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麥克斯刮完了鬍子,把臉上剩下的剃鬚膏洗乾淨。過了一會兒,他拔掉插頭,石頭臉盆里的水也流光了。再用一張小毛巾把臉搽干,回到埃波妮娜那兒。她正在床上坐着給馬利烏斯餵奶。

“好啦,法國妞,”他哈哈笑着說,“我得承認我很緊張。我可從來沒有見過總優化師啊。”他走到她身旁。“有一次,我在小石頭城參加一個農場主大會,宴會的時候,坐在阿肯色州長旁邊……那時我也有點緊張。”

埃波妮娜微微一笑。“真難想像你緊張的時候像什麼樣子,”她說。

麥克斯站在那兒,看着妻子和兒子,有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寶寶吃奶的時候發出咕咕的聲音。“你真的喜歡這樣餵奶,是嗎?”

埃波妮娜點點頭。“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快活。那種感覺……我想不出那個詞,也許‘感情交流’更確切一點……簡直難以言表。”

麥克斯搖搖頭。“我們的經歷真是驚人,是吧?昨天晚上,我給馬利烏斯換尿布的時候,就在想,咱們也許跟成千上萬的夫婦一樣,過分喜愛第一個孩子……但只要一出那道門,就是另外一個物種的城市……”他的話沒有說完。

“自從上個星期以後,艾莉好像變了一個人。”埃波妮娜說。“她失去了活力,還盡提到羅伯特……”

“她讓那場行刑嚇壞了,”麥克斯如此評論。“我懷疑女人天生對暴力要敏感得多。記得克萊德和文諾拉結婚以後,帶她回農場,她第一次看到我們殺幾頭豬,臉嚇得蒼白……什麼話都沒說,但從此再不來看了。”

“艾莉對那天晚上的事也不願多談,”埃波妮娜說,一邊讓馬利烏斯換了一個奶吃。“這可不像她的性格。”

“理查德昨天向阿切要給我們造翻譯機零件,就問起那件事。照理查德來看,該死的蜘蛛很狡猾,很少直接給答案。阿切甚至不願證實藍醫生告訴尼柯爾的有關處決的基本政策。”

“真可怕。是嗎?”她說。埃波妮娜作了一個鬼臉又說:“尼柯爾肯定說她讓藍醫生把那項政策重複了好幾遍,她甚至當著藍醫生的面,用不同的英語來表示,說明她的理解完全正確。”

“很簡單,”麥克斯勉強笑了笑說,“就連我這個農夫都懂:‘一個成年八爪蜘蛛對群體的貢獻,在一定的時期內,不能至少與維持他生活必須消耗的資源相當,就要列入處決名單。假如在規定的時間內還不能補足這一逆差,這個八爪蜘蛛就會被處決。’”

“照藍醫生看來,”埃波妮娜沉默了一會兒說,“解釋法律的是優化師。到底什麼東西值得……他們是抉擇人。”

“我知道。”麥克斯說著,一邊伸手去撫摸兒子的背。“而且認為這是尼柯爾和理查德今天焦慮不安的原因之一。誰也沒有明說,但我們長期以來,已經消耗了大量資源,而且看不出我們在作什麼貢獻……”

“準備好了嗎,麥克斯?”尼柯爾從門口伸了個頭進來。“其他人全都在外面噴泉那兒等着了。”

麥克斯彎腰吻了吻埃波妮娜。“你和帕特里克能對付本和孩子們嗎?”他問道。

“當然哪,”埃波妮娜答道。“本不費事兒,帕特里克一直跟孩子們在一起。都成了看孩子的專家了。”

“我愛你,法國妞,”麥克斯說,一邊揮手告別。

在總優化師工作區外,他們有五張椅子可坐。尼柯爾跟阿切和藍醫生兩次解釋“辦公室”這個單詞,而兩個八爪蜘蛛卻堅持認為用英語中的“工作區”來翻譯總優化師工作的地方更為恰當。

“總優化師有時要稍稍遲到一會兒,”阿切很抱歉地說。“領地地里總有一些意料不到的事,她不得不打亂原定計劃。”

“一定出了什麼不尋常的事,”理查德對麥克斯說。“準時是八爪蜘蛛物種最突出的特點之一。”

