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崖山
Ⅰ
厓山。
這是位於廣州灣入口處西邊的一個島嶼。亦寫做崖山。由於珠江在河口部分分流而形成無數之三角洲,因此前方控海,後方則為遮斷水路之大型海角。
島嶼之形狀相當複雜,面積大小南北約四十里,東西約十里。低緩的丘陵在到了南邊忽然急遽隆起而形成高山,在面海之方向又以陡峭角度落下,所以這座山便被命名為做崖山。
島西側有一道名為熊海之水路,周邊更有無數之小島,可說是海陸交錯混雜之地形。隨着複雜之地勢,連帶着海流與氣流也極不單純。
在張世傑的指揮之下,二千艘軍船離開硐綱洲進入崖山港,在不甚寬廣的平地上建造行宮,搭建官衙及兵舍。不光是士兵而已,附近之居民也一起從事着這項作業。雖然喚作行宮,但實際上不過是座木造的樸素房子而已,只求具有遮風避雨之功能即可,因此並沒有花費太長的時間建造。據《通俗宋元軍談》所述,儘管當時被徵調來從事作業之居民們頗有怨言,不過結果卻是“不忘大宋三百餘年之恩澤,於目下背叛幼主太后而降元者,竟無一人”。或許是心中對於年幼帝景之同情,凌駑了對於元軍之恐懼,以及對於宋軍之反感吧。經過了這麼久,宋軍終於得以在陸地土生活。帝景與楊太后也非常高興。
“你看,就算離開籠子它也不會逃走了。”
就如帝景興奮的敘述一樣,白鳥絲毫沒有逃走之意。年幼的天子走到哪裏,它就跟到哪裏。並且不時地發出撒嬌般之鳴叫,或是依偎在天子身旁。
“這隻小鳥愛慕着皇上之仁德呢!”
祖父俞如珪的眼睛眯了起來。這是個除了可愛的孫子之外一無所有之老人。他原本就是個與權勢慾望無緣之人,光是女兒進入皇帝後宮這件事情就令他極為驚訝,產下皇子之事更是再度驚訝,到了孫子即帝位之時他的驚訝已到極限,因此反而顯得沉着平靜。即使被冠上了“國舅”這般的崇高頭銜,他的舉止行為仍然和從前沒什麼兩樣,最期待的就是“謁見”自己的孫子。而且,他相當感謝送給孫子一個“朋友”的陸秀夫。
※※※
朱祥興二年,元至元十六年,公元下二七九年。
正月二日,張弘范率領大船隊從潮州離港。給予宋朝致命一擊的時機終於來到了。
此時張弘范令文天祥同行,將他拘禁在一艘軍船之上。船艙中之設備完善,衣服也並非囚犯之物而准許其穿戴宋朝高官之朝服,食物方面也與張弘範本人相同。只不過為了防範入水,因此窗子上釘上了格子護欄,並有士兵隨時監視。
如此的特意安排其中自有理由存在。因為張弘范希望文天祥能夠出面說服崖山之宋軍。如果能夠藉由文天祥之說服,不戰而令宋軍投降的話,事態就不致演變得太過嚴重。張弘范早已經不止一次地派遣使者前往崖山說服宋軍投降。
“汝等之文丞相在我方手中,陳丞相也已經逃逸行蹤不明。等還有什麼值得這麼繼續奮戰到底呢?”
陳丞相也就是左丞相陳宜中已經逃亡之事,連敵人之元軍都這麼認定。不過當時之狀況,依《十八史略》當中之記載,“士民,亦叛者無”。士兵及居民,完全沒有向元軍投降之意。
正月十三日。張弘范之大船隊抵達了崖山外海。崖山港之入口被稱之為崖門。水路之左右兩側有高山對峙,看起來宛如一道黝黑的臣大鐵門。港口背後亦有險峻之高山屏障古想從陸上攻擊的話,實在是不太可能。惟一的作戰方式只有從海上發動攻擊一途而已。
“軍船二千艘,真是可惜。”
張弘范喃喃自語。宋之造船技術是多麼的精良優越,這點元軍之將領們都清清楚楚。具有遠洋航海能力之堅固軍船有二千艘。他日再度赴日遠征之際,元軍若是擁有這一配備,肯定能發揮出無比強大之作戰力量。然而張弘范卻不得不將它們葬身海底。
“元帥。”
弟弟張弘正開口叫他。他似乎聽見了哥哥的喃喃自語。
“這有什麼值得可惜的呢?管他是二千艘還是三千艘的軍船,一下子就能夠建造出來了。只要狠狠地壓榨、逼迫那些四十年來不斷地反抗天朝的狂妄南人就行了。絕對要叫他們永遠都無法再從事叛亂!”
張弘范沒有回答。他所惋惜的並非只是宋之軍船而已,還有那些指揮軍船之人才。
行事萬全周密的張弘范,得知張世傑之侄子亦在自己的大軍之中。姓張名韓。張世傑原本是北方出身之人士,曾經拜於張弘范父親張柔之麾下。倘若沒有發生什麼事情的話,張世傑此刻應該不是置身防守崖山的一方,而是在攻打的一方。
在張弘范的命令之下,張韓以使者之身份前往宋軍陣營。張世傑深切地打量着二十年不見的侄子。
“仲疇大人好嗎?”
他以懷念之口吻稱呼張弘范之字。
“在他還很年輕的時候我們曾經一起並肩作戰。然而因緣巧合卻造成了今日這番局面。我心中毫無愧疚,大家各自為自己的君主而戰吧。你回去告訴他。”
“您不考慮享有榮譽之投降嗎?如果您肯接受的話,一定……”
張世傑搖頭。
“只要投降就可以得到富貴。這點我早已知道。只是心中若是有愧的話,黃金不也如同鉛塊一般嗎?”
張世傑的表情及聲音忽然變得極為嚴厲。
“回去。別再來了。下次來的話我下定將你殺了。”
張韓迫不得已只好回去,並且將情況原原本本地轉告張弘范。張弘范點了點頭。
“他畢竟還是不願投降。這樣的男人正是我極欲網羅之人才。說來矛盾,但的確是非常矛盾。”
在其弟張弘范與其子張珪的陪伴之下,張弘范眺望着宋軍之水軍陣營。亞熱帶的海洋到了冬天,經常都籠罩在一片乳白色的海霧之中,不知不覺地臉頰就濕了。強風吹散霧氣之後,就看得到如同漆黑的城牆般聳立在海上的浩大船隊。無數的紅旗迎風飄揚,其威嚴之陣容就宛如浮現在水面上的海底龍宮一樣。
“把你的意見說來聽聽。”
在張弘范的催促之下,張弘正滿臉銳氣地回答道:
“看起來雖然是極難攻破的堅強陣容,但其實一點也不可怕。他們將大船鎖在一起築成了水上要塞。簡直是擺明了叫人以火攻一樣。接下來的強風吹襲之日,就是我們擊潰宋軍之日。”
“公瑞,你的看法如何?”
