伯父』如此評論道。
『別想推卸責任!當初拿武器給她的就是伯父你!』
『一味指責我也無濟於事,目前必須積極認清現實,你看,患者們全站起來了。』
伯父往前指,淳司不覺心頭一怔,連忙看向前方地面。彷彿一張碎裂的圖畫代換成一片又一片的人影。手臂向前垂、雙眼有如貓一般發出亮光、嘴角歪斜——擁有患者,也就是後天性吸血鬼全部特徵的人,不約而同聚集過來。
『大約有一個中隊,真正的好戲纔正要上演。』
『伯父,你在整垮斯大林后,不是曾經毫髮無傷地突破了蘇聯秘密警察的重圈嗎?麻煩你趕快回想你當時是怎麼辦到的。』
『你真好騙,我隨便說說你也信。』
『!』
『我從來沒去過俄國,誰叫我怕冷,維也納以北的國家根本沒玩過,哈哈哈。』
『伯父。』
『什麼事?』
『要是能活着走出去,我再來跟你算這筆帳。』
兩人按照原定計劃衝出喜宴會場,淳司跑向既廣大又黑暗的校園,背後緊跟着一群患者。
雅香也依計劃行事,來到大學創始人的銅像下,手持輕機關槍坐在花崗岩階梯上。她拉起裙叉起雙腿的坐姿,令淳司頓時不知道該把視線定在何處。雅香在聽完他的說明后,立刻明白整個狀況。
『你是說,所有婚禮的觀禮人都是吸血鬼?』
『請稱呼他們「不幸的患者」。』
『要是有個什麼閃失,我們會比他們更不幸!』
『我看就是現在了。』
患者們雖然步伐緩慢,卻也逼近到距離五十公尺處,雅香煞有其事地架起輕機關槍,但發病的患者面無懼色,如同漲潮般逐步湧來。
『沒有後援計劃嗎?』
『伯父與CRS日本分部的同志們已經做好細部的準備工作,不過眼下最重要的是我們得想辦法逃命。』
『也對,患者的數量實在太多了,那你說我們該怎麼逃呢?』
『當然是用父母生給我們的「兩腳」啊!快點!』
說著便開始從階梯另一端起跑,雅香邊跑邊抱怨道。
『逃亡應該開一輛白色敞蓬車纔對,這樣纔浪漫嘛,教練你說對不對?』
『嘴巴跟腳要同時動作!』
『我有啊!』
『對了,你一直拿着那把槍幹嘛?趕快丟了省事。』
『大可惜了,也許以後還派得上用場啊!』
跟戰時省吃儉用的家庭主婦沒兩樣。嘴上說要逃命,但主要目的是藉此拖延時間,絕不能讓這群患者走出校園,也因此兩人幾乎跑遍了整個校園。
後方有大群患者壓境,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們的腳步聲並不整齊;要是以訓練有素的步兵行軍步伐追來的話,想必會帶來更大的恐懼與壓迫感。
跑了一段相當長的距離,兩人幾乎沒有上氣不接下氣的跡象。
他們的氧氣攝取能力比常人高出數倍,這樣的跑步並不會令他們呼吸困難,反而是一種適量的運動一-最後要是有個安全的終點,那就再好不過了。
『總之結論就是…』
『你還有時間發表結論啊?』
『聖陵大學已經成為患者們的巢穴,在所有建築物的地下室,一定放了一堆跟烤箱一樣的培養工具。』
『這我當然知道,重點是幕後主使是誰,為什麼要演出這場假婚禮引誘你上當?』
兩人穿梭在建築物、庭園樹與水池之間,一邊爭取時間,一邊煞有其事地討論着,一方面是因為體力雖然充沛,精神上卻顯得不安定。
『引誘我上當的理由很簡單。』
『你想說因為你是美女嗎?』
『至少合患者頭目的口味,而不是像矢崎那種小嘍羅。』
事情絕非如此單純,淳司想道。也許將情況看得過於簡單的人不是雅香,而是自己——這種疑慮在他內心不斷滋長。矢崎只不過是『吸血鬼的使者』,指使他演出這場可笑的婚禮,並找來一群患者列席的究竟是誰?亦或許他們為了避免讓患者跑出校外,而在校內東跑西竄的行為,只等於在這名人物的手掌上跳舞罷了。
這個想法在他內心形成一個具象。兩人被成群結隊的患者逼到創校百年紀念館內部兩面高牆圍成的中庭,原本前方還有一條生路,卻被一道危險的人牆擋住,那道人牆並非只有防衛的功能,人人均握着和雅香手上相同的武器,為數超過十倍以上的槍口同時瞄準兩人。
『丟下你的槍吧,我的新娘。』
對方聽了想鑽進地洞的這句話,來自矢崎副教授,但也許是剛纔倒地時撞掉了一顆門牙,他的語調似乎有點漏風。
雅香只顧着竊笑,被淳司的手肘推了一下,纔將輕機關槍丟在地上。矢崎以手帕掩住嘴巴,身邊站出一個彎腰駝背的矮小人影。
『終於現身了,貨真價實的吸血鬼』老人舔着舌頭說道。
『CRS就是先天性吸血鬼一族,為了剷除劣質的後天性吸血鬼所成立的組織。』
『教授,我一開始還半信半疑,沒想到真有這群人。』
『矢崎,你的聲音怎麼抖成這樣?我早就確定不、我早就知道吸血鬼一族這個組織的存在了。』
雅香向淳司瞄了一眼,她看到了與自己相同的疑惑。但這個疑惑在瞬間冷卻,取而代之的是冰涼的恐怖感,居然有人知道CRS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