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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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綺思說:“裴說你想見我。”
崔維茲答道:“是的。”
現在,他們已經來到分配給崔維茲的小房間內。
寶綺思落落大方地坐下來,兩腿交疊,以機靈的目光仰望着崔維茲。她美麗的黑色眼睛澄澈而明亮,烏黑的長發閃耀着絢麗的光彩。
她說:“你對我有成見,對吧?你從一開始就對我有成見。”
崔維茲仍然站在那裏。“你能夠透視他人的心靈,知曉他人的心事,你應該知道我對你的觀感,以及我為何會那麼想。”
寶綺思緩緩搖了搖頭。“蓋婭不可以碰觸你的心靈,這一點你也知道。我們需要你做出決定,這個決定必須出自清明而未受影響的心靈。當我一開始控制住你們的太空船時,我將你和裴置於撫慰場中,是因為迫於現實的需要。否則你的心靈可能會由於驚慌或憤怒而受損——也許因而無法在關鍵時刻派上用場。除此之外,我不能有進一步的行動,事實上也沒有再做任何行動,所以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崔維茲說:“我必須做的決定已經做了,我決定支持蓋婭與蓋婭星系。你何必再提什麼清明而未受影響的心靈呢?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你大可隨心所欲地改造我。”
“你這話完全錯誤,崔。將來也許還會碰到需要抉擇的難題,你必須保持本來的心境,只要你活着,就是銀河中一個珍貴的自然資源。毫無疑問,銀河之中一定還有像你這樣的人,你們這種人在未來也不會絕種。然而如今,我們卻只知道你一個,所以我們仍舊不能碰觸你的心靈。”
崔維茲考慮了一下,又說:“你是蓋婭,我卻不想跟蓋婭說話。我要你以個體的身份跟我交談,如果這個請求並不荒謬的話。”
“並不荒謬,我們還沒到融成一體的程度,我可以和蓋婭隔離一段時間。”
“嗯,”崔維茲說:“我也認為你辦得到,你已經這麼做了嗎?”
“我已經這麼做了。”
“那麼,首先讓我告訴你,我發現你耍了花樣。你也許並沒有進入我的心靈,沒有影響我的決定,可是為了達到目的,你必定進入過詹諾夫的心靈,對吧?”
“你認為我這樣做過嗎?”
“我認為你的確做了。在關鍵的時刻,裴洛拉特提醒我他將銀河視為生物的看法,就在那一瞬間,那個想法驅使我做出了決定。那個想法也許是他的,卻是被你的心靈所觸發的,對不對?”
寶綺思說:“那個想法的確在他心中,然而他還有許多其他想法。我為那個特殊的記憶鋪平了道路,除了有關活銀河的記憶之外,我沒有對其他記憶動手腳。因此,那個想法很容易從他的意識里溜出來,轉化成語言。但是請你注意,那個想法並不是我創造的,它原先就在那裏。”
“無論如何,我本來應該完全獨立地做出決定,而你這樣做,等於用間接的手段影響我,對不對?”
“蓋婭感到有此需要。”
“是嗎?好吧,我下面的話會讓你感覺好過些,或者說感到高貴些——雖然詹諾夫的意見促使我在那一刻做出決定,可是我想,即使他什麼都沒有說,或者他試圖勸我做其他的選擇,我仍然會做出同樣的決定——我要你明白這一點。”
“這樣我就釋懷了,”寶綺思神態自若地說。“你想要見我,就是要跟我說這件事嗎?”
“不是的。”
“還有什麼事呢?”
崔維茲拉過一張椅子,放到寶綺思面前,這才坐了下來。兩人的膝蓋幾乎碰在一起,但他還是刻意俯身向前。
“當我們接近蓋婭時,是你在那個太空站上;是你捉住了我們;是你前來接引我們。除了和杜姆吃飯的時候,你一直都跟我們在一起,尤其是當我做出決定的時候,跟我們同在遠星號上的仍然是你。自始至終都是你。”
“我是蓋婭。”
“那不是理由,一隻兔子也是蓋婭,一顆小鵝卵石也是蓋婭,這個行星上的每樣東西部是蓋婭。可是這些成員並非都是平等的蓋婭——事實上,某些成員還要更平等呢。但為什麼是你?”
“你認為呢?”
