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危險的變形
巴畢穿着單薄的紅色浴袍,冒着冷颼颼的夜風,一口氣跑到主樓後面的停車場,找到了自己那輛破舊的汽車,從浴袍的大衣袋裏摸出鑰匙,小心翼翼地開始發動冰冷的引擎。他正要把車倒出停車位時,探照燈突然掃了過來,一個身穿皺巴巴白色制服的大個子衝出主樓,大喊着向他跑來。
巴畢沒有理會,只顧往前猛衝,停車場的值班員打着手勢,招呼他停車,卻險些被他撞倒,他的車像脫韁的野馬,在車道上顛簸,直衝向漆黑的高速公路。巴畢慌慌張張地瞥了一眼後視鏡,沒有車追趕,他這才稍敢放慢了些速度,沿新河路向克拉倫登方向飛速奔馳,眼睛卻仍不停地向路邊搜索着蒙瑞克夫人的身影。
車速不能過慢,最重要的是儘快找到夫人,要趕在醫院的人前面,不能讓他們把她拉回格蘭哈文,關在重病區病房裏哭天喊地,而沒人理睬。也不能落入惡魔的毒爪,像害死她的丈夫那樣,把她殘害。
他把車速保持在四十英里,竭盡全力向漆黑的路邊搜索着,公路西面遠處有車燈隱約出現,但新河路一帶卻沒有任何車輛。偶爾路邊有野獸的眼睛在黑暗中閃動,隨着它們轉身逃走,他們眼睛的亮光也跟着消失了。什麼都沒有,已經到鹿溪橋了,找到夫人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了。
第一次去格蘭哈文探聽羅維娜消息,就是在這兒,差點兒和一輛對面開來的卡車相撞送命,鹿溪橋距格蘭哈文足足有兩英里的路程,羅維娜雙目失明,孤身一人,不可能走這麼遠,她不會像白母狼說的那麼強大吧。
看見她了,在鹿溪橋附近。消瘦、孤獨的身影,急匆匆地向前趕路,她身穿的黑色衣服,在夜幕中很難分辨——巴畢猛地剎住了車,幸好沒有撞到她,沒有。
她很安全,巴畢鬆了口氣,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危險雖仍步步向她逼近,他還有時間幫她,幫她挫敗隱藏的黑暗之子的陰謀。離羅維娜還有十幾碼,巴畢猛地剎住車,剛巧,後視鏡里反射出遠處車輛前年燈的亮光。
是從格蘭哈文停車場開來的車,但是巴畢仍有時間。他盤算着,把羅維娜接到車上,直接開到山姆·奎恩的基金會。絕妙的計劃,巴畢心裏有了底,手牢牢地握住方向盤,重新生起的希望使他忘掉了隱藏的危險。
這樣的舉動足夠消除羅維娜對自己的誤解,也能消除山姆毫無根據的懷疑,興許還不止這些。羅維娜曾和蒙瑞克博士一起工作,她可能真的有什麼要告訴山姆·奎恩,也計還會為巴畢指點迷津——真的指明黑色之子姓甚名誰。
可憐的羅維娜一定聽到了刺耳的剎車聲,巴畢見她慌忙躲向路邊,卻被鑲路石絆倒,狠狠地摔在水泥路面上,又不顧一切地掙扎着站起身。巴畢打開車門,探出身子招呼,“羅維娜!等等——我來幫你。”羅維娜似乎嚇了一跳,身體縮成一團,轉過身來傾聽。“讓我來幫你上車吧,”巴畢大聲喊着,“我帶你去山姆·奎恩那兒。”
羅維娜朝巴畢走過來,仍然遲疑着。
“謝謝你,先生。”她的聲音嘶啞,有些喘不上氣,“不過——你是誰呀?”
