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上搜查總部

第三章 海上搜查總部

“驅魔娘娘”亦即藥師寺涼子有數不清的缺點,不過其中找不到“膽小”這一項。她會主動接近危險,再不然就是自己製造危險。聽她喊着:“這陣子省下捏造重大兇案的程序真是輕鬆多了。”就她這個人的個性而言,她絕對不是在說笑。

不幸的諾克斯二世慘遭分屍的當時,足以容納八百人的戲院全滿了將近一半的觀眾。所有觀眾一開始全部受到禁閉,最後在登記性名與房間號碼之後,終於得以離開;因為這裏是在船上,就算想逃也逃不了。

再加上,全體乘客的護照都交給客輪負責保管。客輪在入境香港之際,由客輪統一辦理所有乘客的入境審核手續,等下船時再各自歸還給乘客。這樣的手續對乘客來說既簡單又確實,到時必須拿出房間鑰匙卡以換回護照。

我站在舞台上眺望觀眾魚貫步齣劇院。年輕男子、中年男子,然後又是年輕男子……

“果然大多數是男人。”

再次肯定呂芳春,亦即貝冢里美巡查的觀察是正確的。

一般說來,客輪的乘客以男女情侶同住一房為基本,因此男女比例幾乎是一比一。有些女性會與同性友人結伴乘船出遊,所以女性的人數會稍多一些,另外還有全家一同出遊的情形,這在日本很少有,不過歐美倒是常見,因此理應可以見到小孩子的蹤影,然而這艘客輪完全看不到小孩子。

“表演的時間很晚,或許小孩已經就寢了。”

這是由紀子的解釋。的確有理,要是有辦法檢查乘客名單或護照就能立即真相大白。現在發生這樣的狀況,乘客的私隱權自然必須受到限制。

我們來到“搜查總部”集合。不知是如何交涉的,涼子居然佔據了整間“吸煙室”,門外掛了個“非相關人員禁止出入”的牌子。這是我所看過最豪華的搜查總部。面積約有十公尺見方,充滿濃厚歐洲風味的傢具,色彩沉穩的窗帘與雕像、水彩畫。

“我們”總共是六名日籍警察,兩名警視、兩名警部補、兩名巡查;按階級排下來有頭大身體小的感覺,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

“哎呀呀,這真是絕妙的均衡感。”

岸本沒來由地大表讚歎。

“三名CAREER、三名NONCAREER,三名女性、三名男性,這樣的陣容真是難得一見。”

什麼陣容!且不論男女比例,按照全日本警察組織當中一名CAREER另對四名NONCAREER的計算方式,兩者人數絕對不會相等也不可能出現平衡,但至少比過去的例子好多了,過去經常是三名CAREER對一名NONCAREER。

“你不要亂講話,搞不好兩位警視開始爭奪主導權就糟了。”

“請放心,我說這些話完全出於一己的深思熟慮。”

“你確定你明白深思熟慮的含意嗎?”

我不假思索反唇相譏,岸本則面不改色,或許該稱讚他有大將之風吧。

“就算我一聲也不吭,那兩人照樣斗得臉紅脖子粗,我說的對吧?”

“這點我是同意啦……”

“所以說,刻意強調均衡反而可以喚醒兩位警棍身為領導者的責任感。”

聽起來一點說服力也沒有,不過現在不是追究岸本的時候,克麗奧佩特拉八世號的主管級船員己經接受傳喚來到“搜查總部”了。

挪威籍船長、華裔美國籍大副、愛爾蘭裔加拿大籍飯店客服部負責人,甚至也有日籍主管。

“敞姓町田。”

一名中年男子遍出印有英文與日文的名片。

“我的職稱是CruisingDirector。”

巡航總監?我躊躇了一下,經過說明,原來此人是船上一切表演與各項活動、客輪停泊地的定點旅遊等等觀光娛樂部門的負責人。

“如此說來,參加秀場演出的演員也在你的管轄之下嗎?”

“是的,說管轄不敢當,其實我的工作是簽訂契約、安排行程,等於跟一般經紀人差不多……請問,我可以發問嗎?”

“請說,只是無法有問必答。”

“好的,那麼請恕我問一個笨問題,這次事件是謀殺案嗎?”