五個人靜靜地等待着會晤,各自想自己的心思。奈的心怦怦亂跳,她又擔心又激動。記得還是當學生的時候,她獲得全國學術比賽第一名,同泰國國王的女兒蘇妮公主一起等待觀眾的時候,有過類似的感覺。

幾分鐘之後,一個八爪蜘蛛命令他們到隔壁一間屋子,據說再過一會兒就可以在這兒同總優化師和幾個顧問見面。

隔壁屋子有透明的窗戶,可以看到四周的活動。他們坐的地方使理查德想起原子能電站的控制中心,或者說像在宇宙飛船內。到處是八爪蜘蛛電腦和可視性監控器,到處是八爪蜘蛛技師。理查德問了一個有關遠處發生的事,還不等阿切回答,三個八爪蜘蛛走了進來。

五個人本能地站了起來,阿切介紹了總優化師,翡翠城執行優化師以及優化師安全長官。三個八爪蜘蛛各自朝人伸出一條觸手,握了握手。阿切示意人們坐下,總優化師馬上就開口說話了。

“我們知道。”她說,“你們已經通過我們的代表提出要求,希望回到新伊甸園,跟你們物種在拉瑪飛船上的其他成員聚會。對你們的請求,我們並不特別感到意外,因為我們的歷史資料表明,大多數具有強烈感情的高智能物種在外地居住一段時間之後,都會產生分離感,迫切希望回到更熟悉的世界……今天早上我們要作的事,是為你們另外提供一些信息,也許會影響你們提出回歸新伊甸園的請求。”

阿切叫幾個人跟着總優化師,走過了一間屋子,這間屋子跟他們剛才坐過的兩間屋子很相像。他們來到一長方形的地區,四周牆上有十多個熒光屏,全掛在八爪蜘蛛視平線的地方。

“遠在你們出逃之前,我們就一直在嚴密監視你們棲息地的發展情況。”他們全部到場之後,總優化師說。“今天早上,我們想跟你們一起來看看最近觀察到的一些情況。”

不久,牆上所有的熒光屏都打開了,每一張屏幕顯示一部分留在新伊甸園的人的日常生活片段。錄像質量不很好,沒有哪一段會持續幾“尼里特”,但放映的內容倒不會搞錯。

有好幾分鐘,幾個人誰也沒有說話。他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給牆上的畫面吸引住了。

其中一張螢屏上,中村穿得像個日本幕府時代的將軍,正在市中心的廣場上對一大群人作演講,他手中舉着一大幅手繪的八爪蜘蛛畫像。雖然錄像是無聲的。但從他的手勢和人群的圖像來看,顯然中村是在鼓動大家起來反對八爪蜘蛛。

“好哇,我真該死。”麥克斯說,他的目光從一張屏幕移向另外一張。

“看看這兒,”尼柯爾說。“這是埃爾·莫卡多在聖米格爾。”

在新伊甸園最窮困的四個村子裏,十多條白人和黃種人漢子,頭上扎着柔道帶子,當著兩個新伊甸園警察和一群二十多個憂心忡忡的村民的面,正在毒打四個黑色和棕色青年。提阿索和林肯生物人在暴行后抬起支離破碎、鮮血淋漓的屍體,放到一輛大三輪車上。

另外一張屏幕上放的是一群衣冠楚楚的人,大多數是白人和東方人。他們到中村的維加斯賭場,參加舞會或者什麼節日慶典,明亮的燈光指引他們進入娛樂場。場子上方有一塊大牌子,上面寫着“公民鑒賞日”並且公佈每一個與會者都可以免費領到十二張六合彩彩票,以示慶祝。牌子的兩端,是中村的半身大畫像,畫中的他身着白襯衫,打領帶,臉上堆着微笑。

總優化師背後牆上的屏幕上顯示的是市中心監獄內部情況。一位新來的女重罪犯,留着多種色彩的髮型,給帶到一間牢房,那兒已經有了兩個罪犯。看來好像這位新犯人在抱怨牢房裏太擠,但警察把她往牢裏一推,就哈哈大笑起來。等警察回到自己的桌子跟前,錄像上顯示了他身後牆上的兩張照片,一張是理查德。另一張是尼柯爾。兩張照片底下都用黑體大寫寫着“懸賞”兩個大字。