“我願意盡量幫你,羅維娜。”巴畢輕言細語地對她說,“我是威利·巴畢——”
羅維娜早就聽出了巴畢的聲音,她不等巴畢說完,就開始大聲哭叫起來,嘴巴大張着,黑洞洞的,與真正的精神失常人沒有兩樣。她邊哭喊着,邊跌跌撞撞地反轉身跑,一下子撞在橋的水泥護欄上,她順勢抓住護欄,以免再次摔倒,然後瘋狂地朝橋的另一頭跑去。
巴畢呆愣着不知所措,從後視鏡里可以看到的燈光越來越亮了,追趕來的車越來越近了,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沒有他的幫助,羅維娜是不可能走到山姆·奎恩那兒的。
巴畢讓車速保持低檔,腳放在加速器上——他緊張極了。
白母狼出現了。
巴畢知道母狼不可能在這裏,現存絕對沒有夢境,他完完全全是清醒着的,放在方向盤上的手的確是自己的手,人的手掌。但是皮毛閃亮的白母狼,也那麼活靈活現,甚至比正在奔跑的羅維娜還要真實。
母狼跨着優雅的步伐,躍出黑暗,跑到引橋前面,後腿支撐,端坐在路中間。
巴畢的車燈光柱照在她雪白的皮毛上,反射着她眼睛裏的閃閃綠光。
強光一定使她很痛苦,可她仍然朝巴畢笑着,垂着長長的舌頭。
巴畢猛地踏死剎車踏板,車還是沒能及時停住。他甚至沒有時間思索母狼到底足否確實存在,還是荒唐的幻影,距離太近了,他所能做的都是本能的反應。
汽車的左邊擋泥板撞在橋的護欄上,方向盤反彈回來,打在巴畢的胸上,頭碰到擋風玻璃,車胎的急促摩擦聲、金屬的強烈撞擊聲和玻璃的粉碎聲打破了寂靜的黑夜。
當頭撞在擋風玻璃上的一剎那,巴畢兩眼直冒金星,等他重新坐定喘過氣來,胸部疼痛難忍,頭也陣陣作痛,幸好沒有出血。
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夜晚的寒氣使他瑟瑟顫抖,他使勁地裹緊單薄的浴袍。汽車橫擱在橋中間,馬達熄火了,右車燈依然亮着,汽油味夾雜着橡膠燒化了的焦糊味,肯定再沒有母狼的幻覺了,可巴畢仍禁不住向前張望。
“幹得好,巴畢!”白母狼獻媚似的輕聲稱讚,“我真沒想到這是你最可怕的變形哩!”
這時巴畢看到了,母狼斜眼瞥着身旁一堆黑糊糊、毫無聲氣的東西,那堆東西剛好在車燈光柱以外,巴畢看不清到底是什麼——然而,再往前看,橋的那邊不再有羅維娜的身影晃動,也聽不見她急匆匆的腳步聲,痛苦使巴畢幾乎昏厥過去。
“什麼?”他嚇得說不出話,“是誰?——”
母狼靈巧輕快地跳過那堆黑糊糊的東西,跑到汽車旁邊,眼睛裏閃動着得意的熒光。她朝巴畢齜牙笑着,舌頭不停地舔舐嘴頭和犬牙上的暗紅污跡。
“幹得真夠利索,巴畢!”她歡快地喃喃着,“剛才呼喚你的時候,我感覺出了特殊的鏈結——瞎着眼睛的女人在高速公路上,穿的是黑色衣服,由於過分的緊張而聽不到汽車的聲音,這本身就包含着極大的死亡機率。我們非常嫻熟地抓住其可能的鏈結,對她來說,你的變形是雖恰如其分的。你把她弄倒時,她的項鏈斷了,銀珠也就散落了——我看她再也不能告訴山姆·奎恩黑暗之子到底是誰了。”
白母狼扭過頭,豎起耳朵聽着。
“他們來了,巴畢——格蘭哈文的那些傻瓜們。”遠處車燈的亮光照在母狼的身上,她連忙跳到路邊的陰影里,“我們最好馬上走。”她催促着。“繼續開車,就讓這個斷了氣女人躺在這兒吧。”
“斷了氣?”巴畢重複着,聲音嘶啞。“你——你叫我幹了什麼呀?”
“僅僅是你的應盡職責呀,”
她撫慰地說,“在我們與人類抵抗中的應盡職責——像那個寡婦那種可惡的混血雜種,利用我們血緣的強大威力,反過來跟我們對着干!
