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從昔至今的線索
直升機的破風聲在夜空中遠去了。
我無可奈何地聳聳肩,等待涼子的指示。涼子扔下了自動來複槍,用手指去繞蜘蛛怪吐出的絲,有皮筋那麼粗,不像絲而像細繩子了。然後她叫我說:
「泉田君,這個絲線啊……」
「怎麼了?」
「本來蜘蛛絲都是一根根細纖維(filament)組成的吧。而且,每一根纖維都具有堪與蜘蛛體重匹敵的彈性強度呢。你明白了吧?」
「嗯,也就是說,一根纖維就可以支持蜘蛛的全體重,甚至可能支持兩倍於體重的重量,是這樣嗎?」
由紀子調整了一下呼吸,抬頭仰望夜空。瑪麗安和露西安把貝雷塔藏在裙下,等候女主人的指示。總之,似乎全體平安無事。
「像這麼粗細的蜘蛛絲,大概有多少根纖維組成呢?」
「一千根左右吧?」
當然這只是我蒙的,幸好涼子並不深究。
「就假設是一千根吧。另一方面考慮那傢伙的體重,差不多有摔跤手那麼大的塊頭呢。以身體構造來說,可能比同樣大小的人類體重要輕。假設是五十公斤的話……」
涼子用指尖輕點下頜,「這樣,那蜘蛛吐出的絲就可以支撐五十噸的重量啦。」
儘管這是基於假設之上的假設得出的計算結果,還是相當有蓋然性和說服力的。荷重高達五十噸的絲線!吊住區區一個岸本應該是輕而易舉吧。
直到這時,我才終於想起,從飯店樓頂吊在半空外的年輕Career警官——還不能說全體平安無事呢。
「對了,還有岸本呢。不能就那麼掛着呀!」
「怎麼,想起來了?」
涼子說得口氣好像興趣缺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感興趣。對我來說,雖然不是多高興去做,但既然想起來了,也不能扔下他不管。
我走到頂樓花園的圍欄跟前,欄杆高度差不多到我腹部。如果推測得沒錯,纏在圍欄上的蜘蛛怪的絲是不會被岸本的體重墜斷的。
我兩手扶住欄杆向下看。街道上似乎已經聚起了人群,藉著街燈的光線可以看出,形形色色皮膚頭髮顏色各異的人都抬頭望着飯店牆壁指指點點的。再仔細一看壁面,有個東西掛
在那兒晃晃悠悠的——白白的雞蛋一樣的形狀,一個人左右的大小。
岸本還沒掉下去呢。我放心了,向走到我身邊的由紀子指出她部下的情形。
「哎呀,像個大結草蟲似的!」
連一向嚴肅的室町由紀子都覺得很有趣,我不由失笑。貼着高層飯店的牆壁,在夜風中盪鞦韆的白色大結草蟲——年輕的精英官員的履歷中,又添上了光輝的一筆。也不知道將來
這寶貴的經驗會派上什麼用場呢。
「這傢伙真是老不死啊。」
把我夾在中間,涼子站在跟由紀子相反的位置,嘖舌感嘆着。我也有同感,但說出口就是兩樣的話了:
「已經引起地面上的行人的注意了呢。」
「集萬眾矚目於一身,岸本也算名至實歸啦。做藝人的,只有受人注目才有存在的價值啊。」
「岸本又不是藝人啊。」
「差不多嘛。不過,他怎麼樣了,精神不?」
「完全沒有動作,可能都嚇癱了吧。」
