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之城
上
AndinthenakedlightIsawtenthousandpeople,maybemore.
Peopletalkingwithoutspeaking,peoplehearingwithoutlistening.
Peoplewritingsongsthatvoicesnevershared,noonedareddisturbthe
soundofsilence——
Thesoundofsilence
美利堅合眾國,2015年,紐約。
當電話響起來的時候,阿瓦登正趴在電腦前面睡覺。電話鈴聲十分急促,尖銳,每一次振動都讓他的耳膜難受好久。他揉了揉乾澀的眼睛,十分不情願地爬起來,覺得腦子沉滯無比。
其實他的腦子一直就很沉滯,這種感受既然是生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他身處的房間很狹窄,空氣不很好,唯一的兩扇窗戶緊閉着——即使打開窗戶也沒用,外面的空氣更加渾濁。這是一間大約只有三十平米的小屋子,屋子牆壁上泛黃的牆紙有好幾處開始剝落,天花板上的水漬滲成奇怪的形狀;一張老式的軍綠色行軍床擺在牆角,床腿用白漆寫着編號;緊挨着行軍床的是一張三合板製成的電腦桌,桌上擺着一台淺白色的電腦,機箱後面五顏六色的電線糾纏在一起,把它們自己打成一個古怪的死結,雜亂無章地蔓延到地板與牆角,彷彿常春藤一樣。
阿瓦登走到電話前,慢慢坐到地板上,目光獃滯地盯着電話,手卻沒有動。這部古怪的東西是老式的按鍵式電話,大概是十幾年前的款式,這是阿瓦登有一次去費城出差時偶爾在一家雜貨店裏買到的;他拿回家以後稍微修理了一下,發現居然還能用,這讓他當時小小地興奮了一陣子。
電話繼續在響着,已經是第七聲。阿瓦登意識到自己不得不去接聽了。於是他弓下腰,用兩個指頭拈起電話,慢慢把電話放到耳邊。
“請說出你的網絡編號?”話筒里傳來的聲音並不急噪,事實上它也不帶其他任何的感情色彩,因為這是電腦合成的人工智能語音系統。
“19842015”
阿瓦登熟練地報出一連串數字,同時開始覺得胸有些更悶了。說實話他並不喜歡這些空洞的電子聲音,他有時候想,假如打過電話來的是一位聲音圓潤的女性該多好。阿瓦登知道這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不過這幻想會讓他的身體得到幾秒鐘的舒緩。
話筒里的聲音仍舊在繼續着。
“關於你在十月四日提交的網絡論壇用戶註冊申請已經被受理,經有關部門審查后確認資格無誤,請在三日內持本人身份證件、網絡使用許可證及相關文件前往辦理登記手續,並領取用戶名及密碼。”
“知道了,謝謝。”
阿瓦登謹慎地選擇詞語,同時努力擠出一副滿足的微笑,好象話筒的另一側有人在看着自己一樣。放下電話,阿瓦登先是茫然地盯着它看了大約兩分鐘,然後站起來活動一下手腕,坐回到電腦前面,緩慢地推動了一下鼠標。
電腦屏幕“啪”地一聲亮了起來,顯示出一個登陸的界面,還有一行英文:“請輸入你的網絡編號和姓名。”阿瓦登將那八位數字敲進去,又輸入了自己的名字,點擊“登陸”。隨即機箱的指示燈開始頻繁地閃動起來,整個機器發出細微的噪音。
每一個使用互聯網的人都有一個網絡編號,沒有這個編號,就無法連接進互聯網絡。每一個編號都是獨一無二的,每個人只有一個;這是使用者在網上的唯一代號,既不能修改,也不能取消。這些編號分別對應着使用者身份證上的名字,因此19842015就是阿瓦登,阿瓦登就是19842015。阿瓦登知道有些記憶力不好的人會把自己的編號印在衣服的後面,那看起來頗為滑稽,也容易引發一些不正當的聯想。
有關部門說使用網絡實名制是為了規範網絡秩序方便管理,杜絕因匿名使用網絡而產生的一系列重大問題和混亂。阿瓦登不太清楚那一系列重大問題會是什麼,他自己沒試過用假名上網,他所認識的任何人里也不曾有人嘗試過——事實上,從技術角度來說,他根本沒辦法匿名登陸互聯網絡,沒有編號就沒有權限上網,而編號則連接着他的詳細檔案,換句話說,沒人能在網上隱藏自己。有關部門把這一切都考慮的很周詳。
“有關部門”,這是一個語意模糊、但卻有着權威與震懾力的詞組。它既是泛指,又是確指,其所涵蓋的意義相當廣泛。有時候,它指的是為阿瓦登頒髮網絡編號的美國聯邦網絡管理委員會;有時候它是將最新通告及法規發到阿瓦登EMAIL信箱的伺服器;還有時候它是監察網絡的FBI特屬網絡調查科;總之一句話,有關部門是無處不在,無職不司的,總會在適當的時候出現,給予指導、監控或者警告,無論你是在網上還是網下。
簡直就象是老大哥一樣無微不至。
電腦仍舊在持續運轉着,阿瓦登知道這得花上一陣子。這台電腦是有關部門配發給他的,具體型號和配置阿瓦登並不清楚,機箱是被焊死的,無法打開。於是他拿出一小瓶清涼油,用右手小拇指的指甲挑出一點抹在自己的太陽穴,然後從腳下堆積如山的雜物里翻出一個塑料杯子,從桌子旁的飲水機里接了半杯蒸餾水,就着一片鎮痛片一飲而盡。蒸餾水穿過喉嚨和狹長的食道滑進胃裏,空泛的味道讓他有些噁心。
音響里忽然傳來一陣美國國歌的旋律,阿瓦登放下杯子,重新把目光投到電腦上去。這是已經連入互聯網絡的標誌。屏幕上首先跳出來的是有關部門的通告,白底黑色四號字,裏面陳述了使用互聯網的意義以及最新的規章制度。
“締造健康的互聯網絡,美國萬歲!”
