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珂莉安策馬向東,危險日夜伴着旅程

第二章 珂莉安策馬向東,危險日夜伴着旅程

十一月十四日,早晨。

塗滿灰暗色的天空下,一個男人到訪巴黎市內普留美大街上的一所房子。

一邊呼吸着白色的熱氣,男人自言自語道:

“房子很氣派啊,拉斐特這傢伙到底是什麼身份?”

男人走向鐵柵欄門,向上了年紀的看門人打招呼:

“我叫馬賽·德·布里克爾。我是為住在你這裏的珂莉安小姐送旅費來的,讓我進去吧。”

很快,自稱馬賽的客人已經被讓進門。旅行打扮的珂莉安小跑着迎出來:

“早上好,馬賽先生。”

“今天就要出發嗎?”

“嗯,今天是十一月十四日。預定的是十一月十五日,不過早一天也好啦。”

馬賽有點不解地望着珂莉安明朗的笑臉:

“這樣當然也可以啦……”

馬賽一邊說一邊環視周圍。他上前一步,好像怕冷似的縮着脖子,放低聲音說:

“要我說啊,那個,怎麼說呢,剛剛在巴黎認識這一群男人呢,你還是不要輕易相信他們為好……”

珂莉安盯着馬賽,沒有絲毫擔心的樣子,笑了:

“謝謝您的忠告。不過,您不用擔心。”

“那也好。我從伯爵那拿到了給你的三千法郎旅費。真是沒想到啊。”

“用則不疑,疑則不用。”珂莉安默念似的輕聲說出這句話,“這是我母親告訴我的,原住民的一句諺語。”

馬賽沉默了,珂莉安用少年似的動作整整衣服的前襟和袖口,接著說:

“再說,剛見面的時候,他們幾個要是想害我,機會多得是。很容易裝成暴徒們的行徑,殺了我也沒人會發現。他們沒有這樣,所以我認為他們可以信任。”

“這樣啊,是嗎,那我怎麼說也沒有用了。那麼我就把這三千法郎交給你了。你一路上要小心。”

“麻煩你專程跑一趟,謝謝。”

珂莉安行了個禮,馬賽摘下帽子還禮。

馬賽走了以後,房子的主人好像代替他似的突然出現。讓·拉斐特也是一身旅行的裝束。

“珂莉安,剛才那是你的客人吧?”

“是的,他是我父親的表兄弟,叫馬賽,幾天前聯繫過我,今天他來送旅費。”

“這麼說,按血緣來說,名叫馬賽的這個人,也有繼承布里克爾伯爵家財產的權利嘍?”

如果沒有你存在的話——這句話拉斐特沒有說出口。但是,他一副深思的表情,望着馬賽離去的方向。

“我覺得馬賽這個人不壞。”

“嗯,不過,我看起來也像是個好人吧,小姐?可是,我是被三個國家通緝的匪徒呢。”

珂莉安不知道怎麼回答。拉斐特笑了:

“算了,人家特地送旅費來了,可不要亂花。另外,劍客大叔還沒來嗎?”

“劍客?”

“就是那位醉酒的劍士啊。他到這所宅子之後,每天都在練劍呢。”

“啊,你說蒙塔榭嗎?”

“珂莉安,‘蒙塔榭’(Montrachet)是勃艮第地區出產的一種著名的上等白葡萄酒。”

珂莉安輕輕吸了口氣:

“這麼說,是假名字?”

“正是如此。蒙塔榭不肯透露真實身份。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人,但他有意隱瞞這點我倒是看出來了。”

普留美大街上有很多古老的房子,也有沒人住的荒廢宅院。小鳥鳴叫着迎接早晨的到來,打破了街道上的寧靜。

珂莉安吐出一團白氣。

“雖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人,但對我來說,他就是蒙塔榭,不是其他任何人。就像你是讓·拉斐特一樣。”

“說的不錯。對了,珂莉安,我也有個要緊的客人。出發之前和馬,還可以僱到趕車人。所以,比較有錢的人可以雇車。更有錢的人,當然自家就擁有車馬,也有長期雇傭的趕車人。

四個人和五匹馬,在一望無際的曠野中向東奔去。

這個季節的巴黎,八點鐘左右天亮。只要天氣晴朗,東方的天空會綻放玫瑰花的色彩,直到金黃色的太陽升起,樹木在街道上落下長長的影子。不過這一天,厚厚的雲層埋住了整個天空,日出后光線也不明亮。

