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風之卷

第一章 秋風之卷

“昔日風光不再啦。”

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這句話已經成了長安百姓們閑話家常的口頭禪。他們口中所說的“昔日”,指的是玄宗皇帝在位的時期,距今已有一百多年了。之後,經歷了肅宗、代宗、德宗、順宗、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等帝位的交替,目前已經是唐帝國第十六代天子,也就是宣宗皇帝的時代。

大中元年(西曆八四七年)九月,在陰曆上已經算是深秋的季節。長安城裏開始吹起了西北風,涼意中夾帶着冰冷的寒氣,時值收穫季節,東西兩大市集裏堆滿各式各樣的鮮果乾貨,有柿子、利子、栗子、棗子、桃子、李子、還有從“蜀”運來的柑橘、蘋果、葡萄。喧鬧的市集擠滿了人潮,叫賣的、採購的、逛街的混成一團,長安的秋天已經好幾年不曾出現過如此熱絡的景象。

比起極盛時期的長安,雖然旅居此地的異幫人足足少了一半,不過還是有數萬人之多。他們大多是突厥、吐蕃、回紇、波斯、大食、天竺、新羅、日本等國派來向唐朝天子獻貢的外交使節。除此之外,還有來自各地的商人、留學生、賣藝人、亡命之徒等等,可說是個三教九流的匯聚之地。

長安的總戶數大約三十萬,總人口估計有一百五十萬人,如此驚人的數字卻依然讓百姓們有“今非昔比”之嘆。一百多年前,安祿山舉兵叛亂,繁華的長安城慘遭蹂躪,一夕之間城池變色。至今,安祿山依然是長安城百姓們口中唾罵的逆賊。這場差點斷送大唐帝國歷史的安史之亂,使得長安城幾乎成了廢墟,難以數計的百姓慘遭屠殺。但是百年之後,長安再度恢復繁華盛況,人口和戶數也比當時可觀。腐敗的朝廷雖然形同虛殼,卻還能勉強敬延殘喘下去,從這裏便可一窺大唐的雄厚國力。

那天和往常一樣,長安城的正南門“明德門”擠滿了數萬人次的進出入潮。在一片煙塵雜杳的人海中,雄偉壯觀的明德門看起來顯得渺小而孤立。

當天午後,一名男子在大街上漫步,此人身材中等,略瘦,年約二十後半,左手還牽着一頭驢子,看起來像是來參加科舉(高等文官)的應考生。那頭驢子的背上駝着重重的行囊,看起來火氣似乎還不小。

男子興沖沖地喊住同行的夥伴:

“你看,辛兄,那就是叫做駱駝的野獸,很奇妙吧。”

對方只是點了點頭,沒有停下腳步。他的身材顯然高大多了,大約六尺以上,有寬大的肩膀和厚實的胸膛,年約三十歲上下。雙頰和下顎蓄着黝黑的鬍子,輪廊鮮明而深刻,不過濃眉下的眼神卻是深邃而溫和的。他穿着一身旅人的裝束,背後繫着一頂寬緣帽,右手拄着一根等身長度的棍子繼續走着。此人姓辛,名讜。

而叫住他的那個人姓李,名延樞。這兩個人都曾出現在“舊唐書”和“新唐書”里,不過並沒有紀錄他們的字。

“從揚州出發至今走了一個多月,總算是抵達長安啦。”

李延柢說話的語氣和剛才明顯不同。

“接焉為該怎麼辦!我們得先找到肯相信這種無稽之談的人,而且必須是有地位的高官才行……”

他嘆了口氣,語帶抱怨地繼續說:

“我說李兄,你每次一開始想事情的時候,別人在跟你說話,你都沒在聽。”

“這算是恭維嗎?”

“我才不是那個意思!”

李延樞抬高了音量,視線卻被一間小小的點心攤販所吸引。攤子上擺着各式各樣麵粉制的小吃,散發出陣陣令人垂涎的香味。李延樞走了過去,從懷裏掏出幾個銅錢,買了一袋圓球狀的油炸丸子。他把紙袋遞給辛讜,不過辛讜卻別過頭去,似乎沒什麼興趣,李延樞索性自己吃起來。

“真是的,你這傢伙簡直自找麻煩,好端端的,幹嘛大老遠跑來這裏受罪……”

李延樞的嘴巴和手指沒有停下動作,原本滿滿一袋的點心,不消一會兒功夫便只剩下一半。辛讜巡顧四周,突然像是下定決心似的朝路旁一位柱着拐杖、無所事事的老頭子走去。他鄭重地向老人做了揖,像是在跟他問路。李延樞站在一旁,把沒吃完的點頭丟給驢子吃。

“什麼?你們要找布莊?那就去宣陽坊吧,那個地方什麼布料都有。就在前面的轉角拐右,然後直走就到啦。”

謝過老人的指點之後,辛讜照着指示的方向走去,李延樞也匆匆地拉着驢子追上前。長安城的街道是采棋盤式設計,轉角處都是十字路口,是一個設計非常完善的都市。城內總共劃分為一百多個“坊”,所謂的“坊”就是以高牆為區隔,設有出入口的街區。

街道兩旁樹木連綿。透過各坊的圍牆,還可望見坊內民家的屋頂和樹梢。遠方皇宮巨大的琉璃瓦,在秋陽的照射下呈閃亮的金黃色。耀眼奪目的光彩往往讓路人看得出神,而發生相互碰撞的情形。長安城大街到處可見不同膚色和種族的人,除了黑髮、黑眼睛的漢人之外,還有紅髮、黃髮、藍眼睛、綠眼睛,以及被稱為崑崙奴的黑皮膚異幫人,彷彿世界各國的人種都匯聚在此。

“這種盛況居然還比不上一百年前,真希望我早出生一百年,這樣就能開開眼界啦。”