音響里傳來激昂的男性呼聲,阿瓦登不大情願地跟着大聲念了一遍。“締造健康的互聯網絡,美國萬歲!”
這段呼號持續了三十秒鐘,然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寫着“締造健康的互聯網絡”標語的桌面背景。另外一個窗口慢慢浮上開,上面開列出幾個選項:工作、娛樂、電子信箱和BBS論壇。其中BBS選項呈現灰色,說明這項功能還沒有開通。
整個作業系統簡潔明了,這台電腦的瀏覽器沒有地址輸入欄,只是在收藏夾里有幾個無法修改的的網站地址。理由很簡單,這些網站都是健康向上的,假如其他站點和這些網站一樣,那麼只保留這些網站就夠了;假如其他站點與這些網站不一樣,那麼就是不健康的,是低級趣味,不能保留。這是有關部門精心設計的,是為了公民的精神健康着想,生怕他們受到不良信息的侵染。
阿瓦登首先點開了“工作”,一連串和他工作相關的站點列表與相關軟件在電腦上顯示出來。阿瓦登是一名程式設計師,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根據上級的要求編寫程序。這份工作很無聊,不過可以保證他有穩定的收入。他不知道自己的原始碼會被用到哪裏去,上級也從來沒有跟他說過。
他打算繼續昨天的工作,但是很快發現自己很難繼續下去。阿瓦登覺得今天的情緒比以前要煩躁,無法集中精神,大腦還是很獃滯,胸口仍舊發悶。他試圖娛樂自己,但是他發現“娛樂”選項里只有紙牌與挖地雷,根據有關部門的說法,這是兩個健康的遊戲,沒有暴力,沒有色情,不會讓人產生犯罪衝動,也不涉及任何政治色彩。據說美國境外也是有互聯網絡站點的,不過無法連上去,因為本國的互聯網絡自成格局,獨立自主,普通人無法直接連接到國外——IE瀏覽器沒有地址欄,就算知道地址也沒有用處。
“您有一封新郵件。”
系統忽然跳出來提示,阿瓦登終於找到了可以暫停工作的理由,他很快移動鼠標到電子信箱的選項上,點開,很快一個新的界面出現了。
“To:19842015
From:10045687
Subject:模塊、已經、完成、當前、項目、是否、開始。”
阿瓦登微微地嘆了一口氣,覺得有些失望。每一次他收到新的電子郵件,都希望能夠有一次新鮮的刺激來撞擊他日益遲鈍的腦神經,每一次他都失望了。其實他早就知道這一點,只不過他覺得保持期待至少能夠享受到幾秒鐘快感。就好象他期待着打電話過來的是一個圓潤溫柔的女性聲音一樣。不給自己一些渺茫的希望,阿瓦登覺得自己遲早會瘋掉的。
這封信很簡短,但是內容很充實。19842015是阿瓦登的網絡編號,而10045687則是他的一位同事的編號,這種工作性質的信件通常都以編號相稱。信的內容是幾個不連續的英文單詞,這是有關部門所提倡的一種電子郵件書寫方式,因為這樣可以方便軟件檢查信件中是否含有敏感詞彙。
阿瓦登打開回信的頁面,同時另開了一個窗口,打開一份名字叫做“網絡健康語言詞彙列表”的TXT文檔。這是有關部門要求每一位網民所必須使用的詞彙。當他們書寫電子郵件或者使用論壇服務的時候,都得從這個詞彙列表中尋找適合的名詞、形容詞、副詞或者動詞來表達自己想要說的話。一旦過濾軟件發現網民使用了列表以外的詞,那麼這個詞就會被自動屏蔽,取而代之的是“請使用健康語言”。
“屏蔽”是個專有名詞,被屏蔽的詞將不允許再度被使用,無論是在書信里還是口頭都不允許。諷刺的是,“屏蔽”一詞本身也是被屏蔽的詞彙之一。
這個列表是經常更新的,每一次更新都會有幾個詞在列表上消失,於是阿瓦登不得不費勁腦汁尋找其他詞語來代替那個被屏蔽掉的詞語或者單字。比如在以前,“運動”這個詞是可以使用的,但後來有關部門宣佈這也是一個敏感詞彙,阿瓦登只好使用“質點位移”來表達相同的意思。
他對照着這份列表,很快就完成了一封文字風格與來信差不多的EMAIL——健康詞彙表迫使人們不得不用最短的話來表達最多意思,而且要盡量減少不必要的修辭,所以這些信件就好象是那杯蒸餾水一樣,淡而無味,阿瓦登有時候想,他早晚也會和這些水和信一樣腐爛,因為這些信是他寫的,水是他喝的。
