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子殿下駕臨
I
季節進入九月,唯一的變化就是由於暑假結束,孩子們的身影從街頭巷尾消失了。太陽仍然猛烈灼燒着大都市中混凝土和瀝青的叢林,吹響全球變暖和日本熱帶化的魔笛。
我才從法院走出來。離開建築物里冷氣的有效空間,剛剛踏出一步,視線中立刻充滿白花花的灼熱陽光,好長時間裏只好站定不動。
我名叫泉田准一郎,職業是警察,是個隸屬於警視廳刑事部的警部補,年齡三十三歲。
這天,我作為檢控方的證人,到東京高級法院出庭作證。被起訴的是我四年前調查過的一起殺人案件。
其實並不是什麼太複雜的案件,判決起來應該也不困難。由借債還錢引起的糾紛——雖然這麼說有點對不住被害人,但真可謂是隨處可見的俗案。不過,被告方的辯護律師是個相當難纏的角色,對檢控方的證人句句挑刺,以口出不遜故意挑釁,什麼“這樣的事情都不記得嗎?”,什麼“這樣還能當警察啊?”之類的。
雖說我也不是新手,不至於上對方的圈套,好不容易不出差錯地對付完辯方律師的盤問后,還是感到筋疲力盡。聽檢控官道罷一聲“辛苦了”,我只有機械地耷拉着腦袋挪出法庭。
東京高級法院和東京地方法院都在同一座大樓里,即所謂的“千代田區霞關一丁目審判所合同官廳舍”。從大樓里出來,通過樓前的櫻田大道,右前方既是我供職的地方——警視廳大樓。兩座大樓相距不超過200米,步行三分鐘以內足以。
熱氣從瀝青路面上蒸騰而起,簡直要把踏在路面上的鞋底燒穿。再怎麼咒罵天也不會涼快下來的,我索性放棄抱怨,幾乎走到警視廳正面的時候,突然遇上了奇妙的光景:
異樣的人群攢動中,似乎停着數輛漆黑的汽車。可能是照相機的閃光燈吧,一明一滅的強光把暑熱推向極點。
難道有什麼重大案件的犯人被逮捕了嗎?那也不能妨礙秩序啊。我已經駐足不前了,可是就在人行橫道的信號燈變綠的瞬間,背後一股力量猛然擁了我一把。
一位三十多歲手持麥克風的女性,對我輩小民不屑一顧地衝過人行橫道,另一位扛着電視攝像機的男子,汗珠滾滾着跟在她身後。人群之中突然發出一陣呼聲。到底怎麼了嗎?
“啊,泉田警部補!”
伴着年輕女子的聲音,一位同事忽然在我身邊冒出來。
貝塚聰美巡查,別名呂芳春——別人也許奇怪,這叫什麼別名呢?不過她本人連名片都印好了,還是應該尊重的。她雙手都抱着很大的紙袋。
“太好啦~!要不跟警部補你一起衝出重圍的話,我可就進不去警視廳啦!”
“那倒好說,到底是何方神聖降臨啊?”
“好像是什麼重要人士呢~”
“VIP?”
我們一邊說一邊擠過人行橫道。貝塚聰美遞過來的紙袋裏,陣陣冷氣直向外竄。
“什麼嗎,這袋裏?很冰的樣子。”
“嗯,是雪糕嘛~。還放着乾冰呢。”
“怎麼這麼大包啊?”
“是哦,在日本首次銷售的哈根麥亞公司出品的超高級爽滑口感系列的雪糕,十二種口味每樣買了三個呢……”
“又是女王陛下的命令吧?”
“就是呀~!”
“難道她一個人要吃這麼多?”
“不是哦,要請我們也吃呢。警視廳里真是好人多啊。”
“新發售的雪糕嗎……該不是趁着電視直播,順便給雪糕店捧場吧?”
“有好多口味呢。好期待哦!”
“我只要小豆味的就好啦。”
在貝塚聰美的反方向響起一個中年男性的聲音——是丸岡警部。這位與其說是我的同事,更是我的前輩老警官。他一邊用毛巾質地的手巾撩開半白的頭髮擦着汗,一邊欽佩似的說:
“好大的排場啊。媒體也真有功夫呢。”
“您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恩,好像外務大臣突然跑到警視廳來了呢。”
“外務大臣,就是下任首相候補的那位嗎?”
