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巨人之盟
現在,雷德伍德發現自己坐在火車上,向南跨過泰晤士河。他看到,河水在火車燈光下閃亮,北岸的彈着點依然在冒着煙,那裏組織了大群的人,要把赫拉克里士之恐懼燒掉。南岸漆黑,因為某種緣故,連街燈都沒有點燃,只有高高的報答塔的輪廓和公寓、學校的側影能夠看清楚。他轉身背朝東窗,陷入沉思。直到看見孩子們之前,沒有什麼可看的,也沒有什麼可做的。這兩大的沉重負擔使他疲倦,他覺得自己的心力一定枯竭了。動身之前,喝了些濃咖啡提提神,現在他的思路專註而清楚。他想到了許多事情。在已經完成的事件的啟示下,他又一次回顧過去,回顧神食的人世和發展的整個過程。
“本辛頓以為它能成為嬰兒的極好食品,”他輕輕地自言自語,微微一笑。接着他又想到,在用神食餵過他自己的兒子之後內心那種可怕的疑慮,當時的情景仍然如在眼前。從那時起,不顧人們的百般阻撓,神食堅定地擴展,傳遍人寰。現在呢?
“就算他們把孩子們都殺死。”雷德伍德低聲說,“神食已經消滅不了啦。”
製造神食的秘密已經廣為人知。那是他一手造成的。植物、動物、大量的長得嚇人的孩子,它們會合在一起,不可抗拒地使世界復歸於神食和巨化,不論當前這場鬥爭的結局如何。
“大勢已定,”他說,他的心違反他的意願,轉回到這些孩子們和他的兒子的命運上來。會不會卷到他們由於作戰而筋疲力盡、遍體鱗傷、飢腸轆轆、處於失敗的邊緣,或者仍然身強力壯、充滿希望,並對明天更加嚴酷的鬥爭作好了準備?他的兒子受傷了!但是他捎了個口信!
他又想起與卡特漢的會見。
車到奇澤爾赫斯特站停住了,使他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坎姆頓山頂的巨大鼠警塔使他認出了這個地方,還有繁花盛開的巨鐵杉樹沿路成行。卡特漢的私人秘書從另一節車廂過來,告訴他前面半哩處鐵道被破壞,
剩下的路程得改乘汽車。雷德伍德下了車,來到月台上,月台只靠一個手燈照明,吹拂着清涼的晚風。這個被拋棄的、樹木環繞、雜草遍地的寂靜郊區——昨天戰鬥一打響,所有的居民便都逃到倫敦去了——一見便給人以深刻印象。嚮導領他走下台階,來到大開車燈等着他們的汽車那裏,——車燈要算是唯一可見的燈光了——把他交給了司機,向他道別。
“您會為我們儘力的,”他說,模仿他主人的派頭,握着雷德伍德的手。雷德伍德一坐定,他們便駛入暗夜中。一時汽車似乎停住不動,然後,便輕輕地衝下車站的斜坡。轉了一個彎,又轉一個,沿着一些別墅之間盤繞的窄路行駛,之後,一條大道在前面伸展開。汽車加速到最大限度,漆黑的夜色迅速向後掠去。在星光下,一切都顯得特別黑,整個世界神秘莫測地隱伏着,聲息全無。路邊沒有一點驚起的飛蟲的聲音;兩旁都是被遺棄的顏色慘白的別墅,窗戶黑洞洞的,使他想到一個默不作聲的骷髏。
旁邊的司機是個不愛說話的人,也許,是由於這次路程的環境使地不敢出聲吧。對於雷德伍德的簡短問題,他只以粗魯的單音節詞作答。探照燈的光柱橫過南天,悄悄地掃動着;在急促行駛的汽車周圍被拋棄的世界中,這是唯一然而奇怪的生命的跡象。
現在路寬起來了,路邊長着巨刺李的幼苗,顯得很黑,在高的大茅草和大狗筋蔓的旁邊,巨蕁麻的死枝高大如樹,黑幽幽的暗影在頭頂上閃過。過了凱斯頓,來到一座小山,司機減慢了車速。上到山頂,車停住。發動機突突顫動了一陣,熄了火。”那兒,”他說,用戴着手套的粗大手指,指着雷德伍德眼前的一片黑色畸形的東西。
