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天在實驗大廳,兩人關閉了艙門和舷窗,在通話器里聽着倒計時的聲音。……五、四、三、二、一,點火!球艙霎時變得自亮和灼熱。球艙的外表面是反光鏡面,艙壁也是密封隔熱的,但艙外的激光網太強烈,光子仍從艙壁材料的原子縫隙中透過來,造]Jk了艙內的熱度和光度。但這只是一剎那的事,光芒和熱度隨即消失。仍是在這剎那之間,一件更奇怪的事發生了:兩人感覺到重力突然消失,他們開始輕飄飄地離開座椅。小丫驚喜地喊:
"嘎子哥,失重了,咱們都失重了!"
她非常震驚,明明他們是在地球表面,怎麼會在瞬間就失重?太空人們的失重都是個漸進的過程,必須遠離地球才行。嘎子思維更靈光,立刻猜到了原因:
"小丫,肯定是宇宙泡完全閉合了!這樣它就會完全脫離母宇宙,當然也就隔絕了母宇宙的引力。舅舅成功了!"
"爸爸成功了!"
"咱們來試試通話器,估計也不可能通話了,母宇宙的電磁波進不到這個封閉空間。"
他們用手摸着艙壁,慢慢回到座位,對着通話器喊話。果然沒有任何聲音,甚至沒有一點兒無線電噪聲。小丫問:"敢不敢打開舷窗的外蓋?"嘎子想想,說:"應該沒問題的,依咱們的感覺,艙外的激光肯定已經熄滅了。"兩人小心翼翼地打開窗戶的外蓋,先露一條細縫,外面果然沒有炫目的激光。他們把窗戶全部打開,向外看去,外面是一片白亮。看不到大廳的竅窿,看不到地面,看不到雲彩,也沒有恆星和月亮,什麼都沒有。極目所見,只有一片均勻的白光。
嘎子說:"現在可以肯定,咱們是處於一個袖珍型的宇宙里,或者說子空間裏。這個子空間從母體中爆裂出去時,圈閉了超巨量的光子和能量。能量使空間膨脹,膨脹后溫度降低,光子的‘濃度‘也變低了。但估計這個膨脹是有限的,所以這個小空間還能保持相當的溫度和光度。"
他們貪饞地看着外面的景色,那景象很奇特,就像是被超級無影燈所照亮的空間。依照人們的常識或直覺,凡有亮光處必然少不了光源,因為只要光源一熄滅,所發出的光子就迅速逃逸,散佈到黑暗無垠的宇宙空間中,眼前也就變黑了。但唯獨在這兒沒有光源,只有光子,它們因以光速運動而永遠不會衰老,在這個有限而無邊界的超圓體小空間裏周而不息地"流動",就如超導環中"無損耗流動"的電子。其結果便是這一片‘‘沒有光源"——但永遠不會熄滅的自光。
嘎子急急地說:"小丫,抓緊機會體驗失重,估計這個泡泡很快就會破裂的,前五次試驗中都是在一瞬間內便破裂,這個機會非常難得!"
兩人大笑大喊地在艙內飄蕩,可惜的是球艙太小,兩人甚至不能伸直身軀,只能半屈着身子,而且稍一飄動,就會撞到艙壁或另一個人的腦袋。儘管這樣,他們仍然玩得興高采烈。在玩耍中,也不時扒到舷窗上,觀看那無邊無際、奇特的白光。小丫突然喊:
"嘎子哥,你看遠處有星星!"
嘎子說:"不會吧,這個‘人造的‘袖珍空間裏怎麼可能有一顆恆星?"他趕緊扒到舷窗上,極目望去.遠處確實有一顆白亮亮的"星星",雖然很小,但看得清清楚楚,絕不會是錯覺。嘎子十分納悶——如果這個空間中有一顆恆星,或者是能夠看到外宇宙的恆星,那此前所做的諸多假設就都完全錯了,很有可能他們仍在"原宇宙"里打轉。他盯着那顆星星看了許久,忽然說:
"那顆星星離咱們不像太遠,小丫你小心,我要啟動推進裝置,接近那顆星星。"
他們在坐椅上安頓好,啟動了推進裝置,球艙緩緩加速,向那顆星星駛去。小丫忽然喊:
"嘎子哥,你看那顆星星也在噴火!"