町田先生的神態顯得忐忑不安。

“我們懷疑是謀殺案。”

由紀子的回答顯得十分謹慎。

就一般常理而言,諾克斯二世從接近天花板處自然死亡,接着自己砍斷自己的頭跟手腳的推論根本是不可能成立的,所以肯定是謀殺案;只不過即使大家心知肚明,目前這個階段只能表示“懷疑”,甚至涼子也未對由紀子的回答雞蛋裏挑骨頭。

維護船上治安本屬船長的責任與權限,然而眼前發生重大案件,同時又有專職犯罪搜查官介入的情況之下,船長將搜查權限交給專家,不僅合理而且也具有實效性。

其實就算沒有正當權利,想必涼子也非常樂意介入案件,毫不留情地把犯人打得落花流水,因為這是她最愛的案件類型。趁目中無人的吸血鬼大搖大擺擦肩而過之際,當場揪住吸血鬼的衣領將之推倒,最後再以高跟鞋狠狠踩住,這正是“驅魔娘娘”的拿手絕活。

町田先生一臉沉痛地嘆了口氣。

“這艘船居然會發生謀殺案!我實在很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總之我會竭盡所能協助警方搜查,真沒想到兇手會跑到我家殺人……”

“您剛剛提到‘我家’,請問您住哪兒?”

“這艘船。”

我正眼望向一臉正色作答的町田先生。

“我明白了,那麼地上的住址在哪兒呃?香港嗎?還是日本?”

“我在陸地沒有住處,我就住在船上,偶爾下船都是住旅館。”

船員大概都是一個樣吧。

“恕我冒昧,那您如何領薪水呢?”

“公司會直接匯款到銀行賬戶,完全沒問題。”

“如果朋友寫信給您怎麼辦?”

“請他們寫到公司,如果有需要就轉到停泊地的辦事處。”

“您有機會回日本嗎?”

“晤、嗯,已經五六年沒回去了。”

接下來亦偵訊挪威籍船長。涼子固然英語流利,但為了謹慎起見,仍然請町田先生幫忙口譯。接近二公尺的身高,紅頭髮加上一臉紅遍通的船長比手划腳地加以說明。

“通常只有在船隻離岸與靠岸的時候,船長才會親自指揮駕船,再不然就是預測有危險發生的狀況。”

由紀子對着負責轉述的町田先生問道:

“例如在通過人稱海上險要的海域的時候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過現代科技發達,危險性已經降低不少,船隻不會刻意通過那些已經確認危險重重的海域。總而言之,這是一艘客輪,安全必須擺在第一位,假如冒險讓乘客蒙受其害,將損及公司信譽。”

偵訊的內容不僅限於此次案件,還必須涉及最基本的客輪系統。涼子或許是早已預料到會有這種情形,只見她刻意翹起旗袍下的美腿以示炫耀,仰躺在其中一張安樂椅上,手肘靠在扶手,完美的下顎支在手上,正陷入沉思……不、正在打鬼主意。

“與陸地的通訊正常吧。”

“使用電話、傳真、電腦網路都行,因為是透過衛星線路的關係。”

然而當室町由紀子請町田先生代為聯絡日本警察當局,町田先生卻帶着一臉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回來報告。

“非常抱歉,衛星線路完全故障了。”

“怎麼回事?”

“不曉得,目前正在調查當中。”

“是不是等一會兒就會修好?”

“不清楚,要等查明原因才能確定。”

我回頭看向涼子,很意外地發現涼子臉上並未露出一絲不悅。

“既然故障那就沒辦法了。”

女王陛下如此表示。由紀子請町田先生儘快恢復與陸地的通訊,不過我不像她顧慮這麼多。

訊息一旦中斷,就等於對外宣稱目前客輪發生緊急狀況,船公司理應立刻察覺並想辦法多方聯絡才是。

“不過也可能發生救援的人到了,船上卻連一個生還者也沒有,就像有名的瑪麗·賽勒斯特號事件(譯註:船名,MaryCeleste)……啊、好痛!”

岸本這番話說得實在太不是時候,所以立刻遭到現世報。

涼子保持在安樂椅的坐姿,用她的高跟鞋跟狠狠往岸本的腳踩下去。

提起“瑪麗·賽勒斯特號之謎”,是眾多介紹神秘事件的書籍必定會提到的著名事件,應該也有人曾經在高中英文課本里讀過才對。

事情發生在西元1872年12月5日。郵輪恩典(譯註:DeiGratia)號船員在葡萄牙以西六百海哩的大西洋中央位置,發現一艘美籍帆船瑪麗·賽勒斯特號在海上漂流。

瑪麗·賽勒斯特號上搭載了十名船員與二百七十噸原料酒精,於同年十一月七日從紐約啟航前往意大利。當時恩典號船員登船查看瑪麗·賽勒斯特號內部,該船上所裝載的貨物、儲備食糧、飲用水幾乎沒有動過,船上找不到一個船員。餐桌上擺了十人份的餐點,咖啡依然溫熱、火爐里還燃着薪火(譯註:根據當時搜證記錄顯示,事實上餐桌並未擺放餐點)。