似乎還很遠,那個大營地頂上發出強光,從那裏射出探照燈的光柱,直指天空。這些光柱在雲朵和他們周圍多山的地面之間照來照去,好像在畫著什麼神秘的符咒一樣。
“我不知道,”司機過了半晌才開口,顯然他怕再往前走。這時,探照燈從天而降,照到他們,像受了驚似地停住了,仔細地審視他們;這道耀眼的光非但沒給他們照明,反而由於一株大草梗之類的東西,使他們更看不清了。他們坐着,用手遮在眼睛上面,想要從手下邊往外看。
“往前走,”過了一會兒,雷德伍德說。
司機還在猶疑;他想說出自己的疑慮,卻只露出了又一句“我不知道。”
最後,他決定冒冒險。“這兒走,”他說,將車發動,那道大白光緊緊跟着他們。
雷德伍德覺得有好久他們不像是在地球上,而像是跳動着,在一片發光的雲中匆匆穿過。突、突、突、突,機器響着,一陣又一陣——不知是出於什麼神經質的衝動——司機按着喇叭。
他們進了一條黑得令人安心的高籬夾道的衚衕,駛過一片低地和房屋,得又進到耀眼的強光中。接着,越過光禿禿的高地,他們似乎突兀地懸在無邊的空中。
巨大的雜草又出現了,從他們的旁邊掠向後面。然後,相當突然地,就在眼前,聳出了一個巨人,探照燈照得他的下部閃閃發光,暗黑的上身襯着夜空,在俯視着他們。
“喂,聽着!”他喊,”停車!前邊沒有路了。是雷德伍德爸爸嗎?”
雷德伍德站起身,含糊地喊了一聲作為回答。
接着,科薩爾到了路上他的身邊,雙手握住他的手,把他拉出汽車。
“我兒子怎麼樣了?”雷德伍德問。
“沒問題,”科薩爾說,“他們沒有把他傷得太重。”
“你的孩子們呢?”
“很好。全都好。不過我們可是打了一仗呀。”
巨人對司機說著什麼。雷德伍行站在一邊,讓車掉頭。
接着,科薩爾突然不見了,一切都消失了,有一會兒,他陷入了絕對的黑暗之中。探照燈光又跟着汽車回到凱斯頓山頂。他注視着那小車在白色光環中漸漸遠去。看着實在奇怪,倒像是汽車根本不動而是光環在動似的。一個被戰火摧殘的巨接骨木樹叢突然閃現,枯槁,彈痕斑駁,枝幹橫斜,接着又被黑夜所吞沒。
雷德伍德轉向科薩爾的模糊身影,抓住他的手。“我被捕了,和外界隔絕了整整兩天,”他說,“什麼也不知道。”
“我們拿神食轟他們!”科薩爾說,“明擺着的!三十發。呃!”
“我剛從卡特漢那裏來。”
“我知道,”他冷笑道,”我想他正在消滅它吧。”
“我的兒子在哪裏?”雷德伍德說。
“他很好。巨人們在等着你的消息。”
“是呀,可是我的兒子——”
他和科薩爾走下一條傾斜的長地道。地道里紅光亮了一會,又歸於黑暗。
接着便進了巨人們造出的巨大掩蔽部。
雷德伍德的第一個印象是高高的峭壁圍出了大片地方,地上堆放着許多東西。這裏很黑,頭上高處有時總在搜索的探照燈光掠過,它的反光才將這裏照亮。還有一個時亮時滅的紅光發自遠處角上,兩個巨人在那邊的金屬鏗鏘聲中工作。襯着夜空,當燈光掃過來時,他能看出為科薩爾的孩子們建造的工場和遊戲場的輪廓。它們現在懸在一座峭壁上面,被卡特漢的炮轟得七扭八歪。看來上邊有個巨大的炮兵陣地,靠近一點有着許多圓筒,可能是彈藥。下面到處是巨大的發動機和不可辨認的大傢伙,稍有點雜亂地散放在四處。在不定的光亮中、巨人們來去於這些東西之間;他們聳然龐大的身形,卻與這些東西恰成比例。有些巨人在忙着幹什麼工作,有些則或坐或卧,像是努力想睡着。跟前的一個身上纏着繃帶,躺在松枝鋪成的粗糙墊子上,肯定睡著了。雷德伍德望着這些模糊的身影,目光從一個動着的形體移到另一個上。
“我的兒子在哪裏,科薩爾?”這時,他看見了他。