崔維茲發動攻勢。“因為我認為你並非蓋婭,我認為你還不只是蓋婭。”
寶綺思噘着嘴唇,發出了一下嘲弄的“嘖嘖”聲。
崔維茲不為所動,繼續追問:“當我在做決定的時候,跟發言者在一起的那名女子……”
“他叫她諾微。”
“好,那個諾微曾經說,蓋婭是由一群早已消失的機械人規劃的,蓋婭遵從機械人的教誨,始終服從類似機械人三大戒律的戒律。”
“這點相當正確。”
“機械人消失了嗎?”
“諾微是這麼說的。”
“諾微並沒有這麼說,她說的每個字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她說的是:‘蓋婭是在兩萬年以前,藉着機械人之助所建立的世界。在歷史上有一段短暫的時間,機械人曾經是人類的好幫手,不過這種情形早已下再。’”
“嗯,崔,難道這不是說它們已經消失了嗎?”
“不,這隻表示它們不再為人類服務,難道它們不能搖身一變,成為人類的統治者嗎?”
“荒唐!”
“或者是監督者?當我做出決定的時候,你為什麼要在現場?你似乎並不是關鍵人物,當時由諾微主導一切,由她代表蓋婭發言,為什麼還需要你?除非——”
“除非怎樣?”
“除非你正是那位監督者,你的任務就是要確定蓋婭沒有忘記三大戒律。除非你是一個機械人,製作得十分精巧,和人類無法區分。”
“如果我和人類無法區分,你又怎麼肯定自己能夠分辨?”寶綺思帶着譏諷的語氣問道。
崔維茲往椅背上一靠。“你們不是都一再肯定,說我天生具有正確的判斷力,能夠做出恰當的抉擇,能夠一眼看出答案,能夠歸納出正確的結論嗎?我從來沒有如此自誇,是你們這麼說我的。好,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心裏就感到不舒服,因為你有些地方不大對勁。我當然跟裴洛拉特一樣,能感受到異性的誘惑——其實我認為自己比他更敏感。從你的外表看來,你是一個很誘人的女性,可是我從未感覺你有任何吸引力。”
“你在作踐我。”
崔維茲沒理會,逕自說下去:“你剛出現在我們太空船上的時候,詹諾夫和我正在討論蓋婭上面有無非人文明的可能性,而詹諾夫一見到你,就天真地問:‘你是人類嗎?’也許機械人必須據實回答任何問題,但我想總有矇混的辦法。你只是回答說:‘我看起來不像人類嗎?’沒錯,你看起來很像人類,寶綺思,不過讓我再問你一遍:你是人類嗎?”
寶綺思沒吭聲。崔維茲繼續說道:“我想,在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感覺你不是女人。你是個機械人,反正我就是能看得出來。因為我有這種感覺,所有接踵而來的事件,在我看來都有合理的解釋——尤其是你刻意缺席那頓晚餐。”
寶綺思說:“你以為我不能進食,崔?我在你們的太空船上品嘗了一顆蝦米,難道你忘記了?我向你保證我可以吃東西,也具有其他各種生物性功能,包括——不必你追問——性愛活動。然而這些事實,我還是告訴你吧,並不能證明我不是機械人。幾萬年前,機械人就已發展到完美的境界,只有根據它們的腦子,才能分辨出它們異於人類,因此只有能夠偵知精神力場的人,才有辦法做到這一點。例如堅迪柏發言者,如果他那時有心情稍微注意到我,或許就能確定我到底是機械人還是人類。不過當然啦,他並沒有那麼做。”
“可是,雖然我沒有精神力量,卻仍然能肯定你就是機械人。”
寶綺思說:“如果我是又如何呢?我可沒有承認什麼,不過我很好奇,如果我是又如何呢?”
“你不需要承認任何事,反正我知道你是機械人。如果說我需要最後一點證據,那我剛才也已經發現了。你信心十足地說可以和蓋婭隔離,以個體的身份跟我交談。如果你是蓋婭的一部分,我不相信你能辦得到——然而你並不屬於蓋婭,你是具有監督者身份的機械人,因此你獨立於蓋姬之外。提到這件事,我就很想知道,像你這種身份的機械人,蓋婭究竟需要多少又擁有多少?”
“我再重複一遍:我什麼也沒有承認,不過我卻很好奇,如果我真是機械人又如何?”
“如果是這樣,我想要知道的是:你想從詹諾夫·裴洛拉特那裏得到什麼?他是我的朋友,而且在某些方面,他簡直是個孩子。他自以為愛你,認為自己只想要你願意付出的愛,而你現在給他的已經夠多了。他不知道,也無法想像,失去愛情的痛苦。同理,如果他發現你不是人類,也一定會感到痛苦莫名……”
“你知道失去愛情的痛苦嗎?”