李延樞讚歎地說。這趟長安城之旅讓他感到無比的興奮和刺激。辛讜並沒有答腔,只是陪着一抹苦笑繼續朝老人說的宣陽坊前進。

其實,長安城的架構並不是出於唐代設計師,而是隋代一名集建築、科學天分於一身的天才宇文愷在二十八歲那年,奉隋文帝之命所設計的。

以後世的算法在換算,長安城的面積大約是東西九·七公里,南北八·七公里,由朱雀大街將城分成東西兩半,而寬達一百五十公尺的朱雀大街,簡直就像一片廣大的空地。據說朱雀大街的鼎盛時期,放眼望去儘是人山人海,路面幾乎全被人、車、馬、驢、駱駝所淹沒。

城裏的每個街區都設有武候鋪,這是為了維持長安城的治安所設置的崗哨。每座武候鋪最少有五名官差駐守,最多不會超過三十名。

通過武候鋪沒多久,辛讜和李延樞兩人終於來到宣陽坊。由於這段路程花了不少時間,當兩人抵達時太陽已經開始西斜。“要是不能趕在暮鼓響起之前找到落腳的客棧,那可就傷腦筋啦……”李延樞不由得擔心起來。不過辛讜似乎並不着急,只是專註地瀏覽各家絞纈鋪。每一家絞纈鋪門口都擺滿了絹、綿、麻等各種顏色和圖案的布料,不過辛讜只注意紅色的布,其他的根本連看都沒看一眼。逛了大約十間店鋪后,他突然轉身朝路邊的一處布攤走去。當李延樞的視線隨着辛讜落在同一家布攤時,臉上的表情頓時僵硬了。

“啊、難道就是那種布……”

李延樞忍不住發出驚呼。辛讜不發一語地盯着攤子上的暗紅色布匹。當他準備伸出右手去觸摸時,一個抵沉沙啞的聲音制止了他。聲音來自一個臉色慘白,身穿黑衣的男子,大概是攤販老闆。

“我們的布是不隨便讓人摸的,客倌。”

“可是不摸的話,怎知布的好壞?”

“那是上好的綾羅。你只要買下它,就可以摸個過癮啦。”

“價錢怎麼算?”

“每卷白銀三十兩。”

辛讜沒有搭理,倒是李延樞故意咋了咋舌,暗示價錢貴得嚇人。白銀三十兩?!懂行情的人,都可以用之筆錢買到一匹馬啦!他手上拉的那頭驢子,也不過只花了十兩。

“白銀三十兩?!”

“這個價格非常公道。”

“比起一條人命來,這個價錢的確便宜。”

辛讜用冷酷的視線看着販子。對方沒有做任何回應,不過眼神倒是透露着幾許敵意。

“或者,兩條以上的人命?到目前為止,他們榨乾多少人的鮮血?”

“客倌,你是來找碴的嗎……”

販子的聲音和表情起了陰暗的變化。

“再不適可而止的話,我可要叫官差來了!”

“儘管叫他們來吧。”

辛讜不客氣地說。

“要告上官府也可以。你跟他們說,你只不過是殺了人,卻遭到無賴漢的騷擾,看看官府會怎麼處置……”

最後一個字還未說完,辛讜已經揮起手中的棍子,朝空中急速閃過的黑影掃去。

辛讜那一棒重重地落在那個人的右腳踝。不過,對方顯然也不是蹩腳的貨色,他蹎着左腳在各個攤架之間跳躍逃竄,引起了其他攤販的咒罵和咆哮。辛讜隨即也把棍子夾在腋下,像一陣旋風似的追上前,李延樞因為還拉着一頭驢子,無法跟上兩人的速度。眼看就要跟丟了夥伴,他急得滿頭大汗,使勁地拉着驢子在後面追趕,最後來到一處人煙僻靜的荒郊。

就在前方不遠處有一間廢寺,外牆已經頹圯,破損的情況相當嚴重。不過從規模看起來,過去應該也是風光一時的名剎。寺內的三重塔、本堂、和僧房幾乎被破壞殆盡,四周爬滿了樹藤,雜草叢生,景象極為荒涼。

“大概是幾年前頒佈廢寺令時被燒毀的吧。”

李延樞這麼想。他拉着那頭臭脾氣的驢子在廢寺里車處找尋,突然腳下不知道絆到什麼突起的東西,整個人往前踉蹌了幾步,差點沒撲倒在地。他原以為只是石頭。低頭一看,竟然是顆已經泛黃的頭顱。那對凹陷空洞的眼窩,彷彿正在瞪着他看。

“媽呀!”李延樞像是丟了魂似的大聲尖叫,轉身拔腿就跑,嘴裏沒命地喊着同伴的名字。

“辛兄、辛兄!你在哪兒呀?!”

才沒跑幾步路,那頭驢子又蹬了蹬腳,杵在原地,不肯再走。“你又怎麼啦?”李延樞脹紅着臉使勁地拉,但是那頭驢子非但不肯乖乖就範,而且還把他拖往相反的方向。就這樣被拖了二、三十步后,李延樞突然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不是辛讜、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那個人手無寸鐵,而且被你傷了一隻腳,沒想到你還不放過他。看樣子你並非本地人,是鄉下來的莽漢吧。”

李延樞朝聲音的方向悄悄地走去,看到了夥伴的背影。他和一個背上掛着劍的年輕人隔着數步對峙。

“這位兄弟,請不要擋住我的去路。”

辛讜的聲音低沉,帶着威嚇的意味。膽識不足的人,恐怕早就被嚇得四肢發軟吧。

不過,眼前的年輕人臉上絲毫沒有懼色。他看起來比李延樞小几歲,身材高挑勻稱而結實,讓人不由得聯想到一頭花豹。至於五官,稱得上是貴公子型,但是他臉上所流露出的氣息卻談不上文雅,反而帶有幾許剽悍。此人同樣是一身“江湖人”的裝束。看起來像是才剛結束一段長途旅行的樣子。這個人的氣質跟辛讜差不多,只不過少了辛讜那股風塵僕僕的滄桑。年輕人的背後,那名被辛讜擊傷的黑衣男癱坐在地,不斷用手按摩疼痛的腳踝,臉上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一副遭人欺凌的無辜模樣。