「哎呀,真可憐喔。活着還有可能當上關東管區警察局長啊神奈川縣警本部長什麼的呢。」
「他還沒死啦……」
我心裏不由生出怨念,也只好去拉那銀光閃閃的絲線。還有點粘乎乎的,我也無可奈何。回頭半夜裏有這麼個OTAKU冤魂站在床邊,我的精神壓力可就太大了,還是把他救上來的好。
室町由紀子伸手來幫我。露西安和瑪麗安看涼子不反對,也來幫了一把。
跟三名美女一起幹活,作為男人我是很高興的。不幸目的是救岸本……真是有點徒勞空虛的感覺。
好不容易把他拉上屋頂,岸本對救命恩人也不謝一聲,直向涼子大呼小叫的:
「涼子大人,您怎麼能無情地拋棄我啊~~」
「我可沒想『無情地拋棄』你哦。」
「真、真的?」
「真的喲。你要是死更慘點就好了,我想。」
真是殘忍的打擊……我還以為岸本會悲憤過度悴然到地,想不到他胖嘟嘟的小身板上還纏着蜘蛛絲,竟然笑起來了:
「啊哈哈,我最喜歡涼子大人這種冷酷的樣子了。冰冷和甜美兼於一身,涼子大人真是像雪糕一樣的女人啊~~」
「那變成乾冰你試試怎麼樣?別煩我,一邊獃著去,去去!」
瑪麗安和露西安用戰利品軍刀切斷捲住岸本的蛛絲。涼子轉向我:
「接下來,在警察到來之前簡單總結一下吧,泉田君。」
「吉野內三人組是格利高里·加農二世的手下,蜘蛛怪的同夥。」
「這兩起都收拾掉了。那,你認為氣球男是一切的幕後主使嗎?」
光憑印象判斷一個人的行動是不對的吧,再說還有過了很多很多年才發現事情真相的例子呢。不過,要說格利高里·加農二世是完全憑自己的實力登上了荷里活之王的寶座,我感
覺不那麼可信——也沒準只是我沒有看人的眼力罷了。但是——
「我實在很難認為,那個人有本事憑自己的意志隨意驅遣別的人。」
「這樣答案就只有一個了哦。氣球男既不是天才製作人也不是什麼荷里活之王,只是在人前裝裝樣子罷了。」
「您是說有人在他背後操縱實權嗎?」
「正是如此,我的侍從長。」
嗯哼。我反覆思考着,格利高里·加農二世既不是天才也沒有鐵腕,只是什麼人的傀儡——涼子這種假說是有說服力的,至少對我有效。我感覺到的格利高里二世身上的空虛感,
用涼子所說的「氣球」來形容一點都沒錯。一旦破滅,什麼都剩不下……
可是,這樣想就會產生別的疑問,而且不只一個。
「第一個疑問,到底是什麼人躲在格利高里二世的陰影里?」
「這還不清楚呢。」
「那麼第二個問題,他為什麼要藏在幕後呢?」
「換句話說,他為什麼不出現在人前,為什麼要把名聲和社會地位借給他人,自己小心地躲在影子裏呢?這是……」
涼子跟我同時說:「因為有不能出現在人前的原因!」
兩個人異口同聲,引來十步以外的由紀子奇異的目光,岸本莫名其妙地笑起來,瑪麗安和露西安則小聲交談着。
「那麼,具體是什麼原因呢?」
「這個嘛……比如說,長了一副土星人一樣的臉?」
「我認為不是。」
「你可以斷言嗎?」
「就這點而言我還是有些自信的。」
一邊斷然肯定,我心裏一邊祈禱着。就算真有土星人存在,拜託也不要一高興就跑來地球搗亂好不好!