人們的眼睛從一張屏幕移到另一張屏幕,八爪蜘蛛耐心等待着。

“到底怎麼回事兒啊?”理查德搖着頭不斷地問。突然,屏幕一下子全關閉了。

“今天一共給你們放了四十八個片段,”總優化師說。“全都是八天前觀察新伊甸園的過程中拍攝的。你們叫做阿切的優化師會有這些片段的總目錄,分別按地點、時間和內容順序排列。你們愛在這兒呆多久就呆多久,看看這些片段,議論議論,如果有問題,就問兩個陪同你們的八爪蜘蛛。對不起,我另外還有事……等你們看完了,如果還想跟我談談,我再來。”

總優化師說完就走了,兩位隨從也跟着一同離開。

尼柯爾坐在一張椅子上,顯得臉色蒼白,疲憊不堪。艾莉走到她身邊。

“你沒事兒吧,媽媽?”艾莉問道。

“我想沒事兒,”尼柯爾答道。“開始放錄像的時候,我就覺得心口很痛——也許是由驚嚇激動引起的——現在可好多了。”

“要不要回家休息?”理查德問道。

“開玩笑?”尼柯爾以她特有的微笑回答說。“哪怕是看到半截就倒下來死了,我也不想錯過看這些錄像哩。”

這些無聲錄像他們看了近三個小時。從錄像上看來,新伊甸園顯然再也沒有個人的自由,大多數殖民者都在為基本生存而掙扎。中村加強了在這兒的統治,鎮壓了所有的反對者。但他治下的人大多憂鬱而不幸。

大家開始是一起看,但放了三四段之後,理查德提議說這樣一幕一幕地看效率太低。“講得就像個真正的優化師,”麥克斯說。他當然同意理查德的看法。

其中一段里凱蒂出現了一會兒,那是維加斯賭場的一個深夜場面。街頭妓女正在一傢俱樂部外面拉生意。凱蒂走到一個女人跟前,同她交談了幾旬,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然後就出了畫面。理查德和尼柯爾兩個人都說,凱蒂看起來很瘦,甚至有些憔悴。他們請阿切把這一段放了好幾遍。

另外一段拍的完全是市中心醫院。不用說什麼,觀眾完全懂得那兒的藥品奇缺,醫護人員人手缺乏。設備年久失修。一個最突出的場面是一位地中海血統的年輕女子,可能是希臘人,生孩子流血過多,痛苦地死去。她所在的產房裏照明用的是蠟燭,監控設備本來應該反映出她的問題,拯救她的生命,但由於停電而無能為力。

醫院的錄像里羅伯特·特納隨處可見。第一次看見他穿過走道時,艾莉的眼淚奪眶而出。整個片段中她一直抽泣不已。剛剛一放完,馬上就要求重放。看了三遍之後,她才表示自己的看法。“他看起來非常憔悴,”她說。“而且勞累過度。他從來沒學會照料自己。”

等他們感情都傷夠了,誰也不再要求重放什麼片段了,阿切才問他們是否要再跟總優化師說什麼。

“現在算了吧,”尼柯爾說,她的話代表了大家的心聲。“還沒有時間消化看到的東西哩。”

奈問他們是否可以帶幾段錄像回翡翠城去。“我想再看看。”她說。“再慢慢地看。如果能給帕特里克和埃波妮娜看看就再好不過了。”阿切回答說很抱歉,這些錄像只能在八爪蜘蛛的交流中心觀看。

乘車回家的路上,理查德與阿切交談,讓他看同聲翻譯機有多好。理查德剛剛在與總優化師會晤的頭一天才完成了最後的檢查。翻譯機既能翻譯八爪蜘蛛的天生的方言,也能翻譯為適應人類視覺而特意設計的語言。阿切承認說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順便說一下,”理查德又補充說。他把嗓門提高了一點,以便所有的人都能聽見:“我想你們還沒來得及告訴我們,你們是怎樣設法從新伊甸園得到那些錄像的。是嗎?”