沒錯,那顆圓星星正在向後方噴火,因而與他們背道而馳。追了一會兒,兩者之間的距離沒有任何變化。小丫說:
"追不上呀,這說明它離咱們一定很遠。"
嘎子已經推測出其中的奧妙,神態篤定地說:"不遠的,咱們追不上它是另有原因。小丫我要讓你看一件新鮮事。現在你向後看!"
小丫扒在後舷窗一看,立即驚訝地喊起來:"後邊也有一個星星,只是不噴火!"
嘎子笑着說:"再到其他舷窗上看吧,據我推測,應該每個方向都有。"
小丫挨個窗戶着去,果然都有。這些星星大都在側部噴火,只是噴火的方位各不相同。她奇怪極了:"嘎子哥,這到底是咋回事?你咋猜到的?快告訴我嘛"
嘎子把推進器熄火:"不要追了,一萬年也追不上,就像一個人永遠追不上自己的影子。告訴你吧,你看到的所有星星,都是我們的‘這一個‘球艙,它的白光就是咱們的反光鏡面。"
"鏡像?"
"不是鏡中的虛像,是實體。還是拿二維世界做比喻吧。"他用手虛握,模擬一個球面,"這是個二維球面,球面是封閉的。現在有一個二維的生物在球面上極目向前看,因為光線在彎曲空間裏是依空間曲率而行走的,所以,他的目光將沿着圓球面看到自己的後腦勺——但他的大腦認為光線只能直行,所以在他的視覺里,他的後腦勺跑到了前方。向任何方向看,結果都是一樣的,永遠只能看到後腦勺而看不到自己的面部。不過,如果他是在一個飛船里,則有可能看到飛船的前、后、側面,這取決於觀察者站在飛船的哪個位置。我們目前所處的共維超圓體是同樣的道理,所以,我們向前看——看見的是球艙後部,正在向我們噴火;向後看——看到的是球艙前部,噴出的火焰被球艙擋住了。"
小丫連聲驚嘆:"太新鮮了,太奇特了。我敢說,人類有史以來,只有咱倆有這樣的經歷——不用鏡子看到自己。"
"沒錯。天文學家們猜測,因為宇宙是超圓體,當天文望遠鏡的視距足夠大時,就能在宇宙邊緣看到太陽系本身,向任何方向看都是一樣。但宇宙太大了,所以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實現這個預言。"
"可惜咱們與球艙相距還是嫌遠了,只能看到球艙外的鏡面,看不到舷窗中自己的後腦勺!"
"小丫,你估計,咱們看到的球艙,離咱們直線距離有多遠?"
"不好估計,可能有一二百公里?"
"我想大概就是這個範圍。這說明,這個袖珍空間的大球周長只有一二百公里,直徑就更小了,這是個很小很小的微型宇宙。"
小丫看了看儀錶板上的電子鐘:"呀,己經二十二點了,今天的時間過得真快!從球艙升空到現在,已經整整一個白天了,泡泡還沒破。爸爸不知道該咋擔心呢。"
嘎子似笑非笑,沒有說話。小丫說:‘你咋了?笑得神神道道的。"嘎子平靜地說:
"一個白天——這只是我們小宇宙的時間,在那個大宇宙里,也許只過了一納秒,也可能已經過了一千萬年,等咱們回去.別說見不到爸媽,連地球你可能都不認得了。"
小丫瞪大了眼睛:"你是胡說八道,是在嚇我,對吧?"
嘎子看看她,忙承認:"對對,是在嚇你。我說的只是可能性之一,更大的可能是:兩個宇宙的靜止時間是以相同速率流逝,也就是說,舅舅這會兒正要上床睡覺。咱們也睡吧。"
小丫打一個哈欠:"真的困了,睡吧。外面的天怎麼還不黑呢?"