他的兒子坐在一道巨大鋼牆的陰影下面。只能從這個黑影的姿勢辨認出來——根本看不見他的臉。他坐着,下巴支在手上,好像是由於疲倦,或者是在沉思。在他旁邊,雷德伍德發現了公主的身影,只是一個黑黑的身影。這時,遠處燒紅的鐵塊的光反射過來,通紅、柔和;眨眼間,他看見了她無比親切的臉。她手扶鋼牆站着,凝視着她的愛人。似乎她在輕輕地對他說著什麼。
雷德伍德想要到他們那兒去。
“現在,”科薩爾說,”第一件事是你帶來的消息”。
“對,”雷德伍德說,“可是——”
他停住了。他的兒了正抬起頭對公主說話,只是聲音太低,他們聽不見。
小雷德伍德仰起臉,公主俯身向他,說話之前先向旁邊看看。
“可要是我們被打敗,”他們聽見小雷德伍德的低語。
她停頓了一下,紅光照得飽含淚水的眼睛閃閃發亮。她更彎下點,說話聲更低了。在他們的態度和低語中,有種東西是如此之親近,如此秘密,以致雷德伍德——兩天來,除了兒子以外,雷德伍德什麼也沒有想——覺得自己在那裏會是一種干擾。一下子他剋制住了自己。或許是這輩子頭一次,他意識到兒子對於父親,遠較父親對於兒子重要得多;他意識到未來對於過去的全部優勢。這裏,在這兩個人之間,他沒有一點地位。他的角色已經演完了。他轉身面向科薩爾,剎那間意識到了一切。他們的眼光相遇。他的聲音變得剛毅果決。
“我願意現在就談我的信息,”他說,“往後——往後來得及的。”
這個掩蔽部是如此之大,放的東西是如此之多,雷德伍德費了好大的勁,走了好遠,才到了他對全體講話的地方。
他和科薩爾沿着一條陡峭的坡道下去。從一個機器的連接拱部底下鑽過,下到橫過掩蔽坑底部的寬大通路。
這條通路又寬又空,可相對來說還是比較窄,與周圍的一切聯合起來,使雷德伍德意識到自己的渺小。
它變得像個挖出來的峽谷。頭頂上面的高處,隔着壁立的黑暗,探照燈在旋轉發光,明亮的光往來而復往。寵大的聲音在上面互相呼喚,把巨人們都叫來開作戰會議,聽聽卡特漢的條件。
這條通路仍然向下通向無底的黑暗,通向陰影、神秘和不可見的東西。
在走進這一切之中時,雷德伍德邁着遲緩勉強的步子,科薩爾則邁着充滿信心的大步。
雷德伍德在忙着想事情。
兩人進入了完全的漆黑之中,科薩爾握住同伴的手。他們不得不慢慢地走着。
雷德伍德心有所動,開口說,“這一切真奇怪。”
“真大,”科薩爾說。
“奇怪。讓我覺得奇怪,可真夠奇怪的——我,正是我,從某種意義上說,開始了這一切。這——”
他停住了,捕捉着捉摸不定的思想,向峭壁作了一個看不見的手勢。
“我以前沒想到過這個。我一直忙着,多少年過去了,可在這幾我看見——這是新的一代。科薩爾,新的一代,新的需要。所有這些,科薩爾——”
科薩爾現在能看見一點他對周圍東西所作的手勢。
“所有這些就叫做青春。”
科薩爾沒有回答,他那不規則的腳步仍在向前邁去。
“這不是我們的青春,科薩爾。他們接過去了。他們靠他們自己的感情,他們自己的經驗,走着他們自己的路。我們造就了一個新世界,但這個世界不是我們的。這個大地方“我計劃的,”科薩爾的臉靠得很近。
“可現在呢?”
“哦!我把它給了我的兒子們。”
雷德伍德能夠覺出那胳臂的隨便的揮動,卻看不見它。
“是這樣。我們完結了——或者快要完結了。”
“你的消息!”
“是呀。然後——”
“我們再完結。”
“什麼——?”
“當然我們置身事外,我們兩個老頭子,”科薩爾帶着我們熟悉的突發的怒氣說,“我們當然啦,明擺着的。人各有自己的時代。現在——他們的時代開始了。這很好。一幫挖洞的。我們完成了任務就走開。明白嗎?死亡就是作這個用的。我們把我們小小的腦力和心血耗盡,然後整個更新。更新再更新!簡單極了。有什麼不好?”
