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紅館的秘密
Ⅰ
既然有格利高里·加農二世,自然也得有格利高里·加農一世了。那個人就是二世的祖父,二十世紀中期在荷里活當電影製作人。也就是說他不光名字,連職業也是孫子的榜樣。
但他並沒有孫子那麼成功,如果說他孫子二世是荷里活帝王的話,他最多只有小領土主那種程度的功績。他製作的電影大概有三十部,評價大抵是:「B-的十部,C等十部,D等十部」。列舉其主要作品題名:《恐怖的螳螂男》、《從地獄來的食人蟻軍團》、《悲哀的蚊子男》、《蛾子男和蝴蝶女》、《怪奇蜘蛛女》、《蜘蛛女的復仇》、《夜霧中的殺人蜂》、《迎面而來的巨大蟑螂》……
這人似乎很喜歡昆蟲的樣子,雖然嚴格來說蜘蛛不算昆蟲,不過也是差不多的東西。
「一世終生的最大志願就是把弗蘭茲·卡夫卡的《變形記》拍成電影。」
「那倒夠徹底的。那是一個人變形成大蟲子的故事,對吧。」
「卡夫卡也真夠可以的。不過不是現實就好啦。」
以上對話是涼子跟我在連接洋館玄關大廳直到餐廳的走廊上一邊走一邊說的。走廊長有三十米以上,左右牆壁都裝飾着老照片和電影海報,便是所謂美術長廊的樣子。
有一副巨大的照片嵌在相框裏,照片上一個肥胖的白髮老人,抱着一個幼兒衝著鏡頭微笑着。這老人就是加農一世,幼兒則是二世——這副照片大概叫「加農家的過去和未來」吧。不過,拍照片的當時是「現在」啦。
多米尼克·H·雪野向我們解釋說:
「一世沒有兒子,是他的女兒,也就是二世的母親繼承了加農家。」
「這家也值得繼承嗎?」
涼子的問題實在是無禮失當,我小心翼翼地觀察,多米尼克還是一副職業性的微笑。
「是啊,一方面他們的家族譜系可以上溯到獨立戰爭時期,資產也相當豐厚,堪稱富豪。」
現在要在「富豪」上加一個「大」字了——不,是「巨大」二字。孫子的成功,讓祖父也非常滿足吧。還是說直到現在,他還為不曾把《變形記》拍成電影耿耿於懷呢?
「一世作為電影製作人很受歡迎嗎,雪野小姐?」
「他生前並沒有很大的名氣,死後卻獲得一部分人宗教崇拜似的推崇,還有人稱他為『不遇的天才』——而且是日本的電影評論家呢。」
「想必是故意把不行的電影讚不絕口來嘩眾取寵的無能評論家吧。」
涼子冷笑着。
「這點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不過畢竟獲得了外國人善意的評價,一世也會很高興吧。我聽說他有個口頭禪,常常說『文字有國界,影像無國界』呢!」
多米尼克·H·雪野的應對真是無懈可擊滴水不漏,真希望我的上司也多少學習一點哪。涼子語言上的差池總是跟才能一樣豐富,部下也只好到處跟着倒霉。
「一世很喜歡昆蟲嗎?」
「那倒不一定。他也有《大都市的獸人》和《吸血仙人掌男》這樣的作品。」
我不禁對社會給一世作品的評價產生質疑,只怕正確的評價應該是「三十部D級作品」吧。
涼子突然駐足,敲打大理石地面的高跟鞋聲戛然而止,充滿銳氣的視線像銀色的匕首一樣刺向牆面的某一點。我也追隨着她的視線。
那裏貼着一張電影海報。雖然也有鑲框,卻反而突出強調了海報粗糙卻很賣弄的本色。題目是《怪奇蜘蛛女》,背景一色通紅,中央是漆黑的蜘蛛的影子,在它的左下方,是面帶恐怖和厭惡的表情,慘叫的女主角。涼子的視線盯在她的容貌上。
多米尼克·H·雪野做出完美的模範笑容:
「吃了一驚嗎?是的,那個女主角跟我長得很像。也是應該的,她是我的祖母。」