船員在突然之間從船上消失無蹤,就這樣再也不知去向。

……大多數的人們都把這個著名事件視為“神秘恐怖的真人實事”。我自己在小學時看電視節目介紹看得毛骨悚然。船員們是遭到外星人綁架了嗎?亦或者遭到海底怪物的襲擊呢?

現在讓我們回過頭來瞧瞧真相。

瑪麗·賽勒斯特號的救生小艇全部不見了;意即由於出現突髮狀況,全體船員改乘小艇逃生。這次很不幸地回不了船隻,而是連船帶人一同沉沒於大西洋。

惟一無法釐清的是當初之所以改乘救生小艇的原因,除此之外根本不是什麼神秘事件。“咖啡依然溫熱”的說法是當時的媒體為了增加事件的懸疑性而故意捏造出來的。

且不論瑪麗·賽勒斯特號的例子,一旦棄船登上救生小艇,想必是出於完全走投無路的緣故,尤其這次在大型客輪的某處潛藏着不明危機,總不能為了保全客輪而危及乘客與船員的安全。

這時我想起呂芳春亦即貝冢里美關於乘客的報告,於是喊了涼子,湊過去低聲簡短說明。

涼子聞言頷首,接着望向貝冢里美。

“呂芳春的觀察力相當不錯。”

“把她飼養在參事官室倒是可惜了這麼一位優秀人才。”

“什麼飼養,這叫適才適用!話又說回來,我問你,你有什麼想法?”

“關子男性乘客的真正身份嗎?”

“沒錯。”

“應該不至於所有人都有嫌疑,嚴格說來,連我跟阿部也查看起來也不像豪華客輪的乘客。”

這番話有一半是講給我自己聽的。除了荷西·森田的保鏢之外,巴爾馬販毒集團成員也在船上是無庸置疑的。總不可能超過一百人吧,一旦雙方在船上當場火拚起來,事情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真要變成這樣,隨他們愛怎麼拼就怎麼拼吧,我最愛看兩個壞蛋集團互相殘殺,斗到同歸於盡!”

其實我也愛看,只是不敢明白表示贊同,因為我看到室町由紀子正蹙起眉心瞄着我們。

接下來要清查乘客與船員在內合計一千五百人以上的名單,還必須逐一偵訊,雖然工程浩大,總覺得好久沒有像這樣在犯罪搜查官的身份好好工作了。

“也要解剖被害人遺體,必須確認死因。”

“請船醫來協助吧,至少要了解被害人被截斷頭都手腳是在生前還是死後。”

“現在還不用限制乘客的行動,否則只會造成眾人的不安全感。”

“要不要先由船長出面,對全體乘員做最基本的呼籲動作?也可以利用船內廣播。”

進行右邊對話的是室町謦視與泉田警部補,也就是由紀子跟我。

吸姻室正中央擺設了一張桃花心木製的桌子,我們兩人將客輪內部各甲板平面圖攤在桌面邊對照邊交談。再過不久應該就可以到艦橋觀看電腦畫面,但我想還是先從人工部分着手。

阿部巡查背對房門站立,以龐大身軀捍衛人侵者,貝冢里美巡查則殷勤地端茶送水,岸本東奔西走,完全看不出派得上什麼用場。比較好一點的是,他還不至於翹起二郎腿使喚別人。

攸地涼子站起身,召我過去。

“泉田一人跟我來就夠了,我要去偵訊秀場演員。”

邊說著就走出門。我以目光向由紀子致意之後,隨即尾隨女王陛下而去。

行經長廊之際,涼子拉尖嗓門問道:

“我說你是什麼時候變成巡迴演員由紀的爪牙的?”