被父親叫到名字,張珪以略帶緊張的口氣回答道:
“我的想法和叔叔所說的一樣。在強風之日配合潮流走向以火船突進的話,就能夠立刻引發火災。到時候就算是切斷鎖鏈也逃不了,整個船隊都會化成灰燼。”
“……唉,真有這麼順利嗎?”
張弘范陷入了思考。海風轉弱,白霧又再度地遮掩住宋軍之大船隊。
“事情一定會順利的。不戰戰看怎麼知道結果如何呢?”
在張弘正的主張之下,張弘范再度思考了片刻,終於點頭答應。若不試着交戰一回的話,根本無從掌握住宋軍之優勢以及弱點。即使戰敗,以元軍目前的回復力來說,可謂是無窮無盡。和禁不起一敗的宋軍情勢完全不同。
就這樣,翌日十四日,元軍對於宋軍之水上作戰,展開了第一回合攻勢。
文天祥從船艙窗戶的格子間隙,眺望着宋軍之水上陣營。在這兩年多的時間裏,他雖然在陸地上指揮實戰,並從一次次的野戰與攻城戰中累積了不少經驗,然而水戰方面的經驗卻完全沒有,僅僅擁有兵書上所學到的理論知識而已。
過去社滸也曾經向執着於內陸地區軍事活動的文天祥建言,請他考慮利用沿海地區複雜的地形與潮流,以小舟來發動水陸兩棲戰之可能性。但是文天祥並沒有採納。因為他認為,若是在沿海地區發動戰事的話,就不得不與朝廷保持着密切之聯繫,如此一來反而會令行動受到牽制。看來文天祥缺乏協調性之傾向的確存在。另外,儘管史料上完全沒有記載,不過文天祥在搭船從通州前往溫州的旅途之中,似乎為了嚴重的暈船而苦惱不已。或許因此而導致他對水戰毫無興趣,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如此將巨船鎖在一起,若是遭到火攻的話,豈不是頃刻間就全軍覆沒了嗎?張樞密究竟有何打算呢?”
文天祥的耳邊響起了盛大的銅鑼聲響。在窗框及格子的限制之下,文天祥之視野隨着元之軍船移動。
指揮者為張弘正及張珪。不過操縱軍船前進之士兵有過半數,原本都隸屬於宋朝水軍。投降元軍之後,現在為了討伐過去之君主和僚友而成了在陣前突進之尖兵。
眼看着三百艘軍船向前突進,宋之水上陣營卻完全沒有動靜,彷彿是在嘲笑着敵人之輕率舉動一樣。元之船隊在距離一里之處停住。超過百艘之小舟開始移動。舟上全都注滿了柴油,並且已經點火燃燒。海面上瞬時出現了百餘支巨大的火把。這些火把乘着潮流前進沖向水上陣營之樣子,呈現出一股異樣的美感。
火船群終於抵達水上陣營。接下來,水上陣營應該會立即開始燃燒,並且出現一道火焰之牆才對。然而火勢卻並沒有延燒開來。張世傑早就預期敵人會採取火攻。因此位於水上陣營忙最外側之軍船,早就事先在船體外壁塗上了一層厚厚的冷泥。不久之後,船上伸出了數百支又長又粗之棍棒,將火般群——地推開,並且往反方向推進。
元軍剎時目瞪口呆。火船現在正乘着變化之潮流?向元軍陣營快速地沖了回來。
“不妙。快返、快返!”
就連一向勇猛的張弘正,此刻也不禁驚惶失措地狼狽大叫。兵之銅鑼大響,三百餘艘之軍船慌慌張張地改變方向。幸虧並未出現互相衝撞之醜態,不過要逆着潮流改變方向卻得花上一段的時間才做得到。就在尚未完成全體撤退之態勢時,火船就已衝撞了上來。好幾個地方在同一時間發出碰撞之巨響。密集的元軍船隊,根本無法閃避火船。
立刻就有數艘軍船起火燃燒。而且還是被自己人所放的火點燃。被火苗包圍的船帆宛如怪烏般地在空中飛揚,下方的元兵則慌亂地四處逃竄。
“這是何等醜態呀!”
娥憤怒又懊惱的張弘正在甲板上跺步。此時甲板上忽然傳來尖銳之聲音,並且插上了數支弓箭。張弘正一看。從屹立不搖的水上陣營之陰影處,駛出了五十艘左右被稱之為“蒙沖”之小型罕船,正在波浪之間飛馳疾行。船體左右各有五根船槳氣勢雄偉地拍打水面,船上之弩以每次數十支的弓箭及火箭不斷地發出攻擊。
隨着一聲聲之哀嚎,鄧兵不是倒地就是掉入海里。立於蒙沖之一技巧地進行指揮的宋軍將領為梁窕。看着己方節節敗退之張珪,拉滿弓弦,咻地放出一箭。
箭矢從梁窕的兩眼貫穿而入。右手仍握着長槍的染窕剎時全身僵硬。當蒙沖在海浪之上劇烈地搖晃之時,已經死亡的梁窕就這麼頭朝下地跌落到海面上。
失去指揮官之後,宋軍也不再迫擊,元軍好不容易才得以解救戰敗的同僚。
Ⅱ
“敗得可真徹底呀!”
張弘范苦笑道。元軍在射殺梁窕的惟一戰果之下,失去了五十艘的軍船。宋軍方面連一艘船都沒有受到損害。浮在海面上的二千餘具屍體,九成以上都是元軍。只不過是前哨戰而已,就已經嘗到如此之慘敗,宋軍大勝之後的下一場戰役,不禁令人擔憂。
“想從正面攻破水上陣營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也不能夠再輕率地採取火攻。在體驗到這兩點之後,接下來該如何應對呢?”