“那種滋味我領教過幾次。我不像詹諾夫那樣躲在溫室中過日子,我沒有用做學問來消耗、麻醉我的生命,也沒有讓學術吞沒了其他事物,甚至包括自己的老婆、孩子,而他就是這樣。現在突然之間,他竟然為了你而放棄一切。我不希望他受到傷害,也不允許他受到傷害。如果我曾經幫助過蓋婭,那我應該可以得到一點回報——而我要求的回報,就是要你保證詹諾夫·裴洛拉特未來的幸福。”
“我是否要裝成一個機械人來回答?”
崔維茲說:“沒錯,而且立刻回答。”
“好吧,那麼,假設我是一個機械人,崔,而且假設我身負監督的責任。並且假設在蓋婭上面,還有少數,極少數與我類似的角色;假設我們很少碰面;假設照顧人類就是我們的原動力;假設蓋姬上沒有真正的人類,因為所有成員都是行星整體生命的一部分。”
“假設照顧蓋婭能讓我們實現自我——雖然並非百分之百;假設我們擁有根深蒂固的需求,渴望照顧一個真正的人類,這是在機械人最初被設計、製造出來時就存在的需求。不要誤會我的話,假定我是機械人,我也不是說自己有多高齡,我告訴你我年紀多大,我就有多大。無論如何,假定我是機械人——我的基本構型便不會偏離最初的設計,自然會渴望照顧一個真正的人類。”
“裴是一個人類,他並非蓋婭的一部分,他的年紀已經太大,不可能真正變成蓋婭的一部分。他想要留在蓋婭與我為伴,因為他沒有你對我的那種感覺,他並不認為我是機械人,而我,我也想要他;如果你假定我是機械人,就該知道我一定會這麼做。我能夠做出人類所有的反應,我會好好愛他。如果你堅持我是機械人,也許不會認為我擁有人類那種奇妙的愛意,可是從我的各種反應來看,你也無法分辨那是不是你們所謂的愛意。所以說,這又有什麼分別呢?”
她終於說完了,雙眼緊緊盯着他,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
崔維茲說:“你是在告訴我——你絕不會拋棄他?”
“如果你假定我是機械人,那麼你就應該知道,根據第一戒律,我永遠都不能拋棄他——除非他命令我這麼做,而我也肯定他說的是真話,如果我不離開,他就會更加痛苦。只有在那種情況下,我才會離開他。”
“難道不會有什麼年輕男子……”
“什麼年輕男子?你就是年輕男子,我卻看不出你像裴那樣需要我。事實上,你根本就不想要我,因此根據第一戒律,我不可以試圖纏着你。”
“不是我,而是另外的年輕男子……”
“不會有其他人。根據蓋婭之外的標準,除了裴和你自己之外,蓋婭還有什麼人夠資格稱得上人類?”
崔維茲的語氣變得較為溫柔。“然而,如果你不是機械人呢?”
“請你不要這樣反覆。”寶綺思說。
“我是說,‘如果’你不是機械人呢?”
“那麼我就要說,在這個前提之下,你根本沒有權利過問任何事,一切全都操在我自己和裴的手上。”
“那麼我再回到原先的話題。我要一點回報,而回報就是要你好好待他。我不會逼你承認自己的身份,只請你向我保證——以一個心智對另一個心智的溝通模式——保證你會永遠善待他。”
寶綺思也柔聲說道:“我會好好待他的——並不是以此作為對你的回報,而是因為我希望這樣做,那是我真摯的渴望,我會好好待他的。”
然後她就連聲喚道:“裴!裴!”
裴洛拉特隨即走了進來。“我在這裏,寶綺思。”
寶綺思向他伸出手。“我想崔有話要說。”
裴洛拉特握住了她的手,崔維茲則伸出雙手握住他們兩人的手。“詹諾夫,”他說:“我為你們兩人感到高興。”
裴洛拉特說:“喔,我親愛的夥伴。”
崔維茲說:“我大概很快就會離開蓋婭,現在我要去向杜姆辭行。我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也不知道是否還有機會再相聚,詹諾夫。不過無論如何,我們合作得十分愉快。”
“我們合作無間。”裴洛拉特笑着說。
“再見了,寶綺思,我要先說一聲謝謝你。”
“再見,崔。”
崔維茲揮了揮手,就離開了那間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