巴畢,你用實際行動證實了自己——現在你完全站到了我們一邊。”她的綠眼睛向格蘭哈文的方向望着,“繼續開車!”她大聲叫苦,“趕在他們之前!”
母狼一閃,悄然消失在夜幕當中。
巴畢麻木地坐着不動,直到反光鏡投射出漸漸逼近的車燈,才從這突如其來的災難中突然驚醒,他掙扎着爬出汽車,茫然地向平癱在路上的屍體慢慢靠近,母狼留下的得意之作。
巴畢扶起羅維娜蜷縮在一起的鬆軟身體,已經感覺不到她的脈搏,聽不到她的呼吸了,仍帶體溫的鮮血,浸濕了他的雙手,扯得粉碎的黑色衣衫無言地告示巴畢,母狼鋒利的犬牙是何等的無情。驚愕和惋惜使巴畢難以自持,臂彎里的羅維娜似乎重如千斤,他小心翼翼地把她重新放回地上。再沒有什麼可做的了。
巴畢慢慢移動開自已照在羅維娜身上長長的身影,獃獃地轉過身,看着駛近的車燈已越過了最後一道山粱,就要到鹿溪橋了。寒風吹在他的手上,鮮血漸漸變得冰涼凝固了,他久久地站在羅維娜身旁,等待着,什麼都不願想。
“快開車走,巴畢!”厲聲的警告嚇了巴畢一跳,聲音是從黑暗中傳來的,“格蘭哈文的那些傻瓜,不懂思維力量操縱蓋然性,你不應該讓他們見到你在屍體旁邊。”白母狼的悄悄而溫和地催促,“到我的特洛伊勇士花園——讓我們為黑暗之子干一杯!”
這可能只是緊張的自言自語,自己潛意識中掩蓋着的強烈願望,也許更糟。他沒有時間考慮這樣的思維謎團,後面的車燈已經把他的周圍照亮了。
羅維娜·蒙瑞克早已停止了呼吸,橫躺在他的車前,她的鮮血浸滿了巴畢的雙手,格蘭哈文的護士可以在法庭上證明,羅維娜早就對他恐懼萬分,而他卻不可能對陪審團說,羅維娜是被一隻白色的母狼咬死的。
越來越亮的燈光照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他慌手慌腳地鑽進汽車,猛踏發動機,馬達怒吼了,他試着把車倒出橋的護欄,可方向盤卻怎麼也轉不動。他不得不又跳出汽車,藉著身後雪亮的車燈一看,原來左邊的擋泥板種車輪絞在了一起。
恐懼和緊張使巴畢不住地發抖,大口喘着氣,他站到撞彎了的保險杠上,用兩隻手用力扳直絞進車輪里的擋泥板。手指濕漉漉的抓不穩,他便隨手在冰涼的車身鋼板上揩揩再扳,隨着他“哼”地用力一扳,變形的擋泥板複位了。
另一輛汽車隨即在他旁邊停了下來。
“喂,巴畢先生!”雪亮的車燈後面,傳來巴贊醫生惱怒的聲音,“像是出了麻煩吧。”
巴畢把手伸到擋泥板後面摸了摸,車輪和擋泥板已經離開足夠的距離了。他用手擋住強烈的燈光,跑回橫在路上的車旁,滿腹的惋惜和恐慌仍使他不住地顫抖。
“巴畢先生,等一等!”他聽到了行人路上雜亂的腳步聲,“只要你還是格蘭哈文的病人,就有資格享受所有的禮遇,但是你應該知道,你是不應該這樣出院的,不經格蘭醫生同意,我們恐怕要——”
一股不可言狀的畏懼感驅使着巴畢不等他說完,便一下鑽進車裏,然後倒車,加大油門,兩輛車的保險杠“喀嚓”一聲相互重重地頂撞,玻璃曄啦啦碎了一地,巴贊醫生的車燈熄滅了。剛才還算好言相勸的巴贊,頓時怒氣滿腔。
“巴畢——停車!”