接下來阿瓦登啟動檢查軟件先掃了一遍,確保自己沒無意中加入什麼敏感詞彙。等這一切都完成後,他按下了發送鍵,郵件被送出去了。
阿瓦登沒有留下備份,因為他的機器里沒有硬盤,也沒有軟驅、光驅或者USB接口。這個時代寬帶技術已經得到了很大發展,應用軟件可以集中在統一的一個伺服器中,個人用戶調用時的速度絲毫不會覺得遲滯。因此個人不需要硬盤,也不需要本地存儲,他們在自己電腦里寫的每一份文檔、每一段程序、甚至每一個動作都會被自動傳送到有關部門的公共伺服器中,這樣便於管理。換句話說,阿瓦登所使用的電腦,僅僅具備輸入和輸出兩種功能。
完成了這封信后,阿瓦登再度陷入了軟綿綿的焦躁狀態,這是一個連續工作了三天的程式設計師的正常反應。這種情緒很危險,因為它讓人效率低下精神低迷,而且沒有渠道發泄。“疲勞”、“煩躁”以及其他負面詞彙都屬於危險詞彙,如果他寫信給別人抱怨的話,那麼對方收到的將會是一封寫滿“請使用健康語言”的EMAIL。
這就是阿瓦登每天的生活,今天比昨天更糟糕,但應該比明天還稍微好一點。事實上這個敘述也很模糊,因為阿瓦登自己並不清楚什麼是“好一點”,什麼是“更糟糕”。“好”與“壞”是兩個變量,而他的生活就是一個定量,只有一個常數叫“壓抑”。
阿瓦登推開鼠標,把腦袋向後仰去,長長地呼了一口氣。(至少“呼”這個字還沒有被屏蔽)這是空虛的表現,他想哼些歌,但卻又不記得什麼,轉而吹了幾下口哨,但那聽起來與一隻生了肺結核的狗差不多,只得做罷。有關部門象幽靈一樣充斥在整個房間裏,讓他無法舒展自己的煩悶。就好象一個人在泥沼里掙扎,剛一張口就被灌入泥水,甚至無法大聲呼救。
他的頭不安分地轉了幾轉,眼神偶爾撇到了擺在地板上的老式電話機,他忽然想到還必須要去有關部門申請自己的BBS論壇瀏覽許可證。於是他關掉“工作”和“電子郵件”窗口,退出了網絡登陸。阿瓦登在做這些事的時候毫不猶豫,他很高興能夠暫時擺脫互聯網絡,在那上面他只是一串枯燥的數字和一些“健康詞彙”的綜合體。
阿瓦登找出一件破舊的黑色呢子大衣,那件大衣繼承自他的父親,袖口和領子已經磨損的很嚴重,個別地方有灰色的棉花露出來,但還是很耐寒。他把大衣套到身上,戴上一副墨綠色的護鏡,用過濾口罩捂住嘴。他猶豫了一下,拿起“旁聽者”別在耳朵上,然後走出家門去。
紐約的街上人很少,在這個時代,互聯網的普及率相當地高,大部分事務在網上就可以解決,有關部門並不提倡太多的戶外活動。太多的戶外活動會導致和其他人發生物理接觸,而兩個人發生物理接觸後會發生什麼事則很難控制。
“旁聽者”就是為了防止這種事而發生的,這是一種便攜式的語言過濾器,當攜帶者說出敏感詞彙的時候,它就會自動發出警報。每一位公民外出前都必須要攜帶這個裝置,以便隨時檢討自己的言語。當人們意識到旁聽者存在的時候,他們往往會選擇沉默,至少阿瓦登是如此。有關部門正逐步試圖讓網絡和現實生活統一起來,一起“健康”。
這時候正是11月份,寒風凜冽,天空漂浮着令人壓抑的鉛灰陰雲,街道兩旁的電線杆彷彿落光了葉子的枯樹,行人們都把自己包裹在黑色或灰色的大衣裏面,濃縮成空曠街道上的一個個黑點飛快移動着。一層若有若無的煙霧將整個紐約籠罩起來,不用過濾口罩在這樣的空氣里呼吸將會是一件很有挑戰的事情。
距離上一次離開家門已經有兩個月了吧,阿瓦登站在公共汽車站的站牌下,不無感慨地想,周圍的一切看起來很陌生,泛黃,而且乾燥。那是上一次沙塵暴的痕迹。不過沙塵暴這個詞也已經被屏蔽了,因此阿瓦登的腦海里只是閃過那麼一下,思想很快就轉移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站在阿瓦登旁邊的是一個穿着藍色制服的高個男人。他先是狐疑地看了阿瓦登一眼,看到後者沉默地沉在黑色大衣里,他的兩隻腳交替移動,緩慢地湊了過去,裝做漫不經心對阿瓦登說:
“煙,有嗎?”
