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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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一個通宵還不夠。為了能在包里裝下所有配件,他不得不潛入了十四個實驗室和儲藏室。他在有的地方留下了"我欠你"的字條,有的地方則拿了就走,因為他覺得對方根本不會在意少了個把電阻或熱電偶。
等到他終於在自己的工作枱上集齊配件時,一縷淡淡的冬日晨光從窗口射了進來。他沒能找到和上一台機器完全相同的光電零件——性能全都沒錯,但生產廠商不盡相同。按理說,產地並不重要;但按理說,那機器也不該消失才對。校準儀的功能就是在單位時間內產生一個參照光子,單位時間指的是"時間子",即光線通過長度為電子半徑的距離所需的時間,這是它唯一的功能。除此之外,這種機器沒有其他功能,更不可能憑空消失。
他四處搜羅質地接近的橡木,卻只找到一塊松木板。當然了,托板不參與反應,它的材質並不重要。他用一把台鋸把它修到了恰當的尺寸,接着又找到樣紙板,照着樣子在木板上鑽了孔,準備用來放置不同部件。然後,他把木板拿到化學通風廚那裏,在上面噴塗了兩層閃亮的黑搪瓷。塗層應該馬上就會幹,但他還是設了一個半小時的鬧鐘,然後在工作枱上伸開手腳打起了盹,他把半乾的靴子折起來,當作枕頭墊在了腦袋下面。
被鬧鈴吵醒的時候,馬特的神志還沒完全清醒,他吞下了另外半粒利他林,又用1000毫升的燒杯接了半杯水,準備燒熱了泡咖啡。水快滾沸時,他把配件在鑽了孔、上了釉的木板邊上依次排開,然後把組裝機器所需的工具和材料聚攏到一處。
最後一步是最有成就感的,但由於熟悉和疲勞,也最容易犯下蠢到家的錯誤。他泡了一大杯咖啡,兩眼緊盯着擺放整齊的工具材料,吞下的藥片漸漸生效,睡意緩緩散去。他一邊在腦海中模擬組裝過程,一邊在便條本上寫下了步驟。寫完后,他對着眼前的清單端詳片刻,接着便捲起袖子,動手幹活。
這習慣他從小就養成了,現在還記得。那會兒他就會花幾小時小心翼翼地製作飛機和輪船模型,興緻勃勃,睡意全無。現在的情況和那時候一樣,等他焊牢最後一個接口,上緊最後一根小螺絲,心裏才稍微鬆弛了一些。
他把燃料電池輕輕放好、壓緊。好了,重啟鍵,按還是不按?
總得試一試。他把手錶調到了讀秒模式,然後同時按下了手錶和校準儀的按鈕。
什麼動靜都沒有——其實動靜還是有的:校準儀正常工作,每隔一段時間發射一個光子。那麼,這一台就留給馬爾什博士吧。
沉重的睏乏灌入體內,他再次在工作枱上躺了下來。回家一頭栽進軟床的想法誘惑着他,可周日的地鐵七點才發車。他看了眼表,它還處在計時狀態,正認真地一秒秒累加着。他沒去動它。三小時零七秒之後,他把身子伸直,哼哼一聲,坐了起來,已經過九點了。
他任由校準儀躺在架子上,獨自出門去面對劍橋的寒冬。門外陰沉沉的,冷得刺骨,雪不再下了。校園某處傳來吹雪機的轟鳴聲,聽起來離格林樓還有段距離。他踩着沒過膝蓋的雪,朝紅線車站走去。
周日清晨的空氣中傳來咖啡的香氣,將他引進了一家星巴克。他在咖啡里加了大把糖和奶油,算是早餐,邊喝邊思考實驗的下一階段:那機器會消失三天零八小時,到時候手機攝像頭得打開,好拍下它周圍的環境;手錶也得放在一起,好記錄經過的時間——或許該買個便宜點的,那樣就不怕弄丟了。
實驗動物!對了,還需要一隻實驗動物,得看看時間的懸滯對活的東西有沒有影響。
可要在實驗中使用動物是件複雜的事:籠子啦、水啦,諸如此類的。他本想逮只蟑螂放上去,可自從卡拉命令他叫人來滅蟲之後,蟑螂就在屋子裏絕跡了。
得是一種三天不吃不喝還能存活,而且花點小錢就能買到或租到的生物……
海龜!有次和卡拉一起去伯靈頓商場買新枕頭時,被她拖着進了一家寵物店。那兒有個玻璃缸,裏面爬滿了這種小淘氣。
但寵物店周日不開門。他琢磨着要不要強行闖入,為了一隻售價兩美元的海龜冒坐兩個月牢的危險。不行,那地方不是MIT,保安大叔只要看他一眼——一頭亂髮,吃了葯,一副流浪漢的德性——就會立刻將他射殺。
星巴克里有本電話薄,都被人翻爛了,成了一捆髒兮兮的黃紙,他在上面找到個電話號碼,用手機撥了號。
"去死!"電話那頭的女人說。他看了看撥出的號碼:不,沒撥錯,不是打給卡拉的。"呃……什麼?"他問對方。
"哎呀,對不住!"那女人笑了出來,"還以為你是我男朋友呢。不然還有誰會在禮拜天早晨來電話?"