辛讜手上的那支棍子並不是一般的木棍,而是質地堅硬的樟棍。木棍中心被刨空,填以鐵芯,外面再裹一層水牛皮,連鍛鑄的刀都無法將它劈斷,反而會陷入其中。只要辛讜一使勁,刀身還會斷成兩截。這支平常人得費儘力氣才能舉起的重棒,在辛讜手中卻像鞭子般的揮灑自如。

看到辛讜和年輕人之間僵持的氣氛,李延樞急得如熱鍋上螞蟻。他還來不及出聲制止,年輕人已經亮出背上的劍,不留情地朝辛讜削去。

辛讜的棍子一揮,不但擋掉了攻擊,連年輕人和他的劍也一併被彈了起來。辛讜快速的舞動強韌的手腕,手上的棍子彷彿成了一道黑色閃光,以快如閃電的速度擊向年輕人的腳。原以為年輕人會被撂倒在地,孰料他一蹴地,立刻又凌空躍起。辛讜的棍子在離地一尺的高度畫了個弧,年輕人逮住空隙,從半空中直揮而下。瞬間,空氣中爆出金屬傾軋的聲音,年輕人的劍和辛讜的木昆咬在一起,然後彈上半空。

兩人一愣,手上同時失去了武器,但是戰鬥並沒結束。着地后的年輕人,間不容髮地利用反彈力,猛然朝辛讜的臉踢了過去。辛讜雙腕交叉擋住對方的攻勢,順勢彈了回去。年輕人在空中翻了個身,向後躲過了辛讜的腳技。在這一來一往之間,兩人掌握短暫的瞬間,調整氣息,兇狠地瞪着對方。

“辛兄是揚州一流的武林高手,沒想到這個年輕人竟然還能和他打得如此激烈,長安果真是個卧虎藏龍之地……”

從高處觀戰的李延樞突然一個轉念,機警地環視四周。剛才辛讜被追擊的那名黑衣男子跑到哪裏去啦?原本躲在年輕人後面的那名傷者,一臉痛苦地拖着受傷的右腳朝寺廟的後面竄去。他跳上頹圯的廟牆,很快地轉身從懷裏掏出了一團發亮的東西。

“危險!快趴下!”

李延樞在發出警告的同時,自己也迅速地往地面伏卧,辛讜和年輕人反射性地跟着做。一道閃光掠過他們的頭頂,在落地的瞬間發出鈍重的爆炸聲響。剎時,地上捲起少許的沙塵和草枝。當三個人再度抬起頭時,牆上的那名男子早已消失無蹤。

辛讜站了起來,走過去拾起地上的棍子和年輕人的劍,不發一語的把劍還回給年輕人。年輕人收下劍后,態度似乎有了轉變。

“兄弟看來並非蠻橫無理之人,為何為追殺一個手無寸鐵的人呢?或許是我不該多管閑事,但你能把事情的原委說出嗎?小弟願聞其詳。”

看到年輕人誠懇的態度,辛讜沉思了半晌后開口說:

“你有看到剛才那個男人手上拿的那塊紅布嗎?”

“嗯,有。”

“那是用人的鮮血所染出來的,好像叫絞纈巾。我們就是來追捕這群惡徒的,剛才那個男的就是他們同夥。”

年輕人蹙起雙眉,一臉懷疑地看着辛讜。

“也難怪你不相信……”

辛讜打算繼續說下去的時候,李延樞氣吁吁地朝他們跑來,嘴裏還嚷嚷着:

“辛兄、辛兄、你快看看這個!”

他被那頭怪脾氣的驢子拖慢了速度,不過左手倒是勤快地揮舞着一小塊暗紅色的布。那就是絞纈巾。李延樞不敢直接用手拿,只是用樹枝勾着那塊布。辛讜指給年輕人看,說:

“你仔細看吧,這就是我跟你說的絞纈巾。我是揚州來的人姓辛名讜,這位是我的夥伴,姓李名延樞,我們都不是壞人。”

李延樞把勾着布的樹枝遞給年輕人後,又跑去查看剛才地上的爆裂物。他告訴辛讜,那是用琉璃製作的飛鏢,裏面似乎藏有劇毒。

“看來,我真的不該插手。真是抱歉,請這位大哥見諒。”

年輕人低頭賠罪,辛讜也點頭回應。年輕人看着李延樞說:“聽說,我們倆還是同姓呢。”原來他也姓李。

“在下姓李名績,字……”

話說到一半,年輕人臉上突然露出像是在自嘲般的苦笑。

“總之,你們叫我二十郎就行了,我是我爹的第二十個兒子。”

這個自稱是李績的年輕人就住在長安城。他的房子位於皇居東方的崇仁坊,距離東市並不遠,而且料舉的試場禮部的南院也在那個區域。崇仁坊里居住了上萬名從外地進京趕考的學生,可以說是名符其實的學生城。此外,各州也在此地設置進奏院,說明白一點,就是地方設在京城的辦事處。這些老先生和公差都是來自全國不同的地方,他們習慣用家鄉話交談,因此走在崇仁坊的街道上,隨處都可聽到不同腔調的鄉音,是一個充滿活力而且熱鬧有趣的街區。加上考生們總是挑燈夜讀,即使到了夜晚,燈火也從沒熄滅過,因此崇仁坊又被叫做“不夜城”。

李績的房子並不算大,不過好歹也是獨立的門戶。房子前面有個一般大小的院子,裏面種植的花草找理的整然有序。房子裏大大小小的雜務是由一位從外面誰來的老人負責。

李績指示老人把驢子系在棗樹上,並喂它喝水和食物。

“這些事情做完之後,你就可以回去了。今晚,我要和這兩位客人好好的喝一杯。”

“辛兄,如果你們還沒有找到落腳的客棧,不妨在寒舍屈就一宿吧?”