男人說,每一個字都說的很清晰,而且詞與詞之間間隔也足夠長。這“旁聽者”還沒有精密到能夠完全捕捉到每一個人語速和語調的程度,因此有關部門要求每一位公民都要保持這種說話風格,以方面檢測發言人是否使用了規定以外的詞彙。
阿瓦登轉過頭去,看了他一眼,舔舔自己乾裂的嘴唇,回答說:
“沒有。”
男人很失望,又一次不甘心地張開嘴。
“酒,有嗎?”
“沒有。”
阿瓦登又重複了一次這個詞,他也已經很久沒有收到煙和酒了,也許是缺貨的關係吧,這是常有的事。不過有一點很奇怪,“旁觀者”這一次卻沒有發出警報。以阿瓦登的經驗,以往一旦煙、酒或者其他生活必需品發生短缺現象,這個詞就會暫時成為被屏蔽掉的敏感詞彙,直到恢復供給為止。
這個男人看起來很疲憊,紅腫的眼睛是這個時代的人們普遍的特徵,這是長時間掛在網上的關係。他的頭髮蓬亂,嘴邊還留着青色的鬍子碴,制服下的襯衣領口散發著刺鼻的霉味。能看的出,他也很久不曾到街上來了。
阿瓦登這時候才注意到,他的耳朵上空蕩蕩的,沒有掛着那個銀灰色的小玩意“旁聽者”,這實在是一件嚴重的事情。不攜帶“旁聽者”外出,就意味着語言不會再被過濾,一些不健康的思想和言論就有可能孳生,因此有關部門相當嚴厲地規定公民上街必須攜帶旁聽者。而這個男人的耳朵旁卻什麼也沒有。阿瓦登暗暗吃驚,一時間不知道是該去提醒還是裝做沒看到。他暗自想,也許向有關部門舉報會更好。
這時候那個男人又朝他靠近了一點,眼神變的饑渴起來。阿瓦登心裏一陣緊張,下意識地向後退去。這難道是一次搶劫?還是說他是個壓抑太久的同性戀者?那個男人忽然扯住他的袖子,阿瓦登狼狽地掙扎卻沒有掙開。出乎他的意料,那個男人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而是大吼一聲,用一種阿瓦登已經不太習慣了的飛快語速向他傾瀉起話語來。阿瓦登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弄的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我只是想和你多幾句話,就幾句,我很久沒有說過話了。我叫斯多葛,今年三十二歲,記得,是三十二歲。我一直夢想有一套在湖邊的房子,有一副釣魚竿和一條小艇;我討厭網絡,打倒網管;我妻子是個可惡的網絡中毒者,她只會用枯燥乏味的話叫我的網絡編號;這個城市就是一個大瘋人院,裏面大瘋子管着小瘋子,並且把所有沒瘋的人變的和他們同樣瘋狂;敏感詞彙都去他X的,老*受夠了……”
男人的話彷彿一瓶搖晃了很久然後突然打開的罐裝碳酸飲料,迅猛,爆裂,而且全無條理。阿瓦登驚愕地望着這個突然狂躁起來的傢伙,卻不知道如何應對;更可怕的是,他發現自己居然對他產生了一點同情,那種“同病相憐”式的同情。男人的話這時候已經從嘮叨變成了純粹謾罵,全部都是最直抒胸臆的那種。阿瓦登已經有五、六年不曾說過這些髒話,最後一次聽到這些也是四年前。有關部門認為這都有礙精神文明,於是全部都屏蔽掉了。
而現在這個男人就在公眾場合對着他大吵大嚷,似乎要將被屏蔽掉的敏感詞彙一口氣全倒出來。他的目光和手勢並不針對任何人,甚至也不針對阿瓦登,更象是在一個人在自說自話。阿瓦登的耳膜似乎不習慣這種分貝,開始有些隱隱做痛,他捂着耳朵,拿不定主意是乾脆逃掉還是……這時候,遠處街道出現兩輛警車,一路閃着警燈直直衝着這座公共汽車站而來。
警車開到站台旁時,男人仍舊在痛罵著。警車門開了,湧出了五、六名全副武裝的聯邦警察。他們撲過去將那個男子按在地上,用橡皮棍痛打。男人兩條腿掙扎着,嘴裏的語速更快了,罵出來的話也越來越難聽。其中一名警察掏出一卷膠帶,“嚓”地一聲扯下一條向男人的嘴貼去。男人在嘴被膠帶封住之前,突然提高嗓門,衝著警察痛快無比地喊了一句:“FUXKYOU,YOUSONOFBITCH!”阿瓦登看到他的表情由瘋狂變成享受,面帶着微笑,似乎完全陶醉在那一句話所帶來的無上快感和解脫感中。
聯邦警察們七手八腳地將男人送進了警車,這時才有一名警察走到了阿瓦登的跟前。
“他,是,你朋友?”