第一匹馬上是蒙塔榭,第二個是珂莉安,第三個是拉斐特,第四個是亞歷克。他牽着的第五匹馬馱着行李,一行人向東前進——向著萊茵河前進。

巴黎以東是寬廣的平原地區,被稱作香檳-阿登大區(Champagne-Ardennes)。到處都是農莊、牧場和森林,綿延不絕。土地上雖然富有綠色資源,到了這個季節草木也都枯萎了,在暗灰色的天空下,幽靈般起伏搖擺着。

一直走到將近中午,周圍的風景幾乎每有任何變化。

“真是讓人泄氣懂得風景。”讓·拉斐特在馬上遺憾地搖搖頭。”

“我真懷念墨西哥灣和加勒比海。那樣藍色的天空、碧藍的海水、冬天越發燦爛的金色。”

“哦,那樣對春天和夏天也就沒什麼感覺了嘛。”蒙塔榭諷刺道。熱愛又轉過頭對珂莉安說:

“萊茵河谷風景非常優美,到那邊可要好好欣賞一下,小姐。”

珂莉安點點頭。

“萊茵河位於德意志以西、法蘭西以東,由南向北奔流,將歐洲大陸分做東西兩邊。”

——這就是珂莉安對萊茵河的粗略了解。一般來說,萊茵河被認為是屬於德意志地區的河。

但是,在這個時代,德意志這個國家還不存在。德意志被統一,德意志帝國的誕生,是一八七一年的事情。

在此之前德意志分為三百多個國家。最大的是以維也納為首都的奧地利帝國,和以柏林為首都的普魯士王國。除此以外,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王國、大公國、公國、邊境領地、大主教領地,以及自由都市等等,沒人能把它們一一記清楚。

那些由說德語的人建立的許許多多的小國家,統稱德意志。

萊茵河周邊也有許多分立的小國家。拿破崙皇帝稱霸歐洲時,曾經強行統一合併了諸多小國家,形成一個統一的“萊茵聯邦”,但拿破崙皇帝一倒台,聯邦立刻又四分五裂。

當時在奧地利帝國的首都維也納召開了著名的國際會議。德意志重新編製成四十個左右的小國家。普魯士王國的領土增加了一倍多。出任維也納國際會議議長的是奧地利帝國的宰相梅特涅。梅特涅宣稱要把整個歐洲恢復成拿破崙登場以前的樣子。他也不承認什麼憲法、議會、言論自由,一力彈壓反對自己的人。可以說,他是當時全歐洲最受人憎恨的人。

“喂,雙角獸之塔到底在什麼地方啊?看地圖也找不到啊。”亞歷克騎在馬上,握着捲起來的地圖抱怨着。

拉斐特回應:

“都被國境線蓋住了吧。那裏有普魯士王國、黑森·達姆施塔特大公國、拿騷公國……萊茵河上流還有個巴迪大公國和法蘭克福自由都市。”

“威斯特伐利亞公國呢?”蒙塔榭問道,拉斐特又低頭看了看地圖,聳聳肩:

“威斯特伐利亞已經被普魯士合併啦。”

“哦,這樣啊。不過,這種情況對我們更不利了。”

“沒錯,情況不妙的話,我們說不定要跟勢力強大的普魯士王國為敵呢。”

蒙塔榭盯着拉斐特的表情,輕捻着灰色的鬍子,帶着懷疑問道:

“你怎麼好像很高興似的,船長?很期待與普魯士王國為敵嗎?”

“哪有什麼期待的。不過我已經與英國、美國、西班牙三國為敵了,大不了再加一個普魯士嘛。”拉斐特說完,,發出爽朗的笑聲——果然還是很期待的樣子嘛。

蒙塔榭的手離開灰色的鬍子:“我也遇上過不少像你這樣的人物,自大生下來就是叛逆者,無論在什麼國家,都無法跟當權者和平共處。”

“這真是對我最高的評價呀!”拉斐特笑着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胯下駿馬的脖子。

珂莉安在馬上左右張望。春夏之間,周圍肯定是一片非常美的綠野。可是現在,天空中連只鳥都看不見,農田裏也沒有農民,只有潮濕的冷風吹過無人的曠野。更沒有旅行者的身影,最多只有偶爾與送信送包裹的郵遞馬車擦肩而過。