的確非常相象。拋開色彩處理的成分的話,簡直就是活生生的翻版。
從影片本身的名字看來,想必是C級或者D級的。不過《蜘蛛女的復仇》這部作品聽上去是它的續篇,既然能拍續篇,想必也有一定的歡迎者。多米尼克祖母的演技似乎可見一斑,不過想必還是賣不出DVD的吧。
在多米尼克的催促下,我跟涼子離開這賣弄的走廊。餐廳比小學教室還大,中央擺着一張足夠二十人坐下的橡木餐桌。
荷里活的帝王提供的午飯會是什麼東西呢?雖然很好奇,但說實話敬而遠之的心理更佔上風。也不知道是路易十四風格的滿漢全席呢,還是豪奢炫耀的宮廷料理?或者是大量使用昆蟲、爬蟲、兩棲類材料的怪異噁心大餐?希望都不是。我只是非常保守的普通小市民,不求什麼稀奇的山珍海味。
所以看到桌子上的東西的時候,我內心裏大大的鬆了一口氣。我看到了配有肉球的意大利麵條、肉醬蔬菜通心粉、臘腸和沾滿醬料的沙拉。看來只是常識性的一般菜肴,總不至於在裏面下了什麼毒吧。
跟格利高里二世一起在餐桌旁就坐的都是相關人士,有除了多米尼克以外的其他秘書、經濟人、電影公司和遊戲公司的負責人、導演、CG技術人員等等。雖然一一向我們做了介紹,似乎沒有什麼值得留在記憶里的人物。
很快開始用餐,我把意大利麵條送到嘴裏——口中突然充滿的這東西……
簡直可以使用」吱吱扭扭「這種古老的擬聲詞,那種讓人噁心的異常柔軟的感觸充滿口腔,在舌頭和臉頰內側蔓延着。
我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往周圍看看同席的其他人。只見涼子冷冷地看着意大利麵條堆起來的噁心的山,連叉子都不拿;而其他的人呢,格利高里二世已經不可思議地迅速空了半個盤子,別的人也都平平靜靜地動着叉子。我又不能吐出來,好不容易才把口裏異樣的物體咽下去。涼子成心似的地悄悄跟我說:
「在加拿大不能吃意大利麵,絕對不符合日本人的食感,連導遊書籍上都這麼寫的啦!」
「我又沒讀過……」
加拿大做菜難道沒有「煮過頭」一說嗎?的確,這地方簡直像地上的天國一樣,風景優美、物產豐富,民風淳厚,政治又是模範的民主主義,外交政策穩健,文化多元,治安良好,又能看到全聯盟的棒球……卻偏偏做不出好吃的意大利麵。
我很想用茶漱漱口,飲料卻只備了可樂。沒別的辦法,我正伸手去拿的時候,不承想荷里活的帝王竟親自下問:
「日本人都不穿和服的嗎?」
我謹慎地應答道:「哪怕氣溫三十五度、濕度百分之九十的時候都穿西裝打領帶呢。」
荷里活的帝王不以為然地動了動粗大而稀疏的眉毛:
「這是為什麼嘛。」
這個問題很理所當然,卻沒有理所當然的解答。在我考慮回答的時候,我聰敏的上司已經說了:
「現在的日本人很少有適合和服的體型了。不合適的和服怎麼穿也不會好看的。」
聽到這話,同坐的相關人士好幾個都停下了叉子。荷里活之王的叉子上還卷着大量的意麵,嘴裏滿得兩頰突出。他穿得不倫不類的浴衣上,寫着「暖衣飽食」四個字。
儘管已經把龐大體積的一堆意麵從食道送進了胃裏,格利高里二世還沒有停住嘴巴的動作。他泛着油光的嘴唇開啟,出聲問道:
「怎麼樣,Miss藥師寺,要不要跟我簽約,在荷里活出道啊?」
「NO。」——涼子只用一句話就粉碎了荷里活帝王的邀請。
「我怎麼會演那種演被怪物捉去、乖乖等着被男人救出來的無聊角色呢?本來,我表演另外一個高貴、優雅、華麗而且充滿魅力的角色已經很夠忙的了。」
「什麼角色?」
「藥師寺涼子。」
「……那不就是你自己嗎?」
「是啊。」涼子平然肯定,「像我這樣富有知性的女性,自然會有意識地表現出自己最理想的狀態和角色,所以不需要在攝像機前故作演技啦。」