"這個宇宙永遠不會有黑夜的。咱們把窗戶關上吧。"
兩人關上舷窗外蓋,就那麼半屈着身體,在空中飄飄蕩蕩地睡著了。
這一覺整整睡了九個小時,兩個腦袋的一次碰撞把兩人驚醒,看看電子錶,已經是早上七點了。打開舷窗蓋,明亮均勻的白光立時漫溢了整個艙室。小丫說:
"嘎子哥,我餓壞了,昨天咱們只顧興奮,是不是一天沒吃飯?"
"沒錯,一天沒吃飯。不過這會兒得先解決內急間題。"他從座椅下拉出負壓容器(負壓是為了防止排泄物外漏),笑着說:"這個小球艙里沒辦法分男女廁所的,只好將就了。"他在失重狀態下盡量背過身,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然後,他對小丫說:"輪你了,我閉七眼睛。"
"你閉眼不閉眼我不管,可你得捂住耳朵。"
"幹嗎?"
小丫有點難為情:"你沒聽說,日本的衛生間都是音樂馬桶,以免女客人解手時有令人尷尬的聲音?何況咱倆離這麼近。"
嘎子使勁忍住笑:"好,我既閉上眼,也捂住耳朵,你儘管放心如廁吧。"
小丫也解了手,兩人用濕面巾擦了臉,又漱了口,開始吃飯。在這個簡裝水平的球艙里沒有豐富的太空食品,只有兩個巨型牙膏瓶似的容器,裏面裝着可供一人吃七天的糊狀食品,只用向嘴裏擠就行。小丫吃飯時忽然陷入遐思,嘎子間: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可不是害怕——萬一咱們的泡泡永遠不會破裂,那咱們該咋辦?"
嘎子看着她,一臉鬼鬼道道的笑。小丫追問:"你在笑啥?笑啥?老實告訴我!"
"有個很壞蛋的想法.你不生氣我再說。"
"我不生氣,保證不生氣。你說吧。"
嘎子莊嚴地說:"我在想,萬一泡泡不會破裂.咱倆成了這個宇宙中的唯一的男人和女人,儘管咱倆是表兄妹,說不定也得結婚(當然是長大之後),生他幾十個兒女,傳宗接代,擔負起人類繁衍的偉大責任,你說是不是?"說到這兒,他忍不住笑起來。
小丫一點不生氣:"咦,其實剛才我也想到這一點啦!這麼特殊的環境下,表兄妹結婚算不上多壞蛋的事。發愁的是以後。"
"什麼以後?"
"咱倆的兒女呀,他們到哪兒找對象?那時候這個宇宙里可全是嫡親兄妹。"
嘎子沒有這樣"高瞻遠矚"的眼光,一時啞口。停了一會兒,他說:"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其實歷史上已經有先例——亞當和夏娃,但《聖經》上說到這個緊要關口時卻含糊其辭,看來《聖經》作者也無法自圓其說。"他忽然想起來,"說到《聖經》,我想p自們也該把咱這段歷史記下來。萬一——我只是說萬一——咱們不能活着回去,那咱們記下的任何東西都是非常珍貴的。"他解釋說,"泡泡總歸要破裂的,所以這個球艙肯定會回到原宇宙,最大的可能是回到地球上。"
小丫點頭:"對,你說得對。儀錶箱裏有一本拍紙簿和一支鉛筆,咱們把這兒發生的一切都記下來。可是一一,"
"可是什麼?"
"可是,咱們的球艙‘重人‘時不一定在中國境內呀,這樣重要的機密,如果被外國人,比如日本人得到,那不泄密了?"