“難道是那個動畫迷、除了漫畫什麼都不讀的傢伙嗎?!”(譯者:喂喂,這也太露骨了吧……)
我和貝塚聰美異口同聲,兩人說的都是事實。
現在的首相就任時間並不長,但是一會出現疑雲重重的大臣自殺事件(譯者:這都不是影射而是點明了,去年農林水產大臣松岡利勝自殺事件)一會兒又是防衛省、財政廳發生史無前例的賄賂醜聞,一會兒又被批判為“充滿獨裁氣息的幼稚言行”,怎麼看也是籠上了一層濃濃的提前下台的陰雲。這時候被當作最有力的後繼者的,就是這位外務大臣了。
“至少比現在的首相強點。”
大部分人都是這種評價,可是此人除了作為政治家被評價以外,更廣為人知的是漫畫和動畫的狂熱愛好者身份。據說在開動的汽車裏都手不釋卷地讀漫畫——這件事本身倒也沒什麼,說不定比那些對漫畫有偏見的人還好一些,可是這也不是沒有絲毫問題的。由於他給人以“除了漫畫什麼都不讀”的印象,在世界各國的外交官中,以“Mr.JapaneseComic”著稱。
現在外務大臣還是著名的暢銷書作家。三個月前,他一舉發售了兩本新書,合起來一共賣掉了五十多萬本,受到廣泛關注。書名分別叫做《人生必備的一切素質都可以學自漫畫》和《了不起的國家——日本》
“了不起的國家”,就作者的觀點來說,意味着“不僅美麗,簡直是優秀到不可思議的國度”。
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得回到刑事部參事官室的。我從貝塚聰美手中拿過紙袋,向擋住去路的眾人之中一伸:
“嗨,讓讓道讓讓道!”
“哇”地一聲,很多人可能是被雪糕和乾冰的冷氣激的,立刻讓出了一條細細的通路。
不僅是媒體的人,護衛的警官當然也前簇后擁。不少人是我們靠力氣硬擠開的,好不容易衝出重圍了。
為了避免電梯間的擁擠,我們決定爬樓梯上五樓。多虧了空調冷氣,我多少恢復了一點精神頭。不過丸岡警部說接下來慢慢走就好了。
我的上司就在參事官室。所謂參事官室,包括參事官的政務室和部下們的辦公室。我上司所在之處,正是佈滿洛可可風格傢具的政務室。
藥師寺涼子,二十七歲。職務是警視廳刑事部參事官,警銜為警視。世之所謂Career官僚是也,眼下越看越有成為史上第一位女性警視總監的勢頭。她性格極其惡劣,卻一把手建立起了比富士山還要高的功績。而且,她在財、政、官這三個世界,分別掌握的無數重要人物的弱點和污點,任誰也不敢對她下手。
“哎呀,泉田君,你慌慌張張地幹什麼。被人追債嗎?”
我的上司交叉着雙腿。薄薄的珍珠色套裝,裙子卻短得過分,完全展示出腿部的優美線條。雖然做警視總監並不需要這方面資質,可她畢竟是彷彿彩虹籠身一般光芒四射的美女。
“不是啦。”
“你不用逃啦。你欠的前,我以每天一成的利息借給你還上。”
“屬下不需要。不說這個,我聽說外務大臣來啦。”
“我怎麼不記得我叫他來過?”
“就算你沒叫,我也來啦。”
隨着一聲苦澀的感嘆,一位剛開始上年紀的男性來到參事官室——那是個電視報紙上每天都能見到的面孔。
中等個頭,有點瘦削。雖然出身於日本少數的幾個名門之一,長得卻像鄉下賣魚的老伯一樣憔悴……不,應該說是非常平易近人的長相。肩部過寬的西裝穿在他身上不怎麼好看,不過想必也是高級品牌。外務大臣身後,一副狼狽相的警視副總監和貌似是大臣秘書官邸人物聚成一團。
“呃,我能坐下說吧?”
“快請快請,您請那邊高坐。”
牆上貼着一幅首相的大幅照片,可是那張營養失調好像牛頭犬似的臉上,竟刺着好幾隻飛鏢。外務大臣一看,露出抽筋一樣的苦笑,趕緊又換上一副面孔,一屁股坐在安樂椅上。
“抱歉,你們先退下吧。”
外務大臣這麼一說,那些有的沒的傢伙都不情願地退出去了。我仍然留下不動。大臣本來就皺起的眉頭描出一條更扭曲的弧線:
“我說,呆在那兒的是誰啊?”