荷里活的帝王沉默了。如果他問我的話,我一定會告訴他:「才不是呢,她只是隨心所欲、任着自己的性子行動而已。」
他一直保持着沉默,於是我提了一個萬國共通的「死板警察」式的問題:
「加農先生,你認識育子·井尾和陽平·西崎這一對非正常死亡的日本男女嗎?」
「我知道。」他立刻回答。
我早就猜到他會立刻回答,答案卻猜反了——我預想他一定會說「不知道啊」。
「荷里活之王」用餐巾紙擦擦嘴,流露出輕蔑的意思:
「那個女人夢想當演員;男人么,是她的情人。兩個人分別想當年入千萬的荷里活女演員和女演員的經紀人呢。」
「您為什麼這麼認為?」
大概出於意料之外,我的愚蠢問題敗了荷里活之王的興緻。格利高里二世空洞的水藍色眼睛充滿虛無的光,擺動着嬰兒般粉紅的手上下敲打桌子:
「為什麼這麼認為?!……唉,你畢竟不是心靈感應的魔術師嘛。為什麼這麼認為——當然是因為他們自己親口說的啊!」
他笑着嘲諷着——我感到不快起來。儘管我對西崎陽平、井尾育子這樣的人也沒什麼好感,但格利高里二世的言行還是讓我不太舒服。
「容貌也只是一般,既沒有演技又不是能歌善舞,連馬都不會騎。就憑這樣也想當巨星?」
「哎呀,日本就是這樣的嘛,你不知道?」
涼子冷笑。同席的格利高里二世的附庸們都一副驚呆了的樣子,盯住這個遙遠東方到來的出口不遜的美女。就以她一句話斷然回絕了荷里活之王的邀請來說,即使這年輕女子美貌至極,似乎還是腦袋有點不太正常的樣子。
格利高里二世從大玻璃杯里喝了兩口可樂,突然又對我說:
「你要不要當我的保鏢?」
我過了好半天才能眨過眼來。這位荷里活之王似乎有收集人才的癖好……不,可能只是要把我拉到他的陣營里,然後再圖謀在涼子身上下手吧。
「我給你超過現在三倍以上的工資,怎麼樣?」
「我值這個價嗎?」
聽我這一問,半天以來多米尼克第一次開口說話:
「值得啊。吉野內他們還得到了差不多少的酬勞呢。」
以前多少次,我成為警衛的職業前途都受到蠻橫上司的妨礙阻撓。但是,這次是我自己說明了自己的意思:
「多謝您的好意,不過,恕難從命。」
「為什麼?」
格利高里二世的反應似乎是從心底里感到不可思議,光看他的表情,想像不出他這種反應里還包藏着別的什麼意思。所以我老老實實地認真回答:
「以您的個人財力,想雇幾百個優秀的保鏢都可以。但我的僱主,只是不可能憑個人財力雇傭保鏢的普通人。」
翻譯成日語,這話似乎有點沒面子,只能用英語講出來。雖然我想盡量說得日常些,卻只會用高中生搬弄辭典式的單詞和句法,反而顯得跟演講宣誓似的一本正經。證據嘛……涼子不都一副諷刺的樣子鼓掌了嗎?
「了不起,說得好!公僕的楷模哦!」
「不敢當。畢竟模範公僕的反面教材就在我身邊呀。」
「啊,由紀吧。」
「才不是呢!」
聽到我們的日語對話,多米尼克笑了,笑容非常美麗。但就在這一瞬間,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感覺到,格利高里二世心底的意圖遠遠不止與此。
《紅館的秘密》——
我突然想到這個「WinniethePooh」的作者A·A·Milne寫的偵探小說的題目(譯者註:原作題目叫「TheRedHouseMystery」,出版於1921年,維尼作者的唯一一部懸疑小說)。《紅髮的安》也好,《紅髮的萊德梅因家》也好,這次到哪都是「紅色」的——這麼一想,接下來聯繫到的會是柯南道爾的《紅髮會》,還是愛德加·艾倫·坡的《紅死魔的面具》呢?
