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薩迪納1955
1955年9月17日,美國,加利福尼亞,帕薩迪那港。
帕薩迪失去了往常那種旖旎的風景,海灘上愜意懶散的度假氣氛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戰爭逼近時特有的壓迫感。這種壓迫感屬於阿拉曼、斯大林格勒、諾曼第和易北河,但不應該屬於帕薩迪納。
也許今天會是個例外。
在海灘和市區里,慵懶的遊客早已不見蹤影,到處都可以看到全副武裝的士兵來回奔跑,他們扛着油光鋥亮的加蘭德步槍,唱着屬於自己連隊的粗俗歌曲,彷彿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值得他們畏懼的。
成隊的M4謝爾曼軋過為遊客修建的棕櫚便道,沉重的履帶擠壓着不幸的路面,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它們巨大的鋼鐵身軀在市區略顯臃腫,不過駕駛員高明的技術彌補了這個缺憾。幾十門155毫米榴彈炮在市內各個臨時構築的發射陣地高高挺起,漆黑的炮孔對準了進入帕薩迪納的3號海灘公路。在更遠的地方,是成片的鐵絲網與溝塹;那些貌似平坦的野地里,數萬枚地雷平心靜氣地埋伏在地下,期待着有大發雷霆的一天。
一陣低沉的轟鳴劃過維克多。歐文的頭頂,歐文抬起頭,辨認出這是一隊B24轟炸機,它們擺動着寬大的機翼,腹部微微傾斜,在天空劃過一條斜線,隨即飛遠。歐文不禁心想,在帕薩迪納附近部署這樣的大傢伙,白宮那些人以後不打算來加州度假了嗎?
在他的身後,一個“麥琪與麥克”雪糕店被臨時徵用作為指揮所,繁密如蜘蛛網的電話線頂替了奶油松仁雪糕的位置,和藹可親的店員被一大群嚴肅的參謀們取代,他們在作戰地圖上不停地標記,然後抓起電話大吼,確認每一個單位是否進入指定位置。
雪糕店再向前五百米,就是名聞遐邇的帕薩迪納港,也是本次作戰所需要保衛的目標。此時港口裏空蕩蕩的,只有一條大客船懶洋洋地飄在碼頭旁邊,就連船上的星條旗都顯得萎靡不振,船舷上寫着“克利夫蘭總統號”幾個字。
“歐文少將,您的電話。”一位參謀跑過來。歐文把煙捲從嘴邊挪開,拿起話筒,裏面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老維克多,好久不見啦。”
“嗨,威斯德克。”歐文淡淡地回答,順便吐出肺里的最後一口煙。
“這次你們第三裝甲師也來湊熱鬧了嗎?我看到你們的番號了。”
“不只是我們,你還會看到更多的老朋友。第六、第十二、第十六裝甲師,他們都來了。”
“我的天!這是一次老兵聚會嗎?你看到雨果和理查德他們了沒有?”
“沒有,他們大概是被部署在了更前沿的地方。這次我們第三師是總預備隊,兼港口防衛隊。”
“就象對付德國人時候一樣。”電話里的聲音哈哈大笑,然後忽然壓低了聲音:“你覺得這一次我們是否有勝算,畢竟這是在美國國內作戰。”
“誰知道呢。”歐文回答。“你們得加把勁,可不要讓我有出場的機會。”
其實他說了謊,沒有人比他知道的更清楚。在這次作戰之前,美國海軍次長金貝爾特意給他打了一個電話
,善意地警告他這次作戰的危險性。金貝爾委婉地表示,陸軍的這次舉動愚蠢而草率,出於私人友誼,他不希望歐文也被卷進來。
一位海軍高級將領給一位陸軍少將打電話,這是非比尋常的。但是金貝爾也說了,這次作戰本來就是非比尋常的。
掛掉電話之後,維克多心情變的更加糟糕。即使是十年前在萊茵蘭,羅絲師長的意外身亡也沒讓他象今天這樣心煩意亂。巴頓將軍已經死了,麥克阿瑟將軍已經退役了,只有艾森豪威爾將軍脫下軍裝,變成了一位政客。在這個老兵們紛紛凋零的時代,碰到這麼一場戰爭,不知道該不該詛咒命運。
一枚信號彈從遠處裊裊升起。
“敵人來了!”一位參謀聲嘶力竭地喊道。彷彿為了回應他的話,前線開始響起了密集的槍炮聲。不同口徑的火器同時爆發,數千條火舌朝着海灘公路的入口噴射,鋼鐵暴雨傾盆而下,數萬噸爆炸物被拋射到了預定地域,引發的震動與煙塵比起原子彈不遑多讓。
整個帕薩迪納立刻被煙火籠罩,刺鼻的硝煙瀰漫到了任何一個角落。
指揮部里鈴聲大作,各個觀察點的情報開始朝着這裏彙集。歐文把香煙揉碎,丟在地上,把身子俯到作戰圖上去,試圖想通過地圖看清敵人的打算。
“第一道防線被突破了!敵人繼續向前移動!”參謀報告。
歐文楞住了,這開戰才剛剛三分鐘。在那裏的是威斯德克的第五裝甲師,他了解這支部隊,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人能夠用三分鐘就突破威斯德克的防線。
那些鐵絲網和雷區都是擺設嗎?歐文不禁咋舌。