"我只是……呃,我想問問你周日早晨開不開店?"
"嗯哼,我得過來給寶貝兒們餵食、加水、打掃打掃。它們都還不知道外頭已經下了六尺深了。"
"是你的店?你自己在管?"
"是呀。倒是想僱人來着,可這年頭,智商高過動物的不好找啊。"
"我想來買點東西,行嗎?"
電話那頭頓了一頓:"禮拜天早晨,突然想買寵物?"
"其實呢,也不算寵物……"真話說一半吧,"我是個MIT的研究人員,我們想找一隻小海龜做……做代謝實驗。"
"呃……你現在人就在MIT?"
"在星巴克呢,就是肯德爾廣場的紅線車站那兒,不用一個小時就能到你店裏。"
"你撞大運嘍!"她又哈哈地笑了起來,笑聲很悅耳,"跟你說吧,給你一小時,不多不少,時間一過,我就走人。"
"這就來。"馬特給咖啡杯加上蓋子,撒腿跑到了台階下面的站台。
然後就是等待。站台那裏唯一的讀物是《鳳凰報》的徵友和招聘版。他仔細讀了"誠徵男友"的版面,發現女人的徵友條件和潦倒的前研究生差了有十萬八千里。他大可以為自己寫上一條:"前研究生,男,頭髮零亂,入不敷出。前女友國色天香,棄我而去,欲覓佳人頂替,願奉上海龜一頭。"火車倒是快來呀。
火車來了,上面不出意料地擠滿了人,要不是下雪,他們一定是在開車或步行。車廂里瀰漫著教堂里香料的氣味,剛上車時覺得好聞,但三十秒后就甜膩得讓人受不了了。乘客們一反常態地緊繃而肅靜,可能是在表達虔誠,也可能是在思考上帝為什麼會在周日一大早這麼對待自己。
下車后環顧四周,發現寵物店在商場另一頭,而且他已經晚了五分鐘,於是他撒腿跑了起來。
有個女人正在門裏等着,身上套着外套。"喂,慢點兒!"她喊道,"我不會走的。"
她是個小個子黑人婦女,笑容燦爛,穿着條紫色緊身牛仔褲和一件襯衫,襯衫上寫着"殺死植物,吃掉花草"。她遞過來一個有提環的白色硬紙盒子,有點像中餐館的外賣盒,外加一小罐"爬行寶寶餐"。"一共十五塊,龜飼料三塊錢。沒有膠袋,收銀台都鎖上了。"
他翻出兩張五元,兩張兩元,又從三個衣袋裏找到了足夠多的零錢。
"哎,賒賬也行。"
"不用了,我可以去提款機取。"突然,他心血來潮地說,"我請你吃早餐吧?"
她聽了哈哈大笑:"親愛的,你要的不是早餐,而是睡眠。喂赫曼喝點水,吃片生菜,然後就去睡吧。"
"它叫赫曼?"
"男的都叫赫曼,女的都叫赫敏。你多久沒睡了?"
"今早剛打了個盹兒。真不要嗎,一起早餐?"
"我男朋友在烤餅呢,要是讓他知道我和在MIT上班還養烏龜的人吃飯,會跟我分手的。我可捨不得那些烤餅呀。"
"哦,那好吧,謝謝。"
他轉身朝停車場的方向走去,沿途打開盒子,和裏面的海龜四目相對。星期天早晨,去哪兒搞生菜啊?