他停住口,把雷德伍德引到一處台階上。
“是這樣,”雷德伍德說,“不過,總是覺得——”
他沒有說完就不講了。
“死亡就是作這個用的,”他聽見科薩爾在他下面堅持着,“還能有別樣做法嗎?死亡就是作這個用的。”
走上迂迴彎曲的台階,他們上到一個突出的邊緣,從這裏可以看到巨人掩蔽部的大部分。
從這裏,雷德伍德可以使聚集起來的全體巨人聽見他的聲音。
巨人們已經集合在底下和他周圍不同高度的地方,來聽他要報告的消息。
科薩爾的大兒子站在頭頂上高處,觀察着探照燈照出來的東西,因為他們擔心對方破壞休戰。
操縱放在角落裏的探照燈的人在強光中看得很清楚;他們赤胸露背,臉朝着雷德伍德,但仍不時看看他們離不開的機器。他看着近處被一陣陣掃過的燈光照亮的人影,越遠的就越不清楚。他們從無邊的混沌中出現,又隱入無邊的混沌之中。
巨人們儘可能不把掩蔽部照亮,以便使眼睛習慣於黑暗,能夠看清可能從周圍黑暗中襲來的東西。
一陣一陣地,一道亮光照出這群或是那群魁梧奇偉、強壯有力的巨人的身體,從桑德蘭來的巨人穿着魚鱗鎖子甲,其餘的,按其生活條件而定,穿皮革或繩索織物或金屬絲織物。在和他們一樣巨大有力的機械和武器之間,他們或站或望,一閃一閃的燈亮照在他們臉上,個個都是目光炯炯。
他作了個努力,想開始講,但是沒有做到。接着,過了一會,被晃動的火光照亮的他兒子的臉仰起來望着他;又親切,又堅強。這時,他才有了力量對大家講話,像是越過一道海灣,說給遠處他的兒子聽。
“我從卡特漢那裏來,”他說。”他要我來,把他提的條件告訴你們。”他頓了一下。“這是些不能接受的條件,我知道,我看見了你們都聚在這裏,就知道是不能接受的;但我還是答應他把條件帶來,因為我要看看你們大家——還有我的兒子。我想看見我的兒子。”
“講他的條件,”科薩爾說。
“這就是卡特漢的條件:他要你們離開,離開他的世界!”
“去哪兒?”
“他不知道。大概從世界上什麼地方劃出一大塊。你們不能再製造神食,不能生兒育女,這樣,你們可以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一直到老死。”他停住了。
“就這麼多?”
“就這麼多。”
接着一片靜默。籠罩着巨人們的黑暗似乎在沉思地望着他。他感到有人碰他的胳膊,是科薩爾給他端來了一張椅子——在這些大東西之中,顯得出奇地小,像是個玩偶的小傢具。他坐下,交疊起腿,將一隻腿架在另一隻的膝蓋上,緊張地抓住靴子。他感覺到自己的微小,意識到自己成了眾目睽睽的目標,又呆在了一個可笑的位置。
接着聽到一個聲音,他才重又忘記了自己。
“你們聽清了嗎?弟兄們,”黑影里的一個聲音說。另一個聲音回答:”聽清了。”
“怎麼答覆,弟兄們?”
“答覆卡特漢?”
“告訴他:不行!”
“往後呢?”
沉默了一小會兒。
接着一個聲音說:“那些人說得對。當然是照他們的觀點來看。他們有權殺死比他們大的東西——獸類,植物,一切長起來的大東西。他們極力想要屠殺我們也是對的。現在,他們說我們不準和自己的同胞結婚,這也是對的。按他們的眼光,這些都是對的。他們明白——現在我們也明白了——侏儒和巨人不能在世界上共存。卡特漢一再講過——清清楚楚他講過——我們和他們是不共戴天的。”
“我們連半百都不到,他們卻有數不清的人。”另一個說。
“就算是這樣吧。但問題的性質是我剛才說的。”
又沉默了很久。
“那我們是要去死?”
“上帝不許的!”
“他們呢?”