“這傢伙是房間裏的設備之一。我已經把他的感官開關關掉了,他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見。”
涼子纖秀的手指在我額頭上點了一下。我隱去所有表情——為了在比非洲叢林還嚴酷的日本公務員社會生存下去,哪裏顧得上什麼個人尊嚴。
外務大臣似乎對我的存在無視了,再沒說什麼,直接把視線投向涼子:
“哎呀,我聽藥師寺君說起過你。也不算是完全初次見面吧。”
“我就是藥師寺喲。”
“我是說你的父親。”
涼子的父親,藥師寺弘毅氏曾經是警察廳高官,現在是全亞洲最大的警備保安公司JACES的所有人和總裁。他在財、政、官三界人脈遍佈,其盤根錯節不亞於毒蜘蛛巢穴里的蛛網,認識外務大臣也是理所當然的。
“哎呀,果然是前所未有的美女呢。不過,藥師寺君說,你可有點問題兒童的傾向呢……”
“我倒還挺信任那傢伙的,他居然這麼說,一定要給他點顏色看看!”
“‘那傢伙’……你這麼稱呼父親,再教育會議上的老師們可是要抓狂啦。”
“那有什麼的,他只不過是遺傳基因的運輸者罷了。”
“這、這……還有這種說法哪。”
外務大臣似乎終於明白了,用閑話試圖擾亂魔女的情緒是根本不可能的任務。
“其實啊,藥師寺君,我是有求於你才來的……”
II
看來外務大臣從涼子老爹那也沒得到什麼更重大而必要的信息——要知道,求她一次,非得數萬倍地酬謝她不可。
“最近,準確地說是下周一,梅瓦特王國(MEVAT)的迦德嘉王子殿下要來日本。王子殿下是維克拉姆二世國王的次子,也是國內的內務大臣,是絕對的親日派。”
外務大臣一邊窺看涼子的表情,一邊把話題繼續下去:
“同時,迦德嘉王子是澤納德樂園的狂熱愛好者,趁着這次機會,一定要在東京澤納德樂園好好玩玩。”
“東京澤納德樂園?東京都地圖上都沒畫,誰知道在什麼鬼地方啊?”
涼子發著低水準的牢騷,聳聳肩,瞟了我一眼。
東京灣東岸,千葉縣西部有座巨大的主題公園——當然不會叫“遊樂場”這麼土的名字啦。公園的母公司雖然在美國,卻在日本一枝獨秀,水準和人氣都稱得上世界一流。
由於樂園是在東京灣填海建造的,建設的時候沒少破壞環境,還摻和着與暴力團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權錢交易,當然,現在是沒人再提這些陳年舊事了。
“王子殿下想用‘灰姑娘魔法’,包下全場啦。”
根據外務大臣的說明,所謂“灰姑娘魔法”,就是在一天傍晚8點到12點這四個小時內,把整個主題公園包下來。名稱的由來,顯然是灰姑娘的魔法每到夜裏12點就會消失這個典故。
即使只有區區四小時,想要獨佔這座巨大的遊樂場,至少也得一億元左右——這是以兩萬入場者每人5000日元票價估算的。
“哎呀,那麼便宜啊。”
美麗的魔女又在信口開河了。
“區區一億元,只是基本入場費吧,怎麼也得加點額外費用。不過,對梅瓦特王國來說,根本是九牛一毛嘛。何必只包一夜呢,包上好幾年也無妨啊。”
外務大臣好像一下子咬到一打臭蟲似的:
“辦不到啊,那個。”
“哦,為什麼呢?”
涼子的聲音中,有某種邪惡性質的興奮粒子正在閃閃發光。
“你猜吧。”
“猜不到。”
“真猜不到啊?”
“完全、根本、一點都猜不到。”
涼子別名“驅魔娘娘”——即“吸血鬼也要退避三舍”之意。也不知道外務大臣曉不曉得這個讓人敬畏的別名,只見他翻着三白眼瞪着涼子:
“從下周一到周六,也就是迦德嘉王子在日本逗留期間,不知道什麼人,已經把整個場子都包下來了。”
“哦,那可真巧。”
“什麼巧不巧的。有些人就是成心在迦德嘉王子來日期間故意裹亂!”