巴畢沒有停車,他駕車慢慢繞過白母狼拋下的受害者,車輪在滑溜溜的東西上打了下滑,彎曲的擋泥板劃過橋護欄,巴畢及時控制住了方向盤,車怒吼着衝過了鹿溪橋。
被撞壞的車燈再也不亮了,巴贊醫生得用半個小時的時間,走回格蘭哈文打電話。黎明時,警察才有可能出動,搜尋一個開車撞了人後跑掉的瘋子,他穿着醫院的紅浴袍,開的車上沾滿了血跡。
巴畢憑藉著剩下的一個車燈,繞開路邊的障礙,白母狼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巴畢加快了車速,可車身卻向左邊打轉,一定是剛才和巴贊的車相撞時,把什麼搞爛了。他握緊方向盤,制止車身左偏,車子怪叫着,超過了四十英里的速度。
巴畢被深深的懊悔和無盡的孤獨包圍着,他雖拋下慘死的羅維娜·蒙瑞克,可卻忘不掉心頭無限的追思。上大學時,他和山姆·奎恩借住在羅維娜的家裏,她為他們在鋼琴上演奏各種他們所喜歡的樂曲,要愛爾浮德小姐為他們拿來各式點心和牛奶,耐心傾聽他們各種瑣碎的小麻煩,在他痛苦的記憶里,那段時光是他一生最幸福的,她的確是一個真正的高尚朋友,可是現在,她再也不能給他安慰和幸福了。
在他記憶的一個陰暗角落裏,艾溥露在黑暗中微笑,瑩綠色的眼睛充滿了誘惑。巴畢記得白母狼曾要他去特洛伊勇士花園,為黑暗之子乾杯。驚恐無助中突然的衝動,驅使他作出決定,去找艾溥露·貝爾。她曾表示要為他熬咖啡的,也許,她能夠幫忙。巴畢放慢車速,留意尋找她的住址,眼前浮現的高個子紅髮女郎的特別微笑,一下變成了嘴頭掛着血跡的白母狼的獰笑。巴畢嚇得抖成一團,駕着車一個勁兒地向前開。
沒有什麼地方可去,腦子也不聽使喚,巴畢開車拐下沿河的公路,來到一條僻靜的岔路盡頭,把車停在茂密的樹叢中,直到黎明的寒冷侵透他身穿的浴袍,東方漸漸泛起魚肚白。
巴畢從昏昏沉沉的麻木中猛然驚醒,情不自禁地連忙躲避透進車內的亮光,記得白母狼曾提醒過日光的危險,灰狼巴畢也曾領略過日光的威力。現在,日光卻不會傷害他,不過,大天白日下,彎曲的擋泥板卻是掩蓋不住的——警察可能正在搜尋在鹿溪橋護欄上撞彎左邊擋泥板的舊轎車。
清晨很冷,巴畢不住地打顫,他重又發動汽車,返回沿河的公路,專找最僻靜的線路,朝大學校園開去。後面有車的時候,他便一直向前開,不敢加速,也不敢拐彎,只有當尾隨的車輛停車或拐彎后,才謝天謝地似的鬆口氣。
離校園還有半英里時,巴畢把車停在了一個小衚衕里的一家木材加工廠背後,藉著黎明的光亮,從座位下面摸出一把老虎鉗,打開水箱蓋,倒出混雜着防凍劑的熱水,洗去已經凝固在手上的血跡,穿過漸漸蘇醒的街道,一瘸一拐地向山姆·奎恩的小平房走去。
一個男孩兒騎着自行車,迎面向巴畢過來,把疊好的報紙投到每戶人家的門前。巴畢真想拐向另一條街道,避開男孩兒,可他還是忍住沒動,盡量保持鎮靜,站在路邊,裝得睡意惺忪的模樣,從衣袋裏摸出一個十分的硬幣。
“《星報》,先生?”