張弘范環視着諸將。張弘正與張蓮慚愧地不敢抬起頭來。劉深、唆都、阿裏海牙、阿刺罕……張弘范的視線不斷移動,最後停留在李恆之臉上。
“副元帥。”
之所以如此稱呼,原因是李恆於前些日子被忽必烈授予“蒙古漢軍都副元師”之封號。而蒙古漢軍都元帥自然就是張弘範本人。
“去找文丞相協助吧。看他能不能出面說服宋軍投降。”
“……也好,確實是良策。”
此話並非出自真心,而是諷刺,這一點從李恆的表情以及口吻就可以清楚明白地感受到。然而他並未提出舁議。
李恆在翻譯官的陪同之下,等着文天祥被帶到面前。由於並未被套上手銬,因此左右被兩名強健之士兵包夾也是無可奈何的吧。
李恆儘可能以鄭重之口吻,傳達出張弘范的意思。文天祥並沒有就重點回答:
“謹向副元帥致上謝意。”
這句話大出李恆之意料。
李恆在迫擊文天祥的過程之中,曾經率領大軍經過青州。那個地方是文天祥荏故鄉,並為一族代代之墓地所在。有人慾將墓地掘起以此羞辱文天祥。李恆發現之後憤然怒聲罵道:
“我等身受救命,迫討在生之文天祥。過去的死者等等,—概與吾等無干。誰讓你們去破壞他人之墓地?”
在後來輾轉聽到這件事情的文天祥,對李恆相當感激。
“你不必向我道謝。我等武人亦有自己的尊嚴所在。回到正題吧,關於勸說降服之事,你的回答如何?”
“我乃敗軍之將,對於仍然持續戰鬥之同伴,並無半句勸告之言。”
寂寥地笑了一笑,文天祥將一篇詩交給了李恆。他並沒有被禁止使用筆、墨、紙、硯這“文房四寶”。詩中的最後兩行如下——
人生自古誰無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只要是人就難免一死,因此沒有必要過於恐懼。惟有貫徹信義堅持到底,才能夠在歷史上留下不減之名。”
大約是這樣的意思。接下來文天祥便始終保持沉默,李恆只好帶着他的詩回去向張弘范覆命。
張弘范亦有文藻。一讀完文天祥之詩句,他就立刻掌握住作者的真正意思。張弘范“笑而置之”,所有的文獻均有記載。
“是什麼事情令你如此愉快呢?”
李恆不怎麼高興地問道。而且是故意這麼問道。對他而言,文天祥之心意是再明顯不過了,而張世傑也根本不會投降。事到如今還用勸降之計,實在是太過迂腐。
李恆心中之種種想法,張弘范自然是一清二楚。他只是想在最終決戰之前再度確認罷了。
“宋之守城名將極多。揚州的李庭芝是,釣魚城之張珏也是。”
釣角城是長江上游四川地區的要衝,地處嘉陵江與涪江兩大河流之交會點,三方為絕壁所環繞之山上。人稱“四川虎將”張珏據守此城,不斷地防守着如怒濤般涌到之蒙古軍隊。蒙古第四代皇帝蒙哥汗,也即忽必烈汗之兄,就是在圍攻釣魚城之陣中摔死的。也有傳說指稱,蒙哥是為張珏所放之弓箭射殺。
忽必烈汗即位,改國號為元之後,張珏仍持續固守着釣魚城。儘管沒有援軍,甚至連杭州臨安府也已經開城投降,然而地處偏遠四川之地的張珏,仍舊持續地孤獨奮戰。蒙古對於釣魚城之包圍攻擊開始於公元一二五九年。宋景炎三年,元至元十五年,公元一二七八年二月,因為迫不得已之要件而離開釣魚城的張珏,在元軍的包圍之下被擒自殺。前前後後抵擋元軍之圍攻,一共有十九年之久。李恆憤恨地說道。
“和張世傑之糾纏也不止十九年了。”
“連孫子都生得出來了呢!”
張弘范一臉正經地如此回答,諸將起先感到困惑,不久之後才有數人苦笑地回應了主將之戲言。
“在今日的勝利之下,宋軍會重新展開作戰嗎?”
對於張連之詢問,張弘范如此回答。
“那樣的陣形令張世傑獲得今日之成功。既然是成功之陣形就沒有改變之必要。換句話說,除非突破這個陣形,否則絕無勝利之法。”
“話說回來,光是從正面攻擊的話,再攻幾次結果都是一樣的吧!”
這句話是李恆所說。
“既然如此,不如將我軍四方分散同時攻擊,讓敵人毫無喘息機會。敵軍雖然號稱十八萬,但卻包含了文官及其家人,還有宮女、宦官在內。能夠從事作戰的人數頂多只有一半而已。而我方有三十萬。光是數量就足夠壓倒對方了。”
對於李恆之意見,張弘范無言地點頭認同。此時下屬忽然慌慌張張地前來通傳。雖然已經入夜,但是水上陣營方面似乎有人乘着小舟而來。
諸將全都走出船艙查看。
海面上激起了一道白色浪濤。小舟在不意之下整個翻覆。被拋入海中的那名男子看起來似乎並不善於游泳。雖然死命地抓着木板不放,但是在波浪的拍打之下還是漸漸地下沉。站在船邊的張弘范穿透黑暗隱約地看到之時,那名男子的頭部已沒入水面,於是他吩咐左右。
“把那名男子救上來吧!”
在張弘范的命令之下,善於游泳之舊南宋軍出身士兵四人,立刻脫下胄甲躍身縱入海面。不久之後那名男子就被帶到了張弘范面前。雖說是南方之地,但是泡在冬天的海水之中,還是讓他的嘴唇凍成了鉛色。準備熱酒讓他飲下之後,經翻譯官一問,竟是個令人意想不到之人物。甚至根本沒有翻譯之必要。
“我叫做孫安甫,是唆都元帥麾下之人。”
孫安甫立刻將事情原由道來。去年夏天他在唆都的命令之下,以使者之身份出發向張世傑招降。孫安甫與張世傑原本就是舊識,並且相當了解他的為人。如果從正面勸降的話,張世傑是絕對不會接受的。而且若是太執意勸服的話,說不定反而會令他在一怒之下殺了孫安甫。
在旅途之中,孫安甫不斷思考,終於想出一個計策。與張世傑再會之時,孫安甫對他說了以下這一番話。
“過去我雖然投效元軍,拜在唆都麾下,但是前一陣子看到唆都在興化軍城之虐殺行為之後實在非常反感。那些人果真是蠻夷之輩,不值得信賴。我願拜於張將軍麾下為宋朝效力。”
張世傑相當欣喜地同意了,然而蘇劉義卻主張道:
“這個人有蹊蹺。應該將他斬了。”
儘管如此,張世傑卻與以反駁。
“像你這樣子說斬就斬,從此之後誰還敢來投靠我們呢!”