涼亭的一角傳來人生和腳步聲。看來警察終於該出場了——來的是頭戴牛仔帽、身穿制服的皇家騎警。
室町由紀子轉向我和涼子,表情非常認真嚴肅,連姿勢都端正起來。
出於不祥的預感,我剛想制止,由紀子已經深深低下頭道歉了: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你們也被連累了。我沒想到吉野內和加戶他們會到溫哥華來。」
我無語仰天……不用說,由紀子是比涼子的良心多一萬倍的正常人類,但這種時候可沒什麼必要謝罪。事件的整體面目還沒看出端倪,再說這裏還有個專門抓人把柄的專家哪。
「是嗎,你終於明白了吧,你給別人添了多少麻煩。現在道歉也都晚啦。不過,既然你這麼悔過,以後就努力變得討人喜歡一點吧。哦呵呵呵!」
涼子滿足地放聲大笑。即使是由紀子也好像被她惹惱的樣子,涼子還不知反省。我實在很懷疑,接下來兩人如果在樓頂花園展開決鬥的話,我自己到底能派上多大用場。
我趕緊插嘴勸說由紀子,打消她跟涼子鬥嘴互相激發的可能。
「請不要像藥師寺警視看齊。她的運動能力根本就不是哺乳類動物應該有的。」
室町由紀子愣住了,似乎被我的比喻嚇了一跳。一隻纖纖玉手橫空伸過來,在我頭上敲了個「栗鑿」。
「難道我是爬蟲類嗎?喂!」
「對不起,我說錯了。我是想說,像超人一樣的啊……」
「廢話多!你可別想蒙我。回頭生孩子再生一個蛋出來,那時候你可別後悔!」
為什麼我要後悔呢……?我正摸不着頭腦,卻看見由紀子瞥了我一眼。這時候,有個男人向涼子走過來,跟我們打了個招呼。
是皇家騎警的吳警部,帶着一副最愛的棒球隊出乎意料地逆轉落敗的表情:
「真可惜,不能向各位道一聲『goodevening』了。真希望到『goodnight』之前能了結這件事啊。」
吳警部一開口就是這番話,同時無奈地輕輕攤開手。五分鐘左右以後,蜘蛛怪的犧牲者、不幸的被害人被運出去了。今天晚上對驗屍官們來說,可是一個繁忙而傷腦筋的夜晚了。
我聽到嘆息聲。室町由紀子被我盯着,白皙的臉上浮現苦笑的表情。
「有太多不明白的問題了——那蜘蛛怪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現在還不清楚。不過這麼看來,至少把吉野內他們抓住就好了。」
那時候涼子的判斷應該沒錯。就結果來說,吉野內他們也好蜘蛛怪也好,全都逃得一乾二淨。
由紀子對我的話點頭肯定:
「吉野內他們殺害那兩名日本人的事情,是真的嗎?」
「現在還沒有任何物證。只能先以其他的事情逮捕,在拘留期間的審問中想辦法得到招供吧。」
由紀子微微調整了一下眼鏡的位置:
「那,這件事跟駐溫哥華總領事館沒有關係吧?」
一想到高山總領事可怕的內衣show,我不由得有點遺憾地說:
「殺人事件與他們無關。我想他們可能會涉足秘密的迷幻劑、色情派對之類的,但這些問題有治外法權的壁壘,加拿大的法律不能制裁高山總領事他們。」
「即使如此,那篇報道一出來,他們也要受到某種程度的懲戒吧?」
由紀子輕輕搖着頭說。這次輪到我苦笑了。
井尾育子和西崎陽平大概是被吉野內他們殺害的。關於兩人的遺體,加拿大方面保管責任的期間早就過了。按說應該把遺體——或者說是遺骨送還日本,由死者家屬引渡領取。但
是這兩人的家屬始終沒有出現。加拿大方面肯定希望早點把遺體送歸日本,消災解厄吧。就算溫哥華總領事館在一切問題上都不合作,日本籍國民的遺體也不能總放在加拿大。再
說,遺體送還日本的費用應該誰承擔呢?