他去自動取款機取了錢,然後又在一家便利店的冰櫃裏找了塊昨天上櫃的意大利三明治。他撕下已經蔫了的生菜餵給赫曼,然後在剩下的三明治上擠了點芥末,在地鐵站吃掉半個,剩下的半個重新包好,擱在垃圾箱的邊緣。某個貨真價實的流浪漢會發現它,並感謝自己的幸運星,但等他拆開包裝大快朵頤……芥……芥末呀。
地鐵"咔噠咔噠"地開着,吵得他沒法思考。不過,在步行到家的那段路上倒是理出了些頭緒。
實驗的步驟一定不能亂。本輪實驗將持續三天,下一輪大概一個月,下下輪一年,然後是十五年。要是世人能等這麼久就好了,那樣他就能順便出個名,再拿個終身教職。
時間只夠再實驗三次,最好有足夠的說服力。
有一件事需要在實驗里檢驗一下,那就是這機器能帶多少東西上路。先前放硬幣只是為了好玩,這次得放一台攝像機、一塊表、一隻海龜,有了這幾樣才能得到實際的數據。
他準備把海龜放入金屬容器,然後擺在上次放硬幣的位置。容器要挑大的,比如他桌上的雜物罐,還得用導線把它接到機器上,再往裏面放點重物。
他是這麼想的:既然金屬質地的硬幣被運到了未來而木質的基座沒有,那就說明這機器能帶走導電物體。但也有可能是因為硬幣位於機器上方,而基座位於下方。因此,要找出原因,就得在機器頂部放些不能導電的物體。
到家時他發現門上貼了張便條,他心頭一熱,希望是卡拉留的,但那不過是房東提醒他鏟掉門前過道上的積雪。
赫曼已經縮進了殼裏,這個舉動不難理解:從有記憶以來,它就一直生活就在寵物店的櫥窗後面。突然被扔進硬紙盒子監獄、塞進背包、坐了半天地鐵,又跟着人類的腳步搖晃了一陣,外面還透進刺骨的冷氣,以人類的角度來看,不亞於被外星人綁架。
相比之下,時間旅行倒不算什麼了。
馬特把海龜放進一隻大碗裏,又用罐頭蓋盛了點水,和蔫了的生菜葉一起放了進去,然後把碗放到枱燈下面,好讓它暖和暖和。
接着他又走進廚房摸索了一陣,找了個金屬烤盤當作赫曼的座駕。盤子有點粘糊糊的,他放水洗了洗,為了赫曼,也為了後代:也許這東西有一天會進MIT博物館呢。
烤盤上要覆錫紙嗎?那樣就成法拉第籠了——也就是包裹着完整空間的導體。但前幾次都用不着那樣,放在和機器相連的金屬上的東西應該都能送出去。
好了,機器上放着烤盤,烤盤上放着個罐頭蓋子,蓋子裏盛着水,邊上還有五粒"爬行寶寶餐"牌的龜飼料。他拆開了廉價手機的罩板包裝,見機身上寫着"待機一百小時,可用於監控"——也可用於偷窺,或者用來得諾貝爾獎。他打開攝像頭開始拍攝,把赫曼放在烤盤邊上,然後擺好手錶,側面朝下,確保金屬對接;接着又放了段鉛筆作為實驗中的非導體——還是不要,鉛筆看起來太刻意了。他在萬寶抽屜里找了顆白色象棋子,是個"卒"。
固定垃圾桶的時候遇到了點小問題。如果是在實驗室,那麼用鱷魚夾就行了,但在家裏就得自由發揮了。他用的是一根計算機電源線和大量膠帶,萬用表顯示迴路連通。那麼重物呢?一加侖的塑料水壺,裝滿水——他想看看會蒸發多少。
赫曼正彎着脖子在蓋子裏喝水。馬特等它喝完,然後把它移到新的居所。
行動時間到。他把廉價手機的攝像頭設置到"鎖定"狀態,讓它對着收音機上的電子鐘。接着又設置了自己的手機攝像頭,準備在按下按鈕的同時給自己照張相。
"這是第六輪實驗,"他對攝像頭說,"我們預計它會消失大約三天八小時。""我們"應該就是指他自己和赫曼。
正午時分,他按下重啟鍵。機器利落地消失了。"咔塔"一聲,白色卒子掉到木質基座上,彈開了。
其餘的全都不見了,包括沉重的垃圾箱。
他走進廚房,一聲不吭地開了罐啤酒,他知道,後代們正在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