空着肚子走出餐廳,一邊在跟來路不同的另一條走廊上走着,我的思維有點剎不住車。這個不像紅而更像粉色的砂岩建造而成巨大建築物的內部,奇異地有種不現實感,讓人覺得更像電影佈景似的。
「回去的時候,我們的飛行艇會送你們。」
為我和涼子帶路的多米尼克的聲音,好像在洞窟里一樣迴響着。
到維多利亞這邊來時坐的水上飛機機艙內部差不多有四輪馬車車廂那麼大,而這次涼子和我要坐的飛行艇機體,大小堪與大型觀光巴士相比了。而且內部裝飾得非常豪華,可以跟警視廳里涼子的辦公室相提並論。
「只要一小時就可以回到溫哥華了。」
多米尼克微笑着告訴我們。她送完我們后又要回去,好像蜜蜂似的迎來送往,也蠻辛苦的嘛。格利高里二世一時興起想招募什麼人的時候,總是她在東奔西走吧。這次雖然沒成功,看上去他倒也並不失望。不知道是習慣了,還是另有第二階段的打算呢?
不過更值得注意的是,穿着飛行服坐在駕駛艙里的另外三個乘客。
其中之一是吉野內。我不由想到,為什麼讓他這樣的人也乘上飛行艇。想像的翅膀並沒有帶我飛向光明的方向——難道打算在空中把我和涼子推下海嗎?還是他們自己帶降落傘逃出去,同時把飛機引爆掉呢?
涼子在沙龍風格的椅子上高高地翹起腳,嘲笑我的多疑多慮。
「那個氣球男……」
這說的應該是格利高里二世吧。
「那個氣球男不會採取這麼強硬的措施的。我的預測總是很寬容,不過如果那傢伙要是真想加害我們的話……」
「到那時候怎麼辦?」
「你覺得呢?」
「您要憑實力反攻嗎?」
「猜得對!真不愧是我的男配角。」
在女主角談笑風生的時候,飛行艇離水而起。
涼子在多米尼克的帶領下去了洗手間。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好像要填補在座女性離去的空白似的,有個男人從駕駛艙走出來。不是吉野內,是同樣是日本人的加戶直彥。他也不客氣一聲就逕自在我對面的位子上落座,開口發出跟態度同樣傲慢無禮的聲音:
「你好像知道我嘛。」
「你不是很有名么。」
加戶對我不客氣的回答露出一個冷笑的表情。跟吉野內相比,他的個頭比較小一點,但是胸部腰板都很厚實,手臂非常粗壯。與其跟吉野內相比,更像是能跟我一較上下的對手。
「我不知道你怎麼想,不過那時候下賭的都是Career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很注意聽,但加戶的話十分唐突,讓人不明所以。不過他既然想說,就先聽聽他到底說什麼。
「我們三個人當中,誰獲第一、誰獲第二、誰獲第三——配給費就是按這個順序決定的。對那些Career來說,我們不過是跑馬場的賽馬罷了。夠混蛋的吧?」
什麼叫配給費?我迷惑了一下,立刻想出了答案,視線微微轉移到窗外的風景上——
「你是說那些賄金吧?」
「不然還能是什麼?」
賄金、URAGANE(賄金的羅馬字音),早晚這個詞也會像OTAKU和過勞死一樣,成為全世界共通的富有代表性的詞彙吧。在我沉思的時候,加戶給我一個惡狠狠的眼神,我感覺好像被利刃刺了一下似的。反正我跟這傢伙也變不成朋友。
「為什麼跟我說這些話?」
「你覺得為什麼?」
「你覺得我們都是Non-career,希望我理解你的想法嗎?」
吉野內是個表情單調的傢伙,加戶卻似乎不是。他大得可笑的嘴扭曲起來:
「嘁,我們的想法你怎麼能明白。反正你是一心伺候那個Career暴走女、不被革職就萬事大吉的走狗罷了。」
我有意眯起眼睛。加戶肆無忌憚地笑着,目的只有一個——向我挑釁而激起事端。不過,他似乎很清楚我是涼子部下的事實。
