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加拿大討論日本文化

第二章 在加拿大討論日本文化

勤勉工作后希望得到稱讚,這是一般人正常的要求吧——大部分人都不會要求什麼「萬石封賞」「加官進爵」的。至於我么,為了消除時差造成的昏昏沉沉,只求讓我沉沉睡一夜就行了。

這真是再普通不過的願望了,我醒來的時候只卻記得一夜亂夢,至少有四個。而且夢的內容都不記得了,只覺得腦袋發脹神志不清。藉著透過窗帘的晨光看了看錶,已經快八點了。

昨天的記憶像錄像似的重播起來。

我想起那番痛苦的拷問結束后,三個加拿大人和兩個日本人趕到了賓館。那些加拿大人是皇家騎警的警官,日本人則是溫哥華總領事館的館員。我的上司——驅魔娘娘藥師寺涼子,早已伸開玉指纖纖的魔爪等着犧牲者上門了。

那兩個日本人本想揮起「外交官特權」的利劍,從加拿大警察手裏奪回總領事。但他們一見到不堪形容的總領事,就只好狼狽地隨着涼子的步伐任她擺佈了。涼子用嬌美的玉指指着總領事館館員的鼻子,一通好訓。館員們只有歇斯底里地重複「不能回答」「無可奉告」,連讓總領事穿衣服的要求都無暇顧及。

另一邊,代表加拿大方面的吳警部向那兩個日本人澄清說:「我們是應日本警官的要求釋放了總領事。在此以後發生什麼事情是日本人自己的問題,與我們一概無關。如果一定要我們插手的話,就請總領事再跟我們警方走一趟。這位女士說……」

「這位女士」藥師寺涼子點頭肯定。

「……她說,總領事與殺人事件的兩名被害者相識,並且坦白曾經有過大額的金錢交涉。我們要跟皇家騎警溫哥華總部詳細報告,也必須通報日本政府,可以吧?」

兩名領事官員頓時面無人色。涼子高高奏響嘲笑的鐘聲:「這個變態上司一被放出去就回領事館?不需要湮滅證據的時間嗎?」

被步步緊逼的領事官員們,無奈之下權說「總領事夫人沒有投訴家庭暴力的意思」——早說不就好了嘛。

結果,加拿大方面賣了個大大的人情,算允許了高山總領事回家。在時尚潮流感方面極富個性的精英外交官終於穿上了衣服,在部下們的陪伴下,一邊做出「給我記住」的口形,一邊倉皇地逃出拷問現場。

等吳警部憋着笑走了,我才問上司:「您認為殺死西崎陽平和井尾育子的是總領事館的人嗎?」

「NO。」

「能問問理由嗎?」

「對那些傢伙來說,貪污公款根本就不是犯罪或者壞事。他們以為,用國民血稅開秘密派對也好,揮霍購買奢侈品也好,建宮殿一樣的大使館也好,全都是自己作為精英的當然權利。但是殺人不同——一時衝動動手打死逆上的人還罷了,計劃殺人就超出他們的限度了。」

「我也同意。」

「你說得好像很拽似的嘛。」

「對不起。」

……經過這段話,得出「殺人事件的犯人另有其人」的結論。不管怎麼樣估計早晚免不了去總領事館一趟,不過涼子的工作欲隨着日落同時轉到了西半球上空,只管拉着我去了唐人街。

「陳家菜館的粥真不錯啊。」

我一邊念叨着起了床,在浴室洗漱打理完畢,八點整摁響了涼子套房的門鈴。

「早上好,monsieur!」

我並不覺得自己作為普通地球人有什麼特別靈敏之處,但這次差點在沒有任何障礙的水平地面上做個前滾翻之類的華麗表演。

我小心地站穩,一邊調整姿勢,一邊確認聲音的主人——

我視線所及之處,出現兩位典型的法國侍女,都是優美可愛的美少女。不錯,兩人都像五月的鮮花嫩葉一般嬌艷美麗——是栗色頭髮的露西安和黑色頭髮的瑪麗安,兩人常年呆在涼子在巴黎的豪華公寓裏。也就是說,不知道為什麼,她們兩人突然出現在巴黎往西九千公里的地方。