阿切毫不遲疑地回答說:“飛行攝影蟲。更先進的屬種,個頭更小。”

尼柯爾為麥克斯和奈作了翻譯。

“見鬼,”麥克斯低聲嘟噥說。他站了起來,走到車廂另一端,還使勁搖着頭。“我從來沒見過麥克斯那麼莊重,那麼緊張,”理查德對尼柯爾說。

“我也沒見過,”她應聲說。

跟家人和朋友吃完飯一個鐘頭后,他們正在散步。他們從衚衕最裏邊開始,順着衚衕走到廣場邊,來來回回走了三遍,一隻螢火蟲也來來回回給他們照亮。

“你認為麥克斯回去的念頭會變嗎?”他們圍着噴泉轉圈的時候,理查德問道。

“不知道,”尼柯爾答道。“我認為他還有點驚魂未定……他討厭八爪蜘蛛能夠觀察我們所作的一切,那也是為什麼他堅持一家人要回新伊甸園去的原因,即使我們大家都在這兒,他們也要走。”

“你有沒有機會單獨跟埃波妮娜談談?”

“前天午睡以後,她抱着馬利烏斯來過。我給他的尿布疹敷藥的時候,她問我有沒有跟阿切提起他們想走的事……她好像嚇壞了。”

他們步履輕快地走進廣場,停也沒有停一下,理查德掏出一塊小手巾擦額頭上的汗水。“一切都變了,”他像是對自己,也像是對尼柯爾說。

“我相信這都是八爪蜘蛛計劃的一部分,”尼柯爾回應道。“他們讓咱們看那些錄像,不僅僅是表示新伊甸園的一切都不好;他們知道,等我們有時間對所看到的東西的真實意義作出評價的時候,我們會有什麼反應。”

這一對夫婦靜悄悄朝他們臨時住家的方向走去。在噴泉那兒轉了一圈,理查德才說:“那麼說來,他們觀察我們的一切,甚至包括這次談話?”

“當然,”尼柯爾回答說。“那是八爪蜘蛛讓我們去看錄像的最根本目的……我們不可能有什麼秘密,逃跑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咱們完全在他們的掌握之中……我也許是惟一的一個,但我仍然不相信他們打算加害於我們……他們最終會讓咱們回新伊甸園的……”

“不可能,”理查德說。“那樣他們消耗了大量的資源而無所回報,壓根兒一樁賠本買賣……不,肯定八爪蜘蛛還在考慮,在他們的全盤計劃中,把我們放在哪兒最為合適。”

在最後一段路上,理查德和尼柯爾完全是在全速前進。來到噴泉邊,兩個人都喝了一點水。

“感覺如何?”理查德問道。

“很好,”尼柯爾答道。“沒有疼痛,也不氣喘。昨天藍醫生給我作了檢查,沒有發現新的病狀。只是心臟老化,虛弱……也許快要有早搏問題了。”

“不知道我們在八爪蜘蛛的社會裏,我們會佔一個什麼位置,”過了一會兒,他們洗臉時理查德說。

尼柯爾看了丈夫一眼說:“幾個月前,我在猜測他們的動機,你不是還在嘲笑我嗎?……現在為什麼又這麼肯定,認為你知道八爪蜘蛛要想幹什麼呢?”

“我可說不準,”理查德說著,嘻嘻笑了。“但自然會想到佔優越地位的物種至少應該具有邏輯性。”半夜,理查德把尼柯爾叫醒。“真抱歉,打攪你了,親愛的但我可麻煩了。”

“怎麼啦?”尼柯爾坐起身來問道。

“真不好意思,”理查德說,“那就是我幹嗎沒早說的原故……從施恩節后就開始了……我以為它自己會好的,但從這個星期開始。痛得我受不了啦……”

“得啦,理查德,”尼柯爾給搞醒了,有點生氣,“別拐彎啦……你說什麼疼痛呀?”“每次小便,都有灼痛感……”尼柯爾考慮問題的時候,忍着沒有打呵欠。“是不是越來越尿頻?”她問道。

“是啊……你怎麼知道?”