李績熱心的邀請,辛讜也爽快地答應。

不一會兒,遠處響起了暮鼓的聲音。待鼓聲敲完三百下的時候,城裏各街區的坊門都得關閉,任何人一律禁止進出。

儘管入夜後,坊與坊之間禁止往來,但是坊的內部倒是可以自由通行。說起長安城的“坊”,不論是面積或人口都遠遠超過鄉下的大城,尤其是崇仁坊這個不夜城,到處都是營業到深夜的酒樓和飯館。

“我知道哪家客棧備有好酒好菜,我們到那裏再好好聊吧,這頭驢子就暫時留在這裏。”

李績帶着辛讜和李延樞走在黃昏的熱鬧街道。坊內的道路是采南北縱橫的棋盤式設計,位於中心交叉位置的叫做十字街,路幅有五丈(唐代的一太約三點一公尺)其他一些垂直交縱的狹窄巷弄,在長安城裏總共有數萬條之多,實在是多不勝數。

而對十字街正好有一間客棧,是棟頗具規模的二樓建築。李績一行三人被帶往一樓後面的位置。臉頰紅潤的中年掌柜看到李績,笑容可掬地趨前打招呼。

“歡迎歡迎,今天有河東運來的‘乾和蒲桃’呢。”

“這個不錯,送上來吧。”

所謂的“乾和蒲桃”指的是完全不加一滴水的純白葡萄酒。李績另外還點了五、六盤的小菜,盛情款待今天剛認識的兩位新朋友。

揚州其實也算是繁華的大城市。往來國外的大船以及長江、運河的船隻都以揚州為停靠的港口,而且也住了許多外國人。不過,旅居揚州的外國人多半是來自新羅或日本等國的東方人,並不會令人感到特殊的異國氣氛。但是崇仁坊這家客棧可不同,裏面的酒客甚至是店小二,大約有三成是毛髮、眼睛都和漢人不同的異族。或許這就是長安的特色吧,不管是日常用品、傢具裝飾都帶有西域的氣息,隨處可聞的弦樂器也讓人聯想到遙遠的異國情調。

李延樞指着辛讜,重新作了一番自我介紹。

“我雖然是個無名小卒,不過這位辛兄可是宰相的孫子呢。”

辛讜的手在臉的前面揮了揮。

“祖父是祖父,我只是平凡的布衣罷了。”

所謂的布衣,指的就是平民。辛讜系出名門之後,他的祖父辛雲京曾在代宗皇帝時期擔任宰相,以忠義武勇為人所稱道。不過,辛讜卻寧願選擇離鄉背井,到長江下游的都市定居,過着逍遙自在的生活,他生性好打不平,仗義行俠,壓根就沒想過要在朝廷里謀個一官半職。除了祖父留下的遺產足夠他享受豐衣足食的生活之外,辛讜本身也懂得生財之道。年屆三十一歲的他,儘管沒有任何官街,但在揚州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富豪。只不過到了長安,只能算是個單純的旅人。

“喔,原來兄台是辛宰相的御孫啊?”

李績非常欣喜,也報上了自己的名字。年紀二十七,在長安出生長大,早年喪父,由母親一手帶大。不久之前參加過坊州所舉行的地方武藝大會,經過往返十天的旅程,最近才剛回到長安。

最後自我介紹的是李延樞。李延樞也算是個讀書人,屬於知識份子的階級,不過遠不到參加科舉或是在朝為官的程序,只能在家鄉開私塾教小孩讀經識字、或是擔任有教人家的家庭老師、替目不識丁的百姓代寫書信、處理衙門的文書之類的工作。但願話說回來,“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這些膾炙人口的民間小說,就是出自鄉下秀才的手筆。只不過李延樞的出生早了五百年,這一年他才二十九歲。

“這麼說來,小弟是年紀最小的,還要仰仗兩位大哥多多照顧。”

李績說話的當兒,店小二陸續把乾和蒲桃、牛肉和河魚料理端上桌。在李績的要求下,辛讜也說出了他千里迢迢從揚州來到長安的原因。

“在揚州,我認識了一位叫圓仁的外國和尚,他告訴我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圓仁是日本來的和尚,在四十五歲那年,也就是文宗皇帝開成三年(西曆八三八年)隨着遣唐使的船隻渡海到中國學習佛法。當時的日本認為唐朝是佛教的中心,圓仁為了學習佛教的真髓,才甘願冒着生命危險渡海求佛法。七月二日那天,他在長江河口附近上岸后先滯留在揚州,等待文宗皇帝頒發的入境許可證明,一等就是半年的時間,他和辛讜就是在這段時間認識的。其實辛讜對佛法並不熱衷,但是圓仁遠從異國來唐求法的精神卻令他甚為感動,所以在生活起居上提供不少支援。

其後,圓仁還到過五台山的佛教聖地修行,於開成五年八月抵達大唐的京城長安。未料二年後,就遇上歷史上有名的“會昌廢佛”風潮。

在中華文長久的歷史中,經常發生這類的悲慘事件。在位高權重者的煽動下,少數派遭到誣陷迫害,難以數計的文化寶藏被無情摧殘,“會昌廢佛”就是非常有名的例子之一。

會昌二年(西曆八四二年)十月,二十八歲的武宗皇帝頒佈敕令,強迫國內的僧尼還俗。翌年,大權在握的宦官仇士良去世。仇士良生前為了貢因自己的勢力,暗中進行各種陰謀勾當,包括謀害皇族二名、后妃一名、宰相四名。但是這位橫暴惡名昭彰的惡徒,惟獨對佛教崇拜有加,對外國來的僧眾更是禮遇,所以仇士良的死對外來和尚而言,無疑是一大打擊。

仇士良死後,他的遺族和隨從遭到逮捕處刑,萬貫的家產也被沒收充公。所謂“種什麼樣的因,得什麼樣的果”,長安城百姓對仇家的下場莫不拍手叫好。只是,長安城並沒有因仇士良的死而回復平靜,反而連番發生嚴懲的祝融肆虐,其中,六月一場大火更造成了四千戶民家燒毀的巨大損失。