「當然是我叫來的啦!」

聲音從一角傳來——我的上司正在餐廳一隅。

一瞬間后,我的視線以快得颼颼響似的速度滑開。藥師寺涼子寬寬鬆鬆地穿着一件大大的男式絲綢襯衫當睡衣。這倒也無所謂,但襯衫下完美無缺的長腿也暴露無疑,就算不至於襯衫下什麼都沒穿,我也絕不敢多看。那簡直是對眼睛的毒藥,完全剝奪我正視的能力。

涼子讓侍女們退下去,叫我坐到桌旁,我才終於從困境之中得救——我總沒有透視桌子下面的本事吧。

黑髮的瑪麗安和栗發的露西安並排站在涼子左右時,好像大朵的紅玫瑰襯着清秀的風信子一般,別有一番風情。百分之九九點九的男性都會受到美的感染和震撼吧。能被排除在外的之後真正的同性戀者和深知她們真相的人——雖然算不上光榮,我反正屬於後者。

我也坐到桌旁,突然注意到桌子上放着半打本地的早報,最上面的一張格外醒目:

「衣帶漸寬,討論日本文化的高山總領事」

這樣的標題旁邊配着大幅照片,佔據了報紙版面的正中央。不說文章寫了什麼吧,照片內容正是只穿一件女性內褲蜷坐在地板上的外交精英閣下。「衣帶漸寬」這說法是夠損的,可他本來就不是正襟危坐的樣子,怪不得受人揶揄。

「這下總領事閣下算完蛋了啊。」

「那也不一定。很有可能他偷偷跑回日本,老老實實呆上一年半載就又復活啦,比如當個特殊法人的常務啦、大學國際學系的教授什麼的。」

我並不想對總領事閣下的第二人生多嘴多舌,不過最好還是不要當女子大學的教授吧。

品嘗着露西安給我沖的香濃咖啡,我向上司問道:

「那,您有什麼企圖?」

涼子很不滿地瞪着我:

「你這是怎麼說話呢?說得我好像藏着什麼陰謀似的。」

「我就是這個意思啊。」

「我只有『陽謀』,才不是什麼陰謀呢。」

「啊?」

「我才不偷偷摸摸的,要堂堂正正的做想做的事情。」

「……您特地把露西安和瑪麗安從巴黎叫來的吧?想要她們做什麼?」

「讓她們做飯,還有照顧我的生活起居啊。還有,你也說了,這邊的風景很美,也讓她們倆來欣賞一下嘛。」

「不要騙人了啦!」——這種話說不出口,悲憤之下我只有把叉子上的煎蛋卷送到嘴裏,美味得像在口中溶化了一樣。我忍不住發出讚歎的聲音,馬上被美貌的妖女所利用:「正是啊,就是為了讓她們給我做這麼美味的煎蛋卷才叫她們來的呀。瑪麗安、露西安,泉田誇你們做的煎蛋天下無敵呢。」

涼子台詞的後半是我推測着翻譯的,應該不會錯。聽到涼子用法語跟她們說完這話的美少女們,都向我微笑:

「merci,monsieur」(謝謝,先生)

接下來還是法語的對話。在涼子開口問我之前,我就趕緊搖頭:「啊,不用了,我吃夠了。」

「咦,你聽懂了?」

「我偶爾也會一點心電感應的。」

我說著笑不出來的無聊笑話,為了避免遭到反擊,把目光移到報紙上,一遍瀏覽着英文單詞,一邊整理思緒。

露西安和瑪麗安都長着一副連蟲子細菌都殺不死似的天使容顏,其實可不是普通的侍女。瑪麗安是武器專家,露西安是電子機械天才。她們的戰鬥力我還一次都沒真正見識過,不過跟只會欺負弱者的日本暴力團員相比,以一當百絕對沒問題。

所以我不得不探聽涼子把她們從巴黎叫來的意圖,是跟那兩名死去的日本男女有關嗎?準確的說,我想像不到除此以外的任何理由。涼子只是恰巧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引起這件事的可能性太小了。