嘎子沒辦法回答。話說到這兒,兩人心裏都有種怪怪的感覺。現在他們是被幽閉在一個孤寂的小泡泡內,這會兒如果能見到一個地球人,哪怕是手裏端着三八大蓋的日本兵,他們也會感到異常親切的。所以,在"那個世界"里一些非常正常、非常高尚的想法,在這兒就變得非常彆扭、委瑣。但要他們完全放棄這些想法,好像也不妥當。
兩人認真地討論着解決辦法,包括用自創的密碼書寫。當然這是很幼稚的想法,世界各國都有造詣精深的密碼專家,有專門破譯密碼的軟件和大容量計算機,兩個孩子即使絞盡腦汁編製出密碼,也擋不住專家們的攻擊。說來這事真有點‘他媽媽的",人類的天才往往在這些"壞"領域中才得到最充分的體現:互相欺騙,互相提防,互相殺戮。如果把這些內耗都用來"一致對外"(征服大自然),恐怕人類早就創造出一萬個繁榮的外宇宙了。
但是不行,互相仇殺似乎深種在人類的天性之中。一萬年來的人類智者都沒法解決,何況這兩個十四五歲的孩子。最後,嘎子乾脆地說:
"別考慮得太多,記下這一切才是最重要的。於吧。"
他們找到拍紙簿和鉛筆二該給這本記錄起個什麼響亮的名字呢?嘎子想了想,在頭一頁寫上兩行字:創世記
記錄人:巴特爾、陳小丫
前邊空了兩頁,用來補記前兩天的經歷。然後從第三天開始。
創世第三天,地球紀年公元2021年7月8日
(巴特爾記錄)
泡泡已經存在整整三天了。記得第一天,我曾讓小丫"抓緊時間體驗失重,因為泡泡隨時可能破裂",但現在看來,我對泡泡的穩定性估計不足。我很擔心泡泡就這麼永存下去,把我倆永久囚禁於此。其實別說永久,即使泡泡在八天後破裂,我和小丫就已經窒息而死了。
今天發覺小丫似乎生病了,病防沃地不想說話,身上沒有力氣。我問她咋了,她一直說沒事。直到晚飯時我才找到原因:她像往常一樣吃喝,但只是做做樣子,實則食物和水一點都沒減少原來她已經四頓沒吃飯了我生氣地質問她為啥不吃飯,她好像做錯什麼事似的,低聲說:
"我想把食物和水留給你,讓你能堅持到泡池破裂。"
我說你真是傻妮子,現在的關鍵不是食物而是氧氣,你能憋住不呼吸嗎?快吃吧,吃得飽飽的,咱們好商量辦法。
她想了想,大概認為我說得有理,就恢復了進食。她真的餓壞了,這天晚飯吃得格外香甜,似乎那不是乏味的糊狀食物,而是全聚德的烤鴨。
創世第四天,地球紀年公元2021年7月9日
(巴特爾記錄)
今天一天沒有可記的事情我們一直扒在舷窗上看外邊,看那無邊無際的白光,看遠處的天球上那無數個閃亮的星星(球艙)。記得第一天我們為了追"星星",曾短暫地開動了推進器,使球艙獲得了一定的速度;那麼,在這個沒有摩擦力的空間,球艙應該一直保持着這個速度。所以,我們實際上是在這個小宇宙里巡行,也許我們已經巡行了幾十圈‘但我們無法確定這一點。這個空間裏沒有任何參照物,只有渾茫的白光,你根本不知道球艙是靜止的,還是在運動。
小丫今天情緒很低落,她說她已經看膩了這一成不變的景色,她想家,想北京的大樓,想天上的白雲地下的青草,更想親人們。我也是一樣,想恩格貝的防護林,想那無垠的大沙丘,想爹媽和鄉親。常言說失去才知道珍惜,我現在非常想念那個亂七八糟的人間世界,甚至包括它的醜陋和污穢。
創世第五天,地球紀年公元2021年7月10日
(巴特爾記錄)
今天小丫的情緒嚴重失控,一門心思想要打開艙門到外邊去,她說假如不能活着回去,那倒不如冒險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竭盡全力才止住她可惜這個球艙太簡易,沒有用來探側外部環境的儀器,至今我們不知道外面的溫度是多少、有沒有氧氣,等等。但依我的推斷,如果它確實是從一個很小的高溫空間膨脹而成的小宇宙,那它應該有大致相當於地球的溫度,但空氣極稀薄,近似真空,而且基本沒有氧氣(在高溫那一刻已經消耗了)。不穿太空服出艙是很危險的事(根據美國宇航局的動物實驗,真空環境會使動物在十秒內體液汽化,一分鐘內心臟纖顫而死),何況我們的艙門不是雙層密封門,一旦打開,會造成內部失壓,並損失寶貴的氧氣。