“沒有啊,為了讓搜查工作順利進行,自然不得不一起合作。”

我刻意強調“不得不”,涼子對我投以質疑的眼神,但嘴上什麼也沒說。

把幾十名藝人找來“搜查總部”太麻煩了,所以由我們主動前往是有其必要性的。透過“巡航總監”町田先生的安排,所有人均聚集在略顯單調又沒有窗子的休息室里。

半數藝人陷入驚恐不安的情緒當中,這也難怪,因為他們眼睜睜目睹自己的同事在舞台上被肢解。尤其是年輕女孩,在布料少得不能再少的舞台服裝上套了作短大衣或夾克前來接受偵訊,結果從頭到尾只見她們哭哭啼啼,根本問不出所以然來。

“二世在男女交往與金錢方面有點缺乏節制,關於這一點,他已故的父親也經常勸他;不過除此之外他真的是個好人,實在無法理解他為什麼會死得這麼凄慘。”

整理過男舞者與負責舞台機關的工作人員相關證詞,只能獲得這點線索;町田先生一邊向眾位藝人極力勸說契約不會有任何影響,一邊又要安撫女舞者,忙得不可開交。

雖然已經事先確認過客輪內部平面圖,為了慎重起見我仍然試着詢問。

“請問舞台天花板上方是連接到何處?”

“第十號甲板的賭場。”

“賭場啊,開始營業了嗎?”

“是、是的,六點三十分開始營業。”

“因為那個時間正好駛離領海範圍吧。”

根據國際法規定,各國領海範圍是從陸地到十二海哩處。

十二海哩約二十二.二二公里。以一般客輪的航行速度,出港後行駛一小時三十分之後便視同“駛離領海”,此時賭場與免稅商店也會開始營業。

“警視,要禁止乘客出入賭場嗎?”

“目前還不需要,等以後再說,今天的偵訊就到此結束。”

我們感謝演員們配合警方調查,接着前往下一個目的地並順道充當町田先生的保鏢。

我們搭乘工作人員專用電梯,不同於乘客專用電梯,沒有任何裝飾,只講求實用性。正如同主題樂園一般,非日常性的人工世界背後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本來廚房與冷凍庫是不能讓外人進入的,因為有衛生所限檢疫的問題。”

在電梯裏,町田先生如是說明。確實沒錯,雖然尚不知兇手身份,但對方再怎樣也不可能躲進冷凍庫里,以目前狀況來說,似乎並非得檢查冷凍庫內部不可。我隨口問起一個問題。

“冷凍庫能從內部打開嗎?”

“不能,不過為了預防萬一有人被關進去,內有設置緊急按鈕。”

艦橋位於船首,空間相當寬敞。二十一世紀的船隻不再需要舵輪,四面的測量儀器足以令人聯想到飛機的駕駛艙。兩名船員負責駕駛客輪,一名是德國人,一名是希臘人,兩人坐在各自的崗位上,直視操作面板。前方是整面的強化玻璃窗,但由於被夜幕所遮蔽,兩名駕駛員連看也不看一眼,他們甚至也很少盯着雷達,獲守航海專用通訊衛星所指示的航線,信心滿滿地駕船前進,一旁擺着只杯子,咖啡熱氣蒸騰。

我向町田先生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

“船隻應該不能像螃蟹那樣左右移動吧?”

“可以啊。”

“耶?真的嗎?”

“因為客輪有船側推動器這種裝置。”

船身位於水面下的部分有個從左右貫穿船身的洞,洞內設置了電動螺旋槳,能夠產生橫向水流。只要控制水流強弱,便可讓船身往左右移動。

町田先生告訴我許多關於船隻方面的知識。雖說他從事演藝經紀人之類的工作,並非船舶專家,但或許常有機會回答乘客對這方面的疑問吧。

“燃料是使用石油,但不像汽車專用汽油那樣輕薄透明,而是濃稠的重油,顏色里茶褐到黑色。”

“燃料最多可裝載多少?”

“加滿是一千七百噸,可連續行進九天,期間不需任何補給,如果目的地是香港的話,可以來回跑一趟。”

裝載着一千七百噸重油的巨無霸客輪,有沒有可能成為恐怖分子的危險武器呢?我冷不防冒出這個念頭,不過隨即又想到船隻的速度不像飛機那麼快,在直接撞進港口之前想必可以及時阻止,於是我決定把這個疑慮暫時拋諸腦後。

走出艦橋步上甲板之際,町田先生指向上方。

“輪船的煙囪叫做Funnel,不過現在已經不再排放黑煙了,引擎的廢氣均會排出船外,換言之等於成了換氣裝置,但如果只有這點功能的話,外型其實可以不用做那麼大。”