巴畢隨便點了點頭:“不用找錢了。”
男孩子把一份報紙遞到他的手裏,又拿出另一份投到下一戶門前,然後蹬着自行車接着向前走。
巴畢看見他不住回頭,奇怪地望着他的醫院紅色浴袍,和灰色法蘭絨軟底拖鞋。男孩得知警察在搜捕肇事逃犯時,會想起巴畢的。
巴畢留心不讓男孩兒看到綉在浴袍上“格蘭哈文”那幾個要命的字眼兒,即使是他回頭張望,也不太要緊。然後慢慢打開報紙,當飄散着油墨味的大號黑體標題映入眼帘時,巴畢真像當頭挨了一悶棍。
史前的“詛咒”——或是殺人狂——掀起第三次血案尼克·斯賓維克,31,科研基金會考古學家,今晨死亡,特別警衛人員於人類基金會科研大樓九樓窗外發現其屍體。特別警衛人員受雇於基金會,是繼本周另兩位科學家相繼死亡后專門安置的。
史前的詛咒真的一路跟蹤基金會的考古勘察小組,從亞洲挖開的墓穴追到克拉倫登嗎?這個私人考古小組的倖存者,否認任何關於勘察小組發掘結果的流言,否認在現為阿拉山荒漠地區的人類發樣地有激動人心的發現,然而,斯賓維克的死亡已使死亡人數增至三人。
馬克·蒙瑞克博士,該基金會的創建者和領導者,於本周星期一晚上在市政機場究然死亡,死亡發生之時正值包括博士本人在內的小組全體成員所乘坐的飛機飛抵本市不久。萊克斯·斯特,小組較年輕的研究人員,死於星期四清晨,在驅車離開本市以西四十英里處的薩迪思山。
據警方負責人奧思卡·單和T·E·派克稱,山姆·奎思,該基金會的另一名成員,正在被尋訪與斯賓維克之死有關的問題。單和派克暗示,山姆·奎恩的證詞將有助於揭開前幾起離奇的死亡之謎。
單和派克對“史前詛咒”一說不屑一顧,他們認為考古人員次亞洲帶回來的綠色木箱更可能對三起死亡事件提供驚人的解釋。
據悉,奎恩是惟一與斯賓維克一起呆在大樓實驗室的,單和派克稱,斯賓維克正是從實驗室的窗戶掉出窗外,或是被拋出窗外,墜樓身亡的。
報紙從巴畢冰涼的手中滑到了地上。也許,謀殺真的已經發生了——回憶格蘭醫生的無情結論,讓巴畢十分不安,他拚命搖晃着腦袋,山姆·奎恩不可能是兇手——那是不可想像的。
然而兇殺是一定有的。羅維娜·蒙瑞克是第四個蒙難者——僅僅解釋為巧合是不可能的。在光怪陸離和不可思議的怪圈之外,巴畢覺得他能夠看清一個狡猾殘忍的思維力量,操縱着貌似偶然事件的發生。“黑暗之子”,如果這個名詞有任何含義的話,那它就是答案。
但誰是黑暗之子——巴畢無可奈何地迴避着這個問題,雖然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可他仍忍不住輕輕顫抖;他沿着寧靜的街道急匆匆地向山姆家走,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似乎披着紅色浴袍在清晨散步是件根平常的事。
此時秋高氣爽,這個世界是如此的正常真實。送牛奶的卡車在他前面穿過街道;一個穿着鮮黃色晨衣的主婦開門撿起門廊上的報紙;穿黑色工作服的—個男子,提着午飯盒子,大概是個建築工人,在街角等候公共汽車。他見巴畢走來,便友好地咧嘴笑笑。
巴畢故作輕鬆,也向那工人點點頭,又繼續快步向前走。身上只穿着單薄的浴袍,他凍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不住地顫抖。在巴畢看來,寧靜的城市不過是蒙上面紗的幻影,祥和的氣氛掩蓋着暗藏的殺機,對頭腦清醒的人來說,生活在這樣的世界真可謂危機四伏。即使那個滿臉笑容的建築工人,也許正是萬惡的黑暗之子。僅僅是也許。
突然警笛長鳴,撕破清晨的寧靜,巴畢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街道彎處突然閃出一輛警車,呼嘯着向他迎面而來。他出不了氣,膝關節發軟,皮笑肉不笑地硬着頭皮繼續向前走,等待着警官冷冰冰的聲音,喝令他站住。可是,警車沒有停下。