於是孫安甫就這麼在陣中被安置下來。然而這一次,蘇劉義的看法是正確的。
“結果終於讓我查到了宋軍之水源所在。只要我們突襲水源並且將它佔領,宋軍就無水可飲了。不必經過戰爭就能夠獲得勝利。”
張弘范和李恆之眼中,同時閃耀出銳利之光芒。兩人之視線相交。先開口的是李恆。
“你能在晚上帶我們到那個地方去嗎?”
“當然。”
“太好了,快帶路。”
“倘若所言屬實則賞萬金、封將軍。若有虛假我保證你當場人頭落地。”李恆說完之後立刻率領二千精兵,由孫安甫的帶路出發。
李恆上陸之後,在崖出內部採取迂迴之形態在黑暗的路上行軍。看守水源之宋軍數量很少,想必是完全沒預料到水源竟會被敵人發現吧。李恆將水源團團包圍,殺死了五十名左右之宋兵,佔領水源!李恆之速斷速決,在一夜之間便決定了宋軍之命運。
“這下子蠃定了。”
接到佔領水源之捷報后,張弘范冷靜而充滿自信地斷言道。
“不論宋軍將兵有多麼勇武,沒有水絕對是無法戰鬥的。我軍只要靜靜等待,他們自會被乾渴逼到極限。接下來,只要選擇一個必勝的時刻發動攻勢就行了。”
請將歡欣鼓舞b下令解散后,張弘范陷入沉思。這的確是個必勝之策,若是到了這個地步還是失敗的話,千年之後,不知會蒙受何等恥笑呢。
Ⅲ
二月一日,宋之將軍陳寶從水上陣營脫逃,向元軍投降。他是趁着夜晚之時偷偷將鎖砍斷,乘着軍船而來的。宋軍得知消息之後,雖然派出蒙沖在後方追趕,但終究還是被陳寶擺脫。陳寶好不容易才抵達元軍陣營。
“實在無法再戰鬥下去了。精力和體力早就已經耗盡。”
一臉疲憊表情的陳寶如此說道,並且要求水喝。張弘范命令士兵搬來一整桶的水。陳寶低聲一吼,立刻就抱起水桶喝個精光。放下空桶子,在翻譯官的催促之下陳寶繼續說話。
宋軍在乾渴之下苦不堪言。不光是飲水不足的問題而已,連米都沒辦法煮,只能將乾的米和肉硬吞入口,實在是非常艱苦。有人開始按捺不住而喝起海水,但卻更加口渴,只好痛苦地嘔吐出來。供水船的水槽幾乎已經空了。即使是幼主,就是年幼的帝景,也無法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只能夠聽從楊太后之勸導靜靜地忍耐。祖父俞如珪看不下去想將自己的水獻上,然而帝景卻予以回絕,並且將自己的水分給小鳥……
“鳥?”
“那是皇上……”
說到一半,陳寶忽然停頓改口。
“那是衛王極為寵愛的一隻白雉。”
從他打態度之中,張弘范可以感受到宋軍將兵們對於衛王所懷抱之心情。從那時起,就再也沒有繼陳寶之後來向元軍投降的人出現。對於張弘范而言,這時他才重新體認到宋軍之團結,以及張世傑和陸秀夫之統率力。
張弘范仍然持續地等待。他在等着元軍士氣達到頂點,以及宋軍衰弱的時刻來臨。上天對宋軍實在無情。自從元軍佔領水源以來,崖山便從未下過一滴的雨。哪怕是五天才降一次雨都好,那麼宋軍之乾渴就能夠得到舒解了。到了二月五日,張弘范在晚間宴請諸將。
酒過一巡之後他從坐席上站了起來。彷彿感覺到什麼大事將發生,諸將們的視線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張弘范朗聲宣佈:
“明日,一戰亡宋。”
請將歡聲雷動。高昂的叫喊之聲連獨處於船艙之中的文天祥都聽得到。
“記得一定要生擒衛王,把他帶到陛下面前,讓他跪地臣服,向陛下乞求慈悲!”
聽到張弘正的話,文天祥忍不住閉上了雙眼。以蹂躪敗者之自尊做為饒恕性命之交換,並且稱之為“慈悲”。勝者之驕傲有如一把利刃般,刺進了文天祥心中。
不久之後艙門開啟,來者是一臉稚氣的張珪。他鄭重地一拜。
“我來傳達父親之命令。明朝,請文丞相一同前往船樓。”
大概是要他無可逃避地直視宋之滅亡的意思吧。文天祥低聲地回了句“是”。
宋祥興二年,元至元十六年,公元一二七九年二月六日。不論幾度的朝代交替,只要中華帝國仍然存在,就絕對無法忘懷的日子來臨了。
這天,天雖已亮但卻仍舊昏暗,到處都籠罩在一片分不清是雲還是霧的漆黑水氣之下。
《元史·卷百二十九·李恆傳》之中以“是日,黑氣如霧”來形容當日之情況。銅鑼之聲劃破黑氣傳向了四面八方。
“元軍出動了!”
張世傑站在船樓上,聽取着蘇劉義之報告。狂風在海面上呼嘯着,每當黑暗的水氣被捲入渦流之時,便可看見元軍的大船隊所激起之白色浪濤不斷地靠近。
“把剩下的水全部分給士兵們飲用。”
從張世傑的口氣中,蘇劉義明白了一切,於是大聲地指示士兵們照辦。甲板上剎時間排滿了數百個桶子。雖然是存放已久的水,不過士兵們仍交替地大口喝着。在吞咽的聲音之中,喝進去的水彷彿全都滲入了乾渴的喉嚨和胃裏。
“把這些全部都喝光吧!只要戰勝元軍,我們就有新的水可以喝了。要是戰到一半喉嚨幹了的話,也罷,我們就喝元兵的血!”
在下達了這個強系的命令之後,蘇劉義便將自己手上喝乾之茶碗砸上甲板摔了個粉碎。士氣昂然的士兵們紛紛加以模仿,水上陣營中頓時充滿了茶碗破碎之聲音。
張世傑開口。
“蘇將軍,你去保護皇太后之座船吧!”
“什麼?為何不命我擔任先鋒呢?”