“哎呀哎呀,真是真是,那個那個。”
涼子發出驚奇的感嘆——用“撒謊臉不紅心不跳”加上“心知肚明”,再撒一把“厚顏無恥”,大概就是她感嘆時發出的聲音了吧。
“那,到底是誰這麼搗蛋呢?”
“就是你!”
“鯢……是水裏游的那種東西吧?”(譯者註:原文是“きみだ!”“きみ‘’,是雞蛋黃吧”,日文中“你”和蛋黃諧音。此處保留意譯)
“你、你裝蒜也要有個限度!把整個樂園從下周一到下周六每天的夜場都包下來的,就是你!”
涼子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哎呀,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我好像是要借某個小遊樂場用用,原來是澤納德樂園啊。居然恰好與迦德嘉王子來日本的時間撞車……真是命運的惡作劇啊,可不是什麼人的惡意使然哦。”
明明就是滿懷惡意來着。
“別管什麼命運不命運的。你把一晚上的使用權讓給迦德嘉王子殿下吧。”
“哎呀,政府要運用國家公權力侵害個人權利嗎?啊,好可怕,什麼時候起日本竟然變成像北韓一樣無視人權的獨裁國家了?”
“不不,不是強迫你啊,是求你幫忙嘛。你畢竟是日本國的公務員,也不希望日本和友邦之間的關係惡化吧?”
“嗯,在下是沒有積極地希望啦。”
把涼子的話翻譯成普通的日語,即意味着“就算惡化也沒什麼所謂”。
外務大臣從茶几上拿起杯子,啜了口水,撇撇嘴說:
“你給我的這是什麼水啊,好像很澀呢。”
“啊,這可是大臣級的人物專享的‘甜言蜜語’水呢。一瓶一萬日元,雖然涼着喝影響效果,我還是特別奉上啦”
“哦,是嘛……”
真是騙人不眨眼,明明就是自來水。貝塚聰美問過她:“要不要也請大臣吃雪糕啊?”,涼子冷冰冰地說“那多浪費!給他自來水都嫌多餘了!”——這我可聽得清清楚楚。
“嗯,這麼一說,喝了這水倒感覺體內清爽多了。啊,怎麼樣啊,那件事?”
“我知道了。”
“哦,那怎麼樣呢?”
“好吧,我就出讓一晚的使用權好了,看在大臣您的面子上。”
“是,是嗎,太感謝了。說起來,這件事可是國家機密,千萬不要向外人提起。”
大臣瞟了我一眼。
“請他安心遊覽吧。警界之內,CAREER就是能完全支配NON-CAREER的嘛。”
外務大臣仍然皺着眉頭盯着我和涼子。我看得出來,他很想考問我,你這眼目把得住關嗎?
“哎呀,都這時候了。”
外務大臣故作姿態地看了一眼金光閃閃的腕錶:“可得回去了。其實我也是大忙人一個,再不想去的地方也非露個臉不可……”
“在下明白。”
“那、那澤納德樂園的事兒就拜託你啦。不遵守承諾,可不能算優秀的日本人哦。”
“您不用擔心。美好的國家,優秀的政治家,精銳的官僚,這些正是日本的驕傲嘛。”
“那就全靠你啦。”
外務大臣離開了,邁着動畫中常常出現的那種用於土木建設的機械人似的洋洋大步。
門一關,外務大臣的影子剛一消失,涼子嘖嘖做聲:
“白痴男人,要不了幾天我肯定讓他吃苦頭。還有澤納德樂園那些小賊,我絕對饒不了他們!”
“您生什麼氣啊?”
“澤納德樂園那些傢伙,竟然不遵守保密義務,隨隨便便泄露我的名字。我可不光是顧客,還是股東哪!”
“人家也沒辦法啦,政府都出面了。”
“我就是討厭他們那副向政府獻媚的德性。不過,算了,我會讓他們好好知道知道,資本主義社會中背叛股東的企業會有什麼下場。”
“要報復他們嗎?”
“是處決!”
“這……您要幹什麼?”