涼子跟吳警部一邊說話一邊走了過來。由紀子和我,還有岸本,都被涼子的話音吸引住,側耳細聽:
「黑蜘蛛島的地下應該還有好幾百具跟那個一樣變成木乃伊的屍體吧。犧牲者大概都是偷渡者、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離家出走的人、失業者……這樣的人吧。」
吳警部慢悠悠地開口了,其實憋了一肚子的話:
「我聽說過很多關於黑蜘蛛島的傳聞。就島的主人是億萬富翁這一點,就有各種各樣的說法。聽說格利高里·加農二世把荷里活的女演員、拉斯維加斯的表演女郎等等,都集中在
島上,『九棋廄林』。據說還有迷幻劑和性虐待、真實的血拚廝殺什麼的……」
「九棋廄林」是什麼?這段奇妙的話一停止,涼子就解釋說:
「是『酒池肉林』啦,『九棋廄林』」
原來如此,吳警部說的是本來的中文發音嗎……
涼子諷刺似的質問吳警部:
「那,既然有這麼多懷疑,為什麼不上島搜查呢?」
「格利高里·加農二世不是加拿大人,而是美國國籍啊,而且還是現任總統的有力支持者。沒有被害者出面控訴,我們不能進行搜查。」
「為什麼沒有被害者控訴?」
「唉,大概都是用金錢解決了吧。」
——還有壓力,甚至恐嚇吧。格利高里二世是媒體巨頭,大多數電視和報紙都會受他指使。
「也就是說,不管黑蜘蛛島發生什麼,加拿大警方一概不知,是這樣吧?」
吳警部微微一笑。那是一種歐美小說家會用「佛像般的笑容」來形容的微笑,深不見底。
「抱歉對此我不能說明,因為我不能代表加拿大警方啊。這件事涉及高度敏感的政治判斷,即使一定要我說明什麼,也恕難從命。我只能說,只要沒有上級的命令,就不能踏足黑
蜘蛛島。」
這位讓人吃不透的警部,似乎也沒有主動向上級提起申請的打算。
吳警部以目光行了個禮,轉身回去指揮部下了。涼子似乎有所期待似的獨自頷首。我悄聲問上司:
「您想潛入黑蜘蛛島嗎?」
「當然!」
「這是誘餌啊。蜘蛛怪也好,吉野內他們也好,舉止行動都太過囂張明顯了。輕舉妄動潛入島上的話,那才真掉進蜘蛛絲陷阱里了呢。」
「所以才一定要潛入島上嘛!不管會不會變成蜘蛛的獵物,黑蜘蛛島上肯定已經殺害了很多無辜的人啊。一定要給他們報仇才行!」
這要是真心話,聽起來倒是堂而皇哉。我忍不住發表了無禮的感想:
「哎呀,想不到您竟是奉行勸善懲惡的人啊!」
「說『勸善懲惡』可有點不對哦。」
「怎麼不對?」
「我才不勸什麼善呢。我只對『懲惡』有興趣!」
昂然挺胸發出挑戰宣言的涼子,儼然一副荷里活之王不在話下的樣子,充滿了霸氣和銳氣之美。在隨隨便便被感動之前,我還是先踏入了常識的世界:
「那,對您來說什麼是『惡』?」
「那還用說嗎。不合我的心意的,全都是『惡』!」
這應該叫獨裁者還是專制君主呢。由紀子掃視涼子,保持着沉默。
「總之,我要去黑蜘蛛島。誰有異議就趕快說!」
與其說我「沒有異議」,其實是我知道,說了也沒用。
不過,在潛入黑蜘蛛島前,今夜似乎還有必要去一趟皇家騎警的辦公室。
這是到溫哥華的第三天早上。今天晚上,在下就要陪同女王陛下潛入黑蜘蛛島了。昨天晚上經歷了蜘蛛怪那一戰,看樣子今夜就要大開殺戒了,有很多需要準備的。
我打電話叫出岸本明,在走廊里跟他見面。有件事始終讓人惦記着——昨天晚上,看到窗外的蜘蛛怪的時候,岸本不是說了什麼嗎——對,他失口說出「轉身之間的巨大蜘蛛」。
他所知道的一定不簡單。
「你是不是知道『轉身之間的巨大蟑螂』這個電影?」
「知、知道啊。『轉身之間的巨大蟑螂』,原名『THEENORMOUSCOCKROACHATYOURBACK』,荷里活怪奇電影的傑作嘛。」
我並不覺得那是什麼傑作,不過岸本竟然連原名都曉得,真是博學多才,不愧是OTAKU中的OTAKU(OtakuofOtakus)。