“怎麼啦,珂莉安,你累了嗎?”亞歷克關切地問她。

“謝謝,亞歷克。我不累,只是有點不可思議……兩個月以前,我根本想像不到自己竟然會到法蘭西來呢。”

如果父親還活着,珂莉安現在應該還在加拿大生活吧。自己出生前發生的種種事情,牽住了珂莉安的思緒。

……為了爭奪廣闊的加拿大的領屬權,英國和法蘭西展開了百年以上的戰爭。一七五九年發生了異常慘烈的“亞伯拉罕平原戰役”,英軍司令伍爾夫將軍和法軍司令蒙卡爾姆將軍一同戰死。

戰爭以一七六三年締結的《巴黎條約》為結局,加拿大還是歸屬了英國。

住在加拿大的法蘭西人並沒有被驅逐出去。不過跟英國人相比,它們處於比較不利的地位。但是,他們仍然驕傲地宣稱自己是‘法裔加拿大人’,與英國人隔開一條界限。從法蘭西到加拿大移民也從未斷絕過。珂莉安的父親莫里斯九十跟父親大吵一架之後移居加拿大的。

莫里斯運氣不錯,在魁北克當代筆先生謀生。所謂代筆先生,就是幫不識字也不會寫字的人起草文件、寫點書信的職業。這時候的法蘭西,全人口的四分之三都不識字,代筆先生是不可缺少的職業。

同時,作為代筆先生,總是讀別人的書信,也幫別人寫信,免不了直到很多他人的秘密。有些品行不端的代筆先生,用掌握到的秘密為籌碼要挾他人。但莫里斯是個誠實君子,文筆又好,口風也很嚴,受到很多人的信任。

又一次,他幫一個很有勢力的皮毛商人做事,多虧了他起草的文件,幫皮毛商人避免了破產之危。那個商人很感激莫里斯,高薪聘請了他為自己專職工作,工作的內容是秘書兼教師。

作為教師,他的主要任務是給原住民教授法語。為了獲得貴重的皮毛,必須深入廣袤的森林最深處。法蘭西人想要進入森林,必須找當地的原住民當嚮導。這樣,為了彼此能夠理解,原住民就必須學會法語。因為原住民的語言在每個部落都不盡相同,與法蘭西人學當地語言相比,還是反過來比較容易。而且對法蘭西人來說,加拿大變成了英國的領土,他們更不願意使用英語。

就這樣,莫里斯認識了原住民中修龍族的美麗少女,兩人墜入愛河。修龍族本來對法蘭西人很友好,但也被捲入爭鬥,部落差不多都滅絕了。

後來兩人結了婚,一八一四年,珂莉安·德·布里克爾在加拿大魁北克市出生了。這是大西洋東側,拿破崙皇帝在滑鐵盧戰役中慘敗前一年的事情。接下來就到了被後世稱為“英美戰爭”時期的,為了爭奪北美大陸霸權,戰亂不斷的年代……

珂莉安的母親現在還健在,守着亡父的墳墓,等待珂莉安從巴黎回到加拿大。

“差不多就在珂莉安出生的時候,大陸的南端,我的命運也決定了。”

吃着午飯,拉斐特說。他們進了一家面對街道的小飯館兼旅館。午飯只要簡單的蔬菜肉湯,麵包硬邦邦的很難吃,熱乎乎的肉湯卻讓人從胃裏暖到心底。

“你要是有什麼精彩的歷險故事,一定要分享一下呀。”吃着第三碗肉湯,亞歷克充滿期待地望着拉斐特說。他總是在尋找戲劇和小說的素材。

“這個嘛,精彩不精彩我也不知道,不過,告訴你們我為什麼被三個國家通緝的故事吧。”拉斐特開始講述。

……一八一二年,法蘭西拿破崙皇帝遠征俄羅斯失敗,失去了大量將士,軍隊力量整體衰弱了。一直與拿破崙爭鬥的英國趁機得以喘息,軍隊上也有些餘裕用於其他領域。

獨立戰爭以來,英國和美國關係一直僵持。英國屢次阻撓美國與法蘭西之間的貿易往來,深受美國痛恨。彼此的齟齬最終演變成了“英美戰爭”。

“本來,加拿大獨立戰爭期間,美國就應該從英國的羽翼下獨力出來,趁這個時機進攻加拿大,可以把它併入美國領土。”