會昌四年(西曆八四四年),武宗正式下令“朕痛惡佛法,下令燒光天下所有的佛書、壞毀天下所有的佛寺。”到了這時期,“會昌廢佛”的運動正式如火如荼地展開。

在這場浩劫中,大唐帝國境內被搗毀的大寺廟有四千六百座、小寺廟四萬座、強制還俗的僧尼有二十六萬人,拒絕還俗者一律處死,寺院的土地和財產全數遭到沒收,情況級為慘烈。

唐朝的朝廷向來以信奉道教為主,但是對其他宗教多半採取寬容懷柔的政策,長安因此成為彙集百教的大城市。既然如此,為何年輕的武宗會下達如此嚴酷的廢佛敕令?據說,廢佛事件是一位叫趙歸真的道士在幕後主導,他慫恿武宗宣佈廢佛令。但話又說回來,此時的佛教的確早已百病叢生,弊端連連。寺廟不僅拒絕向政府納稅,還向信眾們收取布施、收購土地、囤積財富,不少出家僧眾沉溺酒肉女色。武宗之所以強制沒收寺院的土地和財產,一來既可充實國庫,二來也可藉此廢佛運動,整肅墮落的佛教界。

但若以勵精圖治的角度來說,武宗的手段未免失之極端嚴苛,不僅剷除異已,甚至連中立派,或是批評者也遭到誅連的命運。“十八史略”中描述武宗的為人“豪邁果斷”,是位充滿英雄霸氣的年輕皇帝,只是一旦失去分寸,容易流於剛愎自用,一發不可收拾。

這場廢佛風潮造成長安城暴徒橫行、寺院遭無情摧毀,佛經被焚燒、寶物被掠奪、僧尼死傷更是無數。焚燒寺院的火舌經常波及到附近的民宅,這也是長安城在這段時間,接連不斷發生大火災的肇因。“即使是處國的僧尼也不能例外,一律令其還欲,違者處死”,就是這道敕令,圓仁被迫離開長安,回到祖國日本。

圓仁選擇回國,並不表示他是個膽小懦弱之輩。因為一個膽小的人不會遠渡萬里波濤,到陌生的國度求法苦行。圓仁之所以下這樣的決定,無非只是想把學成的佛法平安地送回日本。對他而言,即使必須冒着生命危險,也要把貴重的佛經安全地送回自己的國家。就是這股強烈的使命感和自信,讓圓仁下定決心回歸故土。

為了安全起見,圓仁蓄了長發,換穿俗人的服裝,把貴重的佛經壓在行李的最底層。這些佛經一旦被官差查獲,別說多年潛心研究的佛法付之一炬,連圓仁的小命恐怕都保不住。

圓仁的亡命過程,多專兩位可靠的友人相助才得以順利回國。其中之一是叫李元佐的新羅人。大唐帝國的施政向來是惟才是用,對於有才能的外國人,也會和本國人一樣予以重用。李元佐就在這樣的政策下被朝廷封為上柱國和銀青光祿大夫這樣的官銜。李元佐本來就是虔誠的佛教徒,他對圓仁的求法精神更是打從心裏感到佩服。另外一位叫楊敏之,同樣也是在朝為官。這兩個人甘冒危險,為同樣來自國外的圓仁奔走,籌措通行證,給地方有力人士寫推薦函,甚至還幫他出旅費。圓仁就是在他們的熱情援助下,才得以順利離開長安,此年正是武宗皇帝會昌五年(西曆八四五年)五月十五日。

圓仁出發時只帶了五名隨從和三頭驢子。他先向東行,大約走了十天的路程便抵達了洛陽。他隨身攜帶偽造的通行證,每次遇到官差或是軍隊盤查,免不了一陣膽顫心驚。幸好他的行李從未遭到臨檢,也沒人懷疑他們的通行證,旅途十分順利。

有一天,圓仁一行人遇到了陣容龐大的軍隊。才剛通地兩千人,接下來又有三千人通過擋住了街道。軍隊非常粗暴,圓仁的驢子因為受到驚嚇而脫逃。混亂中,圓仁和他的隨從們走失,等他弄清楚情況時才發現自己已經迷失在森林裏。

圓仁知道自己迷了路,暗忖不妙。

“這下可麻煩了。”

隨從們現在一定慌了吧?萬一被官兵們識破他們是出家人的話,恐怕會有生命的危險。或者,在半路上遇到山賊打劫、猛虎的攻擊……圓仁不禁擔心起來。他繼續往高處的地方前進,試圖找到山路或是民家,但是眼前儘是沈密蔽空的林木,連方向都無法辯識。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條小徑,但是路的盡頭很快又淹沒在樹林之中。不得已,圓仁只好順着原路折返,走到一半突然發現一條剛才未曾發現的叉路。他選了其中一條繼續走,可是才走沒多久,又遇到三叉路。圓仁雖然早已習慣苦行,不過以往都是仰賴識途老馬的指引,而且路程多半都是正常的道路,跟這次的情況完全不同。走了一段時間,圓仁腳底開始發疼,只好坐在路邊稍作喘息。

眼看着幕色越來越深沉,太陽已經快要沒入天際。圓仁勉強地站了起來,繼續在叢林中摸索前進。但是越走地形越崎嶇,樹木也更加茂密。等天色暗下來,或許就能看到民家的燈火吧!就在這麼想的時候,一抹薄幕隨着晚風裊裊升起。圓仁看見不遠處有一道用石頭圍起來的高牆,前面有一扇大鐵門,透過牆的頂端還可以看到屋頂的尖稍,在大門面前站着一位手持長矛的黑衣男子。

圓仁的漢文造詣很好,聽說讀寫都不成問題。他抖起膽子走上前,鄭重地向那人人打揖。

“請問這位大爺,這是哪戶人家的府邸?”

黑衣男子一臉懷疑地打量圓仁,並沒有馬上回答他的問題。

“你是什麼人?打哪裏來的?”

“我是從日本來長安學習的留學生,可是在歸國途中和同伴們走散了,正愁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能否在府上叨擾一夜?”