「一般來講會翻譯成『背後的』,翻譯成『轉身之間的』,就看得出連譯名都下過功夫了。最近的電影進口公司就缺乏這種精神,總是把英文字母的題目直接打成片假名。跟先人
的努力比起來真是羞恥啊,真希望他們能醍醐灌頂、好好反省一下。」
岸本意氣難平,OTAKUTIC的義憤之火熊熊燃燒着。
「這點我倒是也同意。不過不說這些,你知道『轉身之間的巨大蟑螂』這部電影的製作人是誰嗎?」
「啊,太可惜了……」
岸本看着我的眼睛裏似乎要湧出激動的熱淚了,「這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呢!是格利高里·加農一世,怪奇電影界的拿破崙,一生不為俗世所容,懷才不遇的大天才啊!」
真是贊到天上去了。已故之人聽見這番話,想必也會喜極而泣吧。
「你能弄到那位大天才製作的電影『怪奇蜘蛛女』嗎?就怕早就變成廢盤了……」
我並沒抱多大期望,岸本卻立刻點頭答應了:
「這個簡單哦!」
「啊,真的能弄到?」
「不要小看OTAKU的人脈網絡啊!」
岸本挺起肚子——本意應該是驕傲地挺胸抬頭吧。就這件事而言,岸本確實有自傲的資格。我一直管他叫「緊身衣戰士愛好癖」,簡稱「緊身癖」。這一來他可不僅是「緊身癖」
,堪稱「緊身癖大王」嘛。
「那拜託你一定要弄來。要花多長時間呢?」
「今天中午之前就行啦。」
「拜託了哦,我請你吃午飯。」
岸本奇異地傻了一樣盯着我。
「Non-Career請Career吃飯,會造成供應問題啊。啊不不,不用考慮那麼多,謝謝你啦!」
對了,這傢伙可是討厭的Career官僚哪。我一邊想着這裏面的敵我關係,離開岸本到涼子的套房去覲見。兩位侍女都不在。我告訴涼子岸本的事情,又問她兩位侍女去哪了,涼子
卻沒有回答。她從抽屜里拿出撲克牌,打算玩牌消磨時間。
「我以為您要打橋牌呢。」
「開玩笑,幹嘛要為遊戲費腦筋。光為了搜查就足夠了。」
「那倒也是哦。」
「玩點靠運氣和裝腔作勢能決定勝負的遊戲就行了。打牌吧,打牌!」
「好吧。不過要不要賭點什麼?」
「什麼都不賭就不好玩了。這樣吧,我贏了就聽我的命令,你輸了你就全都得遵守,可以吧?」
「……?請等一下。」
「怎麼了?」
「難道不用確認一下『我贏了要怎麼樣』嗎?」
涼子一邊用華麗的手法洗牌切牌,一邊不屑一顧地回答:
「沒必要啦。我肯定會贏的嘛!」
「那可不一定吧。」
「我說一定就一定。我比你運氣好,又比你會虛張聲勢。」
這下我可理屈詞窮了,涼子說得一點也沒錯。但是,要是這樣的話,從一開始玩牌就沒有意義嘛。涼子本來就別有用心,為了打掩護才提議玩牌的。
「還是不要玩了吧。」
「什麼嘛,我都發好牌了呀!」
面對上司不滿的詰問,我誠實相告,這樣玩牌沒意義。明明是理性的解釋,上司卻更為不滿了:
「我說你呀,人有時候就應該明知失敗也去迎接挑戰嘛!」
「有時候確實是。但現在並不是那種時候呀。」
「那什麼時候是?哪天?何日何時何分何秒?」
喂喂,小學生耍賴啊。
我實在無可奈何的時候,有人敲門了——瑪麗安和露西安回來了,手裏還分別拎着一個大布袋。她們向涼子報告了幾句,涼子應答之後又做了什麼指示。
涼子下達的指示十有八九都是違法的內容。她毫不遮掩地當著我對面下命令,是欺負我不懂法語吧。可是,瑪麗安和露西安時常看看我微微一笑,似乎她們倆都把我當成主人的同
黨。同黨倒也罷了,變成「共犯」可就不好了哦。
就在這功夫,岸本滿面春風得意洋洋地來了,對起身開門的我誇耀着:
「『怪奇蜘蛛女』的錄像帶,我弄到了喲!」
「哦,弄到了呀。」