——美軍打着這樣的算盤跨過國境,入侵加拿大。沒想到,駐守加拿大的英軍異常強悍,不僅擊退了進攻加拿大的美軍,還反守為攻,打進了美國國內。轟轟的槍炮和熊熊的戰火直逼首都華盛頓,連總統麥迪遜都捨棄首都逃跑了。

危機的嚴重程度已經威脅到了美國的生死存亡。美軍在北方邊境加拿大那邊作戰的同時,英軍大部隊從南部進攻。英國大軍壓境,企圖拿下位於密西西比河口的港口城市新奧爾良。如果英軍攻下新奧爾良,就可以封鎖密西西比河,截斷美軍物資運輸的渠道。甚至,面對英軍從南方長驅直入的可能性,整個美國都可能崩潰。

這時候美軍能想到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藉助新奧爾良附近墨西哥灣一帶活動的海盜們的力量。這些海盜中,最勇敢的傳奇性人物就是讓·拉斐特。

一八一四年,拉斐特三十二歲,已經是西班牙政府通緝捉拿的要犯之一了。因為他襲擊了一艘運載着大量奴隸的西班牙商船,釋放了眾多奴隸,並且搶走了奴隸商人聚斂的財富。

拉斐特當時以密西西比河口附近的巴拉塔利亞島為主要據點,應美軍代表之邀,雙方在新奧爾良會面。趁着他不在據點的時機,美軍艦隊突然襲擊巴拉塔利亞島,燒毀建築、搶奪船隻。海盜們被這種“先招安后征繳”的騙局激怒了,但拉斐特仍然勸服了他們,幫助美軍獲得了新奧爾良攻防戰的勝利。於是,拉斐特在英國政府的通緝名單上也掛了號……

聽到這裏,蒙塔榭懷疑地盯着海盜紳士:

“但是,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不惜代價幫助美軍。作為法裔,對英軍有反感倒是可以理解……”

“因為美國政府向我承諾,答應如果我協助他們取得勝利,就會廢除奴隸制度。”

聽到拉斐特的回答,亞歷克忍不住大聲說:“騙人!美國現在不還是有奴隸制度嗎?”

“亞歷克說得沒錯,我徹底被美國政府騙了。打敗英軍之後,我要求美國政府的代表兌現承諾,他們竟然冷笑着回答,‘美國是個自由國家,強制擁有奴隸的人終止這種制度,是違反自由精神的’。”

“哦,連‘自由’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都用上啦!”蒙塔榭苦笑。而珂莉安很憤怒:

“太過分了,早知道這樣,根本就不要作什麼承諾嘛!”

“就是這樣,美國人所謂的自由就是‘擁有奴隸的自由’——這我終於懂了。那麼,就別怪我行使自己的自由啦。”

“什麼自由?”

“把那個代表臭揍一頓的自由唄!”

蒙塔榭拍手叫好:“幹得漂亮,老海盜!”

拉斐特還了個禮,又說:“請叫我船長。”

“你這傢伙真是頑固啊。”

“唔,就這樣,繼西班牙、英國之後,我又成了美國政府榜上有名的人物啦。”

“後來你就來巴黎了?”亞歷克問。

拉斐特搖搖頭:“不,我在墨西哥呆過一陣兒。那是西班牙的殖民地,獨立運動也正鬧得如火如荼。我在那裏協助他們,但是後來西班牙的手也伸過來了,我就渡過了大西洋。自從來到巴黎,都十年了。”

一時間沉默下來了。打破寂靜的是亞歷克,他問少女:

“現在這個時節,加拿大什麼樣兒啊,珂莉安?很冷吧?”