“我只有澤納德樂園幾百萬的股份,不過,要是把這些股份一起賣給中國的盜版從業者呢……”(譯者註:咳嗯,田中終於把打擊面擴展了。不過這人顯然不知道我國對投資境外產業的限制重重……)
“那、那可就糟糕了……”
“怎麼糟糕?”
“各色來說都是。”
“各色是什麼顏色嘛?紅的?藍的?綠的?午夜彩虹色?”
那才不知道叫什麼顏色呢,真是的。
“請不要像小學生一樣耍賴啦。首先,明知對方是盜版從業者還與對方交易,您自身也有侵犯著作權責任啊。”
“羅嗦,我要把澤納德樂園的股份賣了,買下北京的絕境山遊樂園。我要以海盜女王的身份君臨天下!”
“海盜女王當然很有型啦,盜版女王可就……”(譯者註:日文中“海賊版”即“盜版”)
這時候突然響起敲門聲,貝塚聰美走進來,用托盤端着兩杯雪糕、兩個勺子,還有一些文件。
“嗯……警視,我已經收集好梅瓦特王國歷史、政治、經濟各方面的資料了。”
“真是好孩子,呂芳春。跟某個一點作用都發揮不上的傢伙可不一樣。想要什麼獎勵嗎?”
“要咖啡味的雪糕可以嗎?”
“好呀,請。”
涼子很快打開資料:
“呵,梅瓦特王國的地下資源非常值錢啊,說是稀有金屬的寶庫呢。”
“所謂非常值錢,按時價來說是多少錢呢?”
“差不多三兆美金吧。”
“嚯,那可的確……”
我正想說“不少”,聲音卻在一瞬間哽住了:
“多、多少錢?”
“三兆美金。”
“美金?!不是日元嗎?”
“我都說幾遍啦,三·兆·美金啦。”
真是天文數字。三兆美金對平凡的庶民來說,根本就沒有任何實感,可是如果地下蘊有價值奇高的稀有金屬這件事是事實的話,美國會堆出笑臉相迎,中國的趨之鶩之,日本的盛情客套,那也是理所當然。梅瓦特王國的政治體制哪怕有再大的缺陷,也不可能有人作出指摘干涉之類不識時務的事情來。
III
“說到梅瓦特王國,好像是個相當落後於時代的君主專制國家對吧?”
“對啊,跟沙特阿拉伯和汶萊一樣。”
以石油大國著稱的沙特阿拉伯,國名即意味着“沙特皇室的阿拉伯”,舉國上下都是皇家的所有物。所以既沒有憲法也沒有議會、選舉,首相也是國王從皇族中任命的。汶萊也同樣。按說當今時代,這樣不民主的國家早就不該存在了,但是它們既沒有迎來美國挑起的戰爭,也沒有受到日本的經濟制裁。
“因為數量稀少才叫‘稀有金屬’(Raremetal)的,從漢字字面上很容易理解吧?”
原來如此,一點不錯。
“那麼,都有哪些稀有金屬呢?”
“第一,鉑金。”
“這個我也懂啦。”
“鎢、鎳、鈷、鉻、釩……”
不知為什麼她越說越快:
“鈦、鋯、鉿、鈮、鉭、鉬、鎵、銦、鉈、鍺、錸、鈧、釔、鋰……”
“喂喂,等一下!”
“怎麼啦?”
“這一大串是什麼咒語啊?”
“我在一個一個的說稀有金屬的名字啊。”
“你幹嘛故意在詭異的地方斷開(譯者註:以上金屬名都是片假名,田中又惡意充篇幅了……),還抑揚頓挫的啊?請別開玩笑了。”
“羅嗦,我願意怎麼念就怎麼念,這是上司的自由吧。”
“憑上司的自由就可以任意歪曲調查中必要的信息嗎?”
“調查?”
上司反問——那副表情和口吻,讓我立刻醒悟,我已經掉進她的圈套了。
“你剛才說調查是吧,泉田君?”
“……啊。”
“要調查什麼呢?又沒發生案件。”
我索性直說了:
“因為只要您插手其中,一定會發生非常詭異的案件啊,從過去的經驗可以預測。”
“你那才不叫預測,是期待喲。”
“我哪有期待什麼。”
我反駁的聲音相當弱勢,不過還是妄自掙扎了一下。
“就是說啊,你作為我忠實的手足,一心期待着打倒惡人,為了正義獻身啊!”
“我才沒那種期待!”