我用挑釁應對挑釁:
「為了把自己跟暴力團的苟且正當化,故意挑Career的眼。這種傢伙的想法我本來就不能理解。」
「……你說什麼!」
「你從日本溜出來以後,很多事情都被揭發了。拜託你不要把別人當犧牲者胡亂誣賴吧。」
「被揭發」的說法並不正確——其實為了不讓這丟臉的事情真相大白,警方費盡了力氣呢。
吉野內他們跟暴力團聯手乾的好事,並不只有賭博,甚至還有泄漏警察的內部調查情報、買賣興奮劑、販賣人口等等勾當。他們還從暴力團得到了女人。實際上,她們都是東南亞各國出身的女子,被暴力集團的控制,強迫賣春。她們迫於吉野內他們的暴力不得不屈從,但因為都是非法居留的身份,不敢向公共機關尋求保護。
加戶的嘴又扭曲起來:「那些違反了日本的法律非法居留的人,還不是自作自受。不願意的話,回自己國家去不就是了。」
「說起來我也想問問,你們倒是合法的進入加拿大的嗎?」
「這個嘛……」
「不能回答嗎?」
「隨便你怎麼想,反正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日本警方既沒有對我們的事情立案,也沒有向加拿大要求引渡。」
加戶突然停止鼓唇弄舌,匆匆忙忙地站起來走回了駕駛艙——因為涼子從洗手間出來了,正往這邊走來。
「您聽見了?」
「嗯。不過要說你啊,其實還是有個主人的好。」
「什麼主人?」
「就是……喏,像我這樣的啊,所謂『心靈的主人』嘛。」
「我不需要。」
「趁你現在還有機會,老老實實承認嘛。」
「才不需要啦!」
飛行艇的窗外還是佐治亞海峽周邊的美景。不過可能跟飛行艇的高度和太遠的角度有關,海面不是藍色的,映出一片淡淡的金色光芒。佇立在東北方向的群山雪冠也不是一色純白,而是閃耀着銀光,影子的部分則是淡紫色。只有森林和島嶼的濃綠跟去的時候一模一樣。
我突然意識到,我們到底在幹什麼?本來不是因為兩名日本人的不自然死亡,為了協助加拿大治安當局調查這件事而來的嗎?
不意之間,涼子輕輕念了句話。聲音很小,但我還是聽清了:
「PapeSatàn,papeSatànaleppe!」
「這是什麼?」
「是《神曲·地獄篇》逃出地獄的咒文。」
「什麼意思?」
「不能告訴你。」
「為什麼……」
「這部作品發表了七百年,現在還是沒有學者能解明咒文的含義呢。」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她只是捉弄我。
涼子又翹起雙腳,好像期待着什麼似的說:
「算啦,很快一切都會落幕的,不管有什麼謎團現在也不用在意。」
好像聽到她這句話了,多米尼克走到涼子面前:
「馬上就到溫哥華了。」
她也向我投來一個微笑:
「請一定再到黑蜘蛛島來。」
「這個嘛,我考慮考慮。」
飛行艇悠然飛過獅子門橋上方,右側掠過摩天樓群,高度開始下降。
涼子和我在附近的海鮮餐廳吃了頓很晚的午餐。用炸紅鮭魚祛除了意大利麵條的詛咒,喝過咖啡后,我一看手錶,已經快下午四點了。
今天之內應該不會再有當非日常交通工具的乘客的機會了吧……我正這麼想着,涼子屈起纖纖玉指掐算着:
「再坐一下潛水艇、熱氣球和宇航飛船……啊對了,還有海盜船,這些全都坐遍了就通關了吧。」
「又不是主題公園嘛。」
「哎呀,世界本身就是一個主題公園嘛。只不過門票很貴,又很少有特別好玩的景點罷了。」
回到賓館,因為獲得了自由活動到下午六點的許可,我回到自己的單人房間,解開領帶,脫掉鞋子,一頭倒在那張半雙人床上。我努力閉上眼睛,想小眯一會兒,腦神經卻止不住這個那個、片刻不停地翻騰着。