“加拿大非常遼闊,比整個歐洲還大呢。”

珂莉安的回答中充滿着驕傲。

“我們所知道的英裔和法裔移民,充其量只是東部的一小部分而已。其他都是原住民和野生動物的天地。”

珂莉安微微閉上眼睛,用吟唱般的聲音講述着。

“深秋時節,漫山遍野都是紅葉,彷彿整個森林都在燃燒一般。紅葉飄落的時候,雪花就慢慢飄落了,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一片雪白。”

“秋如黃金冬似銀啊。”

“啊,亞歷克果然是個詩人哪。”

“要叫我大文豪啊,船長。”

亞歷克不打算再吃第四碗了,就此結束了這頓午飯。幾個人走出飯館,上馬繼續趕路,拉斐特問蒙塔榭:

“喂,你發現了吧,劍客大叔?”

“哼,你是說那些連馬都不會騎,還敢跟蹤我們的新手嗎?”

蒙塔榭鼻尖哼笑一聲,不屑地回頭瞥了一眼身後的街道。

“就那種騎馬的架勢,要是在奧斯德利茲的戰場上,不到三分鐘就被敵人的刀刃劈下來了。哎,怎麼樣,我一個人就能把他們解決了。”

“唉,不要那麼著急嘛。大白天的人多眼雜,對方也不敢輕易下手的。”

說著話,一行人繼續東進。

灰色的天空漸漸暗下去,直到天全黑的時候,珂莉安一行四人找了宿處住下來。

拉斐特當代表去砍價錢,跟店老闆談好了,包括當天的晚餐和次日的早餐,一個人九法郎,加上照顧馬匹的花費,一共四十五法郎的住宿費。珂莉安的房間很小,不過床上有洗乾淨的床單和毛毯,房間裏還有古舊的陶制臉盆,從店裏打來熱水就可以洗臉。珂莉安的房間正對面隔着走廊是亞歷克的房間,右側隔着牆是蒙塔榭,左側是拉斐特。

安頓下來之後珂莉安想去馬廄看看,就跟着店老闆借了提燈。她想確認一下旅店有沒有好好地給馬餵過水和草料。

突然之間,她感到一種氣息從背後襲來。

隨便歪戴着寬沿高禮帽,上衣外面繫着時髦的圍巾——一個年輕男子從珂莉安背後湊過來。

“你好呀,小姐。”

那張年輕的臉上眉開眼笑的。但那是一種剃刀的刀刃一般,輕薄而危險的笑容。

他正是“拂曉四人組”成員之一蒙特帕納斯。

珂莉安盡量不讓對方察覺,暗中提起一口氣,又慢慢吐出。她已經微微提起腳步,做好了任何時候都能飛快逃離的準備。

“不自報姓名是很沒禮帽的喲。別看我這樣做,你去問問巴黎的小姑娘們,我這個紳士頗有些名氣呢。蒙特帕納斯就是我,很高興認識你。”

珂莉安竭力穩定着自己的聲音:

“這不是你的真名吧?”

“當然,我只是個熱愛蒙特帕納斯山的巴黎人,所以用山的名字為自己命名。只有父母才知道我本來叫什麼,不過反正他們拋棄了自己的骨肉,誰知道他們現在在哪幹什麼呢。”蒙特帕納斯沒有絲毫退後的意思,反而向前邁進了一步。他的右手悄悄繞到背後,顯然是伸手去拿刀刃或繩子之類的兇器。

“別看是個加拿大鄉下跑出來的野丫頭,長得還挺不錯呢。看來只要經過塞納河水的洗禮,任何人都能馬上變成大美人。”

“不勞你費心。我是沐浴聖羅蘭很水長大的,塞納河太小了,還容不下我呢。”

珂莉安的回答一點都不示弱,但在不知不覺中,她的聲音有點顫抖。危險的氣息越來越重,幾乎讓人窒息。蒙特帕納斯故意揮揮左手,右手仍然藏在背後:“要強的個性我也喜歡,比那些動不動就哼哼唧唧哭鼻子的小丫頭好多了。不過,做生意就不能考慮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

珂莉安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就在她要拔腿起跑的剎那,去路被封住了,迎面裝上了一頭大黑熊。

攔在珂莉安面前的正是這樣一個大塊頭。臉上掛着濃密的鬍子,眼睛裏透出赤紅的凶光。再往下看,可以看到他滿口大牙——那人說不定是打算笑一笑,那副樣子卻好像要把珂莉安生吞了似的。

“快退下,小姐!”