“因為這個任務更重要,所以非得由你擔當不可。去吧,就算是犧牲生命也務必要守護皇太后之安全。”
劉蘇義接下命令之後,便率領着百名左右的直屬士兵,朝着楊太后之座船移動。水上陣營的構造是以鎖鏈將所有的巨船連結在一起,船與船之間並架有木板相通,因此徒步移動一點都不會不方便。簡直就像是座海上的浮城一樣。
被稱之為帝舟的帝景座船位於水上陣營之最深處,四周包圍着十幾二十層有如鐵壁般的軍船嚴密守護。在遙遠的銅鑼聲中,帝景用完早膳,正準備開始上午之課程。
“戰事之指揮就交由張樞密負責,請皇上如往常般進行日課。”
陸秀夫說完之後,便召來了禮部侍郎鄧光薦。這位老臣可謂是崖山行宮之中最為優秀的學者。
帝景恭敬地向老師一拜之後,《大學》之講課就開始了。所謂《大學》是“四書五經”之一,內容主要是闡述修身、治國、平天下之基本道理。自宋代以後才特別受到重視。首先將四書合訝成本並撰寫集注者為宋朝朱熹。此時朝廷有人認為“這個時期還講述《大學》未免太拘泥於形式”。
但陸秀夫不以為然。他認為,正因為是非常時期,所以更是不能不講究形式。如果一開始就可以不要形式,那麼事到如今又何需擁立幼帝奉之為宋朝正朔呢?那難道不是應該守護之價值的根源所在嗎?倘若是的話,那麼就絕不能容許形式被簡略或適切地對待。若是無法像一個正統朝廷般地予以堅守,就等於是屈服於元之武力,同時也是否定自己存在之意義。
當然,陸秀夫之堅持並不單純是為了這樣的道理而已。他對於帝景之為人、資質都抱持着高度的期待與感情。“如果健全地加以栽培的話,帝景將來一定會成為一位賢明的君主”,這是他心裏的想法。就像是俗話所說的,望子成龍之心態吧。
戰爭已經開始。宋元兩軍之吶喊與軍鼓之聲響也從遠近各處不斷地傳來。
劃破黑色的海面留下了白色航跡,元軍來到了水上陣營前。並非全軍齊集。只有李恆所率領之八百餘艘軍船而已。李恆和張世傑一樣,都是陸地上之驍雄。不論是騎兵戰、攻城戰,在各方面都擁有不敗之威名。如果這場水上戰亦大獲全勝的話,那麼屢戰屢勝之聲名絕對會更加響震。
看到勇往突進的元軍船上,寫着大大“李”字之軍旗飄揚,張世傑的表情更嚴肅了。就如同元軍懼於張世傑之名一樣,宋軍對於李恆之名也不敢輕忽。任由濕冷的風打在臉上,李恆一聲令下——
“回回炮、預備。”
“是!”
“好,射擊,別瞄歪了!”
李恆的手在空中,由上而下一揮。
彷彿在極近之處打雷了一樣。
站在船樓之上的文天祥驚訝地默默凝視着戰場。火焰和黑煙從元軍之船首躥出,朝着宋之水上陣營直奔而去,看起來就像是火龍在追趕着獵物一樣。
Ⅳ
崖山之戰,可謂是世界戰史之上首次使用火炮之海戰。大敗金軍之“采石磯之戰”,當時雖然也使用了名為“火槍”之武器,但是這回更用上了火藥,並且能夠發射出極具爆發力之炮彈。
宋之水上陣營一角發生爆炸,一瞬之間紅光閃爍,接着便冒出了濃濃的白煙。在低沉的爆炸聲中,船樓也隨之碎裂四散。
同一時間裏,因為炮彈並沒有全數命中,海面土出現了好幾道水柱,不過水上陣營看起來卻整體都在搖晃着。光是被崩壞的船樓壓在底下,就死傷了十幾人以上之宋兵。
“突擊!”
船樓上的李恆發下號令。在激烈的銅鑼聲中,元之軍船正對着宋之水上陣營於海面疾行而來。
就在即將衝撞水上陣營的前一刻,元軍軍船忽然改變方向。彷彿要擦撞上水上陣營似的一邊划著水,一邊從船側發射出豪雨般之弓箭、火箭與石彈。船上之宋兵,一中箭倒地。宋軍接着亦不示弱地放弩,射出火箭。
當元軍的第一波從海面上迅速撤離之後,第二波立刻殺到。這一次元軍並沒有在水土陣營之前轉換方向,而是高速加以衝撞。在方興與張達的號令之下,數百具弩一齊發射。弓箭化成了驟雨降落在元軍身上,瞬時便將船上的元兵撂倒。毫不畏懼持續突進之元軍軍船,撞上了構成水上陣營之宋軍的巨船船壁。巨船僅僅隨着波浪搖晃了一陣而已,就連疑似損害之損害都沒有。
手執白刀的元兵一邊吶喊一邊躍上了宋船。迎接着元兵的是一整片微微發亮之槍壁。在氣勢猛烈地朝着槍壁突進之下,被刺死的元兵行列噴着鮮血,跌落至己方的船上。
元軍連續發動了三十回之攻擊。而三十口盡為宋軍擊退。巨舶所連結而成之水上陣營屢攻不破,並且已經造成元軍五千多人之死傷。不但如此,除了回回炮之外,其他武器對於水上陣營而言彷彿連刮傷都做不到。
在奇妙而悠揚的樂聲之中,元軍開始撤退。宋軍將兵終於得以喘息。如果天氣晴朗的話,此刻應該差不多是日正當中之時辰吧。
“元軍打算回去休息片刻吃中餐了吧!”
“從黎明前一直戰到現在。我們也都累了呢。稍微休息一下也好。”
就算宋軍放鬆休息,也是人之常情吧。畢竟他們已經從黎明持續奮戰到中午,既沒休息也沒進食地一直抵抗着元軍頑強之渡狀攻擊。
“話說回來,我們的水上陣營還真是難攻不敗呢!”
“我還在猜想元軍不知會不會記不住教訓地再次採用火攻,看來果真不敢再嘗試了。”
“他們原本就是沒有文字的野蠻人罷了。哪裏懂什麼叫做兵法呀!”
眾人一陣鬨笑,但是隨即就嘶啞地咳嗽了起來。因為喉嚨實在太乾燥了。
笑聲忽然中止,宋軍士兵們疑惑地看向西方。黑暗的漩渦之中,出現了無數船影。影像迅速地擴大,不一會兒就佔據了整個視野來到陣前。
“西方有敵!”