正因為是輪船的象徵,所以外型一定要夠氣派。以前煙囪町數目愈多就表示船隻的等級愈高,這項傳統似乎一直維持到現在。

一路上,町田先生告訴我許多輪船知識,等回到“搜查總部”時,我也成了個輪船萬事通。不過現在不能為此得意忘形,在這艘巨無霸客輪內部極有可能藏匿着一個以殘忍手法殺害不幸魔術師的兇手。稍有差池,“驅魔娘娘”的命令一出,我再怎麼不情願也不得不爬上那個高大的煙囪捉拿犯人。

“哎呀,那種小事就交給下官這樣的小巡查去辦就成了,警部補大人請在後方坐鎮指揮。”

阿部巡查對我說道,表情與聲音乍見乍聽之下很嚇人,實際上充滿了誠心誠意,他真的是個好心人。我苦笑答道:“到到時就拜託你了。”

“不過現在比較重要的是,你快找人交班好好休息一下,蠟燭燒過頭是不會有任何幫助的。”

“下官撐得住,警部補大人先請。”

這萬萬使不得,最高層級的兩名警視都沒說要休息了,我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喊累。只不過兩名警視同時不在場,岸本也跑去洗手間,我們幾個NONCAREER便啜着預先準備好的中國茶,忙裏偷閑一下;這時貝冢里美開口說道:

“對了,我有沒有跟大家說過在我們回東京的時候,刑事部參事官室可能已經廢除了……”

“你聽誰說的?”

“是丸岡警部大人說的。”

“他可真敢講。”

我回想起丸岡警部高深叵測的表情。此人在組織內部再多花些心思鑽營的話,就能以享譽警界傳奇刑事的身份光榮退休才對。

“其實這樣也不錯呀,你們都各有專長,無論分派到哪個部門,想必都能勝任愉快,也不必因為擔任驅魔娘娘的屬下而遭人白眼,反過來說,不正是展現一己實力的好機會嗎?”

身為中間主管以這種方式安慰人有點奇怪。語畢,貝冢里美微側着頭答道:

“可是,這麼一來,泉田警部補太可憐了。”

“我?”

貝冢里美的圖眼望向不知所措的我。

“因為,就算大家都離開了,泉田警部補還是要繼續……”

“喂、喂,你少說兩句。”

阿部巡查連忙制止她。由於室町由紀子在此時出現,我也立刻站起身。由紀子表示要到醫護室聽取船醫對魔術師屍體的解剖報告,因此要求我與她同行。我交待兩名巡查轉達藥師寺警視一聲之後便走出甲板,正好經過成排的救生小艇旁。

嚴格說來,“小艇”的說法或許不太恰當。這跟情侶在東京都內的水池裏搖槳划船是完全不一樣的。救生小艇是上下左右完全密閉的膠囊造型,外型跟一輛小型公共汽車差不多大。萬一上下整個翻轉過來,還是有辦法浮在海上。

一八九三年鐵達尼號的沉沒成了客輪史上最大慘案。雖說以前發生過死亡人數更多的船隻沉沒事故,但藉由鐵達尼號的沉痛教訓而訂立了“海上人命安全國際公約”,簡稱SOLAS,規定全世界客輪均有義務準備足夠容納全部乘客與船員的救命小艇。

叩了叩醫護室房門,一名菲律賓籍護士前來應門。這位護士是位體格健美的女性,但現在看起來卻像個隨時會昏倒的病患。平時面對感冒或暈船的病人還說得過去,想必她萬萬料不到自己會直接面對死狀那麼凄慘的屍體。

蘇格蘭高紐西蘭籍的船醫臉上表情實在與“開心”二字無緣,不過回答由紀子詢問時的語氣還算鎮定。由紀子的英文雖不如涼子流利,但至少詞達意通;一問之下才知道船醫原本的專攻是小兒科。

“從切斷面來看……不,傷口並非被利刃砍斷,應該說是被扯斷比較妥當。”

“意思是……被咬斷的嗎?”

由紀子問話的語氣略顯蒼白,這是以顏色來形容聲音的手法,而船醫回答時的語氣也是相同顏色。

“不,是被扯斷的。”

由紀子輕輕倒抽一口氣,似乎一時忘了要呼出來。

我的內心升起與恐懼等量的同情;諾克斯二世或許是個欠缺創意的魔術師,但絕非必須遭受如此殘酷死法的罪人。

我憶起當時(我以為)我所瞥見的銀色物體,只是根本抓不到任何頭緒,更甭提作出結論了;那到底是什麼?涼子的話有沒有辦法查出對方的真面目呢?