雖然是為了保命而說謊,但是對圓仁這個出家人來說還感到頗不自在。不過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也沒別的選擇了。黑衣男子聽了圓仁的自我介紹后,投以狐疑的視線,然後走進門裏。圓仁站在門外忐忑不安地等着,過了一會兒那名黑衣男人又出現了。

“你可以留下來過夜,隨我進來吧。”

圓仁欣喜地道過謝,跟在男子的身後走了進去。

腳才剛踏進去,背後那道厚重的鐵門便出傾軋的雜音,砰的一聲重重地關上。圓仁反射性地回頭看一眼,原來鐵門後面還站了三名、四名壯漢,每個人背上都披着大刀,頭頂上扎着布巾。由於光線昏暗,無法辯識頭巾的顏色。

“跟我進來吧!”

那名男子像是要安撫圓仁不安情緒似的搭着他的肩膀,雖然動作粗暴,但的確讓圓仁感到放心。圓仁以爽朗的聲音說:

“恕我厚顏,不知道府上有沒有吃的,如果是素齋就更好了。因為家父過世不久,我還在服喪期間。”

“酒也不行啰?”

“是的,白開水便行了。”

喝生水危險,可是要茶喝似乎又太奢侈,所以便選擇白開水。圓仁盡量表現得像個平民百姓,一面偷偷地打量四周的動靜。儘管天色已黑,但暑氣未消,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裳。寂靜中他彷彿聽到呻吟聲,但並不確定是人的聲音,還是遠處的狼嗥。

通過了幾條蜿曲的迴廊和幾座涼亭之後,映入眼前的是一座尖塔,看起來不像是唐風的建築,倒帶着幾分異國的氣息。

在迷宮般的廣大庭院走了好一會兒,最後圓仁被帶到一間石造的房舍里。那是一間一丈四方大小的房間,裏面沒有擺什麼像樣的傢具,泥地上也沒有鋪設地板,只有角落堆着一團像是鋪蓋的東西,簡直就像關犯人的牢房。再仔細一看,房間的小窗戶上還鑲着鐵條。

“等一下會有人送飯過來。”

說完話后,男子轉身走出去,還從外面上了鎖。圓仁過去推了一下門,果然無法開啟。

“因為害怕豺狼虎豹,想找個地方過夜,沒想到卻進入更可怕的巢穴!南無三寶,佛祖保佑啊!”

圓仁把席子攤開鋪在地上,一屁股坐上去。正要開始向佛祖禱台時,突然聽到有人說話的微弱聲音。他在黑暗中摸索了半晌,發現牆壁和地面之間有一線縫隙,聲音應該就是從那裏傳來的。隔壁房間好像有人!圓仁把耳朵貼近,那是痛苦的呻吟聲,不過聽不清楚對方窨在說什麼。圓仁非常同情鄰房的處境,卻忘了自己也是被囚禁的身份。

“喂,你好像很痛苦,我能幫你什麼忙嗎?”

重複說了三次之後,圓仁感覺到隔壁房間好像有東西朝他的方向移動。接着,一隻手從那個縫隙里伸了出來。那是一隻骨瘦如柴的人手,圓仁趕緊上前握住。那隻手無力地顫抖,指尖氣若遊絲地蠕動着,像是想要表達什麼似的。

啊、他用指尖在我的手掌上寫字!圓仁終於恍然大悟。由於圓仁曾在五台山聖地抄寫碑文、經書,所以只要用心揣摩,不難猜出手掌上的文字。當那個人的手指停止游移時,圓仁的臉上突然一陣蒼白。

快逃命!手掌上的文字透露這樣的訊息。留在這裏會被殺,會被下毒,舌頭和兩腳會麻痹,不能言語和行動,還會被活活地榨血。城裏的商家就是用人的鮮血染布。這裏叫絞纈城,是妖魔的巢穴……

“……絞、絞纈城?!”

即使像圓仁這般有勇氣和膽識之人,語氣中還是難掩恐懼。利用人的鮮血染布?!這簡直是妖孽!

指頭又開始繼續移動,同樣是忠告的文字。待會兒不是有人會送飯來嗎?飯菜上有像芝麻般的黑色顆粒,那就是讓人四肢麻痹的毒物,絕對不能吃。你可以先假裝進食,等他們不注意時再吐出。他們看到你不能動時,就會放心地打開房門,你就趁隙脫逃吧,把絞纈城的存在公諸於世。

最後,那隻乾枯的手像是用儘力氣般停了下來,此時門外正好傳來開鎖的聲音,一名男子捧着小桌進來,桌子上面擺了根小蠟燭和一個大盤子。圓仁貼着壁角而坐。遮住那道縫隙。他儘可能地保持鎮靜,並向送飯的男子道謝,接過盤子。米飯上面盛着像是煮過的野菜。

在燈光的照射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飯上面的確摻雜了像是芝麻的黑色顆粒。圓仁假裝吃得津津津有味,暗中則是巧妙地把黑色顆粒吐到袖子裏,再把湯汗倒到地上。

不一會兒,先前送飯來的那個人再度進來時,圓仁已經倒卧在地,發出痛苦的呻吟。他假裝無力地掙扎,僅靠兩隻手拖着僵硬的下半身,吃力地扒着地面。演技極為逼真。

男人帶關滿意的表情走了出去,關上了門,這回卻沒聽到上鎖的聲音。圓仁摒着撖盧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悶不出聲地的溜到門外,再將門給關上。此時外面已是深夜,四周不見半個人影。他沿着牆壁,躡關腳前進。黑暗中,他看到有個房間流泄出黃色的光線,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圓仁悄悄靠近挨着窗口向裏面窺視。

房間的天井竟然倒掛着手腳被繩索緊緊綁縛的人體,而且不止一個,男男女女加起來有五、六人之多。他們的脖子上被鑿穿一個洞,紅色的液體從洞口汩汩流出,滴落放置在地板上的青銅容器里。剛才隔壁牢房裏的人果然所言不假,這裏真的是妖魔的巢窟。