士兵們大聲疾呼。
漲潮的時間在正午。同下個時間裏,崖山周邊之潮流走勢也驟然一變。宛如急流般的海水聲勢洶湧地向水上陣營推進。張弘范之本軍正乘着潮流之勢蜂擁而來,而且軍船數量比起李恆要多了數倍。
三門回回炮隆隆咆哮。一彈在海面上激起了又高又白之水柱,一彈將某艘宋船之船樓打得爆裂,另一彈則把連結軍船之大鎖炸得粉碎四散。木屑和人體在空中飛舞,鮮血化成了紅霧撒落在宋兵頭上。李恆船隊也於同一時間折返,為再度發動攻擊而急速前進。
元軍就這樣從東西兩方,同時對水上陣營發動攻擊。
以機動性而言,元軍遠勝宋軍。乘着灰色波浪向前猛衝,一靠近宋之水上陣營,便立即弓箭火箭亂射。暗雲之下,灰色的海面之中彷彿埋藏了數萬支箭。宋兵雖舉後防御,然而一面盾最多也只能抵擋三十根箭面己。一旦中了火箭燃燒起來,就只好丟棄不用。當宋兵頓失防備,中箭倒在甲板之時,才發現甲板亦早已插滿弓箭,成了一片雜亂的箭林。
回回炮再次咆哮。在閃光及轟響之中,水上陣營之船樓被炮彈颳起,撕裂的部分人體拖着血的尾巴飛入了半空之中。水柱在海面上升起,二道、三道、四道。
水土陣營的各處都發生了震動。一次有數十艘的元船以船體衝撞,在船舷相交之同時元兵正趁勢手持白刀蜂擁而上。肉搏戰瞬時展開。水上陣營之外緣部分立刻充滿了刀光劍影。置身於其中一個角落的正是文天祥之心腹杜滸。
杜滸揮舞着狼牙棒。這是一種棍棒之尖端膨大成球狀,並且植入了無數欽刺之兵器。若是被它擊中的話,立刻就頭破血流。
“看仔細了!這就是大宋司農卿社滸之最後一戰。”
社滸大喊之後、立即縱身於元軍之中。狼牙棒一迴旋,元兵之刀槍頓時聞聲斷裂向外飛散。血腥氣味四處瀰漫,斷頭斷臂滾落在甲板之上。身體遭長槍貫穿的士兵,以手上的刀向對手臉部扔去,兩者同時鮮血淋漓地翻滾倒地。此時回回炮再度穿破黑霧落下,將敵我雙方之士兵下起轟上了天。甲板為之碎裂,士兵們在慘叫之中跌落船底。軍船劇烈地搖動,鎖鏈也吱吱嘎嘎地響着。緊接着在回回炮的轟然巨響之下,船腹被開了一個大洞,海水立刻灌了進來。軍船開始傾斜。然而在傾斜的甲板上的廝殺卻不曾間斷。
楊亮節亦奮戰不懈。雖然曾經被秀王趙興榫批評為“將朝廷私己化”,但是身為武將的他卻毫不怯懦。在激勵過士兵之後,他也親自揮舞着長槍與敵人交鋒。或是戳刺,或是重擊、燒、閃耀。火光在胄甲和刀劍反射下所展現出之異樣美感,令觀者無不為之戰慄。
儘管如此,以鐵鎖連結在一起的船隊並未一口氣地全數燒光。陰冷的濕氣抑制了火勢,然面卻也未強到足以消滅火焰之程度。在水龍與火龍之力量抗衡之下,火焰仿神水遠都吐不盡一樣。
從水上陣營之一角崩潰,火攻已然奏效。從形勢看來,戰況很明顯的利於元軍。在火焰和濃煙之中,元軍不斷以載着新手之船隻靠近水上陣營,在猛射一波弓箭與火箭之後,接着便手執白刃擁上宋船。宋兵仍舊不斷地予以回擊,可是人數卻已比早上少了很多。一名宋兵同時被三名元兵猛攻,從前後加以秋、刺、擊倒。就算擊斃一名元兵,馬上又有新手出現將宋兵包圍宋軍並無可供交替之預備兵力存在。將兵們從黎明開始就一直不斷地努力奮戰。不但沒水,而且還傷痕纍纍,極為疲憊。即便如此,他們還是不斷地戰鬥着。
一艘又一艘。宋之軍船接二連三地落入元軍手中。不過元軍也並非毫無損傷。刀與刀、槍與槍、矛與矛之激戰不斷上演,甲板被兩軍所流之血浸成了紅黑色且滑溜不已。
身負十餘處創傷倒卧在血池之中的宋兵,出其不意地亮出兵刀將元兵之小腿砍斷。看見同伴衷嚎地橫倒在地,其他的元兵發出怒吼,揮刀將宋兵砍成了肉醬。回回炮之炮彈爆裂,火箭傾盆而來。在火、煙以及轟然巨響之中,血流得更多了。受傷之士兵跌落海面,屍體被甲板掩埋。鐵鎖被轟碎,向外海飄流而去之軍船在烈火的包圍之下轉着圈圈。死戰仍舊持續,不知何時才會結束。厚厚的黑雲之上,太陽應該早已經落入西方了吧。
“說實在話,我本來以為可以勝得稍微輕鬆一點的,誰知道這些人竟然拚命到這個地步。”
猛將李恆嘆息道。
“若是杭州臨安府不投降,而是在文天祥及張世傑的指揮之下抵抗的話,我們可就要不寒而慄了。當時伯顏丞相將文天祥監禁起來的決定是正確的。”
李悍絕不是個會輕判情勢的人。惟有這一天的決戰,他判斷宋軍將兵會大舉崩潰而投降,差不多過午之後就能夠了結戰事。實在是錯估得相當離譜。倘若他仍已沒有佔領宋軍水源的話,不知道究竟會是什麼樣的局面呢?
張弘范之子張珪亦在船樓之上眺望着眼前這片水深火熱之戰場,他忍不住屏息驚異。
論兵力論陣形,元軍從一開始就佔有壓倒性之優勢。不但如此,宋軍還因為斷水而導致將兵們都極度衰弱,況且元軍還擁有強力之新武器回回炮。儘管如此,從黎明戰到了黃昏,元軍卻依然無法高唱勝利之凱歌。
“剩下不過是時間的問題罷了。我軍一定會勝利的。”
勝利的自信雖然並未動搖,但是張珪心中忍不住產生疑問。
“可是,究竟是什麼因素驅使着他們如此地奮戰到底呢?放下武器投降的話,不但生命得以保全,就連水要喝多少就有多少呀!”