“哦呵呵呵,明明就是心口不一!”
放聲高笑的魔女一手拿起一個超爽話口感的雪糕:
“好,那好吧,沒辦法,為了滿足臣下的期待,就讓可疑的案件……”
“您不是想自己創造吧?”
涼子右手拿着薄荷巧克力口味的冰激淋,右手扔給我一個蜂蜜牛奶口味的。我只好從空中接下這個甜美冰冷的“球”。
“我才沒必要創造呢。眼下,梅瓦特王室本身也籠罩着一層陰雲慘霧呢。”
“在下稍有耳聞。”
“現在我就給你講得更詳細些吧——啊,蜂蜜牛奶味的別都吃光哦,給我留一半。我的也會分你一半的。”(譯者:……………………-___,-#)
一邊吃着受到美食家絕贊好評的高級雪糕,女王陛下開始了講述:
本來,梅瓦特王國由皇室統治,綿延長達六百年。現在的國王維克拉姆二世已經是第三十五代國王了。
一六一五年,就是日本史上,豐臣家滅亡與大阪夏之陣的年份,世界的西方別是一番天地。英格蘭國王詹姆斯一世,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六世——其實二者是同一個人——這位國王向印度派遣使者。這時候支配印度的是莫卧兒王朝的第四代皇帝賈漢吉爾。
被派遣的使者是英格蘭人托馬斯·羅爾,在那個時代千里迢迢出使印度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了不起的功績。賈漢吉爾是個遊手好閒的無為皇帝、晚年甚至遭到皇后軟禁的軟弱男人,不過他對基督教相當寬容,而且熱衷參與國際貿易,羅爾作為使節頗受禮遇,最終榮耀歸國了。
基於他的報告,威廉·巴芬在一六一九年繪製了南亞的地圖,地圖中記載了一個叫“MEVAT”的國名,國名下寫着一個小小的“Narnol”,便是它的首都。
該國粗略來說,位於印度東鄰,略有接壤。更詳細說來,處於北接喜馬拉雅山脈、南面孟加拉灣、西臨恆河、東啟緬甸高原的一個區域之中。
現在也並不是多大的國家,面積比日本九州大,比北海道小。人口約一百五十萬,在大英帝國的霸權遍佈印度和亞洲大陸時,梅瓦特王國也算形式上的受保護國之一,不過仍然信奉小乘佛教,保留了內政自治權。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梅瓦特王國又恢復了獨立,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變化。雖然加入了聯合國,絕大多數情況下是接受援助而不是支付它所應分擔的金額,是個典型的落後國家。另一方面可謂“落後”的是,它既沒有憲法也沒有議會,更談不上選舉和言論自由,完全維持了中世紀的國家形態。
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這個國家突然產生了劇變。熱心於東南亞資源開發的跨國企業將探索的手臂向西稍微延伸了一點,竟然在梅瓦特王國地下發現了巨大的稀有金屬礦脈。梅瓦特人生活在價值連城的寶庫之上長達數百年,耕種着貧瘠的土地。
包括日本在內的發達國家和其它大國的慾望都被刺激起來了。二十一世紀是各國開展資源爭奪戰的時代,大家爭相討好梅瓦特王國,試圖建立友好關係。
政治問題就這樣發生了。此時的梅瓦特國魯德拉三世決心從政治形態和社會形態兩方面把梅瓦特改造成一個發達的現代國家。
無論實質如何,至少在形式上他邀請了美國顧問,準備徹底改造建立成立憲民主政治體制。他制定了憲法,開設了議會,並將採取措施允許政黨的設立和言論自由。甚至,他廢除了長久以來將國家資產和王室財產混為一談的管理方式,將二者嚴格區分管理。
改革的方向從各方面來說都是正確積極的。如果獲得成功,魯德拉三世一定會成為梅瓦特王國史上的明君。可是,他可能有些急於求成了。反對改革的守舊派的不滿,像熔岩一般沸反盈天,其中的代表就是王弟維克拉姆殿下。
就這樣,三年前梅瓦特王國發生了一起震驚世界的慘劇。
魯德拉三世的生日是八月一日,在喜馬拉雅山麓高原上的夏季離宮中,眾皇族濟濟一堂。當晚,離宮內迴響起激烈的槍聲,不只一兩發,而是自動步槍的連發掃射。
八月二日,梅瓦特王國政府發表公開聲明,國王魯德拉三世駕崩,王弟維克拉姆殿下宣佈繼位。
根據公開聲明,魯德拉三世的長子克拉迪太子一直是海洛英癮君子,一向對父王的嚴厲管教有所不服,當天用他自己持有的自動步槍亂射殺害全家后,掉轉槍口飲彈自殺,頭部爆裂身亡。
在這起慘劇中被殺的皇族包括:
國王魯德拉三世夫婦
國王的長子克拉迪太子夫婦,及其長子長女
國王的次子瓊迪魯王子夫婦,及其二人長女
國王長女魯納拉克舒米公主夫婦,及其長子
國王次女瑪尼馬迪公主
國王的第三個兒子普拉德帕王子
一共十四人死亡,也就是國王的所有直系親屬一個不剩統統死光。
於此相對,王弟維克拉姆殿下全家,夫妻倆和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全都平安無恙。據說夫人閃躲到時候,不小心磕到了右腳小指,負了點三天就能痊癒的跌打小傷。
“一向積德行善,佛祖也會保佑我們的。”
維克拉姆殿下雙手合十向佛像致謝,只不過沒有人相信他那過於露骨的謊言——這世上哪有那麼巧合那麼方便的事兒?