「這麼說對已經死去的人有失敬意,不過西崎陽平和井尾育子都是靠着利用他人秘密敲詐為生,被任何人憎恨都不稀奇。可能就是其中某個人殺死了這兩人,企圖嫁禍給日本總領事館吧。」

我試探着上司的表情,涼子卻只默默地把咖啡送進口裏。

「就算不能完全嫁禍,讓事件跟外交機關扯上關係的話,案件調查起來也就遲鈍麻煩多了。能連這一步都算計好,說不定是清楚總領事館內部情況的人物呢。」

涼子把Meissen出品的咖啡杯放回碟子上,抬起濃密纖長的睫毛盯着我。

「那個混蛋的加長車啊。」

很突兀的話題,卻喚醒了我的記憶。昨天停駐在殺人現場附近的豪華車,窗戶上貼着黑色的貼膜。

「我知道車的所有者了。」

「……誰?」

意料之外的,涼子俯身到我耳邊用明晰的聲音說:

「格利高里·佳能二世」

格利高里·加農(GregryCanon)二世。

我知道這個名字。包括我在內,整個地球上得有一億人都知道這個名字。他的頭銜是電影製作人,也兼做導演,說他是跨國財團的經營者、身家億萬的巨富、遊戲軟件的研發者等等也都沒錯。

他年紀好像是五十歲上下,我只通過電視和照片見過他的模樣。中等身材,有點發福的傾向,過於寬廣的額頭,紅潤的皮膚,下巴上蓄着暗褐色的鬍子,帶着一副很不協調的小眼鏡——以上是他的容貌特徵。

他經手製作的作品《神曲·地獄篇》、《CREAMHILT》、《火燒迦太基》(譯者註:Carthage,腓尼基人在非洲北岸建立的殖民地,公元前六世紀時以地中海為中心,是相當繁榮的城市。146年因為在戰爭中敗給羅馬人而滅亡,在羅馬帝政時期曾經重建,成為非洲地區的中心。最終遭到伊斯蘭教徒的襲擊而衰微)等等,全都是使用了最新特技技術、耗資上億的超大製作電影。這些作品不僅倍受電影評論家的吹捧,票房盈利也相當客觀,因而不光電影界,在藝術界、各種媒體上都佔有壓倒性的威勢。他本人還是政界保守派的主要贊助人,有「SpectacleGregry」、「一億元大加農(hundredmilliondollorcanon)」等種種外號,不過在表現力貧乏的日本媒體上被稱為「荷里活之王」。據說他的個人總資產有百億以上,什麼比佛利山的豪宅之類早就不在話下了。

「這位加農炮先生(MisterCanon)為什麼想監視您的行動呢?」

——當然,總不可能是監視我的行動的。光知道加長車的主人是誰,並不等於只有加農本人會坐在車上。

涼子立刻回答:

「選拔嘍。」

我眨眨眼,愣愣地看着上司大人。

至今為止,加農在自己的作品裏採用過很多女演員。可想而知,她們都享有舉世盛名和巨萬財富。很多兼有美貌和才能又野心勃勃的女子紛紛聚到加農身邊,說是全世界範圍的選美也毫不誇張——大概只有戒律森嚴的伊斯蘭教國家除外吧。當然大部分的女性都無法從激烈的競爭中勝出,最終只是奉獻給了「一億元大加農」一時的慾望而已。

她說「選拔」,肯定是開玩笑罷了。我正想着,又看了我上司一眼,不由覺得,就算真是那也毫不出奇。格利高里·加農二世到現在為止起用過的女演員里,還沒有一個真能比得上涼子的美貌的。當然,並不是光憑美貌就能當演員,但是以涼子而言,行動能力壓倒性地遠遠超出她的存在本身,美貌反而不那麼突出了。她的射擊本事近乎神技,劍道上是天才;手裏只要有一根桌球杆,兩分鐘內能撂到一打壯漢;要說體態輕盈,大概只有在月球上的太空人才能跟她分庭抗禮吧。