我們回到“搜查總部”準備提出報告之際,涼子早已返回,兩眼正瞪着客輪內部甲板平面圖。在房內渡來踱去的岸本在這時開口說道:

“現在應該還在日本的領海範圍內吧?乾脆向海上保安廳或海上自衛隊求救不就好了?”

“沒必要驚動自衛隊吧,又不是遭到外國軍隊攻擊。”

“可是或許會出現怪獸也說不定,到時就要派自衛隊出馬來對付怪獸了。”

“還怪獸咧,扯哪去了……”

“首先攻擊船隻、接着登陸大都市,這是怪獸典型的行動模式。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而言,這是反映出深藏於居住在陸地的人類潛意識裏一種對於‘海底不明物體’的恐懼……”

“再不管好你的舌頭,我就把你的大腦拿去作物理分析。”

岸本很清楚涼子是個言行一致的人,隨即乖乖閉上嘴巴,雖然無緣聆聽——日本警察對子亞文化研究的最高權威的講課,不過我一點也不覺得遺憾。

“無法取得外界聯繫也無所謂,反正我也不需要外來的干擾,不然就沒辦法用自己的方法結案了。”

“泉田警部補,你覺得這樣行嗎?”

室町由紀子似乎聽不下去了。

“是,如果上司如此表示的話。”

看來由紀子是在期待我能發揮一己的良知,可惜我無能為力。陸地上的高層長官正為了可以求得半個月的平穩而舉杯稱慶,這時總不好擾人清夢,妨礙他們的好眠;更何況,根據過去的經驗來看,的確有些離奇案件是需要藉助涼子的非常理手段才有辦法獲得解決的。

“首先先去偵訊荷西·森田這個混帳大騙子,膽敢拒絕就視他為兇手,將他拿下!”

由於現場無人反駁,涼子便得意忘形地濫用指揮權。

荷西·森田似乎非常不想讓我們進入他的套房,如此一來,站在走廊也不方便交談,於是只有誠惶誠恐地勞駕總統閣下親自前往“搜查總部”;本以為荷西·森田可能會拒絕,不過這點是我多慮了。

荷西·森田在相貌兇惡的小舅子陪同之下現身,人數約有一打左右的保鏢站在走廊待命。荷西·森田朝其中一把特別豪華的安樂椅仰躺坐下,直言不諱道:

“這是想暗殺我的恐怖分子乾的好事!”

“我要殺光所有恐怖分子!”

“我小舅子說的沒錯,恐怖分子是文明、正義與自由的敵人,因此他們才會盯上我。”

“您的意思是說自己就是文明、正義與自由的象徵嗎?”

涼子的語氣與表情充斥着冷笑的波動。

“處處退讓根本成不了事,我透過公平、公正、公開的選舉活動,光明正大當選總統,僅僅一兩年期間便為巴爾馬帶來井然有序與安定生活,罪犯與恐怖分子所憎恨的是我的名譽。”

“喲,隱瞞日本國籍也算得上公平、公正、公開的選舉活動嗎?”

涼子射出的嘲諷利刺還來不及抵達,荷西·森田的臉皮就被打落。

“我要殺光所有恐怖分子!”

都賀親手射殺了六名政治犯,如果是像老式西部片的槍手那般決鬥獲勝,的確很不得了,然而他面對的是銬着手銬的人,而且還不是一槍斃命,而是連開了好幾槍,這個人的行刑手法未免也太過粗糙了。

荷西·森田小鬍子下方的嘴巴靈活地蠕動着。

“說穿了你們這群死日本老百姓的安逸日子已經過到麻木不仁,只知道粉飾太平,逃避嚴苛的現實,請問你們的表面功夫到底還要做多久?”

“您剛剛提到‘你們日本人’,Senor(譯註:西班牙語裏對男性的尊稱)森田,難道您不是日本人嗎?”

室町由紀子壓低聲調,反感地詰問道。荷西·森田霎時噤了口,但很快又堆起老神在在的笑臉。

“因為我長年旅居海外,用詞有時會混淆,我當然是日本人啦——重點是我真正想說的內容!最重要的是希望各位警官秉持鐵面無私的立場,絕對不能縱容兇手道遙法外!”