“阿基里斯一定是給抓着前列腺放到冥河裏浸過的①,”她說。“在男性生理結構中,前列腺當然是最虛弱的部分……把衣服卷到肚子上去,讓我檢查檢查。”

“現在呀?”理查德說。

“要不是痛不過,把我從夢中吵醒,”尼柯爾笑了起來。“你起碼就該咬緊牙關,讓我當場檢查呀。”

藍醫生和尼柯爾一同坐在在那位八爪蜘蛛家裏。攝影蟲拍攝的四張片子投放在一面牆上。

“最右邊的那張,”藍醫生說,“是十天前你讓我證實你的診斷,第一天早上拍的。第二張是從腫瘤取出的兩個細胞的放大圖像。細胞異常——你們叫做癌症——用藍色標了出來。”

尼柯爾面帶愁容地笑了笑。“我腦袋有點轉不過來,”她說。“說起理查德的問題,你從來沒用光帶表示過‘疾病’——你用你們語言表示的那個字眼,我譯成了‘異常’。”

“對我們來說,”藍醫生回答說,“疾病是由外因,例如細菌或有害病毒,引起的運轉不良。細胞組織不正常所導致產生的變態細胞完全是另外一種問題。在我們的醫學中,治療這兩種病例得用完全不同的方法。你丈夫的這種癌症比你的肺炎或腸胃炎跟上了年紀、遺傳因素更有關係。”

藍醫生伸出觸手指着第三張圖。“這一圖像,”她說。“顯示的是三天前的腫瘤,是在我們的微生物將特殊藥物送進體內,仔細分佈在異常細胞周圍之後拍的。異常細胞的生長減慢,因為惡性細胞的生長已經停止。最後一張圖像是今天早上拍的,理查德的前列腺看起來已經正常。到這個時候,原來所有的癌細胞都死了,再也沒有新的長出來。”

“那麼說,他現在已經痊癒啦?”尼柯爾問道。

“也許吧,”藍醫生回答說。“我們不能完全肯定,因為我們沒有你們細胞生活周期的詳細資料。你們的細胞有一些獨特的東西——我們原來檢查過的每一個物種都各有不同特徵——也許會再度引起異常細胞的發展。但根據我們跟許多動物打交道的經驗,可以說不會再發生前列腺腫瘤。”

尼柯爾向自己的八爪蜘蛛同行道謝。“真是不可思議,”她說,“要是你們的醫學知識能傳一點到地球上去,就太妙啦。”

牆上的圖像不見了。“咱們對你們那個星球討論了好多,假如說我已經理解了,”藍醫生說。“真那樣做,一定會造成許多社會問題。如果你們物種的個體不死於疾病和細胞變異,人的壽命會大大增加……我們這個物種在生物黃金時代之後,八爪蜘蛛的壽命在幾代之後增加了一倍,曾經歷過類似的大變動……直到‘優化法’植入我們的管理結構,各方面才真正達到平衡。我們有足夠證據說明,沒有合理的淘汰和補充政策,一群幾乎是永生的生物會在相當短的時期內變得亂成一團。”

尼柯爾的興趣被激發起來。“我贊成你的說法,至少是理智上贊成,”她說,“如果大家都長生不老,或者差不多如此吧,而資源也有限,人口很快就會過剩,食物和居住空問就不夠。但我得承認。特別是作為一個老人,一想到那個‘處決政策’我就膽戰心驚。”

“在早期歷史中,”藍醫生說,“我們的社會結構跟你們很相似。所有的抉擇權利都在年紀大的成員手中,因此一旦壽命突然增加,要補充新生命,就比對待有計劃的處決問題要容易得多。在相對的一個短時期內,老年社會開始蕭條。正如阿切或者任何一個優秀優化師所說,我們社會‘僵化’造成的惡勢力變得太強大,結果所有的新思想都遭到排斥。這些衰老的群體垮了,從根本上說來,是因為他們不能對付周圍世界變化的情況。”

“那麼說這就是‘優化法’的來源了?”