「但我個人不認為『怪奇蜘蛛女』是格利高里一世最好的傑作。還是『悲哀的蚊子男』更好一些——最後那個鏡頭,他被信賴的女子背叛,掉進殺蟲劑池子裏溺死的場面,真是讓
人熱淚盈眶啊。要不要我把那部錄像也找來?」
OTAKU的世界太深邃了,還是盡量不要接近的好吧……我正想着,涼子從室內叫道:
「哎呀,岸本,錄像拿來了?那就進來吧。」
岸本立刻搖着看不見的尾巴湊近涼子:
「怎麼樣,涼子大人,我還能派上用場吧?」
「你派不上用場就不用活啦。喂,趕緊把錄像放好!」
我打電話叫室町由紀子也來看錄像,她很快就過來了。涼子只抱怨了一句「誰叫你來了」,倒也沒再發難。
開始放電影了。要不是為了這次的案件,我大概一輩子也不會去看C級恐怖電影。
片名打出來的時候,我越想越不對味……我們明明都是警視廳第一線的犯罪搜查幹警,這時候到底算幹什麼嘛,真是的。
但是,看到簡樸的黑白畫面的時候,我也產生一種感覺:雖然談不上喜歡,卻也不能徹底否定這部電影。
片子明顯沒花什麼製作費,別說CG了,特效也拍得很簡陋。但是故事情節中頗能看出苦心,演員雖然沒名氣,演技倒也不錯。
大概是二戰結束后十年左右的時候吧,也看不出來地點是溫哥華還是西雅圖,反正是太平洋岸西北部的港口城市郊外,有一所刑事醫療院。也不清楚是加拿大還是美國政府派出的
,總之是一些人權調查委員到醫療院訪問調查。十年前,有個精神失常后殺了全家的女子被收容在這裏。由於發現了種種疑點,偵察又重新開始了,根據調查結果,她甚至有可能
會被釋放。
調查委員是一個剛上年紀的男子和另一名青年男子——扮演這位上年紀的調查員的,正是格利高里·加農一世本人。
大概是為了節省男演員出鏡的費用吧……這麼一想,不由覺得,他也真夠小氣的。
接下來,那位女子穿着精神病院限制行動的特殊衣服,出現在調查員面前。扮演這個女子的就是多米尼克·H·雪野的祖母。雖然髮型打扮都很老式,但祖孫兩人的面容真是一模一
樣。按順序當然是先有的祖母,不過這也真是隔代遺傳的極端例子了。不知道打出的是藝名還是本名,多米尼克的祖母叫「布蘭達·S·豪爾德」(Branda·S·Howard)。
布蘭達扮演的女子對調查員的問題一概不答,因此年長的委員德普斯給她實施催眠術,讓她回答。這裏的情節本來可能應該多展開一點,可是好像有時間上的限制,也沒有辦法了。
畫面出現布蘭達扮演的女子告白回憶的鏡頭。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末期,納粹德國已經投降,日本投降也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海岸邊密密叢生的松樹和杉樹,近得幾乎能接觸到海水。岸上建着一座哥德式的雄偉建築,靠向戰地輸送物資獲得巨富的成金一家人剛剛移居到這所房子裏。這一家子有父母兩人
,三個小孩,父親方面的祖父母,再加上秘書、侍女、廚師、司機等等,一共十五個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房間。房子的地下室是封鎖的,不能進入。
最小的孩子是名叫瑪尼的十二歲少女,在房子附近探險的時候,遇上一個原著民印第安人老太太。老太太告訴瑪尼,瑪尼一家住的屋子是強行買下了原著民祈禱的場地、毀壞了原
來的墓地建成的,他們最好在沒有禍事發生的時候趕快離開——到這裏為止,都是恐怖電影常見的橋段。
畫面上時常故意映出黑色的蜘蛛影子,大概是導演為了烘托恐怖氣氛故意為之。
一天晚上,瑪尼從床上醒來,發現椅子座墊上有個從來沒見過的巨大黑蜘蛛,嚇得尖聲驚叫。然後蜘蛛就往隔壁房間爬去,消失不見了。睡在隔壁的姐姐說沒看見什麼蜘蛛,一定