“也不”。
“可卡特漢是這麼說的!他讓我們活這一輩子,一個一個死掉,最後只剩一個,這一個也會死掉,他們要斬盡所有巨大的作物和雜草,殺絕所有巨大的蟲魚鳥獸,燒光一切神食的痕迹——把我們和神食一勞永逸地搞掉。這樣,侏儒的世界才能安全。他們就能生存下去——永遠安全地過着他們那小小的侏儒生活,互相施捨着侏儒的仁慈或是發揮着侏儒的殘酷,他們甚至可能造成一個侏儒的太平盛世,終止戰爭,解決人口過剩,坐在一個大大的城市裏練習他們那些侏儒的藝術,互相推崇敬禮,直到世界開始變涼凍結。”
角落裏,一張鐵板掉到地上,轟然作響。
“弟兄們,我們知道該怎麼辦了。”在晃過的探照燈光中,雷德伍德看見所有年輕人急切的臉轉向他的兒子。
“現在製造神食很容易。我們可以不費多大勁就給世界大量製造。”
“你是說,雷德伍德兄弟”,黑暗中一個聲音說,“給那些小小人們吃神食。”
“此外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呢?”
“我們人數不夠半百,他們有數百萬呀。”
“但是我們堅持下來了。”
“到現在為止。”
“如果這是上帝的旨意,我們還會堅持下去的。”
“不錯,可是請想想死了的。”
另一個聲音接了過去,“死了的”,它說,“還有沒出生的。”
“弟兄們,”小雷德伍德的聲音說,“我們別無出路,只有戰鬥,如果打敗了他們,就強迫他們吃神食。假定我們放棄自己的本性,照着卡特漢的爭件干蠢事,假定我們能這樣干,假如我們放充自己身上偉大的東西,拋掉我們的父輩為我們所作的一切,您,爸爸,是您給我們作了這一切,然後時候來到,眼看着自己傾覆,歸於烏有!那以後呢?他們這個小小的世界還會照過去的樣子嗎?我們是人的兒子,他們可以反對我們,和我們作戰,但他們能征服巨大嗎?就算把我們每個人都消滅了,又怎麼樣呢?那就能拯救他們嗎?不能!因為巨大已經登上了歷史舞台,不止在我們身上,也不止神食,而是存在於一切事物之中!它存在於萬物的本性之中;它是時間和空間的一部分。生長,再生長,從第一個到最後一個,這就是生物——這就是生命的法則。還能有什麼別的法則嗎?”
“幫助別人嗎?”
“幫助生長,再生長。除非,我們想幫助別人失敗。
“他們會極力作戰來打敗我們,”一個聲音說。
另一個問:“如果是這樣,那怎麼辦呢?”
“他們會進攻的,”小雷德伍德說,“只要我們拒絕這個條件,我不懷疑他們會進攻的。我真的希望他們公開進攻。因為如果最後他們講和,那隻不過是想出其不意地抓住我們。不要大意,弟兄們;無論怎麼樣,他們都是要打的。戰爭已經開始,我們必須打到底。除非我們聰明起來,我們就會立即發現自己活着只是使他們成為打擊我們的後代和我們族類的更好武器。這次戰役,不過是長期戰鬥的序幕。我們的一生都將是戰鬥。有的人會戰死,有的會受到伏擊。勝利不會輕易得來——任何勝利對我們說來都是代價高昂的。記住這個。那又怎麼樣?就算我們只剩有一個立足點,就算我們都被消滅了,卻在身後留下一個正在增長的戰鬥力量!”
“明天怎麼辦?”
“我們散播神食,讓世界浸透神食。”
“如果他們同意條件呢?”
“我們的條件是神食。並不是說渺小能和巨大和睦並存。不是這就是那。做父母的有什麼權利說,我的孩子不準比我聰明,不準比我大?你們同意我的意見嗎,弟兄們?”