加戶、井關、吉野內——反芻到這三個日本人的名字的時候,我總覺得很彆扭,好像明明要想起什麼,卻在腦海里的迷宮中繞來繞去迷失了方向。過了大概半個小時我才好不容易敲開記憶的大門——有必要給東京打個電話確認一下。
考慮到時差,東京現在是「明天」的上午十點或者十一點左右。這時候打電話也不會打擾對方。我翻開飯店手冊「撥打國際電話」那一頁,小心翼翼地按下號碼——電話接通了:「啊,泉田警部補……咦,這麼說你是從加拿大打過來的嗎?」
說話的是刑事部參事官室的貝塚聰美巡查。明明兩三天前還見過她,一時卻懷念起來……大概只是旅途中的一點感傷吧。
「沒錯啊。」
「哇,我還是頭一次接到從加拿大打來的電話呢。」
「我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從加拿大打電話啊。不好意思,有點事情麻煩你。我需要查一個資料。」
別看貝塚聰美外表和說話的語氣都充滿了孩子氣,實際上精通電腦和廣東話,防身術也很高超,足能撂到一個大個子男人。雖然她隸屬刑事部參事官室,卻被各個部署當成寶貝叫來叫去的。國際刑事課要拜託她當翻譯,生活安全部也會派她出馬。大家常常用「呂芳春」這個名字稱呼她這個狂熱的香港愛好者——不,其實是她本人這樣自稱的。
貝塚聰美答應幫我查資料,但總還要花一點時間,我告訴她我房間的電話號碼后就放下了電話。
三十分鐘后電話響了,我接起來,果然是貝塚的聲音。她告訴我,關於我讓她查的事情,留守參事官室的丸岡警部會在電話里說明。
「那我把電話轉給丸岡警部啦。」
丸岡警部是個比我更古板的大叔,一定是不清楚怎麼打國際長途,讓貝塚聰美幫他撥的。
「喂?我是泉田。」
「哎呀,泉田君。你那邊都是傍晚了吧,下午五點?」
「是啊,在日本看來,是『昨天』的下午五點剛過一會兒。」
「剛過五點嗎……這感覺很奇妙哪。那時候我正一邊讀文庫本小說一邊等回家的電車呢……橫溝正史的老小說啦……啊,不說這些,先說正事、正事,怎麼樣?」
「好,稍等一下,我做一下記錄。」
要是雙方都能用電腦上網就省事了,不過我們這樣的老古板還是算了吧。不,其實貝塚聰美、瑪麗安、露西安都經常互通電郵,拜託她們也是可以做到的。但關於這件事我不太想讓涼子當面得知。
說完正事,「不過啊……」丸岡警部改變了語氣,「事已至此,還是不要左右樹敵的好啊。」
丸岡警部指的是警視廳和東京都廳的關係。那位喜歡惹話題的都知事,最近任命了一位警察官僚——東北地區某個什麼縣的縣警本部長,擔任主管治安問題的副知事。
「新的副知事好像是跟現在的警視總監同期的Career吧。」
「是啊,恰恰就是在競爭警總位子的時候敗北的那位。」
「為什麼偏偏讓這個人當副知事呢……」
「這是顯然是知事大人的意思啊。現在的總監呀,喏,上次知事選舉的時候,不是反對知事這一派了嗎。果然遭到記恨了嘛。」
聽說都知事在某黨A派有很多黨羽和支持者,而警視總監跟B派比較接近——副知事從A派選任可能也是早晚的事吧。
「唉,我就說到這兒吧。就連這個電話,也不知道會不會被總監派或者副知事派竊聽呢。我還想平安無事地呆到退休啊。」
讓人笑不出來的笑話。我向他道了謝,約好給他帶加拿大的特產,然後掛斷了電話。