“我,不,認識。”
警察盯了他一陣,取下他耳朵上的“旁觀者”查看記錄,發現他並沒有提及任何敏感詞彙,於是重新給他戴回去,警告他說那名男子說的全部都是極度反動的詞彙,要求他立刻忘掉,然後轉身押着那男子離開了。
阿瓦登鬆了一口氣,其實剛才他有一瞬間湧現出一種衝動,也想在這空曠的街道上大喊一聲“FUXKYOU,YOUSONOFBITCH”那一定很爽快,他心裏想,因為那男子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很享受。不過他也知道,這也是妄想的一種,“旁觀者”緊帖在耳朵上的冰涼感覺時刻提醒着他。
街上很快就恢復了冷清,十分鐘后,一輛公共汽車慢吞吞地開進站里,銹跡斑斑的車門嘩啦一聲打開,一個電子女聲響徹整個空蕩蕩的車廂:“請乘客注意文明用語,嚴格按照健康詞彙發言。”
阿瓦登把自己縮進大衣,壓抑住自己異樣的興奮,決定繼續保持沉默下去。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公共汽車到了目的地。從破碎的車窗玻璃里吹進來的寒風讓阿瓦登臉上掛起一層暗灰色的霜氣,面部被風中的沙礫和煤渣刮的生疼。他聽到電子女聲報出了站名,就站起身來,象一條狗一樣抖抖身上的土,走下車去。
車站對面就是阿瓦登要去的地方,那是有關部門負責受理BBS論壇申請的網絡部。這是一間五層的大樓,正方形,全水泥混凝土結構,外表泛灰。如果沒有那幾個窗戶的話,那麼它的外貌將與水泥塊沒有任何區別:生硬、死氣沉沉,讓蚊子和蝙蝠都退避三舍。
BBS論壇是一種奇特的東西,從理論上來講它完全多餘,BBS的功能完全可以由EMAIL新聞組來取代,後者更容易管理和審查。而且申請使用BBS論壇資格不是件容易的事,申請人必須要通過十幾道手續和漫長的審查才能有瀏覽資格,瀏覽資格三個月才會被允許在指定論壇發佈帖子,至於自己開設BBS則幾乎是不可能。
因此真正對BBS有興趣的人少之有少。阿瓦登當初之所以決定申請BBS論壇資格,純粹是因為他那種模糊但卻頑強的懷舊心態,就好象他從雜貨店裏買的那部老式電話一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自找麻煩,也許是為了給生活帶來些刺激,還是說為了強調自己和曾經舊時代的那麼一點點聯繫,也許兩者兼有之。
阿瓦登恍惚記得在他小的時候,互聯網與現在並不太一樣。並不是指技術上的不同,而是一種人文的感覺。他希望能通過使用BBS論壇回想起一些當年的事情。
阿瓦登走進網絡部的大樓,大樓里和外面一樣寒冷,而且陰森。走廊里沒有路燈,藍白色調的兩側牆壁貼滿了千篇一律的網絡規章條文與標語,冰冷的空氣呼吸到肺里,讓阿瓦登一陣痙攣。只有走廊盡頭的小門縫隙里流瀉出一絲光亮,小門的上面掛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的是“網絡部BBS論壇科。”
一走進這間屋子,阿瓦登立刻感覺到一陣溫洋洋的熱氣。屋子裏的暖氣(或者是空調)開的很大,讓阿瓦登凍麻了的手腳和臉麻酥酥的,有些發癢,他不禁想伸出手去撓撓。
“公民,請您站在原地不要動。”
一個電子女聲忽然從天花板上的喇叭里傳來,阿瓦登觸電似地把手放下,恭敬地站在原地不同。他借這個機會觀察了一下這間屋子。這屋子準確來說應該是一個狹長形的大廳,一道拔地而起的大理石櫃枱象長城一樣將房間割裂成兩部分,櫃枱上還裝着一排銀白色的圓柱形柵欄,直接連到天花板。屋子裏沒有任何裝飾,沒有觀賞植物,沒有塑料鮮花,甚至沒有長椅和飲水機。
“締造健康的互聯網絡,美國萬歲。”
阿瓦登跟着聲音重複了一遍。
“請前往八號窗口。”
電子女聲的語調很流暢,因為這是電腦製作出來的,因此沒有敏感詞彙的限制。
阿瓦登轉頭看到在自己右手邊的不遠處,大理石櫃枱上的液晶屏幕顯示着八號的字樣。他走過去,拚命抬起頭,因為櫃枱實在太高了,他只能勉強看到邊緣,而無法看到櫃枱另一側的情形。不過他能聽到,一個人走到櫃枱對面,坐下去,並有翻動紙張與敲擊鍵盤的聲音。