回答他的是一陣贊同的低語。
“對於將要長成為婦女的孩子,和將要長成為男子的孩子,這話都說得對,”暗中的一個聲音說。
“對於一個新種族的母親,尤其是這樣呢。”
“不過,下一代還會有大和小,”雷德伍德眼望着他的兒子說。
“好多代呢。小的會妨礙大的,大的會壓小的。看來是得這樣,爸爸。”
“就會有衝突。”
“無盡無休的衝突。無盡無休的誤會。生活就是這樣。巨大和渺小不可能彼此了解。不過,生下來的每一個孩子身上,雷德伍德爸爸,都潛藏着一些巨大的因素——等着要神食”。
“那我就回去告訴卡特漢——”
“您和我們呆在一起,雷德伍德爸爸。天一亮我們的回信就送給卡特漢了。”
“他說他要打下去。”
“那就打吧,”小雷德伍德說,他的弟兄們也同聲贊成。
“鐵熱啦,”一個聲音喊道。
於是兩個在角落裏工作的巨人開始了一陣有節奏的錘打,為這場面增添了強有力的音樂。
這一次,鐵比剛才燒得更紅,使雷德伍德能將營地看得比剛才更加清楚。
他看見了這整個長方形的空間,裏面作戰用的器械都已準備停當。過去一點,那高一些的,是科薩爾們的房子。
在他周圍站着年輕的巨人們,魁偉、美麗,鐵甲閃閃發光,站在為明天準備的東西之中。這種景象使他心情激動。他們是這樣從容而堅強!這樣高大而優美!他們動作是這樣沉着穩定!在他們之中,有着他的兒子,還有第一個女性巨人——公主。
一個回憶,一個最為奇怪的對比閃過他的心頭,是那麼小,卻又明亮生動——本辛頓的手放在巨大的小雞的柔軟胸毛中,在他那間佈置着老式傢具的房間裏站着,從眼鏡上面懷疑地向外看,珍姐甩門而去。那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了。
這時,忽然一個奇怪的疑慮抓住了他;這個地方,這些巨大的東西,莫非是個夢?他不是在做夢嗎?醒來不會發現自己還在書房,巨人都慘遭殺害,神食又被鎮壓,他自己照舊是個囚犯?真的,生活難道不是向來如此嗎——總是個監禁的囚徒!這是他的夢的頂點和結尾。他將在流血和戰鬥聲中醒來,發現神食原是種種怪想之中最愚蠢的,而他對那即將來臨的更加偉大的世界的希望和信念,也不過是在無底深淵之上的彩色幻象而已。渺小不可戰勝!
這個喪氣情緒,這種迫近的幻想破滅的念頭是如此深刻有力,竟使他驚跳而起。他站在那裏,用拳頭捂住眼睛,不敢拿開,唯恐一睜眼便會使夢境消失。
巨人們在互相議論,和鐵匠那連續不斷的敲擊樂曲相比,成了一片低語聲。他那懷疑之潮退去了。他聽見了巨人們的聲音。聽見了他們還在他周圍活動。這是真的,肯定是真的——像倒霉可厭的事情一樣真!可能比這些巨大事物更真的是將要來到的東西,而人的渺小、獸性和孱弱則將歸於消亡。他睜開了眼睛。
“完啦,”一個打鐵的說,和另一個一起扔下了鐵鎚。
上面響起了一個聲音。站在巨大工事上面的科薩爾的兒子轉過身在對大家講話。
“並不是我們願意把這些小人們從世界上驅逐掉”,他說,“只為著我們僅比他們高大一點,我們能永遠霸佔世界。這隻不過是一個我們為之而戰的步驟,但又不只是為著我們自己。弟兄們,我們為什麼在這裏呢?我們是為著注入我們生命的精神和目的而儘力的。我們不是為自己而戰——因為我們不過是世界生命的暫時的眼和手。您,雷德伍德爸爸,您就是這樣教導我們的。通過我們和小小的人們,生命在觀察和學習。它一定要通過我們的誕生和語言行動,進到更偉大的生命階段。地球不是棲息的處所;地球不是遊戲場,不然,我們就不能有比小人們更大的生存權利,就只能引頸去適小人們的屠刀,而他們也就應該屈服於螞蟻和蟲豸。我們並不是為自己而戰,而是為著長大——永遠不停頓地長大。明天,無論我們是死是活,生長都將通過我們而戰勝。這是生命的永恆法則。照上帝的意旨生長吧!超出這些隙縫和洞穴,超出這些陰影和黑暗,長入偉大與光明!再大些,”他從容不迫地說,“再大些,我的弟兄們!之後,還要更大。長吧——再長吧。最後一直長到能與上帝媲美和理解上帝。長吧。直到地球變成個小板凳。直到生命將恐懼消滅乾淨,伸展開去。”
他的手臂揮向蒼穹:“向著那邊。”
他的聲音停住了。一道熾烈的探照燈白光揮過,照亮了他。他巍然聳立着,巨手直指上蒼。
一時之間,只見他遍體輝煌,無畏地探望着星光燦爛的無垠空間,他全身披掛着鐵甲,年輕,強壯,意志堅定,凝然不動。後來,燈光掠過,襯着群星密佈的天空,他成了一個龐大的黑影——這黑影以其有力的手勢威脅着蒼天,連同那上面無數的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