現在的東京都知事是個很會扮少相的老人,曾經放出過「要把東京的烏鴉和非法滯留的外國人一個不留,全都趕出去」的豪言壯語。他面對新聞記者的不利質問,總能盛氣凌人地當頭怒喝。另外還有個每周只到都政廳上兩天班,其他時候都把工作人員叫到自己的私宅里的習慣。「竊國大盜被炸彈炸死也理所當然」、「不能生孩子的女人活着也沒有意義」、「外國人生來就有暴力犯罪的DNA」……他說過的類似這樣的狂言數都數不過來。在我這種人看來,他只是幼稚而不負責任的煽動型政治掮客,不知道為什麼竟然受到民眾和媒體的壓倒性支持。
在都知事政策上的失敗日益明顯的過程中,警視廳也被指使着去驅逐六本木和歌舞伎町的外國人。
「連警視廳也墮落啦」——這種話當然是舌頭爛掉都不能說出口的。但是,因為警察內部的沆瀣事件和兇惡犯罪還沒解決,為了瞞過市民的眼目,警視廳也跟媒體勾結一氣,今天六本木、明天歌舞伎町,大張旗鼓地在電視鏡頭前驅逐外國人,也算沒出息到頭了。除此之外,警視廳倒還抓過一些偽造證書和大麻交易中的小尾巴魚,算是取締了「有組織犯罪」,也算了不起——當然這也沒錯啦,畢竟沒有姑息放縱、睜一眼閉一眼,總算是執行了作為人名警察的神聖職務嘛。
等回過神來,我注意到已經快六點了。去不大的浴室里洗了個臉,重新打好領帶,我又要去任性上司的房間裏接她。
我們在瑪麗安和露西安的目送下走向電梯間。涼子換了藍色的套裝,裏面是珍珠色薄質高領毛衣,脖子上帶着一個浮雕寶石頸飾,想必是很貴重的東西吧。她手腕上還搭着外套。
「隨便走走吧,反正肚子還不餓。」
「去禮品店看看如何?」
「可以啊。為什麼?」
「總應該給丸岡警部買點特產禮物吧。啊,還有呂芳春的。」
送丸岡警部熏鮭魚,送呂芳春楓糖應該可以吧——我拿了導遊書以防萬一,不過溫哥華的街道縱橫井然,市中心往北有山有海,在步行能到的範圍內,應該不至於迷路吧。
用郵件把送給丸岡警部他們的特產往日本發送出去以後,我們離開禮品店,來到一家壽司店。溫哥華的壽司店以品質上成而知名,不過作為涼子的選擇來說,有點太普通了。不過這也是有理由的——壽司既可以應付肚子裏空城計,又好控制限量,都是因為午餐吃得太晚了。
離開壽司店,我們又漫步在街頭。
「怎麼樣,到格利高里二世的公館裏去了一趟,感想如何?」
「我可以實話實說嗎?」
「你有理由對我不誠實嗎?」
這倒沒有——就這件事而言。
「怎麼說呢,十分空虛啊。」
聽我這麼一說,涼子無言地盯住我,用眼神催促我繼續——很難形容成「寶石般的眼眸」,因為寶石沒有生命和活力。
「我對建築和裝飾品都不是內行,只能有個大概印象而言,但我總覺得那些東西水準不高,沒什麼品味,有種只為了填滿空間而購買的感覺。」
涼子輕輕頷首,還是默默無言。我又思考了一下格利高里·加農二世這個人物——這個不知為什麼有種空虛的、沒有真實存在感的男人,既沒有熱情也沒有愛,好像只是沉溺在無限豐富的物質沼澤里似的。
不過涼子應該怎麼說呢?既有天使臉蛋和魔鬼身材,又有物質財富和廣大權力,加上超人的頭腦和無敵的戰鬥力,還有無限忠誠的臣下(我說的不是我,是瑪麗安和露西安),可以肆意摧殘的部下(這說的是我……)。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因為天賦太多,為了驅逐一時的無聊感而追求渴望刺激的虛無主義者——是這樣嗎,她?
我不這麼認為。涼子跟氣球男格利高里·二世不一樣。如果說格利高里二世周圍的氣氛像凝滯的沼澤的話,涼子就好像清冽的急流一樣。她就有着這樣的生命力和強勢力量。只不過,她這道急流時不時的就要造成洪水,讓人大為煩惱。
不過即便如此,格利高里二世也是憑着自己的才能和手段,大大光輝了祖父的事業,登上了荷里活帝王的寶座。憑藉自己的能力獲得地位和榮耀的人,能說是很空虛的人嗎?