“對呀,”藍醫生說。“如果每一個體都信奉這樣的格言,整個群體的幸福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統治者的客觀作用,那麼很快就會明白,有計劃地處決是解決這個問題的決定性因素。阿切馬上會讓你們看看,從整個群體的觀點來看,將大量集體資源浪費在那些總剩餘貢獻相對不多的成員身上,損失是多麼嚴重。群體投資到那些壽命長、身體健康的成員身上,他們長期回報社會的可能性高,群體也由此獲得最大利益。”

尼柯爾重複了幾句八爪蜘蛛的關鍵性句子,以證實自己完全理解藍醫生的話,然後沉默了兩三個“尼里特”。“我想,”她終於說話了,“雖然你們通過延緩性成熟和高超的醫療技術,延緩了衰老,從某個角度來說,保存一位八爪蜘蛛的生命,代價會昂貴得令人不敢問津。”

“確實如此,”藍醫生回答說。“我們幾乎可以無限期延長個體的生命,但對群體來說,有三個原因決定延長生命不可取。第一,正如你提到過的,每個生物分系統,或者說是器官吧,運轉效率已經不如高峰期那麼高,延長生命的費用增長驚人。第二,每個八爪蜘蛛的時間越來越只是為了活命。他或者她的大部分精力,本應該為群體的幸福作貢獻,卻大大減少。第三,許多年前,社會學優化師證實了這個爭論的焦點,在大腦的靈活性和學習能力開始下降后的若干年內,按群體的價值觀來說,積累的智慧多於對萎縮大腦能力的補賞,但每個八爪蜘蛛生命中過去的經驗讓進一步學習變得非常困難的那個時刻總會到來。我們的優化師把生命中的這一階段叫做‘限制靈活性的開端’,即使對一位健康的八爪蜘蛛來說,這個階段也是對群體貢獻能力降低的標誌。”

“那麼說,優化師決定什麼時候該處決啦?”

“是的,”藍醫生說。“但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決定的。先有一個緩刑階段,在此階段內,這個八爪蜘蛛就上了處決名單,他或者她可以有一段改善收支平衡的時間。如果我懂得阿切解釋的話,這種平衡是比較每個八爪蜘蛛所作貢獻與維持他生命必須消耗的資源來確定的。要是這種平衡得不到改善,就要安排定期處決。”

“那些給挑中處決的反應如何呢?”尼柯爾問道,想到面臨自己的處決問題,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各有不同,”藍醫生回答說。“有的,特別是那些身體一直不好的,承認自己無法彌朴收支的不平衡,按組織安排準備後事。其他的向優化師諮詢,要求重新安排任務,以便更容易做到收支平衡……你們到來之前,大力神就是這麼作的。”

尼柯爾有一會兒沒有說話,從頭到腳生出一股寒氣。“你要告訴我大力神出了什麼事嗎?”她最終鼓足了勇氣說。

“因為施恩節那天沒有保護好尼基,他受了嚴厲批評,”藍醫生說。“那以後,大力神另外給安排了工作,處決優化師通知他,說從他最近的工作情況來看,已經回天乏術……大力神要求儘早儘快處決。”

尼柯爾氣都透不過來了。她好像看見那個友好的八爪蜘蛛站在死胡同里,為了讓孩子們開心,玩魔術一樣玩着許多球。現在大力神已經死了,她想。就是因為他不能幹活了。太殘忍,太無憐憫之心了。

尼柯爾站起身,又謝了藍醫生。她竭力想告訴自己,她應當高興,因為理查德的癌症已經治好了,不應該為一位相對不重要的八爪蜘蛛的死而過於關心。但大力神的形象還在纏繞着她。他們是完全不同的物種,她對自己說。可別用人類的標準來衡量他們。

剛要離開藍醫生的屋子,尼柯爾突然產生一個念頭,想多了解一點凱蒂的情況。她想起最近一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清清楚楚地記得跟凱蒂有關。醒來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不知道八爪蜘蛛的記錄是否可以讓她看到凱蒂在新伊甸園更多的生活情況。

“藍醫生,”尼柯爾站在門口問,“我想請你們幫個忙,不知道該問你,還是阿切……也不知道這樣問是不是可能。”

八爪蜘蛛問她到底要幫什麼忙。

“你知道,”尼柯爾說,“我還有一個女兒住在新伊甸園。上個月總優化師給我們看的錄像中,看到了她一眼……我很想知道她的生活情況。”——

註釋:

①希臘神話中,阿基里斯出生后,被母親倒提着腳踵在冥河中浸過,除沒有浸到水的腳踵之外,渾身刀槍不入。——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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