所以,儘管這個小球艙過於狹小,簡直無法忍受,也只能忍受下去。小丫還是理智的,聽了我的解釋后不再鬧了。也難怪,她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啊。
創世第六天,地球紀年公元2021年7月11日
(陳小丫記錄)
嘎子哥在改造球艙的推進裝置,今天我記錄。嘎子哥和我商量,要想辦法自救。爸爸他們肯定非常着急,也在盡量想辦法救我們。但嘎子哥說不能對那邊抱希望。關鍵是我們的小宇宙已經同母宇宙完全脫離,現代科學沒有任何辦法去干步宇宙外的事情。
我問嘎子哥,咱們的燃料還有兩小時的推進能力,能不能把球艙儘力加速,一直向外飛,撞破泡泡的外壁?嘎子哥笑了,說我還是沒有真正理解"超圓體"的概念。他說,還是拿二維球面做比喻吧。在二維球面上飛行的二維人,即使速度再高,也只能沿球面巡行,而不會"撞破球面";如果想撞破球面,只能沿球面的法線方向運動,但那已經超過二維的維度了。
同樣,在三維超圓體中,只有四維以上的運動才能"撞破球面",但我們肯定無法做到超維度運動。
他提出另一個思路:在三維宇宙中,天體的移動會形成宇宙波或引力波由於引力常數極小,所以即使整整一個星系的移動,所造成的引力擾動也是非常小的。因此,我們這個小小的球艙所能造成的引力擾動更是不值一提。但另一方面,我們的宇宙也是非常昨常小的,內票又是不穩定的,所以,也許極小的擾動就會促使其破裂他說不管怎樣,都值得一試,總比千坐在球艙里等死強。
他打算把球艙的雙噴管關閉一個,只用一邊的噴管推進。這樣,球艙在前進的同時還會繞着自身的重心打轉,因而噴管的方向也會不停地旋轉,使球艙在空間中做類似"布朗運動"那樣的無規則運動,這樣能造成最大的空間擾動。只用單噴管噴火還有一個好處是:能把點火的持續時間延長一倍。
現在他已截斷了左邊噴管的點火電路。
準備工作做好了,但嘎子哥說,要等到第七天晚上(即氧氣快要耗盡的時刻)再去這樣干,也就是說,那是我們棲牲前的最後一搏,在這之前,還要盡量保存燃料,以備不時之需。
創世第七天,地球紀年公元2021年7月12日(巴特爾記錄)
今天我們在異常平靜的心態下度過了最後一天(按氧氣量計算的最後一天)。我們先是一小時一小時地、後來是一分鐘一分鐘地、最後是一秒一秒地,數着自己的生命。直到晚上十二點,小丫說:"嘎子哥,點火吧。"我說:"好,點火吧。"現在我就要點火了,成敗在此一搏。我左手拉着小丫,右手按下點火按鈕。
(7月13日凌晨四點補記)
球艙點火后像發瘋一樣亂轉,離心力把我和小丫按到了艙壁上,顛得我們幾乎嘔吐——我們強忍住沒有吐出來,在失重狀態下,空中懸浮的嘔吐物也是很危險的。俺倆一直沒有說話,互相拉着手,默默地忍受着,等待着。四個小時后,推進器熄火了。但非常可惜,我們的泡泡依然沒有變化。
不管怎樣,我們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和小丫收拾了艙室,給親人們留了告別信,然後兩人告別,準備睡覺。我倆都知道,也許這一覺不會再醒來了。假如真是這樣,我想總該給後人留一句話吧。二次大戰中的捷克英雄尤利鳥斯·伏契克告別人世的最後一句話是:
人們哪,我愛你們,你們要警惕!
但我想說一句相反的話:
人們哪,我愛你們,你們要互相珍惜!