響亮的聲音從身後飛來,是拉斐特。

“那傢伙是古爾梅爾,‘拂曉四人組’之一。他一隻手都能擰斷你的細脖子哦。”

珂莉安向後閃避。但是,他跟古爾梅爾的距離拉開了,也就跟蒙特帕納斯靠近了。蒙特帕納斯露出嘲弄的表情迅速揮出右手,手中的刀子反射着月光,直向珂莉安頸部刺去。

剎那之後,蒙特帕納斯呻吟着用左手捂住了右手腕。膽子掉在地上發出干硬的聲音。大塊頭古爾梅爾手裏攥着繩子,仍然站在那裏。看到突然出現的蒙塔榭,蒙特帕納斯大叫:

“你們幾個,竟然打埋伏!”

蒙塔榭悠然答道:

“別把大人看扁了呀,小兄弟。我們早就知道小姐晚上會一個人外出了,也不想想會不會有人加害她。”

被稱作“小兄弟”,蒙特帕納斯又是暴怒又是羞辱,氣得臉都扭曲了。蒙塔榭投出的石頭狠狠地打中了他的右手腕。他一邊揮揮手驅散腕上的麻痹之感,一邊揚聲大喊:

“既然這樣,也沒關係。全都給我出來,把這小丫頭和他們一夥兒的都幹掉!”

不知多少人的腳步聲雜亂着。一群暴徒聚集在旅店的建築物和馬廄之間並不寬敞的空地上。

蒙塔榭的手中,劍光閃閃。

拉斐特冷靜地數了數聚攏過來的對手人數:

“差不多十個人吧。”

“那只是數量多而已。要是老練的戰士,五個人也比這群人難對付得多……”

蒙塔榭冷笑道:

“看他們舉手投足,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罷了。什麼‘拂曉四人組’,名號叫得倒響亮,就這幅德行,連‘黃昏日落組’都不夠格。”

話音未落,暴徒們已經衝上來了,立刻展開一場亂斗。即便如此,空間並不寬裕。為了避免敵人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蒙塔榭挺劍迎戰。

蒙塔榭空手都很厲害,但他一旦握劍在手,戰鬥力之強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隨着蒙塔榭的劍光像流星一般穿梭,痛苦的哀叫不絕於耳,血花四處飛濺,暴徒們的棍棒和刀劍紛紛落地。

閃身讓開背後劈來的棍棒后,蒙塔榭斜向上方一劍刺出。棍棒飛向空中,敵人捂着右手倒在地上。

“手臂沒被斬斷算你們運氣好了,各位。”

一邊揮舞着長劍,蒙塔榭一邊自詡。

“我這種出手的位置和力量,就是為了不傷人命。這麼輕鬆的戰鬥,簡直是有生以來前所未有的。”

“混蛋,別說大話!”

一個男人大吼一聲,從腰帶上拔出手槍。

一聲哀嚎——只見拉斐特手腕一震,騎馬用的馬鞭不偏不倚地抽在那人臉上。那人噴着鼻血大步後退,又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只是前仰后俯搖來晃去。

“退下,沒用的東西!”

大塊頭男人粗壯的聲音和年輕男人尖細的聲音同時響起,暴徒們紛紛潰散。棍棒和刀刃,甚至手槍都在昏暗中掉在地上。

亞歷克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來。

“這下子算打完了吧?”

“他們太低估我們了。不過,下次就不知這樣而已。他們一定會做好充足的準備,帶上更多人手。”

“如果他們真實有點來頭的人物,第二次就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不過,那個,總不會馬上就來吧。不管怎麼說,先把肚子填飽才行。”

年長的拉斐特和蒙塔榭兩人商量着。亞歷克也來了,他肩膀上扛着棍子,但是好像完全沒用上。幾乎都是蒙塔榭一個人解決了所有敵人,沒有亞歷克出場的機會。

“不過,他們還帶了槍。這樣子感到萊茵河,不知道得有多少條命才夠用哪。”

“長點志氣好不好,仲馬將軍的兒子。”

蒙塔榭笑着拍拍亞歷克結實的後背。

“你的父親啊,能用一個手指拎起重型機槍,真是天生神力的怪物。喏,就是用一個手指插進槍口,勾起來就走。看樣子,你的力氣應該也不小啊?”