他埋頭繼續趕路,薄鞋底的拖鞋把腳凍得發僵,磨得發疼。
警方的無線電系統一定早已發出了逮捕他的命令,他丟棄的汽車可能已經有人發現並報了案,剛才拉着長笛,呼嘯而過的警車,說不定正在調查情況,緝拿行動大概很快就會全面鋪開,從找到汽車的地點開始,會很快的,他又走了兩個街區,警車仍沒返回來。他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勉強掙扎着轉過最後一個街角,到了松樹街,山姆家的小白平房前停着一輛黑色轎車,巴畢不覺暗暗叫苦,難道警察已經在這兒等他了嗎?鎮定了片刻,他才看清車門上的字樣,是基金會的車。他差點兒忘了,山姆的處境不比他好,他也幾乎是被懷疑對象,他一定會回家來,同家人一起等待結果。
巴畢這才出了口氣,心裏燃起一絲希望,他加快腳步,跨上門廊。此時,兩人都身陷困境,山姆一定會和他好好談談的,同心協力,或許能打破制約着他倆的惡魔網結。巴畢上前“咣咣”敲門。
諾拉聞聲立即把門打開了,她臉色蒼白,滿是淚痕,眼睛由於睡眠不足而變得浮腫。巴畢連忙進屋,不能坐等鳴笛呼嘯的警車前來緝拿,然而又不能顯露驚慌。他興沖沖地搜尋着整潔、小巧的客廳,卻沒有看到山姆的影子。
“怎麼啦,威利!”諾拉現着黑眼圈疲倦的眼睛一亮,“你來了,我真高興——這晚上太難熬了!”她望着巴畢的窘困相,不覺同情地淡淡一笑,“你看上去也很糟,威利。快到廚房來,我給你倒杯熱咖啡。”
“謝謝,諾拉。”巴畢感激地點着頭,知道自己已經凍得上牙打下牙了,太需要一杯熱咖啡了,“山姆在嗎?”他連忙問,“我有話跟他說。”
諾拉浮腫的眼睛轉向了一邊。
“山姆不在。”
“我看見那輛基金會的車在外頭。”巴畢說,“滿以為山姆會在的。”
諾拉使勁咬住嘴唇。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打聽。”巴畢攤開仍在顫抖的手,表示歉意,“我只是希望他在這兒——因為我也有麻煩,我認為我們可以互相幫助。謝謝,我可以喝咖啡嗎?”
諾拉默默地點了下頭,巴畢跟在她身後,回到客廳。百葉窗已經打開了,屋子裏的燈還亮着。他仍在發抖,不只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他看着山姆的書房門,便又想起那裏放着的綠木箱差點兒要了他的命。
好在人的鼻子聞不倒那股致命的香氣。他知道水箱已經搬走了,諾拉不再對他有什麼懷疑。當他們悄悄走過孩子的房間時,諾拉用手捂住顫抖的嘴唇——她好像在無聲地抽泣。
“小帕蒂還在睡。”她俏聲說,“剛才警察來時,我還以為她會醒吶——他們在這兒呆了一個多小時,要我說出山姆在哪兒。”諾拉一定看到了巴畢吃驚的表情,說,“別擔心,我沒告訴他們你打電話要我提醒山姆的事兒。”
“謝謝,諾拉。”他聳了下肩,“其實我倒不覺得那有什麼關係——警察在緝拿我,有比那嚴重得多的情況。”
諾拉沒有再問什麼,她朝巴畢點點頭,示意他到尉房的白色琺琅桌面的餐桌前坐下,她從火上拿下咖啡壺,為他倒滿濃濃的熱咖啡,又把奶油和糖遞給他。
“謝謝,諾拉。”巴畢沙啞地低聲說,大口大口地喝着香濃滾燙的咖啡,百感變集,止不住的淚水模糊了眼睛。現在不是孤獨無助,他一時的衝動,說出了本不打算說的話。
“羅維娜·蒙瑞剋死了!”
諾拉吃驚地盯着巴畢許久。
“她從格蘭哈文精神病院逃出來了。”巴畢的聲音低沉,“死在了鹿溪橋上。警察認為是我開車撞的,可是我沒有。”他顫抖的聲調顯然太高了,“我知道我沒有!”