6
日記到此為止,以下的情況是兩個孩子補述的。那晚他們睡得太晚,第二天早上八點鐘還沒有醒。忽然,他們覺得渾身一震,或者說是空間一陣抖動,重力在剎那間復現,球艙墜落在某種硬物上,滾了幾滾,停下了。小丫從球艙的上面(現在可以分出上下方位了)掉下來,砸到嘎子身上。她從嘎子身上
仰起頭,迷迷糊糊地問:
"咋了?嘎子哥這是咋了?咱們死沒死?"
嘎子比她醒得快,高興地喊:"打開了!打開了!小丫你看打開了!"
小丫也清醒過來:"嘎子哥,泡泡打開了!"
隨即通話器里傳來清晰的聲音:"嘎子,小丫,是你們嗎?聽到請回答!"
"是我們,爸爸!舅舅!泡泡突然打開了,我們能看見外面的天、太陽和雲彩了!"
然後,他們就發現自己是在戰場上,發現了持槍圍來的日本兵。就像重力在剎那間出現一樣,"這個世界"的規則也在剎那間充溢全身,嘎子立時忘了自己曾經有過的哲人情懷(人們哪,你們要互相珍惜),而憶起了伏契克的教導(人們哪,你們要警惕),這種急劇的轉變非常自然就完成了,沒有一點滯澀生硬。隨後,兩個在槍口包圍中的孩子毀壞了通訊器,把《創世記》藏在嘎子的內褲里(沒有捨得毀掉),匆匆商量了對付審訊的辦法,然後像小兵張嘎那樣大義凜然地走出了球艙……
這會兒,嘎子從內褲中掏出那本記錄交給舅舅,笑着說:"幸虧今天的日本兵比當年文明,沒有搜身,我才能把它完整地交給舅舅。"
陳星北接過來,與坂本一同閱讀,那真叫如饑似渴,如獲至寶。看完后陳星北對坂本說:
"泡泡的破裂有可能與孩子們造成的內部擾動有關,但從目前的資料還得不出確切結論。另外,我最頭疼的那一點仍沒有進展,即:如何控制泡泡破裂時的‘重入‘方位。"
坂本說:"即使如此,他們兩人的經歷也彌足珍貴,它使很多理論上的爭論迎刃而解。比如:確證了超圓體理論;證明了在不同宇宙中,靜止時間的流逝速率相同;證明封閉空間能夠隔絕引力、電磁力等長程力;球艙在那個宇宙中的推進和旋轉,證明了動量守恆定律、角動量守恆定律及作用力反作用力定律等仍然適用,由此基本可以確定:所有物理定律在兩個宇宙中同樣有效。"他笑着說,"陳先生你不要太貪心,有了這些你還不滿足?它足以讓物理學掀起一場革命了。"
"我知道,但我同樣關心它的實用層面。"
"實用上也不差呀,至少你已成功激發出一個獨立宇宙,並讓它保持七天的凝聚。至於如何把它發展成實用的反引力技術,咱們——全人類一一共同努力吧。我一定盡我所能,說服國會,參加到這項共同研究中。"他把兩個孩子拉過來,摟到懷裏,‘謝謝你們。我羨慕你們,非常非常羨慕你們,如果我今生能有一次這樣的經歷,死也瞑目了。"
小丫善解人意地說:"那很容易辦到的,下一次實驗由你進艙不就得了。"
"你爸爸會同意嗎?"
小丫大包大攬地說:"我來說服他,一定沒問題的!"
在場人都開心地大笑起來。
坂本夫人請大家入席,說晚飯已經備好了。坂本的家宴沿用西方習俗,沒有大餐桌,飯菜都擺在吧枱上,每人端着盤子自由取食,然後隨意結合成談話的小圈子。陳星北、坂本、嘎子和小丫自然是在一起,惠子剛才聽了兩人的詳細經歷,更是十二分的崇拜,也一直擠在這一堆里,仰着臉聽他倆說話。
這會兒談話是以小丫為主角,她嘰嘰呱呱、繪聲繪色地描述着那個奇特的小宇宙:沒有光源但不會熄滅的白光,無重力的空間,球艙的背影所組成的天球大集合,等等。講得興起,飯都忘吃了,嘎子在旁做着補充。所有人都聽得很仔細,渡邊和西澤也湊了過來。忽然,陳星北皺起眉頭,指指嘎子說:
"嘎子,你啥時候變成了左撇子?"