張珪直盯着文天祥。文天祥和張珪並立在船樓之上,在冷霧和寒風之中,像座雕像般動也不動地凝視着水上陣營之火勢。直到察覺張珪之視線,他才轉過頭去開口說話。
“這點公瑞閣下是不會明白的。”
文天祥的語調之中並無自豪,而是充滿着沉痛的迴響。自水上陣營冒出火和煙的那一刻開始,文天祥就有了宋軍敗亡,再也沒有致勝的機會之覺悟。
“公瑞閣下到目前為止幾乎一路常勝。您自身是,元軍全體亦是。理所當然,自會認為戰爭之目的就是為了勝利。”
文天祥之話令張珪更加困惑。雖然是個天資聰穎的年輕人,但他從未體驗過人生辛酸,亡國之悲慟更是超乎想像之外。
“文丞相,容我重覆您剛說的話。戰爭的目的難道不是為了勝利嗎?倘若勝利並非目的所在,那麼究竟是為何而戰?這點我不懂。”
一口氣將話說完,張珪保持緘默地等待對方之回答。
“也對……究竟是為何而戰哪!”
文天祥喃喃自語。他終究無法和張世傑及陸秀夫一起並肩奮戰直到最後。然而他感覺自己和他們的心情,雖然不能說是百分之百但至少在某個部分是相同的。
Ⅴ
這是發生在一瞬間之事。
一艘宋軍軍船起了變化。沒有燃燒;也沒有爆炸。只是桅穡倒了下來。桅檣就是桅杆。桅杆吱吱嘎嘎地倒在甲板之上,接着又摔了起來落入海面。
宋軍與元軍同時發出聲音。宋軍是悲嘆,元軍是歡呼。宋軍船桅倒塌所代表的意義,就是該船已經遭到元軍壓制,或是受到實力之吞制,再不然就是因為力竭而投降敵人。
“翟國秀、劉俊二將降敵。”
聽到張達所傳來之凶報,張世傑無言地怒視前方。宋船之船桅在他的視野之中接二連三地倒塌。後方傳來了異樣之聲響,張世傑感受到背後之熱氣。一艘己方軍船在極近之處燃燒起來。前方吹來冷濕的海風,張世傑的心被無聲地撕裂。
“把鎖砍斷!”
收到張世傑之命令,在他身邊的部將李陽,立刻以乾枯的喉嚨強行大聲傳令:“把鎖砍斷!”命令立刻受到執行。士兵們揮起斧頭將鎖鏈砍斷。船帆迎風鼓起,張世傑之船首劃破了黑暗的浪潮前進。頃刻之間,三十艘左右之軍船才起而仿效,脫離了水上陣營。為了阻止宋船離開,一艘元船猛烈地擋在前方。接着是一陣激烈的衝撞。
受到沖角撞擊的元船,在沈重的悶響之中向左右斷裂。就在下瞬之間,巨大的船體向兩端傾斜,海水伴隨着浪濤之聲湧入,元兵還來不及逃逸就被捲入了黑暗的波浪之中。
“或許一開始就應該這麼做吧。或許自己應該主動出擊將元軍擊潰才對……”
悔恨之念有如一把無形利刃,割裂了張世傑的心。他一直篤信如鐵壁般的水上陣營是最佳戰法,並且拚命地死守至此。或許像上次在海上擊潰劉深船隊一樣,讓船隻自由地航行,以沖角撞碎元船會是個更好的方法吧。
“後悔也已經來不及了。”
在他低聲呢喃之同時,軍船受到了微力撞擊。這是元之軍船為了阻止張世傑脫逃而以船身進行抵擋。似乎完全沒料到張世傑就在船上,元軍紛紛跳上宋船。手持長槍立於最前列的就是張弘正。李陽雙腿又開地站在元軍之前,揮槍迎戰。
“亡宋余灰,真的那麼想死嗎?”
“冷笑之餘,張弘正猛然一刺。進攻之氣勢、防守之巧妙,張弘正之精湛槍術是李陽所及不上的。勉強交鋒了七八回合,張弘正之槍在火焰的反射之下閃耀出七彩光芒,下一刻便貫穿了李陽的喉嚨。李陽口中和傷處同時噴出鮮血倒卧在甲板之上。
在勝利誇耀的表情之下,張弘正將佔滿鮮血的槍尖刺向了張世傑,並大聲一喝。
“小子,稍微適應戰場了吧!”
同一時間,張世傑之大劍在呼嘯之下拂開了張弘正之槍。這是張弘正畢生之中從未遭遇過之猛擊。
態勢完全崩潰的張弘正,跪倒在甲板上。毫不留情的第二擊繼續攻來,張弘正手上的槍瞬時被打飛了出去。在後退之際,張弘正顛倒在地。張世傑的劍正要從他的頭上落上。就在此時。
“別殺我叔叔!”
張珪一躍上前。他總算取得父親之許可,加入了戰鬥行列。他的槍如閃雷般刺向了張世傑之喉嚨。就在快要擊中之時,張世傑忽然側開了上半身令槍尖落空,大劍也同時斜斜地向一揮出。張珪之槍立刻斷成兩截,墀在他手中的僅剩下槍柄而已。
張珪跳向後方,勉勉強強地避過了接下來之一擊。終於站起身來的張弘正大叫:
“快退,你擋不了的。”
並且將腰上之配劍擲向張世傑。張世傑將其劍拂開之同時,張弘正也抓着侄子手腕,好不容易跳回到自己船上。
“我想起來了。他就是張世傑。”
年少之時曾經見過面。當張弘正戰慄地站到侄子身旁之時,張世傑之軍船早已消失在夜色及黑霧瀰漫之彼方了。
同一時間,楊太后之座船也遭到元軍之包圍攻擊。接連三度將敵人斬殺擊退的蘇劉義,踩在滿地鮮血的滑溜甲板之上,抓起了被大刀壓制住的元軍士官的領子,兇狠地逼問道:
“喂,你知道蒲壽庚那傢伙在哪裏嗎?”
“蒲壽庚…”
“就是泉州的那個蒲嘉庚呀。那傢伙沒來參加這場戰爭嗎?”
“泉州之船隊是在,但是薄壽庚本人卻留在泉州不動。聽說他因為害怕遭到暗殺,所以連家門都不敢踏出一步。怎麼可能來到戰場之上呢?”