亞歷克深深嘆氣:

“雖然我父親是那樣,但我只是個靠一根筆杆子生活的人啊。”

“是嗎,我看沒有個十根八根的,可撐不住你這身材。”

蒙塔榭心情很好,因為他剛剛經過打鬥,也沒有上氣不接下氣。他用熟練的手法收劍入鞘,走向旅館的玄關。

這時候,珂莉安看到了。

蒙塔榭的頭髮飄起,露出來總是被遮住的耳朵。珂莉安站在蒙塔榭右側,很自然地,正好看到他的右耳。

蒙塔榭的右耳形狀異樣——耳朵沒有上半部分,像是被銳利的刀刃劈掉的樣子。

只是一下子,飄起的頭髮又落下來,蓋住了他的耳朵。

珂莉安沒對別人提起自己在這一瞬間看到的事情。她覺得自己窺看了別人的秘密已經很不好了,更不應該向其他人亂說。

亞歷克正彎腰撿起地上掉落的手槍,拉斐特好像在思考着什麼,只有珂莉安注意到了蒙塔榭的耳朵。

拉斐特所想的事情在晚飯的飯桌上說出來了:

“各位,你們發現了吧,‘拂曉四人組’當中,只有古爾梅爾和蒙特帕納斯出現在我們面前。”

“是那個大塊頭和年輕小夥子吧,怎麼了?”

“我是說,還有兩個人呢。”

拉斐特端起盛着紅葡萄酒的杯子喝了一口,馬上又放回桌子。這個酒的味道似乎不中他的意。

“巴貝和克拉克茲這兩個人還沒露面。我對這個很在意。”

珂莉安一邊掰着大塊麵包,一邊說: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雖然號稱四人組,也不一定每次都是四個人一起行動啊。”

亞歷克贊成珂莉安的意見:“對呀對呀,說不定只是這群惡徒之間起了內訌吧。或者另外兩人還有別的事情呢。”

蒙塔榭沒有加入對話,只是沉默地用刀子切着鴨肉。拉斐特瞥了他一眼,繼續說:

“我在巴黎住到現在,但凡我知道的,‘拂曉四人組’都是像他們的名號一樣,總是四個人一同行動。不,即使表面上分別行動,實際上都是基於同一個犯罪計劃,四個人都會參加,然後四人平分獲利。沒道理這次就是例外。”

蒙塔榭第一次開口:

“也就是說,你認為‘拂曉四人組’里沒有出現的另外兩人,巴貝和克拉克茲,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會襲擊我們,是吧?”

“說不定他們馬上就會出現了。”

珂莉安和亞歷克立刻感到一陣寒氣,左右張望。旅店的飯廳里,除了他們幾個人,沒有其他的客人。

“不要隨便嚇唬年輕人嘛,海盜船長。”

“可別放鬆警惕哦,劍客大叔。克拉克茲總是矇著面,沒有任何人見過他的真實面目。據說見過他真容的人都被殺死了。即使他現在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也認不出來。”

“巴貝呢?”

“據說是個瘦削、中等個頭的男人,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描述。討厭的是,他本來是個舞台演員,應該很擅長變裝吧。”

亞歷克探身說:

“有關巴貝,我聽說的情況可不一樣。傳說他是個牙醫,真的假的啊?”

拉斐特面對亞歷克,半開玩笑半嚇唬地說:

“這些傳聞只有一點沒說清楚。聽說巴貝是個個性殘忍的人,最喜歡折磨拷問他的獵物。他最喜歡的折磨手段,就是把對方捆得動彈不得,用鉗子把人的牙一個一個拔下來。”

珂莉安感到一陣噁心。而且她想起一件事,感到更不舒服——拉斐特從巴黎出發前,暗地裏會面的那個男人,就是三十多歲,瘦削的中等個頭。那個看起來並不像壞人、說德語的男人究竟是什麼人呢……

離珂莉安他們住的旅館走路不到三十分鐘的距離,兩個人一臉不爽地走向另一個旅館。他們就是襲擊失敗的“拂曉四人組”中的兩人。

“喂,蒙特帕納斯。”

“怎麼啦?”

“不怎麼。花那麼多錢雇了那些傢伙,你到底打什麼算盤?”

蒙特帕納斯一時無法回答,大塊頭男人的聲音更大了:

“就那些廢物,湊上十個二十個也沒什麼用,這下子還都開溜了,也不會再回來了。你花了多少錢?一百法郎?兩百?真是不心疼啊。”

年輕男人故意長出一口氣。

“喂,古爾梅爾,你想想。跟那個小丫頭搭伴的三個人,本事都很強,沒錯吧?”