嘎子奇怪地說:"沒有呀,我……"他突然頓住,因為他已經看到,自己確實是用左手拿筷子,但在他的感覺中,仍是在使用慣用的右手,正因為如此,這些天來他一直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陳星北放下盤子,拉過嘎子,摸摸他的心臟,再摸摸小丫的心臟,表情複雜地說:
"沒錯,嘎子你已經變成右手征的人了。"
在場人中只有坂本教授立即理解了他的話意,默默點了點頭。嘎子也理解了,而其他人則全都面露困惑。陳星北讓坂本太太拿來一把剪刀和一張紙,他三五下剪出一個小人,在左胸處剪出一顆心臟形的空洞。"我來解釋一下吧。請看這個二維人,心臟在左邊,我們稱為左手征。如果他不離開二維世界,那麼無論他怎樣旋轉、顛倒,也絕不會變成右手征的人。"他把那個平面人放在桌面上隨意旋轉和顛倒着,"但如果它能進人高維度世界,手征的改變就是很容易的事。現在我讓它離開二維平面。"他把那個紙人掂離桌面,在空中翻一個身,再落下來,現在紙人是"面朝下",心臟也就變到右邊了,"你們看,他的手征已經輕易改變了J這個規律可以推延到三維。三維空間的三維人如果能上升到四維空間中,等他再度‘回落‘到原二維世界時,自身手征改變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五十。嘎子和小丫的情況正好符合這個概率:嘎子的心臟變到右邊了,小丫沒變。"
渡邊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球艙上的漢字也都反了!當時我還以為,這些字是從窗戶裏面寫的呢。"
陳星北沉默了,心事重重地看着嘎子,而頭腦靈光的嘎子也意識到了更深層次的問題,他努力鎮定自己,但難免顯得心思沉重。小丫大大咧咧地說:
"你們有啥發愁的?心臟長右邊怕啥,我知道世界上有人天生心臟就在右邊,照樣活得好好的。"
嘎子悶聲說:"那不一樣。心臟右置的人,他的分子結構仍是正常的,但我這麼‘徹里徹外‘一顛倒,恐怕連氨基酸的分子結構也變了。"他知道在場很多人聽不懂,便解釋說,"從分子深層結構來說,生物都是帶手征的。地球上所有生物體都由左旋氨基酸組成,這是生物進化中隨機選擇的結果。"他們的對話一直是英語夾雜着漢語,惠子聽不大懂,見大人的表情都很凝重,就悄悄詢問爺爺。坂本教授解釋說:"這個少年將成為世上唯一右手征(右旋氨基酸)人,他可能無法接受別人的輸血,甚至不能結婚生子〔精卵子的手征不同)。"惠子對嘎子的不幸非常擔心,小聲道:
"那怎麼辦?爺爺,你一定要想辦法呀!"
坂本說:"我和你陳伯伯都不是生物學家,我們會立即諮詢有關專家的。"
小丫不服地說:"不會吧,如果手征相反,那他還能吃地球上的食物嗎?這些天他可一直在吃左手征的食物。"
嘎子對她的反潔也沒法解釋,只是說:"手征的變換肯定是泡泡破裂那會兒才發生的。"小丫機敏地反駁:"就是從那會兒開始,你也吃了三天日本食物了,也沒見你中毒或瀉肚!總不能說日本食物和中國食物手征相反吧?"
這個潔難很俏皮,她自己先咯咯地笑起來。陳星北和坂本互相看看,確實沒法子解釋這種現象。小丫更是得理不讓人:
"再說,手征反了有啥關係,真要有危險,讓嘎子哥再去做兩次實驗,不就變回來了!"