IV
維克拉姆殿下繼位后,即成為維克拉姆二世國王。他夫人搖身成為王妃,長子簡迦當上皇太子,同時兼任國防大臣和國軍總司令官。次子迦德嘉王子就任內務大臣,掌握警察系統。首相也由國王兼任,早晚會讓位給皇太子。
前國王魯德拉三世聘請的美國顧問是個比較叛逆的國際政治學者,如此一來也被解聘,並被驅逐出境。
“我們梅瓦特國民有強烈的民族自豪感,不需要美國人給我們灌輸什麼憲法。”
維克拉姆二世放出這樣的話,但並不代表他是反美主義者。他將稀有金屬的開採權和探測權優先讓給美國企業,為了增強一萬五千人組成的梅瓦特國軍,換取了大量武器,同時以反恐怖主義活動經費的名義,從植根於美國政府的財團、機構手中得到了巨額的捐贈。
即使如此,國際社會的輿論界也作壁上觀,維克拉姆二世在國內更是為所欲為。前國王的支持者被投入監獄;民主化運動的領袖遭到處決;他建造的巨大王宮豪奢之極,恨不得用上黃金鑲鑽的馬桶。
“流血的宮廷革命和王位篡奪啊……”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
“簡直不像二十一世紀還會上演的橋段嘛。”
“那你覺得二十一世紀應該發生什麼事情呢?”
“這個……”
“火星觀光旅行、汽車在天上飛、在太平洋底建造海底都市、成立世界聯邦……如何?”
涼子列舉了一堆過去科幻小說里常見的事例。
“說起來也是,小時候經常聽到‘空中飛車’之類的故事,現在可是很少聽說了。”
“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紀,性能大幅度提高的也只有監視攝像、手機和集束炸彈而已啦。喏!”
“怎麼了?”
“冰激淋,交換!”
“好吧好吧。”
窗外是煉獄般殘暑肆虐的世界,我卻在空調房裏和美女單獨相處,品嘗高級的雪糕。看起來簡直是天堂一樣的情景,實際上與其說“涼”,不如說是“寒”——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
不過,梅瓦特王國確實是個成問題的國家。
再怎麼說它也擁有價值三兆美金的稀有金屬,世界各國政府流下的垂涎集中起來,只怕足以形成一個人工湖了。
我把吃完雪糕的杯子扔進垃圾桶,隨口問道:
“那您是什麼時候開始注意梅瓦特王國的呢?”
“不是直接盯上梅瓦特王國的,是通過APC。”
“APC?”
“安格魯·太平洋集團,簡稱APC。”
這是個總部設在美國矽谷的巨型國際集團,資本金達五十億美元,年營業額七百五十億。以地下資源的開採、銷售、輸送,還有能源和土木建設等為經營內容。主要商品包括石油、煤炭、天然氣、鈾礦、鐵礦石、黃金、鑽石,當然還有稀有金屬。同時,也經營建設水利大壩、道路、發電站、輸送管道等工程。近年來,該集團與梅瓦特王國的關係顯著增強了。
“APC的活動範圍涉及環太平洋所有區域。主要網點有悉尼、新加坡、香港、雅加達、馬尼拉、聖地亞哥、孟買……”
“東京?”