這次是古爾梅爾無話可說。看他這樣,蒙特帕納斯點撥他似的繼續說:

“所以啊,只能靠數量取勝。從現在開始,到萊茵河之前,沒完沒了地用大量人手襲擊他們。不管早晚,不管在城市裏還是森林裏,統統都上。非把他們累死不可,也不讓他們睡覺。就這樣來回來去地死纏爛打,早晚一定有機可乘。最後只要一擊奏效就行啦。”

蒙特帕納斯窺探古爾梅爾的表情。像熊一般巨大的男人,也沒說什麼話,只是露出奇怪的笑容。

“有什麼好笑的,古爾梅爾,我說了什麼好笑的話嗎?”

蒙特帕納斯的聲音很平靜。那是像噴發前的維蘇威火山似的寧靜,轉瞬之間就會爆發火焰和煙霧,湧出沸騰的岩漿。蒙特帕納斯右手探進衣服口袋,在袋中暗暗握住了刀柄。

古爾梅爾抑住了笑容。他似乎對危險有所察覺,換了一副認真的表情:

“不,我不是笑話你。你有你的想法,我明白了。不過啊。”

“你想說什麼?”

“就是說啊,蒙特帕納斯,按你的做法,花多少錢才是個頭兒啊。”

“明明圖謀的是大事,氣量怎麼這麼小。將來會有五千萬法郎到手呢,總不會連五千法郎都花不起吧。”

蒙特帕納斯笑了,古爾梅爾正兒八經地應道:

“就算這樣,也沒必要亂花錢啊。蒙特帕納斯,你好好想想,小丫頭他們一行要去萊茵河。最後一定會在萊茵河邊碰上他們。這樣的話,我們繞過他們先到那裏,在萊茵河邊埋伏下來等他們就好了。沒錯吧,你說不是嗎?”

蒙特帕納斯微微眯起雙眼,沉默盯着同行的大漢。古爾梅爾一臉無奈地攤開雙手。

“到時候大大方方地花點錢,一下子召來很多人。別說十個二十個,乾脆就召個一百兩百的。連劍和槍都買上。這樣一來,小丫頭他們不可能活着渡過萊茵河。”

大漢古爾梅爾充滿自信地斷言。蒙特帕納斯微微皺起眉頭反駁說:

“萊茵河長着呢。不知道有幾百、甚至幾千公里,想把整個河岸都攔住,一百兩百人哪夠。”

“不管多長的河,能渡河的地方總是固定的。再說,只要暗中盯住小丫頭一行人的去向就好了。”

“哼。”

蒙特帕納斯撇撇嘴唇,下決心似的移開視線:

“這些是你的主意,還是那小子告訴你的主意啊?我倒是有興趣知道。”

古爾梅爾也向蒙特帕納斯望着的方向看去。

離他們五十步左右,一個男人坐在桌子旁。他帶着面具,也不知道聽沒聽古爾梅爾和蒙特帕納斯之間的對話,只是一直盯着提燈里忽明忽暗的火光。

古爾梅爾的視線回到蒙特帕納斯臉上,壓低聲音悄悄說:

“誰的主意有什麼關係嗎。只要是好主意,靈活採用就是了。沒錯吧?”

“哼,好吧。反正那小子也不信任我們。既然這樣,我們也沒必要信任他。”

蒙特帕納斯也悄聲答覆,然後又露出笑容。像剃刀刀片一般,輕薄而危險的笑容。

“為了五千萬法郎到手,殺什麼人都一樣。至於是什麼人嘛,就算不是那小丫頭,是別人也沒關係。”

“喂!”

古爾梅爾抬起手制止自己的搭檔。

蒙面男子突然站了起來,對已經默不作聲的古爾梅爾和蒙特帕納斯看都不看一眼,男子沿着台階上了旅館的二層。在古舊的台階踢踏作響的腳步聲遠去之後,蒙特帕納斯撇撇嘴:

“嘁,陰險的傢伙。”

古爾梅爾什麼都沒說,只是交叉起粗壯的手臂望着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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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茵河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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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珂莉安策馬向東,危險日夜伴着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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