“請把文件放入盒子裏。”
櫃枱上的喇叭傳來命令。出乎意料,這一次在喇叭里的聲音卻變了。雖然同樣冷漠枯燥,但阿瓦登還是能分辨出它與電子女聲的不同——這是一個真正的女性的聲音。他驚訝地抬頭望去,卻什麼都看不到,櫃枱太高了。
“請把文件放入盒子裏。”
聲音又重複了一次,語氣裏帶着一絲煩躁,似乎對阿瓦登的遲鈍很不滿。
“是的,這是真正的女聲……”阿瓦登想,電子女聲永遠是彬彬有禮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他把相關的電子身份證、網絡許可證、網絡編號和敏感詞彙犯罪記錄等一系列個人資料卡片一起放進櫃枱外的一個小金屬盒子裏,然後把盒子插進櫃枱上一個同樣大小的凹槽中,關好門。很快他聽到“唰”的一聲,他猜測這也許是對面的人——也許是個女人——將盒子抽出去的聲音。
“你申請BBS服務的目的是什麼?”
喇叭后的女聲浸滿了純粹事務性的腔調。
“為了、提高、互聯網絡、工作效率、為了、締造、一個、健康、的網絡、環境,更好地、為、祖國、做出、貢獻。”
阿瓦登一字一句地回答,心裏知道這只是一道官方程序,只需要按標準回答就可以。
對面很快就陷入沉默,大約過了十五分鐘,喇叭再度響起。
“最後手續確認,你已經獲得BBS論壇瀏覽權。”
“謝謝。”
“砰”的一聲,金屬盒子從柜子裏彈了出來,裏面除了阿瓦登的證件以外還多了五張小尺寸光盤。
“這是有關部門核發給你的BBS論壇統一用戶名與密碼,BBS論壇列表、互聯網BBS論壇使用指南及相應法規、以及最新健康網絡詞彙列表。”
阿瓦登向前踏了一步,從盒子裏將這些東西一股腦全拿出來,揣進大衣的大兜里。那些東西其實是可以全部放在同一張光盤裏的,不過有關部門認為每一張光盤裝一份文件有助於用戶理解這些文件的嚴肅性和重要性,併產生敬畏。
他心裏盼望着那個喇叭能再說兩句。讓他失望的是,對面傳來的是一個人起身並且離開的聲音,從腳步聲的韻律判斷,阿瓦登愈發相信這是一名女性。
“手續辦理完畢,請離開網絡部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
甜美空洞的電子女聲從天花板上傳來,阿瓦登厭惡地抽動鼻翼,拿手揉了揉,轉身離開這間溫暖的大廳,重新進入到寒冷的走廊。
中
在回家的路上,阿瓦登蜷縮在公共汽車上一動不動,順利申請到BBS的使用權讓他有些虛無縹緲的興奮。他閉着眼睛,找了一個合適的角度躲開破窗而入的寒風,右手在兜里不斷摩挲那一系列光盤,還在懷念着那一個神秘的女聲。
如果能再一次聽到該多好,他不能抑制自己這樣的想法,同時用拇指的指肚在光盤上輕輕地摩擦,幻想這幾張光盤也曾經被她的手觸摸過。他興奮的幾乎也想破口大罵一句“FUXKYOU,YOUSONOFBITCH”,真奇怪,那名男子的罵聲在他的記憶里根深蒂固,並時不時不自覺地滑到唇邊。
忽然,他的手指在光盤上發覺到一絲異常的感覺。阿瓦登下意識地朝四周望去,確認周圍一個乘客也沒有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光盤全拿出來,就着窗外的光亮仔細端詳。
阿瓦登很快注意到,在裝有BBS論壇列表的光盤背面,被人用指甲輕輕地劃了一道刮痕。這條刮痕很輕,如果不是阿瓦登仔細地撫摩光盤的話,是很難發覺到的。這條刮痕很奇特,是一條直線,而在這條直線末端的不遠處,則是另外一條極短的刮痕,似乎刻意想彎成一個圓點。整體看上去就好象是一個嘆號,或者倒過來說,象是字母i。
很快他在其他四張光盤上也發現了類似的刮痕,它們造型都不同,但都似乎代表着某種符號。阿瓦登回想起喇叭里那個女聲最後一句提到過的文件順序,於是把這五張光盤按照BBS論壇統一用戶名與密碼、BBS論壇列表、互聯網BBS論壇使用指南、相應法規、以及最新健康網絡詞彙列表的順序排列好,接着依次把那五道刮痕用手指臨摹到汽車窗戶上。很快那些刮痕構成了一個英文單詞:
title
題目?這是什麼意思?