“當然也有東京。哎,你怎麼想,泉田君?”
“可能是我的偏見吧,不過在我看來,這個集團周圍充滿了濃厚的權錢交易氣味啊。”
“才不是偏見呢。被APC收買的政治家遍佈四十多個國家,據說合起來有一萬人以上。還有……”
“還有?”
“有他們牽涉其中的政變、奪權事件,光二戰以來就有三十多起哦。”
“哦哦……”
不知多少年前,在東南亞的老撾,有一群老撾亡命之徒,與美國人聯手奪取政權。他們裝備有大量武器,眼看就要發動作戰之時被美國政府一網打盡,緊接着澳大利亞企業就在老撾發掘出了大規模的金礦。巨型的資源開發企業出動私兵引發政變的事情,無論在非洲、中東、東南亞的歷史上都不罕見。
“這麼說,三年前梅瓦特王國的政變也跟APC有關了?”
“這個嘛……”
涼子的眼眸閃現妖異的光芒——所謂午夜彩虹色,應該就是這樣的顏色吧?雖然充滿了邪惡的破壞慾望,卻像沐浴着月光的詛咒寶石一般熠熠生輝。聽說涼子最近高價賣出了一大筆某IT企業的股票,進行破壞活動的軍事經費大概是不會匱乏的。
作為IT企業股東的涼子既冷酷又毒辣。她好像擁有不屬於地球人的靈感,總能察覺到股票的最高價,一舉賣出,獲得巨萬利潤。在高價拋售躲到安全地帶之後,伴着股價暴跌這道佳肴,倒上一杯幸災樂禍的美酒,正是魔女的愛好。
“對那些相信股價會一直上升的白痴來說,今後還有更慘的教訓等着他們呢。哦呵呵呵,不如讓他們見識見識資本主義的殘酷之處,今後好在世界的夾縫中踏踏實實地度過餘生吧。”
我想說,哪裏是資本主義殘酷,根本是你更殘酷嘛!涼子則毫不在意地說:
“哎呀,你是說我操縱股價嗎?有上升必然有下落,有興盛必然有滅亡,那才是世界真理。巴比倫也滅亡了,羅馬也滅亡了,日本早晚也有這一天的哦!”
這話有點誇張吧,我隨便一說。
“哼,不教育小學生創造價值的樂趣,卻教他們體驗股票買賣遊戲的國家,衰退也是當然的嘛。”
“這麼說,您是在幫助國家衰退的同時從中漁利了?”
涼子可不會為這點諷刺所動。
“對呀,一箭雙鵰嘛。越是衰退中的國家,越是有機可乘呢。”
利用了這些機會之後又要怎麼樣——根本沒必要問這樣的問題,國家和權力就是魔女的玩具。
“哦呵呵,不用擔心,泉田君。如果我獲得了這個國家生殺予奪的全部權力,不管怎麼折騰也不會比現在的首相更差啦。”
這時候,敲門聲又響,貝塚聰美走進來:
“那個,警視,您說的東西已經做好了,我拿來了。”
“謝謝,呂芳春。那你先把今天的貼紙貼上吧。”
“好的。”
涼子沒有向我說明的意思,我也沒有多事的打算,只是默默地觀察。貝塚聰美走近牆上的日曆,右手在今天那一格里一按。我仔細一看,竟然貼了一個恐怖的骷髏貼紙。
“喂,貝塚君,這是……”
我忍不住問道,貝塚聰美向我展示手中約一寸厚的骷髏貼紙。
“我用電腦做出來的,從今天開始,直到王子殿下離開日本前的每一天都要貼一個。”
“都要貼……”
貝塚聰美是個相當優秀的警官,可是照這樣子下去,完全要變成魔女的小跟班了——恐怕已經被洗腦了。
“迦德嘉殿下嘛……”
纖長的手指翻過資料的書頁,我的上司又浮現出午夜彩虹般的微笑,
“如果他真能平安無事地離開日本的話,哦呵呵呵,什麼人會在暗中哭泣呢?”
窗外天色漸暗,一道閃電劃過。大氣狀態極其不穩定,雷雨好像就要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