這點我舉雙手贊成。只不過這種心情與對荷西·森田這個人的厭惡感完全是兩回事。

此時涼子以“錄音(上廁所)”為由,匆匆步出“搜查總部”。

由紀子則緊接着盤問保鏢的人數與身份,荷西·森田卻完全不予回答。

森田與都賀當著由紀子與我面前密談,一副被我們聽見了也無所謂的態度,連說話的聲音也不刻意壓低,這其中是有緣由的,因為他們是使用西班牙語交談。巴爾馬位於南美洲,不用想也知道是屬於西班牙語系。

他們兩人不時別向由紀子跟我,嘴角浮現時而淺薄時而輕佻的不同笑意,擺明了就是瞧不起我們。他們認為無論他們說了什麼,這兩個笨蛋日本警察完全是鴨子聽雷。

我極力擺出生氣的表情,好回應他們惡劣的期待,希望他們可以稱讚一下我的演技。我的西裝內袋有台高性能MD正在辛勤運轉,將森田與都賀的對話一字不漏錄下來,操得一口流利的英語和法語的涼子對西班牙語也十分精通,等會兒讓她聽了就可以得知談話的內容,諸如這種事前的規劃,咱們耽於安逸的“死日本老百姓”也是辦得到的。

沒多久,“錄音”完回來的涼子以銳利的視線劃破室內空氣,來到距離閉上嘴巴的森田與都賀約三步的位置,劈頭就是一陣冷嘲熱諷。

“不要再假裝聽不懂日語了,我沒興趣繼續看你們演這出爛戲。”

聞言,都賀的表情丕變。不曉得百葉窗是拉下呢?還是拉起?都賀臉部的肌肉無聲無息抽動着,露出了壞胚子的自然本色。阿部巡查不自覺挪動巨軀,岸本幾乎要躲到我的身後。

“壞蛋就該像個壞蛋一樣,我看逃避現實、只會做表面工夫的是你們兩個才對,簡直難看死了。”

如果有必要,涼子也是可以以禮待人,明明辦得到卻不這麼做,代表着涼子現在準備向對方宣戰。

室町由紀子也跟我一樣明白這一點。

“驅魔……”由紀子話說到一半隨即又打住,是因為她臨時認為應該喊“藥師寺警視”才對呢?亦或者另有想法?無論如何,我不想阻攔涼子,由紀子也同樣不予制止。

涼子以更加銳利的目光鎖住荷西·森田。

“趁現在還來得及,把你知情的內幕一五一十招出來,否則到時就算你哭着求饒,我也不會管你死活。”

荷西·森田泰然自若地挪了挪小腹。

“我真要信了你的話,我能得到什麼Merit?”

“你所謂Merit指的是利益嗎?”

“正是。”

“你不是自稱日本武士嗎?身為武士居然跟低俗的商人一樣一滿嘴的利益好處,難不成你以為你還有辦法拿着這塊日本武士的招牌繼續招搖撞騙嗎?”

荷西·森田本想大方地一笑置之,不過卻失敗了,結果嘴角歪成怪形怪狀。

“Senorita·藥師寺,過去在我還是總統任內,曾經認識一位跟你很像的巴爾馬女性。”

“是環球小姐選美大賽的巴爾馬代表嗎?”

“哼、你也太自大了吧。”

“你不覺得很像嗎?”

“原來如此,不、相似的是個性而不是長相,那個巴爾馬女人接手父親的事業,經營報社。”

荷西·森田的表情籠罩上一層陰狠的烏雲。

“那女人簡直笨到家了,對巴爾馬來說,新聞報導與言論自由根本比不上維持治安與消滅恐怖分子來得重要,我苦口婆心跟她說明,她就是聽不懂,那女人喊我獨裁者的次數數都數不清。”

“那位女性現在怎麼樣了?”

室町由紀子以壓抑着不快情緒的語氣問道,得到的回答是一個得意的笑聲。

“在我離開巴爾馬之前就死啦!”

“是你殺的吧。”

涼子沒有任何證據便擅作定論,其實我也有同感。

荷西·森田作勢捻了捻小鬍子。

“就算你們故意激我也無濟於事,那女人是從樓梯摔死的,笨人的死法也很笨。”

語畢,荷西·森田催促着小舅子都賀,未取得許可便若無其事地站起身,走出“搜查總部”,還故意在關上門之際發出嘲笑聲,此時涼子低聲說道:

“泉田。”

“什麼事?”

“荷西·森田那傢伙再怎麼討人厭也不能殺他。”

我望向涼子的側臉,只見粉嫩的雪頰泛紅,星眸燃起熊熊烈焰。

“你準備親自動手嗎?”