我輕輕搖了搖頭,繼續問道:

「他為什麼會在溫哥華呢?」

「溫哥華有『北荷里活』之稱啊。這裏是電影製片廠和相關製作人員投石探路的必經之地嘛。」

「啊,是這樣啊。」

「而且加農好像在這兒附近的維多利亞市有別墅。」

「是非常豪華的別墅吧。」

我在腦海里翻開地圖冊。維多利亞市是溫哥華向西南跨海約100公里,位於溫哥華島南端的小城市。溫哥華市和溫哥華島是不同的地方,很容易弄混——但這個問題可不能怪我。原來,在這周邊地區進行勘探開發的船長姓「溫哥華」,這個島就是以他命名的。後來加拿大大陸橫斷鐵路完工,以鐵路終點站為中心建立起了都市圈,又被稱為「溫哥華」——當初要是起個不一樣的名字,就不至於把後人弄糊塗了。不過命名的是某個鐵路公司的董事長,而他似乎並沒有考慮到會給學地理的少男少女帶來什麼麻煩問題。

聽說維多利亞市有很多美國大富豪的別墅。那個地方氣候溫和,風景迷人,處處是鮮花綠葉,堪稱園藝愛好者的聖地。眼下是北國的四月,還不是花草繁盛的季節——不過涼子要去那裏的話,目的當然不是賞花。

「您想去維多利亞嗎?」

「你怎麼知道?」

「按您的性格,肯定再不想跟總領事館這種骯髒的地方打交道了吧?」

「看來你也懂得一點我的心思了嘛。既然知道,就跟我一起去。」

估計日本方面接下來也不會再協助加拿大調查案件了。就加拿大方面來說,本來又不是本國國民被殺,不大可能在日本不協助的情況下追根究底的搜查,最多只是過過形式,結局自然變成死案罷了。

應該已經分別聯繫過西崎陽平和井尾育子的家人了,據我所知都還沒有回應。連提出領取遺體的人都沒有,說不定兩人都沒有其他家屬,孤身一人罷了。這兩人漂泊海外掙扎求生,卻落得這樣的結局,也是挺可憐的。不過他們生前過得不乾不淨,老實說也很難讓人深深同情。

但是這件事還有幾個小小的芥蒂,無聲地敲打着我的神經。我正想着有必要整理一下思維,突然聽見叮噹一響。涼子動了一下——叉子掉到地上了。她微微地抬了一下手,制止了正要去撿叉子的瑪麗安和露西安,反而看着我說:

「泉田君,撿一下。」

「啊,是。」

理所當然的命令,我心理上都沒有任何抵觸的空間——鑽到桌子下面才想起來,她自己撿不就好了么——銀色的叉子正好掉在涼子腳邊。

飛入我視野的是涼子的腿。她雙腿充分地舒舒服服交叉着,連拖鞋都沒穿,赤着一雙白足。外形上真是美到極致,不光腿線無可厚非,連腳趾甲都是珍珠色的,肌膚白皙生輝。這雙腿價值足有一億元吧……但是,要把男人踢成飛灰碎片的時候,這雙腿也是能把除了她以外的所有惡人踏得無影無蹤的恐怖武器。

我撿起叉子,迅速但是小心翼翼地向後退出,免得腦袋撞上桌子出醜。我站起來之後行了個禮,把叉子遞給她。

「哼,這傢伙真無趣。」

嘟囔了這一句,涼子也站起身來。

「那,泉田君,走吧。」

「我什麼時候走都可以。」

「你先喝着咖啡等一下,我去化個妝。」

「啊,我知道了。」

我這才注意到涼子沒有化妝。真是廢話,就算不化妝,涼子也是美貌絕倫。哪怕她能稍微壓制一點——只要一點點——破壞欲和好戰性,作為受她驅遣的人,我也感激不盡了。不過另一方面,不知道為什麼又覺得真這樣的話不免有點無聊。

我突然想到,對瑪麗安和露西安來說,最理想的女主人是什麼樣的呢?就是現在這樣的嗎?