是瑪尼做了惡夢等等。
次日,瑪尼暗中觀察姐姐,發現姐姐指尖似乎會發出銀色的細絲,從空中抓蟲子,吃得津津有味。
漸漸的,瑪尼全家似乎都被蜘蛛攝取了。晚餐的時候,端上來的盤子裏竟盛着成千上百的蟲子,父母都用手抓着蟲子狼吞虎咽。本來只砌築在二樓一個房間裏的蜘蛛巢穴,漸漸布
滿了整個二樓,甚至快要佔領到一樓了。
終於,除了瑪尼以外的所有人都懸在蜘蛛絲上睡覺,外表也在一點一點的變化。孤立無援的瑪尼逃到地下室里,從地下室古老的通道跑到一個房間,房間裏密密地堆滿了成山的木
乃伊。環視房間,窗外有不知多少的巨大蜘蛛……瑪尼又遇到了印第安老太太,按照她教的辦法,在房子裏放了一把火,燒死了變成蜘蛛的全家人。
……到這裏,回憶場面結束了。穿着精神病人的拘束衣的女子,就是成年後的瑪尼。調查員德普斯冷笑着,拿出十年前的報道給同事們看——瑪尼全家所有人都是被來複槍射殺的
,瑪尼自己陷入了蜘蛛的幻想,是個精神失常的瘋子……
猛然間,瑪尼的拘束衣被撕裂了,她一下子站了起來,從後頸到背上的皮膚突然裂開,伸出一兩隻蜘蛛腳——瑪尼站着向德普斯放聲狂笑:
「這樣你還不相信嗎?」
德普斯被蜘蛛絲纏住,身體不能動彈,恐怖地慘叫着。長長的蜘蛛口器刺入他大張的口裏,吸取他的血和體液。德普斯漸漸變得乾癟下去……
終於,武裝的警察趕到了,向已經被蜘蛛絲完全佔領的刑事醫療所發起進攻。在火焰噴射器的襲擊下,瑪尼變成的蜘蛛怪死在熊熊火光之中。
終於結束了。但是,就在蜘蛛怪死掉之前,她的腹部爬出幾十隻小蜘蛛,接着火焰升騰的氣流飛走了。
各位善良的市民,一定要小心啊。恐怖的蜘蛛怪,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出現,襲擊你的全家……!
「爛作品哪。」
電影剛一結束,涼子立刻酷評說,「既沒有科學性又沒有合理性,買票看電影的觀眾都不會相信啦。」
真有具有科學性和合理性的怪奇電影么?再說,涼子評論什麼合理性不合理性的,簡直要遭天遣啊。
「這是東西冷戰時期的電影,蜘蛛怪說不定是暗喻communist吧。」
——什麼時候都一本正經的由紀子分析說。
「不過,如果這愚蠢的C等恐怖電影其實是記錄片呢?」
涼子突然說出意想不到的話,由紀子瞪着宿敵,一副受夠了的樣子:
「你這話才蠢呢……你不是認真的吧?」
「我昨天親身面對蜘蛛怪,這可不是愚蠢的事情哦。再說,岸本在旁邊呢,他可以證明那都是事實哦。」
岸本立刻無上光榮地點頭:
「那真是難得的體驗,會變成今後的人生中重要的精神食糧啊。」
「什麼精神食糧,就你那體驗,光丟臉還差不多!」
涼子才不給他留半點面子。
「不過,你見到那女主角的容貌了吧,泉田君。是不是跟多米尼克·H·雪野一模一樣?」
「是的。」
「那麼,你不覺得那兩個人其實是同一個人嗎?」
理論飛躍也要有個度吧……我不得不提出異議:
「只是相象罷了,雖然確實非常像,但人家是祖孫倆嘛。」
「祖孫兩人還有連痣的位置都遺傳的嗎?岸本,你把帶子倒回去一點。」
「是是是。」
受了涼子之命的岸本點頭哈腰高高興興地操作遙控,一直倒帶到布蘭達·S·豪爾德的臉部鏡頭,在最大幅畫面的時候定格了。她右眉的旁邊,清清楚楚有一顆痣。
「看,是同一個地方吧!」
的確,可我怎麼也沒注意到人家臉上痣的位置。涼子下結論道:
「這下可清楚了,什麼祖母孫女都是騙人的。兩個人就是同一個人物!」
「可是,這電影都有五十年以上了,是很久以前了啊。就算布蘭達·S·豪爾德還活着,現在至少也都七十多歲了,再怎麼化妝、美容整形都整不回來的吧。」
「如果這個女人不能把幾十甚至上百年的年齡去掉的話,她也不會老出現在人前吧?你不覺得就是為了隱藏她的存在,才需要一個加農那樣的傀儡嗎?」