搶在涼子回答之前,由紀子開始曉以大義。

“且不論荷西·森田的為人如何,目前沒有證據顯示他跟這次事件有關。”

“我與美軍一樣,做事是不需要證據的。”

我察覺到上司的發言即將失控。

“我想你也明白,荷西·森田可不是個普通的騙子,他擔任總統任內,以維持治安為由,殘殺原住民、連村帶人燒光恐怖分子的家園,這一切證明了他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狠角色。”

“你怎麼那麼喜歡強調這一點?”

“不是我喜歡強調,而是以部屬的身份要求上司自重罷了,要是輕舉妄動,小心被毒蛇咬到。”

“你這番話滿有說服力的。”

“想也知道是反效果。”

“呵,你滿有自知之明的嘛!”

一旁聆聽涼子跟我交談的由紀子開始呼吸困難,雙手緊抓桃花心木製的桌面。

“我從剛剛就覺得不太對勁,船是不是搖得很厲害?”

“沒什麼感覺。”

這可是艘八萬噸的巨無霸,而且還配備有最新式的水平穩定系統,除非遇到大浪,否則根本感覺不到搖晃;不過由紀子似乎是容易暈船的體質,只見她的表情逐漸失去冷靜,這與自身的意志和能力是無關的。

由紀子的臉色似乎沒有好轉的跡象,以她的個性又不可能主動表示要“休息”,因此這時必須來個人勸她休息。

“我看你先躺下來,閉上眼休息一下,阻斷眼睛獲得的訊息。”

船身搖晃時,耳朵內部的三根半規管會將“現在正在搖晃唷——”的訊息傳達給大腦,然而眼睛所看見的是,即使整艘船在搖晃,船內的人並未因此跟着重心不穩,於是眼睛便對大腦發出“現在沒有搖晃唷——”的訊息;兩個相反的訊息同時抵達,反而造成大腦的混亂,這就是暈船的原因。

這時只要躺下來閉上眼睛,眼睛便不再傳通訊息給大腦,三根半規管的“現在正在搖晃唷——”這項訊息就能獲得統一,大腦根據這項訊息判斷情形,也得以平撫身體機能的混亂。

我的小聰明全是拾人牙慧,不過由紀子似乎接受了我的建議,坦率地額首。

“謝謝你,泉田警部補,就這麼辦吧。”

“這是最好不過了,目前情況非比尋常,最好避免單獨行動,呂……不、貝冢巡查!你負責跟隨室町警視。”

“啊、是,遵命。”

貝冢里美緊緊跟隨由紀子,兩人走出“搜查總部”,涼子換個姿勢翹起美腿,一邊發揮她的尖嘴薄舌。

“像那種動不動就暈船的儒夫,沒有必要的話不用對她太好。”

“就是有這個必要,你也一樣,休息一下比較好。”

“我從來不暈船的。”

“你不休息,底下的人也不能休息。”

“啊、這樣嗎?說的也是,好、我知道了。”

涼子點點頭,像是突然開了竅。這副模樣看起來與其說是懂得體諒部屬的CAREER官僚,反而讓人聯想到少女般的清純,徹底推翻了平時的“邪惡女王”形象。

涼子與由紀子兩人都擁有少女般清純的一面,但是明講出來只會激怒她們而已。

“既然巡迴演員由紀這個懦夫主動退場,接下來就不准她再對我的辦案方式插嘴,她那張嘴呀,就跟塘鵝一樣大。”

岸本險些笑出聲,連忙收斂表情,他一定是在腦中想家由紀子秀麗的臉龐上,接了一個塘鵝鳥喙的模樣。

“等暈船的毛病恢復了,她還是會再回來的。”

“哎呀,病人何必逞強呢?不過要是一直在房間墾躺着,搞不好會被兇手五馬分屍。”

“不一定這麼剛好鎖定室町警視,也可能會攻擊你。”

我試探道。

“這樣恰好正中下懷!你以為我會怕一個分屍殺人狂嗎?”

“你要是會怕,我的辛苦就可以減少百分之七十七.五。”

“你這百分之七十七.五是怎麼算的?”

“請別在意,只是覺得這個數字比較貼切罷了。”

“我不會介意,但覺得很彆扭。”

涼子伸出手,輕輕揪住我的領帶。

“覺悟吧,你這輩子不會有好日子可過了!”

這時岸本與阿部巡查似乎擺出一副什麼也沒看見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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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師寺涼子怪奇事件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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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海上搜查總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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