涼子去了化妝間,過了十分鐘左右又回來了。她身着奶油色的職業套裝,下裝是緊身迷你裙,胸前繫着絲巾。

她用法語向兩位侍女下了什麼指示。

「我讓瑪麗安和露西安午飯叫客房服務什麼的。」——涼子向我說明的只有這些,實際上指示的內容就顯得太長了些。她肯定下了什麼不妥的命令,但以我可憐的法語能力完全不能理解。反正早晚能想出來吧——在生死攸關的時候。

「不知道什麼時候,你們可能也會遭到不幸啊,因為你們的主人專門喜歡在薄冰上與惡魔共舞。」——我溫柔地忠告她們,但這兩位侍女似乎並不懂我能說的、只在亞洲大陸邊界上通行的語言,笑眯眯地把我和涼子送出門。

英屬哥倫比亞州(BritishColumbia),簡稱BC,翻譯成日語就是「北美的英國領地」的意思吧。這是加拿大西部,唯一面對太平洋的州。在加拿大還是英國殖民地的時候,這裏被稱作「大英帝國的西海岸」。

這個州的總面積差不多等於英國、德國和日本三國的總和,人口卻只有三國的七十分之一,大半都集中在溫哥華。不過,州政府的所在地是維多利亞市。

「我包了一架水上飛機,十一點起。」

「那還有差不多兩個小時哪。」

「天氣不錯,在這附近轉轉吧。」

「不用等吳警部的聯絡嗎?」

「真有急事的話無論如何也會聯繫上的。讓瑪麗安和露西安等着就好了嘛。」

就這樣,我們在街邊漫步起來。

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溫哥華一直有相當大規模的日本人街區,移民到加拿大的日本人大半都住在這周邊。

十九世紀七十年代,也就是明治時期剛開始的時候,日本人剛剛踏上加拿大的土地。他們從事林業、漁業、商業、土木工程等等,到一九零九年增加到近八千人。在這樣的規模下,不僅是從事正業的人口,流氓黑幫和流鶯暗娼也慢慢湧進來,合在一起組成了一個日本社會的縮影。

甚至還出現了日語報紙,而且不止一份。據說,在日本人街區有權有勢的人發生對立的時候,各個報社還會為支持的一方煽風點火、添油加醋呢。

二戰的發生以及後來產生的強制收容日本人的規則,這些不光彩的事情導致日本人街區的消亡,最終留在加拿大的日本人住在多倫多的也比溫哥華的多。

「先去斯坦雷公園吧。」

涼子並不介意步行。她走路的步態就好像由寶石組成的百合花一樣美。儘管這女人可能從頭到腳連影子都有毒,但無論是巴黎還是溫哥華,她在街頭漫步時的颯爽和優雅都足以讓擦肩而過的人為之一振。