圓仁提醒自己絕不可以出聲,可是滿室嗆鼻的血腥味還是讓他忍不住作嘔。房裏有幾名頭頂纏着暗紅色布巾的男人機警地朝窗戶看了過來。圓仁不理會他們峻厲的制止聲,死命地往外逃。迂迴了好幾個巷弄,追兵的腳步聲和咒罵依然緊跟在後。圓仁一時情急,轉進了一處黑暗的角落。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他的雙腳突然騰空,手腳在黑暗之中揮舞了好一會兒,接着又是濺起一陣水聲。圓仁掉進了水裏,好像是掉進了水井裏。我會就這樣溺死嗎?還是會被那些人撈起,然後凌虐致死?但是水充並不是靜止的,陷入絕望的圓仁這才發現自己正隨着水流飄浮着。

既然水是流動的,就表示一定有出口:圓仁感謝佛祖的保佑,賜給他一條生路。他本來就略諳水性,索升浮在水面上順着水流前進。水道時窄時寬,偶而還有像螢火蟲般的光點略過頭頂,不過圓仁可沒那個閒情逸緻做進一步觀察,他在嘴裏默念着佛祖的名號,任憑水流開車浮,途中好像撞倒了什麼。仔細瞧了瞧,原來是用鐵條築成的柵欄,柵欄的另一邊是清朗的夜空和河面。圓仁正愁不知如何通過柵欄時,突然靈機一動又潛入水裏。鐵柵鐵深約六尺左右,下端和水底之間還留有大約三尺的空隙。圓仁使盡剩餘的體力,鑽過柵欄的另一端。圓仁浮出水面后,急促地換氣,惶恐的心情這才稍微得到抒解。爬上岸邊后,他應該是朝着遠方點着燈光的民家走去了吧,不過這些他已經記不得了。等他再次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正躺在民家的床上,旁邊還圍繞着哭紅眼睛的隨從。

經過二天的休養,圓仁恢復體力后又再度踏上旅程。

六月二十八日,圓仁一行人抵達揚州后與辛讜取得聯繫,並和新羅外交官交涉,請他們幫忙安排回日本的船隻。但是交涉進行得並不順利,最後只得繼續旅行,前往北方的登州。就在這段期間,武宗皇帝駕崩,新皇帝宣宗繼位,宣佈取消廢佛令。圓仁在登州滯留了一段時間后,終於在大中元年(西曆八四七年)九月二日取得回日本的船票。

……就這樣,圓仁順利地從廢佛風潮的混亂中全身而退,安全地回到自己的國家。關於圓仁在大唐的這段奇遇,到這裏算是告一段落。

但是圓仁離開后絞纈城仍舊存在,還有上百名、上千名的男女老少淪為絞纈城的犧牲品,活活地被榨乾鮮血……一想到這裏,圓仁就感到寢食難安。

在登州等待船期的期間,他把在絞纈城的所見所聞記錄下來,委託由揚州來的弟子性海將書信轉給辛讜,當時是大中元年六月。

性海回揚州之後,把圓仁師父的親手信轉交給辛讜,新唐書里記開車,辛讜是個“飽讀詩書”的知識份子,因此圓仁的書信自然難不倒他。他讀了信后大為震驚,並把這件駭人聽聞的事告知友人李延樞。

辛讜對李延樞表示,即使把絞纈城的罪行告到揚州的官府,恐怕也不會有結果,不如直接到長安面見朝廷高官,請他們派兵前去剿滅絞纈城。一開始李延樞並不贊成,但最後還是拗不過辛讜的堅持,答應和他長途跋涉二千里(唐代的一里約五六)公尺)前往長安。

“真是叫人難以置信……不、應該說,我實在不願相信。”

聽完辛讜的這番話,李績沉重地嘆了口氣。辛讜冷靜而嚴肅地說:

“圓仁大師絕不是濫打誑語之人,更何況編這樣的謊言,對他根本沒啥好處。”

“嗯……”

“今天在大街上,你不是也看到了用人血染的布嗎?我認為圓仁大師所說的絞纈城應該是確有其事。”

“……”

“要是世上真有絞纈城這樣的罪惡之地,我們當然不能置之不理。在自己的國家發生如此慘無人道之事,我們有什麼臉面對異族和後代的子孫,你說是不是?”

辛讜的祖父李雲京曾經是唐朝宰相,他的昔日部屬和舊識有些仍在朝廷里擔任要職,辛讜打算前去尋求他們的協助。不過李延樞並不贊成,他認為那些高官即使勉為其難答應辛讜的求見,但是見了面之後還不是一笑置之。這麼一來,他們的長安之旅豈不成了觀光旅遊。

李績陷入了沉思,因為酒酣而熱紅的臉令人感到不可親近。

自古以來,中國所發生過最令人髮指的罪行之一就是吃人肉,幾乎每個時代都有吃人肉的記載。因為實在是過於駭人聽聞,所以才會留下記錄。

一百年前發生安史之亂時,也曾發生過這類悲劇,其中又以張巡事件引起世人不小的震撼。

當時叛軍圍攻一處叫睢陽的城市。睢陽是往來長安和江南之間的交通要衝,一旦被敵人攻破,江南的富庶地區勢必也會跟着淪陷,屆時朝廷將頓失糧食和賊稅的主要來源,而滅於叛軍之手。

固守睢陽的張巡抵死不降,以極少數的兵力,用盡各種策略勉強牽制了近十萬叛軍的攻勢。二年的圍城期間,張巡率軍抵擋了數十次攻擊,但最後城內糧食耗盡,甚至發生吃人肉的慘劇。沒過多久睢陽城終於落入叛軍之手,張巡也因為不肯接受招降而遭到殺害。張巡的英勇事迹感動了全國百姓,朝廷有意追封他,不過卻有人強烈反對。

“張巡的確是位忠君愛國的將領,但是封賞一個吃人肉的將軍實在不妥。因為這不是表明了朝廷認同這種違反人倫的事嗎?”