阿瓦登看着這個單詞莫名其妙,這究竟是純屬無意的痕迹,還是有人刻意為之?如果是有人刻意為之,他這麼做的用意是什麼?
這時候汽車停住了,又有幾名乘客走上車來。阿瓦登挪動一下身體,不讓他們看到自己在車窗上寫出來的字跡,然後裝做打呵欠的樣子抬起袖子,輕輕把那五個字母擦掉。
阿瓦登暗自慶幸,如果他沒有在現在發現這些光盤上的痕迹,那麼以後就永遠沒有機會發覺了。按照規定,個人電腦是不允許使用任何存儲存設備的,因此阿瓦登的電腦並沒有光驅。他下一步所要做的是將這些光盤送交到管區網絡安全部,由他們將光盤內資料登陸到伺服器中,再轉發給阿瓦登。這是為了防止個人私自在家裏製造、閱讀或者傳播黃色或者反動信息,網絡安全部發出的通告是這麼解釋的。聯邦的網絡警察經常會突入到個人家中進行臨時檢查,看用戶是否非法擁有信息貯存設備,阿瓦登曾經親眼見過一個鄰居被警察帶走,原因僅僅是因為他私自藏了一張光盤在家裏——其實他只是打算拿那個當茶杯墊用。那個鄰居再沒回來過。
無論這些符號代表的是什麼意思,它都是一種全新的體驗,這讓阿瓦登感覺到興奮。懷舊與渴望新奇是阿瓦登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兩根精神支柱,否則他會與這座城市一樣變的僵硬,然後窒息而死。
他先來到網絡安全分部,將光盤交給那裏的負責人,負責人反覆地檢查光盤和阿瓦登的表情,好象所有使用BBS論壇的人都不可信賴一樣。末了負責人終於找不到什麼破綻,只得將光盤收下,然後舉起右手,阿瓦登和他一起高呼“締造健康的互聯網絡”。這句話是唯一被允許可以連貫着被說出來的句子。
回到家裏,阿瓦登脫掉大衣,摘了過濾口罩,將旁觀者扔到了行軍床上,然後整個人也倒進枕頭裏。每次出去外面都會讓他疲勞,這一半是因為他孱弱的肉體已經不大適合室外活動;另外一半原因是因為他必須花費大量的精力來應付旁觀者。
過了四十分鐘,他才悠悠地醒過來,頭還是和平常一樣地疼,胸口還是一如既往地悶。胡亂吃了一點東西以後,阿瓦登爬到電腦桌前,打開電腦,按程序登陸上網絡,習慣性地先檢查了一遍信箱。
信箱裏有七、八封新的信件,其中兩封是同事發來的事務信。另外五封則是網絡安全部發給他的,內容就是他送交的那幾張光盤。
阿瓦登打開了包含有BBS論壇的用戶名、密碼和BBS論壇列表的兩封信。他看到自己的論壇通用用戶名叫做19842015,和自己的網絡編號完全一樣,不由得有些失望。他依稀記得在小的時候,BBS論壇的用戶名是可以自己決定的,而且每一個論壇都可以不同,一個人在網上並不單隻是一串枯燥數字。
小時候的記憶往往是跟童話和幻想混雜在一起,未必與實際相符。現實中你只能使用有關部門指定的用戶名和密碼,理由很簡單,用戶名和密碼內也可能含有敏感詞彙。
阿瓦登又打開了那份BBS列表,全部都是有關部門開設的官方論壇,沒有私人的——事實上個人能夠合法持有的電腦設備從技術上來說也無法架設新BBS——這些論壇的主題各有側重點不同,但基本上是圍繞着如何更好響應國家號召,締造健康互聯網絡來說的。比如其中一個電腦技術論壇,主題就是如何更好地屏蔽掉敏感詞彙。
居然在這些論壇中還有一個是關於遊戲的。裏面正在討論的是一個如何幫助別人使用健康詞彙的網絡遊戲,玩家可以操縱一名小男孩在街上偵察,看是否有人使用了敏感詞彙,小男孩可以選擇上前指責或者通知警察,抓到的人越多,小男孩得到的褒獎就越高。
阿瓦登隨便打開了幾個論壇,裏面的人都彬彬有禮,說話很“健康”,就好象街上的那些行人一樣。不,準確地說,比街上的氣氛還要壓抑。在街上的人也許還有機會保留一下自己的小動作,比如阿瓦登剛才在公共汽車上就偷偷地寫了TITLE五個字母;而在網上論壇,人的最後的一點私隱也全被暴露出來,有關部門隨時可以調看你的一切行動,無從遁形,這就是科學技術發展所帶來的進步。
一陣失落和失望襲上阿瓦登的心頭,他合上眼睛,把鼠標甩開,重重地向後靠去。原來他天真地以為BBS論壇也許會少許寬鬆一些,現在看來甚至比現實中更叫人窒息,他感覺到自己好象陷入沉滯的電子淤泥之中,艱於呼吸。“FUXKYOU,YOUSONOFBITCH”再一次湧現到他的唇邊,強烈無比,要化好大的力氣才控制住。
忽然,他又想到了那個神秘的title,那究竟是什麼意思?那五張光盤裏或許隱藏着什麼?也許這跟title有關係?