「好像賣哈瓦那雪茄的店格外多呀。」

「因為美國人會跨越國境過來買呢。」

「原來如此。」

哈瓦那雪茄是古巴的名產,而古巴從革命以後就遭到美國的經濟封鎖。加拿大倒是跟古巴之間建立了理性的關係,可以進口哈瓦那雪茄。

進入斯坦雷公園,迎接我們的是七座圖騰柱,漂亮得讓人忍不住讚歎不絕。

其實沒必要多加說明,圖騰柱是北美大陸西岸原著民文化的象徵。當地土地肥沃,居民們生活豐足,因此有暇余從事藝術創造——也就是說,他們有當藝術家的經濟基礎。

「不管有多少錢,完全不關心文化和藝術的人可是在泡沫經濟里越來越多了呢。」

「那是,猴子也懂得摟錢嘛。」

「這座圖騰柱上的金屬片是什麼?」

「聖鳥(santabird),是從天界降下來的怪鳥,原著民的守護神,文化的傳播者。」

圖騰柱周圍有好幾隻烏鴉,比日本的烏鴉個頭小一些。烏鴉和青蛙被本地原著民認為是神的使者和幸福的象徵,非常受重視和愛護,和屢屢遭遇滅絕戰的東京烏鴉可大不一樣了。

我正欣賞嘴裏叼着鯨魚的聖鳥的雄姿,最高的圖騰柱旁突然出現人影。

是東方人,以人口比率來說是中國人的可能性比較高,但並不能斷定。那副與其說是魁偉,感覺更像是怪異的容貌……

「咦,看見了嗎,泉田君?有個粗製濫造的圖騰柱會走耶……」

雖然是涼子不留口德,但是這男人身高將近兩米,圓柱似的體型,膚色偏黑,眼睛和嘴都格外的大——涼子的形容相當別緻,只是我笑不出來。

「那個人是日本人哦。」

「你見過他?」

「嗯,不過名字想不起來了……啊!」

剛下意識地叫了一聲,一瞬間就被涼子用手捂住嘴:

「不要太大聲!想起來了?」

我點了點頭,遠離那魅惑的觸感。北國的空氣掃着我的臉頰和嘴。

「嗯,是誰?」

鬼鬼祟祟似的,我悄悄地跟涼子說:

「是吉野內,吉野內守。」

「是誰啊?」

「哎呀,就是三人組成員之一呀。吉野內,還有……嗯……對,加戶和井關吧。」

「……啊,是那傢伙!」

涼子好像也想起來了。

差不多三年前,發生了一件對警方來說很不光彩的事件。丟人的是,不光彩的事件年年有,這件可是特別糟。吉野內守、加戶直彥、井關光行三個人都是警視廳內以格鬥技知名的巡查部長。在舉辦全國警官格鬥技大會的時候,這三個人也真是膽子不小,跟暴力團聯手組織賭博,操縱設計假比賽,分別牟利一千萬日元以上。被發現后他們都受到革職懲戒,後來先後出了國,下落不明了。這件事跟CAREER階層也有不少瓜葛,但是只有幾個幹部受到訓誡警告的處分,逮捕了一些暴力團成員,然後就不了了之。

「泉田君,你把那傢伙抓起來。」

「啊?他還什麼都沒幹啊。」「沒關係,硬抓來就是了,他要敢反抗就以妨害公務的理由痛扁一頓。這就是日本的文化嘛!哪,快去!」

接受了這種暴虐無道的命令,我看了看吉野內——「行走的圖騰柱」似乎察覺到了危險,掉頭就跑。接下來的瞬間,為了追上「跑步的圖騰柱」,我也拔腿猛跑。

在林間道路上繞了兩次彎,吉野內突然不見了。

我巡視了一下周圍。深暗的北美杉樹林,旁邊是青灰色的海面,對面是現代都市的摩天樓,簡直像電影畫面似的。我無奈只有返回來,畏畏縮縮地向上司報告:

「對不起,追丟了。」

涼子並沒有生氣。

「那算了吧。如果他有什麼目的,還會再來接近我們的吧。到時候再抓住,嚴刑拷打一番,他肯定會招供的。」

「沒有『好好說服』這個選項嗎?」

「這麼軟弱的說辭,我才不用呢!」

她明快地放出女版拿破崙似的宣言。

「斯坦雷公園逛夠了,接下來去羅伯遜大街吧。」

她說的好像是提議,我卻沒有據否權。

羅伯遜大街是溫哥華最繁華的街道,各種皮膚、頭髮、眼睛顏色不同的人往來穿梭不絕。著名的溫哥華美術館就在這裏,希臘神殿風格的圓柱和寬闊的台階非常引人注目。台階上有對似乎是日本人的年輕男女正在用手機拍照。

涼子要去藥草茶的專賣店。我跟在她後面,卻因為有個帶着導盲犬的老太太擋在前面,只能停下來等着。耽誤了幾秒后正想邁出步伐的時候,我身旁突然冒出來一個巨大的紙袋,巨大的紙袋旁邊露出個地球人的臉,地球人的臉張口說話,說的還是日語……

「哎呀,這不是泉田兄嘛!」

岸本明。比我小十歲,級別卻跟我一樣是警部補。他從屬於警視廳警備部,不用說當然是CAREER階層。

太出乎意料的緣故,我的反應相當遲鈍:

「喂喂,你為什麼在這裏啊?」

「泉田兄,你不知道啊。」

「什麼?」

「這個店呀——『二次元王國』(TheKingdomfortheSecondDimension),簡稱KSD。這個店被稱為西半球的日本漫畫動畫文化殿堂呢!」

「總之就是OTAKU的巢穴對吧。」

「什麼巢穴,不能帶着這樣的偏見來形容嘛。請稱之為『聖地』不然OTAKU纖細的心靈會受到傷害的。」

岸本說得一本正經,同時卻在從大書「KSD」的紙袋口上往裏瞄動畫美少女的手辦。

不管什麼聖地不聖地,我問岸本的是另一碼事。他來加拿大總得有理由;既然他在這裏,另一位熟人很可能也在。

「你本來就是日本人,何必專門跑到這裏來買呢?」

岸本很悲哀似的看着我:

「入門者就是不懂啊。」

「你說誰入門?」

「哎呀哎呀,反正啊,這個店裏有很多隻在加拿大和美國發售的、日本沒有的周邊產品呀。比如……喏,這個。」

岸本得意洋洋地給我看的,是封面上畫著頗受歡迎的動畫「緊身衣戰士」里的人物的雜誌。

「英語版嗎,也沒什麼稀奇嘛。」

「不不,內容可大不一樣呢。是加拿大、美國兩國的十個著名繪圖作者……」

這個男人也想「在加拿大討論日本文化」嗎?正要滔滔不絕地解釋下去的岸本,被一個女性的聲音封住了嘴。

「岸本警部補,你去哪了?手機也不接。」

聲音的主人是岸本的上司,名叫室町由紀子,年齡二十七歲,銜級是警視,職位是警視廳警備部參事官。她一把烏黑長發束在腦後,眼鏡後面的眸子閃爍着知性的光芒。雖然跟涼子不同類型,仍然是讓人覺得當警察官僚十分可惜的少見美女。

她發現了我,輕輕眨了眨漆黑的眼眸:

「呀,泉田警部補。」

「您好。沒想到在這裏遇上您呀。」

「既然你在這裏,涼子也在這兒了?」

我真想說「那倒不一定」,但社交詞令完全被事實粉碎了。伴隨着高跟鞋聲,一個冷冰冰、含着惡意的聲音響起:

「哎呀,由紀,你不好好獃在日本,又竄到這兒來幹什麼?」

在由紀子反唇回答之前,涼子又射出了第二支毒箭。

「你不是在尾行我吧?」

「哪有?!」

「那,巴黎呀,去香港的客船呀,這裏呀,怎麼總是我一到哪你就尾隨到哪?」

「我有我的公務在身。什麼『尾隨』,太沒禮貌了。是你自己太乏味了才幻想有人尾行的吧!」

涼子全然不在意由紀子的憤慨。

「什麼公務?」

「我沒必要告訴你。」

「是不能說吧。反正你只會做些說不出口的下等工作,我很清楚的啦,哦呵呵呵呵。」

「你的笑聲才下等呢!」

雖然很不合身份,我還是覺得自己有調停的義務,因為突然想起來:涼子和我決定出差之前,我跟由紀子說過幾句話,得知她也要出差。

「可以的話,能不能告訴我您出差不去的範圍?不然如果最後妨礙到您的工作就更對不起了。」

我說得很拙劣,不過由紀子似乎也不想深究。她考慮的一下,做了一點妥協:「這樣啊……好吧。」

今年夏天,維多利亞市要召開環太平洋十國的通商問題首腦會議。一如既往,因為怕出現反對經濟全球化的遊行或者反美過激派恐怖分子,警備相關人員都要集中起來協商對策。

日本警察廳和警視廳的頭腦人物也要參加,在此之前,室町由紀子警視被賦予先行視察的任務。

「那可不容易啊。」

「泉田君你不用擔心啦。說是先行視察,其實也差不多就是看看上頭的人下榻的賓館之類的。」

由紀子白瓷一般的肌膚泛上紅潮,抿了抿秀麗的嘴唇不說話了。總之涼子的暴言只是接近正確答案罷了。

「算了,都是聽人調遣的人,我也會有事情不能跟同事說明的。呆回我們要坐包下來的水上飛機去維多利亞,你們也一起嗎?反正還有空位。」

「水上飛機……」

「你怕呀?」

這一句話就把由紀子的猶豫轟飛到木星軌道:

「我才不怕呢!」

公平地說,室町由紀子是富有理性和常識的模範年輕官員,只是一跟涼子較上勁就變得像女中學生似的。可見涼子是問題兒童病毒,通過空氣就能四處傳染。

抱着二次元王國巨大紙袋的岸本在最後,我們四個人向海岸港口走去。海潮味在周圍泛起,長長的木製堤岸突出到海面上,盡頭就是水上飛機的起降場。

登上差不多四段階梯,我們進入水上飛機的機身內部。裏面有六個坐席,前後一共三列。飛行員是個臉色紅潤的中年男子,他跟涼子並排坐在最前列,第二列是由紀子和我,最後排是岸本。除了涼子以外的三名乘客都是頭一次乘坐水上飛機,帶着好奇心在機內到處看。飛機內裝沒什麼特殊的地方,簡直跟馬車內部差不多。不過天花板上貼着好多栗鼠、野狼之類的加拿大特有的野生動物彩色照片。

起飛之前,飛行員發給我們每人一個一次性使用的耳塞。我們繫上安全帶,塞上耳塞,好像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水上飛機開始滑行……說來老套,海灣港口的水面平滑似鏡。漸漸地,水上飛機的浮筒在水面上漾起波瀾,這種震動會傳到身上,可以直接感受得到。岸本在後座上很沒出息地叫着。

過了五分鐘左右,機體逃脫了重力的牽引,迅速浮升起來。感覺比噴氣式客機起飛時的重力感要輕快些,好像乘着無形巨人的氣息上升似的。又過了五分鐘,飛機變得像流淌一樣的水平飛行。

……的確有必要帶耳塞。即使帶上了,衝破空氣的爆破音也非常強,完全不可能在飛機里對話。

由紀子把臉轉向我,似乎在說什麼,但我完全聽不到。見我搖了搖頭,由紀子想去取手機,後來又意識到正在飛機里而作罷。最後她拿出一個小筆記本,疾筆寫了些東西給我看:「去維多利亞幹什麼?」

我拿過筆記本,同樣用筆寫到:

「我也很想知道。」

涼子從駕駛副座上側過肩,用懷疑的視線掃過我們身上。我們就好像被老師抓住的中學生似的,停止了筆記本通信的方法。

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自然界孕育的瑰寶,湛藍的海面上點綴着一座座寶石綠色的島嶼。其中一半的島上只有茂密的森林,另一半好像有人居住,能看見島上彷彿伸手可及的果樹園和芳草地,還有瀟洒的紅色屋頂農舍風格的房屋,往來行駛的航船在海面上劃下的鮮明的白色航跡。

視線微抬,覆蓋著雪冠的白色山嶽裝點着北面的天空,純凈的顏色中甚至透出一點微微的紫色。我要是寫作導遊書籍的話,一定會把它形容成「充滿神秘性的連綿山脈」。

飛行時速一百公里,高度一千米。這可能是正合適觀賞地面風景的數值吧。

我突然發現,海面上的光環是移動的。也不知道實際上有多大,但從飛機里看上去只有兩手拇指和食指在一起環成的那麼大一圈。光環閃爍着紅綠藍色變幻不定的絢爛色彩,不管我們飛到哪裏都如影隨形。遲鈍如我,好半天才想明白這是水上飛機的機體反射陽光,在海面上形成圓形的虹彩。這時候水上飛機已經開始降低高度了。

飛機在維多利亞灣的海面着水,在水上滑行着駛入內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水上飛機之旅,也沒受到空中飛龍的襲擊什麼的,平安無事的結束了。

真正生事的時候,從我們上陸以後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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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師寺涼子怪奇事件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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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加拿大討論日本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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