「你在想什麼?」
她突然問道。我愣了一下,但在這種時刻能夠敏捷應答也是職業技能啦。
「當然是這次的案件了。」
兩個人無話地走了五步,第六步的時候涼子突然改變了話題:
「畢竟是北國啊,有點冷了呢。」
「您要穿我的外套嗎?」
「我已經穿了外套啦。」
那又怎麼樣呢?我正想着,涼子用右手拉住我的左手,身體靠了過來。
「這樣就暖和一點了。」
好像我是「行走的暖氣」似的……
「泉田君,要說卡夫卡的《變形記》啊……」
「啊?」
「你記得主角的名字嗎?」
「這個,好像是薩蒙沙……不,是薩姆沙吧?」
「那是姓,名字呢?」
「抱歉,不記得了。」
「是格利高爾哦。」
「……英語的『格利高里』嗎?」
「對。」
看着涼子頷首時秀麗的側臉,我沉默了。涼子輕啟紅唇,即興唱起歌來:
「格利高爾變成蟲,
格利高里要變蟲……」
真是惡趣味的歌。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不能像普通有常識的人一樣對這歌詞一笑了知,只感覺有細小的冰粒變成幾乎看不見的蟲子的樣子,排着隊從我背上爬過。被這種感覺嚇了一跳,我不由搖了搖身子——「行走的暖氣」還真不中用啊。
擦肩而過的加拿大男子投來的視線充滿了對涼子的讚美嚇對我的羨慕,必定想不到我們在討論什麼殺人、屍體、嫌疑犯之類的話題吧。
突然,耳側感覺到有雨點滴落,看來天氣要往黑暗的方向轉了。其實到剛才都一直沒下雨已經算幸運了。
我們加快了步伐回到賓館的時候已經八點了,我本以為今天的工作到此為止,沒想到還是估計錯了——接下來才是正文呢。
我們進入走廊,立刻看到有似乎已經久候了的人影走過來——是帶着岸本的室町由紀子。一看到她,涼子就冷笑道:
「哎呀,好像在哪見過這人啊。」
「是么,我可不記得做過整容手術什麼的。」
「去做做如何?沒準能夠改變你的人生呢。」
「我才沒必要!不說這些,涼子,我有事要跟你說。」
「哎——為了這個才埋伏在這兒的啊,原來要說話啊。你尾行的本事似乎越來越高超了嘛。」
「什麼埋伏!我們本來也住在這家賓館的。」
「哇,名份不應嘛。」
「我可說清楚了,我住的是最便宜的單人間。」
「為這麼無聊的事你也爭。我就是住總統套間也沒什麼好擔心的。雖說自得有很多種,住最便宜房間也得意,還真是少見啊。」
「我才不是得意!為了公務出差沒必要住套房!」
到了這個地步,我不得不插嘴了:
「這裏是走廊,就算不給別人添麻煩,也請考慮一下場合吧。借用一下您套房裏的起居室可以吧,藥師寺警視?!」
「不好!」
「藥師寺警視說請您一定要去——室町警視,請這邊走。」
「喂,翻譯,你背叛我!」
「謝謝。畢竟還是泉田警部補識大體,跟某人不一樣。」
「某人是誰啊,你說清楚!」
好像帶着修學旅行中嘁嘁喳喳的學生的教師似的,我帶着三位Career乘上電梯,直到最高層。瑪麗安和露西安好像吃了一驚似的迎接我們這一行人。
「涼子,這是你幹得好事吧?」
由紀子亮出來的是今天的早報,頭版整頁都是那張大照片(我都沒心情具體說明……)。看來由紀子是上午讀到報紙的。
「把高山總領事弄成這副樣子,讓他丟盡臉的,是你吧?快坦白招認!」
因為偏見和先入為主的觀念,總有看不見事態真相的時候。這次正是如此,由紀子看了照片,只讀了表面上的報道,就看穿了這場笑鬧劇的導演者。
被看穿的那一方倒是心平氣和。
「丟不丟臉是他本人的事吧,可不是我強行給這傢伙穿上那副打扮的,是他本人喜歡才這麼穿的哦。還是說,你更希望這傢伙脫光呢?」
由紀子更燃起了憤怒:
「別岔開話題。看着我的眼睛,老老實實回答!」
「你這叫什麼嘛。越來越有風紀委員的樣子了。啊,更像討厭的舍監歐巴桑呢!」
終於要爆發了吧……我正擔心,看見由紀子深呼吸了一下調整心態。瑪麗安和露西安一副很有興趣的表情,推着小車送來了咖啡套裝。
「不說別的,你也應該有正經的公務吧。跑到加拿大來幹什麼?!」
兩位侍女退出去后,由紀子又開始詰問。老實回答當然就不像涼子了:
「什麼『你』啊『你』的,正確的說應該是『閣下』。再說泉田君也是共犯哦。」
喂喂,不是「共犯」吧——可我也說不出來。沉默地瞥了我一眼,由紀子表面上平靜了一些。
「我認為泉田警部補不是共犯,只是你的犧牲者。希望你盡量公正地說明情況。」
「搜查上的秘密怎麼能隨便泄漏給外人呢。真討厭啊,跟沒常識的人說話,到底只是浪費時間和精力而已啊。」
「對、對不起,我借用一下洗手間。」
大概到達了精神極限,自稱未來的警察廳長官的岸本,好像被獅子追趕的狐狸似的倉皇逃竄。我連逃都沒機會逃,只能在心底里拚命鄙視這位Career的卑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