但突破是一件已經發生的事情,現在需要考慮的是如何補救。歐文迅速地下達了幾個命令,同時祈禱自己的老朋友最好能扭轉這個局面。自從韓戰之後,美國人都不大願意接受失敗。
戰爭持續了一個小時,歐文聽到的全是壞消息。第六、第十二和第十六師的防區先後遭到了毫不留情的突破,通訊線路里一開始簡直嚷成了一片,但正在逐漸變得安靜。那些通信員一個接一個地陷入沉默,每一個呼叫頻道的沉默,都代表一支部隊的覆滅。
當步話機里最後一個人的聲音消失的時候,歐文知道,前面的部隊已經全完了——四支裝甲師,只用了一個小時——現在防守港口的第三師完全袒露在了敵人面前。
三架B24轟炸機開始了俯衝,然後準確地把炸彈傾瀉到了。投彈非常精準,沒有一顆炸彈落在第三師的陣地上。歐文和第三師的全體官兵目睹着眼前的三棟大樓被炸彈炸得粉碎,巨大的衝擊波讓第三師在最前沿的幾個觀察哨都受到波及。
當煙霧散去之後,他們看到了一個人。
只有一個人。
這是一位黃皮膚、黑頭髮的亞洲人,他的額頭很大,戴着一副金絲眼鏡,白色的襯衫上是一道道黑色的煙熏痕迹,臉上還帶着几絲靦腆。剛才的轟炸,對他似乎沒有任何影響。
在這個人的身旁,是許多冒着黑煙的戰車殘骸,扭曲的炮管和碎裂的車身悲涼地躺在地上。歐文經歷過許多次戰役,但他從來沒見過一輛戰車會變成這種形狀,好像是被一隻巨大的大手握住,然後被狂暴地撕裂。整個陣線就象是被頑童蹂躪過的模型沙盤。
亞洲人對第三師的防禦陣地熟視無睹,繼續朝前走去,步子不快也不慢,手裏還提着一個破舊的行李箱。
“開火!開火!”
指揮官對着部下喝罵道,整個第三師都陷入了歇斯底里地狂熱攻擊。在港口和亞洲人之間的有限空間,立刻被熱能與子彈充滿,即使此時上帝在這裏,也會被窒息。
歐文覺得自己的兩片嘴唇變得冰涼,金貝爾說的對,這次作戰是愚蠢而草率的。第五、第六、第十二和第十六師都擋不住的怪物,歐文不認為自己的第三師能作的更好。
亞洲人拎着行李箱,縱橫在槍林彈雨之間,並不時伸出瘦弱的手臂,去撥開那些高速飛來的穿甲榴彈和高爆彈。
“絕對不可以讓他接近港口!我們是最後的防線了!”
數十輛坦克沖了過去,試圖用身軀去阻擋,用履帶去碾壓。可那些不可一世的鋼鐵怪物戰車只要一碰到這個卑微的人類,就會立刻高高彈飛,然後被撕扯成兩半,科學家們精心研製出來的合金裝甲在這個人手裏,比弗吉尼亞州生產的棉花還要柔軟。
亞洲人選擇了一條距離港口最近的距離,走一條直線,任何力量都無法讓他偏轉哪怕一度。一架恰好放置在亞洲人路線上的155毫米榴彈炮改成了平射,炮口頂在了亞洲人的胸口。亞洲人沒有絲毫猶豫,繼續仰着頭,挺起胸朝前走去。榴彈炮發射了,炮彈在剛剛射到炮管之後就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它彈回炮管,然後劇烈地爆炸。整個榴彈炮和炮兵班都被炸上了天。而亞洲人仍舊在繼續前進。
在這條直線兩側的第三師官兵們,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當他們手裏的武器已經失去效果的時候,他們不知道該依靠什麼東西才好。已經有人扔掉了步槍,開始跪在地上祈禱。
歐文冷靜地下達了最後的指令:“停止射擊,放他過去。”他知道自己已經不能作更多事情了,即使事後要上軍事法庭,他也要堅持如此。這場戰爭不能持續下去。
亞洲人看到對方停止了射擊,朝着指揮部的方向微笑着點了點頭,然後邁步走到港口,在第三師全體倖存者的注視下慢悠悠地踏上克利夫蘭總統號。
克里夫人總統號的大副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納悶地望着這個亞洲人。
“你好,這是下午三點啟程去香港的船嗎?”
“是的。”
“總算趕得及,這是我的船票和護照,一等艙。”亞洲人露出笑容,把行李箱擱到甲板上,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我從特米那島過過來的,這一路可真是累死了。”
“長途旅行就是如此。”大副嘟囔道,對剛才港口外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歐文一直目送着克利夫蘭總統號離開碼頭,消失在太平洋的遠方。他把搜尋其他幾個師倖存士兵的工作——如果有倖存者的話——交給副官——自己則在帕薩迪納市廢墟找了一個還沒被摧毀的公用電話亭,投入幾枚硬幣,撥了一個保密的號碼。
“喂,金貝爾嗎?”
“嗨,維克多,帕薩迪納那邊進展如何?”對方似乎早就在等着這個電話。
“你說的是對的。”歐文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才繼續說道,“錢學森這傢伙,一個人能頂五個裝甲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