我剛想反駁又作罷了,並不意味着是我理屈詞窮——藥師寺涼子是最會下獨斷和偏見的女人,而且一定會按自己的想法付諸行動。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很可怕,但這三點卻是成為天
才的必備條件。
「所以我要潛入黑蜘蛛島,揭穿那女人的真實面目,解開一切謎團!」
「……」
「好,決定了。現在開始就管多米尼克·H·雪野叫蜘蛛女吧!」
「要是英語,就應該叫SpiderWoman了呢。」
岸本多嘴多舌地說,不知道為什麼還一副陶然的樣子眯起眼睛:
「一定可以拍成優秀的電影啊!就叫『決戰!黑蜘蛛島』……不,還是『蜘蛛女VS雪糕女』更好些……」
「誰是雪糕女啊?說誰呢?!」
「啊痛,好痛……對不『喜』,不要扯臉啊……」
涼子用力把岸本左右腮幫子往兩本撕扯,見此情景室町由紀子直瞪她,卻也沒有制止的意思。桌子上有份報紙,片斷地報道了昨晚的奇怪事件,報道配的飯店照片也很小,看來媒
體還不能把握事態狀況,不肯詳細開展呢。由紀子輕聲對我說:
「泉田警部補,涼子無論如何也會去那個島嗎?」
「嗯,肯定會去的。看來我也非去不可了。」
「到底為什麼啊?」
「那個女人要做的事情,哪有個個都能講出正當理由的。她就是想潛進黑蜘蛛島攪個天翻地覆,為了實現這種慾望,什麼借口都找得出來。」
「你知道這樣還跟她一起去?」
「是、是啊……」
「為什麼?忠誠心?義務感?責任感?使命感?」
全都不是。我也不很清楚為什麼,但對我來說這似乎是天經地義自然而然的事情。勉強要說的話,也有一定的好奇心驅使,但並不是全部。
「不,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不過我覺得我不去會後悔的。」
「你不怕去了也後悔嗎?」
「去了的話……到時候再反省吧。」
「我說的可能不對你別介意,不過你這麼想可成問題。」
「真抱歉。不過藥師寺警視確信黑蜘蛛島還有蜘蛛怪的同黨,還有犧牲者的屍體堆積如山。」
「這個問題好像變成既成事實了,不過畢竟既沒有物證也沒有證言吧?」
一向不都這樣么,又不是只有這次。
「請不用擔心,情形真的不妙的話,我會負責制止藥師寺警視的。」
我盡量毅然決然地跟由紀子打了保票。具體步驟怎麼辦還根本沒考慮到,真要追問起來我也答不上來,但由紀子盯着我,還是放心似的嘆了口氣,雙手交叉起來。她似乎也覺得多
勸無用,順其自然了吧。還是另有其他的理由呢?
似乎是后一種情況——由紀子說:
「明白了,我也去。必須有人監視着涼子。」
起居室一角,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我走過去接了電話——我竟然也能用英語對話起來,還是費勁集中了精神的。涼子和由紀子,還有兩位侍女都看着我跟電話那頭對話,卻都沒有
什麼表情。
我放下電話箱涼子報告:
「是吳警部打來的。」
「有什麼進展了嗎?」
「不是這樣的。皇家騎警收到一封匿名信,裏面有十萬美元的支票……」
我觀察上司的表情,涼子卻興緻缺缺地不置可否。
「信封里好像還有條留言,說是兩個日本人的喪葬費用,還有給飯店屋頂庭院上被殺的清潔工的家人的。」
「真是奇怪的人啊。」——這是由紀子說的,涼子則不屑地說:
「我不是說了嘛,我對『勸善』沒有興趣。誰那麼博愛願意幹什麼幹什麼好了。為了今天夜裏,還有很多要準備的呢。再楞着我就不帶你了哦!」
「屬下謹遵命隨行。」我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