諾拉默默地在餐桌對面坐下,焦慮的目光久久盯着巴畢神情異常的樣子,最後含着淚,輕輕點了點頭。
“跟山姆一樣。“她小聲地喃喃着,“他害怕極了,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她又用詢問的目光掃視着巴畢,“威利,我覺得這裏面一定有問題,你是無辜的受害者,山姆也是。你說——你說你真的能幫助他?”
“我覺得我們能互相幫助,諾拉。”
巴畢攪動着咖啡,又不得不放下調羹,因為外面突然響起的警笛,嚇得他雙手抖作一團。諾拉皺起了眉頭,趴在帕蒂房間的門上,聽聽孩子的動靜,然後又回到桌旁,一聲不吭地為巴畢加上咖啡。
尖利的警笛聲終於遠去了,巴畢重新拿起調羹。
“我現在給你講講山姆吧。”
諾拉嘆了口氣,有些哽咽地說不下去,“因為他確實很需要幫助——非常需要!”
“我一定儘力而為。”巴畢輕聲問道,“他在哪兒?”
“我不知道——真的。”諾拉搖着頭,金黃色的頭髮亂蓬蓬的,佈滿血絲的藍眼睛裏露出無望的困惑,“他不告訴我——這真讓我揪心。”她說著又嘆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地接著說,“我真擔心再也見不到他了。”
“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諾拉圓潤的肩膀抖動着,過了一會兒,她挺起了胸,控制住抽泣。
“掛了你的電話之後,我馬上給山姆打電話。”她說,“告訴他你說警察會找他,詢問尼克的死亡原因。”她疑惑地看着巴畢,“威利,我告訴他后,他便追問你是怎麼知道的,而且說話的腔調怪極了。”諾拉緊張地問巴畢道,“威利,你是怎麼知道呢?”
巴畢不能正視諾拉詢問的目光。
“就是我報界的關係。”他不安地扭動着,重複着並不高明的謊言,“我得保護新聞來源。“他舉起咖啡杯,濃濃的咖啡灑滿了托盤。他煩躁地小聲嘟嚷着問,“山姆還說什麼了?”
諾拉撩起白色的圍裙,抹去眼裏的淚水。
“他說他得走——但不能告訴我去哪兒。我求他回家來,可他說沒時間了。我問他為什麼不能向警察解釋清楚,他說警察不會相信他。他說他的敵人佈下的這個圈套,實在是太狡詐了。”疑惑和恐懼己使諾拉泣不成聲,“威利,誰是山姆的敵人呀?”
巴畢茫然若失地搖着頭。
“這是可怕的計謀,威利!”
無法捕捉的恐怖把諾拉弄得不知所措了。“警察給我看了他們找到的一些證據——想迫使我開口,還告訴我他們的推測。我——我根本不能相信他們的話!”
巴畢嘶啞着聲問:“什麼證據?”
“一張便條。”諾拉低聲說,“是用黃色的軟便箋紙寫的,尼克的筆跡——或者說很像是他的筆跡。便條上寫着他們從亞洲回來的路上曾發生過爭吵,是為了他們帶回來的綠木箱裏的珍寶。山姆想獨吞,要尼克幫他達到目的——那張便條上就是這麼寫的,威利。”
諾拉固執地搖着頭。
“便條上還說,山姆給蒙瑞克博士服用了過量的治療心臟病的葯,結果博士在機場死亡——目的是為了阻止他把珍寶放到基金會的博物館。還說,山姆故意把我們車上的剎車和調速器弄壞,造成萊克斯·斯特在薩迪思山車毀人亡——看起來是有點兒難自圓其說,基金會有好車,而他卻讓萊克斯用我們的車。”諾拉聲音沉重,神情驚慌,“便條最後說,尼克早就擔心山姆會向他下毒手,殺人滅口,自己獨吞所有的珍寶。”
她頓了頓,提高了聲調。
“警察認為山姆的確這麼幹了。他們相信那個便條是尼克寫的。他們說房間裏只有山姆和尼克兩人。他們找到了摔碎的椅子,還有一條血跡,直通到窗口。他們認為山姆殺了尼克,然後把他從窗戶扔山去——可你知道,尼克本來就有夢遊的毛病。”雖然害怕,但諾拉顯然疑慮重重,“你肯定還記得,對不?”