爭論持續了將近一年,朝廷還是決定追封張巡的功績,畢竟他的忠心和貢獻是不容置疑的,而且圍城引起吃人肉的悲劇也不能完全怪罪於他。再者,多虧張巡死守睢陽城,唐朝的江山才能免於被安祿山的新王朝所取代。從這個角度來看,張巡應該算是朝廷的救命恩人。但即使如此,吃人肉的行為還是被視為違逆人倫的罪惡。

這樣的例子在歷史上屢見不鮮,所以就算社會上真的發生吃人肉的慘劇,對李績和辛讜來說,頂多也只是感到心裏不舒服,並不覺得有特別駭人之處。但是用人血染布的行為卻讓他們產生前所未有的恐怖,像是被人用冰冷的手掐住胃一樣令人厭惡、作嘔。

“不知道能否讓小弟略盡綿薄之力?”

李績拉直了身子提出這樣的請求,臉上沒有絲毫擾豫的神色。這是他經過一翻考慮之後做的決定。

“我是在長安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比你們了解這個地方,也熟悉門路,我想或許我能幫得上忙。說來慚愧,都是我愛管閑事才會讓販賣絞纈巾的歹徒脫逃,所以我也有責任,請給我贖罪的機會吧。”

辛讜看着李績,點了點頭。

“那就有勞李兄了。多一位夥伴,也可以幫我們壯壯膽。”

三個人就這樣一面喝酒一面討論絞纈城的可能位置。

“要是圓仁大師能把絞纈城的位置交代清楚就好了。”

“我們自己去找不是更有意思嗎?既然有人在長安城賣絞纈巾,就表示他們的巢穴應該不會太遠才對。”

聽了李績的話,李延樞機警地掃視了一下四周,正好和店內另一位客人的視線對個正着。只見對方匆匆地別過眼,又喝了二、三杯酒之接便起身離開。辛讜和李績正專心討論,沒有發現店內的異狀。

“信上有提到閘門,表示應該是靠近湖泊或是河邊吧。”

“華北不像江南,湖泊並不多。應該是河吧?是黃河嗎?”

對從小在揚州這個長江港埠長大的辛讜而言,關於北方的河川,他只知道黃河而已。

“總之明天我們就着手調查,今晚咱們三個痛快地喝吧,先養足了精神再說!”

李績皇皇手,招呼掌柜前來。當他正要開口點酒菜時,眼前突然竄起火紅的色彩,一股焦臭的嗆鼻味和奇怪的聲音伴隨着熱風襲來。

“發生火災啦!”

店內頓時尖叫聲四起,酒客們倉惶從椅子上跳起,慌亂中掀翻了桌椅,桌上的酒菜杯盤砸落一地。其實從幾年前開始,長安城內便不斷地遭到祝副的肆虐,宵情最慘重的一次,有四千多戶民宅付之一炬,百姓們至今仍然餘悸猶存。即使平日過慣了安逸的生活,但是一聽到火災大家還是驚恐莫名。原本還在飲酒作樂的酒客開始尖聲吶喊,爭先恐後搶着逃到店外。

“客人!付帳!付帳啊!”

酒樓的掌柜焦急地大喊,可是誰也沒有理會,大伙兒全都往大門口擠去。不料,跑在最前面的那個客人突然身體往後仰,左胸口還插着一支黑色的羽箭,箭首插得相當深。其他的客人見狀更是驚慌換措,不知該往哪個方向逃命。不一會兒,逃竄的人群中又有兩個人陸續倒地,他們的胸口和脖子也都插着黑色的羽箭。眼看着火勢越來越猛,每個人都被濃煙嗆得咳個不停。這群倒霉的酒客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不是就是衝出去被箭射死。要不就是活活被燒死。

“弓箭手好像在對街的二樓!”

辛讜自言自語地說。李延樞被煙嗆得直咳嗽,沒注意他的話,之後,辛讜好像發現了什麼,他揮開眼前的濃霧,說:

“二十郎上哪兒去啦?”

二十郎指的就是李績。早在情況剛失控時,李績就以飛豹追逐獵物般的速度迅速往樓上跑。那裏同樣也被濃煙和烈火給籠罩,情況比一樓更危急。他跳過散亂一地的桌椅,躍上窗邊的欄杆。李績撥開眼前的濃煙。看到對街房舍的屋頂上有名黑衣男子單膝跪地,手上正接着弓對準這邊的酒樓大門。不過那個人並沒有發現二樓的李績。

李績回過頭拾起地上的椅子,用力將椅子的腳折斷。他拿着斷裂的木條,跨過二樓的欄杆到一樓的屋瓦上。對準目標后,隨即把手上的武器朝對面拿弓箭的男子擲了過去。

木條在空中迴轉了幾圈后,準確地砸中黑衣男子的臉。那個人的弓箭失手掉落,整個人往後倒退,差點就跌到地上。李績看到那個人的臉裂成二半,原來他臉上還載着面具。黑衣男子捂住滿是鮮血的鼻子,身體搖搖晃晃地從屋頂上倉惶逃走。

李績從屋頂跳到地面,然後對着店內大喊,要大家趕快往外跑。屋內被煙和火團團包圍的客人立刻一涌而出,把附近的街道擠得水泄不通。不一會兒,銅鑼聲大作,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匆匆地趕來。

他們是附近的武候鋪的官差。官差們拉着馬車,將車上載着的青銅材質的龍口朝屋內噴出大量的水柱,數十道水柱幾乎遮蓋了整座酒樓,泡沫濺濕了路面。看到辛讜和李延樞安然無恙地站在人群中,李績趕緊叫住他們。辛讜回過頭,手上還握着從死者身上拔出的黑羽箭。

“這支箭乍看之下是黑色的,不過……”

“不過什麼?”

“該不會也是用血染的吧?”

三個人互相對看,雖然被澆熄的現場還散着熱氣,但是他們的背脊卻感到像是被無形的冰刃劃過一般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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絞纈城綺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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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風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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