在場人都一愣,立即哈哈大笑起來。沒錯,大人的思維有時反倒不如孩子直接。管它手征逆變后是不是有什麼危險呢,如果真有危險,再讓他進行一兩次超維旅行,不就變過來了嘛,反正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
惠子也受到啟發,突然說:"還有一個辦法呢,下次超維度旅行時多派幾個姑娘去,其中有人會變成右手征的人,讓嘎子君和她結婚就可以嘛。"
大人們不由又樂了,不錯,這也是解決辦法之一,當然這個方法會帶來很大的麻煩:從此,世界上將會有左右手征的人並存,男女結婚前的婚檢得增加一項,以保證夫婦倆手征相同。沒等他們說出這個麻煩,惠子就自告奮勇地說:
"我願意參加下一次超維度旅行!"她含情脈脈地看着嘎子,她這句話的用意很明顯,實際上是向嘎子射出了丘比特之箭。嘎子心頭一熱,以開玩笑來掩飾:
"你說的辦法妙,那可是真正的‘撞天婚‘。"他摸摸自己的心臟,慶幸地說,"幸好它只改變心臟或氨基酸的手征,並不改變思想的手征。要是我從那個小宇宙跑一趟回來,得,左派變成右派,變成西——"他本來想說"變成西澤昌一那樣的混頭",但看在坂本教授和惠子的面子上,決定留點口德,沒有說下去,"那我的損失才大呢。"
陳星北笑道:"我倒希望,人們經過一次超維度旅行后都變成這樣的鏡像對稱——你也愛我,我也愛你。套一句說膩了的中國老話,就是人人愛我,我愛人人。"他嘆息一聲,"我知道這很難,比咱的‘育嬰工程‘不知道難多少倍。那隻能是一萬年後的遠景目標了。好,不扯閑話,回到咱們的正題上吧。"
尾聲
一星期後,坂本教授送陳星北一家三口回到北京,並獲准參觀了廊坊的"育嬰所"。
一年以後,中、日、美、俄、印、德、法、英八國政府正式簽訂了《合作開展育嬰工程》的政府協議。陳星北心中大樂——這個私下流傳的綽號終干登上大雅之堂了中國的民間政治幽默家們把這項合作稱為"新八國聯軍",但這個名字顯然是不合適的,因為它難免刺痛中國人內心深處雖然早已平復的傷疤。所以,很快它就被另一個比較親切的名字所取代:老八路("老"是相對後來的新成員國而言)。
那一年,中國民間最流行的政治幽默是:日本兵帶頭參加八路軍。
又兩年,八國組織擴大為三十六國,又五年擴大為七十二國。很巧的,這兩個數字正合中國古代所謂的"天罡"、"地煞"之數。這時,"育嬰工程"已經有相當大的進展,保持"泡泡"持續凝聚態已經不困難了。至於"定向投擲"則仍然遙遙無期,陳星北說那還是五百年後的遠景。
是年,二十隻歲的巴特爾(嘎子)還在讀博士后,但已經是"育嬰工程"月球基地的負責人。坂本惠子在他手下工作,兩人的關係基本上也到了正式"簽約"的階段。不過一個很大的問題是:兩人的"八字不合"(手征不匹配)問題還沒有最終得出結論,但至少已經斷定,吃左旋氨基酸食物對右手征的嘎子在生理上沒有什麼影響,所以嘎子也就沒有急於再去"外宇宙"把手征變回來。
陳小丫這時正在東京大學讀碩士,專業嘛,自然與"育嬰工程"有關。坂本大輔教授已經退休,但小丫一向自稱是他的私塾弟子,因為她就住在坂本爺爺的家裏,而這位爺爺又兼做私塾老師,且做得非常盡責和稱職。
註釋
①束星北(1907-1983),20世紀30年代中國著名物理學家,極富天分,曾被認為是最可能摘取諾貝爾獎的中國人。1931年辭去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工作回國效力。但其性格狂放,行事怪誕,不容於僵化的中國社會,1957年又被打成右派,一生坎坷,未能在學術上取得劃時代的成就。這是他個人也是中國社會的悲劇。
本文的主角取"星北"為名,顯然是出於對束星北的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