“嘖,這樣啊?真是可惜。”
蘇劉義一面咋舌,一面抬腳將元軍士官踢起。這名士官就這麼慘叫着從船側跌落至海上。
不久之後,被敵人濺得滿身是血的蘇劉義來到了楊太后之面前。
“太後娘娘,臣特來請命,希望娘娘同意臣將鎖鏈斬斷移動船隻,以便擺脫敵人攻擊。”
楊太后大吃一驚。
“那皇上呢?皇上現在平安無事嗎?”
“皇上那邊有陸丞相陪伴着,暫時應該不用擔心。臣奉張樞密之命,前來保護太後娘娘。”
“那就這麼辦吧。全都依照蘇將軍您的意思。”
楊太后不論在文官武將或是宮女宦官之中,都擁有極高之評價。她從不因權勢而驕縱,和臣下說話的時候甚至還使用敬請。不但非常疼愛與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帝景,對於宮女和宦官們也相當體恤。宮女和宦官們大多為了感念這位娘娘之恩澤,因此幾經流亡逃難都還是沒有離開。
楊太后之座船在蘇劉義的指揮之下,迅速地砍斷鎖鏈,乘着夜風脫離了水上陣營。
在冷濕的風中以及黑暗的雲層之下,水上陣營仍然持續燃燒,到處都籠罩在一片刀槍之撞擊聲與人血之腥氣味當中。位於水上陣營最中央之“帝舟”完全沒有動靜。陸秀夫雖然亦有“水土陣營恐怕已經抵擋不了”之想法,並考慮將鎖鏈切斷脫逃。然而難攻不敗的堅強陣勢卻造成了反效果。周圍之軍船一一燃燒起來並且擋住了帝舟之去路,令帝舟根本動彈不得。
胄甲被敵人之血染得通紅的俞如珪來到陸秀夫之身旁。這位老人平日看起來相當溫和,但是卻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勇猛一面。所有想越入帝舟的元兵,全都在他的長槍舞動之下被一一擊退。陸秀夫以過分冷靜之態度開口。
“國舅,你能否再阻擋敵軍片刻?”
“遵命。”
除此之外,兩人再無交談,亦無發問。一個朝着船艙之外,另一個則步入室內。講課忽然被打斷,帝宮宮女和宦官們隨即將帝景包圍在中央。陸秀夫走到了皇帝面前跪下。
“啟稟皇上。”
聽到這話,大驚失色的是鄧光遠,年幼的帝景僅僅將聰慧之雙眼轉向了陸秀夫。
“臣力有未這,讓國事淪落軍止。元之賊兵即將迫近皇上寶座,脫逃之事恐怕已經不可能。”
周圍的宮女和宦官發出驚叫。帝景則無育地凝視着陸秀夫。
“皇上雖然年幼,但畢竟身為天子。天子須重視名譽更甚性命。臣雖不忍提及!但尚請皇上覺悟。”
數名宮女失神倒地。船艙之牆壁發出了奇怪聲響。那是元軍施放之箭矢刺中船壁的聲音。帝景仍然凝視着陸秀夫,但是白嫩嬌小的臉頰上卻出現了微笑。
“就依你所言吧!”
倘若帝景在此時哭鬧地大叫道“不、我不想死”,情勢或許會有不同的發展吧。然而帝景卻堅強得令宮女和宦官們心痛。陸秀夫深深一拜,暫時從御前退下。他先回到船艙之中,與同船之妻子告別。
“我陸秀夫乃大宋之丞相。既然身為丞相,就必須在亡國之時以身殉節。”
陸秀夫一開口,他的妻子立刻從丈夫鄭重的陳述之中明白了他的真意,並且充滿理解地回望着地,臉上同時浮現微笑。那微笑和帝景一樣,都深深地刺痛着陸秀夫的心。
“自從你敘任丞相以來,我就已經對今日之事有所覺悟。你安心地去盡完身為丞相之最後責任吧,妾身會先前一步,請不必擔心。”
“抱歉。我馬上就會跟着你們一起走!”
陸秀夫抱起自己的幼子,隨着妻子來到船邊。狂風咆哮,高高飛舞之水沫濺濕了妻子的臉頰。然而眼中的潮濕卻並非水沫所為,她從丈夫手中接過孩子緊緊抱住。
“那妾身先走了。”
這就是他們的離別之言。陸秀夫緊閉雙眼。當他再次張開眼睛之時,一切想法都已瞭然於胸。他踩着堅定的步伐回到帝景面前。
“皇上久等了。接下來臣會一直陪伴着皇上。皇上準備好了嗎?”
“我知道了。我該怎麼做呢?”
帝景的眼神透露着對陸秀夫之完全信賴。人稱沉着剛毅的陸秀夫雖然極力忍住眼淚,可是卻無法抑制聲音里的顫抖。
“首先請面向北方。向祖先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之御靈叩拜。接着再向父皇度宗皇帝及兄皇端宗皇帝之卸靈叩拜。對,這樣就可以了。皇上做得非常好。再來請皇上攀住臣的後背。”
帝景天真地倚在陸秀夫的背上,兩隻小手環往了他的肩膀,陸秀夫準備了兩條帶子。一條纏繞在腰上將帝景和自己綁在一起,另一條則綁住了自己的腳踝和鐵錨。
“那麼我們就出發了。”
在說話的同時,陸秀夫先將沈重的錨拋入海里。
“啊、鳥……”
年幼的皇帝似乎想到了什麼而說出的話,被冷冷的海風吹散。幼小的身體在陸秀夫的背負之下子空中飛舞,接着便落入了波濤洶湧的黑暗海面。
大宋最後之天子享年九歲。大宋最後之丞相享年四十四歲。
帝舟的甲板之上出現了一副奇妙之光景。竹編之輕巧鳥籠翻滾至甲板之上。帝景所飼養之白雉在籠子裏面激烈地拍打着翅膀,不光是兩腳,連全身上下都激動不已。共鳴叫之聲為風雨、刀槍互擊以及人的叫喊等等嘈雜聲音所掩蓋,因此完全沒有人注意到。一個宦官察覺到這幅景像,“啊”地叫了一聲,此時籠子已經滾到甲板邊緣,接着便飛入空中,一路地旋轉着跌落海面。這隻小鳥大概是追隨着年幼主人而去了吧。
“嗚乎,祥興二年乙卯春二月甲申之日。今為何日啊?大宋三百二十年之天下,一朝亡矢。”
《通俗宋元軍談》之中如此記述。宋朝最後之天子並非暴虐驕奢之無道昏君,而是不該背負亡國責任之小童。不論是當時之人或是後世之人,無不格外感到悲慟衷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