巴畢點着頭,諾拉希望他說記得。
“我記得。”他沙啞着聲音說,“而且。我不相信尼克·斯賓維克會寫那樣的便條。”
是狡猾的白母狼寫的,他暗自揣度,當她跳到尼克的寫字枱上,用她的前爪拿過尼克手裏的鉛筆。與此同時,那條全身鱗甲的大蟒蛇把尼克的屍體拽到了窗戶邊。
可那是瘋話——他不敢那樣說。
“山姆壓根兒沒回來?”他無力地問。
諾拉用力搖搖頭,巴畢朝停在門口的大轎子車瞥了一下,她似乎理解了。
“哦——那輛車!”她吸了口氣,說,“昨天山姆讓基金會的人把它開來的,說是給我用,因為我們的車不在了——就是萊克斯用過的那輛。”她眼睛一直看着巴畢的臉,“山姆說,敵人不可能知道我們的車有毛病,可是看來他們知道。”
巴畢低下眼睛,攪動着自己的咖啡。
“你知道山姆採取了什麼措施嗎?”
“只知道他走了,”她說著,又狠狠地抹了一把淚,“我不知道他上哪兒。他說什麼蒙瑞克博士、萊克斯和尼克都死了,把一項非常重要的任務留給了他一個人。
他不說是什麼樣的任務,我告訴他把這輛車拿去用,可他說沒時間回來,他說他可以用基金會的客貨兩用車。他就是不肯告訴我去哪兒。”
諾拉拿起紙巾,使勁擤鼻涕。
“威利,”她聲音低沉而沙啞,“我們怎麼才能幫助他呢?”
“我們得先找到他,”巴畢手指哆嗦着拿起咖啡杯,沉思片刻,“但是——我想我能找到他。”他慢慢地悄聲說,“我想我能找到他——因為他猜得到,到中午時,臨近四個州的警察都會全力搜尋那個客貨兩用車的,我知道山姆會去什麼地方。”
諾拉隔着小餐桌急切地探起身子。
“哪兒,威利?”她聲音嘶啞地抽泣着,“他在哪兒?”
“只是一種感覺。”醫院的紅浴袍穿在身上,巴畢很是不舒服,他聳了聳肩,“可能我猜得不對——我看不會。如果我是對的,你還是不知道的好。我猜警察很快會再來——找山姆,也找我。”
諾拉用蒼白的手捂着喉嚨。
“警察!”她氣喘吁吁地說,“你不會——領他們來吧?”
“當然不會,諾拉。”他強裝出笑容,“我會防備着的——我面臨的危險和山姆的一樣嚴重。現在,你收拾些他用的東西。衣服、靴子、睡袋、火柴,平底鍋、吃的,還有來複槍——他勘察用的裝備,你可能還保存着吧?”
她點着頭,急着起身去拿。
“我還需要那輛車。”巴畢又說,“去他那兒。”
“開走吧。”她說,“需要什麼就拿什麼——等我給山姆寫個條子。”
“好的——不過要快。”他對諾拉說,“警察也在追我,別忘了。”他站起身,嚴肅地面對諾拉,“事情的背後到底是什麼,我僅有一個最模糊的感覺,不過我覺得它比看上去更糟——而且極端醜惡。我們一定要幫助山姆,不僅僅是為了他本人。他是最後的希望,與人們從未如此畏懼過的邪惡力量去抗衡,他是最後的希望。”
諾拉慢慢地點着頭,手使勁地抓住小餐桌的桌角。
“我懂,威利。”諾拉帶黑眼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身子顫抖着,“山姆不會告訴我——即使是木箱還在家的那天晚上,就是帕蒂的小狗被弄死的那個晚上,他也沒說什麼。我看得出來,那事鬧得他很不安,我覺得自打他們的飛機落地,就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她把聲音放低些又說,“有什麼東西藏在不為我們所知的地方,它是悄然無聲的,猙獰恐怖極了的東西,我們甚至無法用什麼名字稱呼它。”
可它是有名字的,巴畢暗自思量,它的名字就是“黑暗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