阿瓦登想到這裏,把目光重新轉向電腦屏幕,仔細去看網絡安全部發來的五封信的title部分。五張光盤各隱藏着一個字母,湊到一起就是title,那麼按照這個方式,那五封EMAIL的title湊到一起,就變成了一句話:去用戶學習論壇。”
阿瓦登記得剛才他確實看到其中一個論壇的名字叫做“用戶學習”,於是他抱着姑且一試的心態連接到這個論壇去。他希望這並不是一個巧合。
用戶論壇是一個事務性論壇,裏面是一些關於BBS用戶資料的投訴帖和管理帖,斑竹的是一個叫19387465的人;發帖的人和回帖的人數量都很少,裏面冷冷清清的。阿瓦登打開帖子列表,按照剛才的規律去搜尋每一個帖子的標題,並把它們綜合到一起,很快他就得到了另外一句話:
“每周日辛普森大樓5層B戶。”
又是一個謎團,阿瓦登想。但這卻堅定了他的信心,這其中必定隱藏着玄機。光盤、EMAIL和BBS論壇,連續三次都可以通過首詞組組合的方式得到暗示,絕非巧合。
究竟是什麼人會在有關部門的官方文件中隱藏着這樣的信息呢?每周日在效率大樓5層B戶又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阿瓦登終於找到了久違的興奮感,未知事物的新奇刺激着他麻木很久的神經。更重要的是,這種在有關部門正式文件中玩弄的文字技巧,叫他有一種喘息的快感,彷彿一個密不透風的鐵面罩上幾個透進空氣的小孔。
營造健康的互聯網絡。
FUXKYOU,YOUSONOFBITCH。
阿瓦登盯着屏幕上的桌面背景,用嘴唇比出了那句粗話的口型,並且比出了中指。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阿瓦登一直處於一種潛藏的興奮狀態,就象是一個擺出無辜表情嘴裏卻藏着糖果的小孩子,在大人轉身過去之後露出狡黠的笑容,盡情享受心中藏有秘密的樂趣。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健康詞彙在列表裏又少了幾個,窗外的空氣又渾濁了幾分,這已經是生活的常態。阿瓦登自己已經開始拿網絡健康詞彙表當日曆來用,劃掉三個詞就證明過了三天,劃掉七個就證明過了一周,於是周日終於到來了。
阿瓦登抵達辛普森大樓的時間是中午,暗示的句子裏並沒有指明時間,阿瓦登認為在中午前往應該是比較可以接受的。當穿着深綠軍大衣,耳朵上別著旁觀者的阿瓦登來到辛普森大樓的入口時,他的心開始忐忑不安地跳躍起來。他在上一星期設想了無數種可能發生的情景,而現在這個謎底就要揭曉了。無論在周日效率大樓會發生什麼,也不會比現在的生活更加糟糕,阿瓦登心裏想,所以他並不怎麼害怕。
他走進大樓內部,發現這裏的人也很少,空曠的走廊里只聽到他噠噠的腳步聲與迴音。一部老電梯裏貼着“締造美好網絡家園”的廣告,以及一個充滿了正義感的男性頭像海報,背景是星條旗,他在紙里用右手食指指向觀看者,頭上寫着一行字是“公民,請使用健康詞彙。”阿瓦登厭惡地轉過身去,發現另外一側也貼着同樣的海報,避無可避。
值得慶幸的是五樓很快就到了,電梯的門一開,對面的門上就赫然掛着B戶的牌子。門是掉了漆的綠色,門框上還點了幾滴墨水,一部簡易的電子門鈴掛在右上角。
阿瓦登深深吸了一口氣,伸手去按電紐。
電鈴響起,很快屋子裏傳來腳步聲。阿瓦登覺得這腳步的韻律很熟悉,似乎是在哪裏見到過。門“咔拉”一聲被打開一半,一名年輕女子一手握着把手,把身體前傾望着阿瓦登,警惕地說:
“你,找誰?”
女子疑惑地問道。阿瓦登一下子就認出了她的聲音,就是那個在網絡部BBS論壇科櫃枱後面的女性。她很漂亮,穿着墨綠色絨線衫,頭上梳着這時代流行的短髮,皮膚特別的白,只有嘴唇能看到一些血色。
看着女子的眼神,一瞬間阿瓦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猶豫了一下,他舉起右手,輕聲回答說:“title。”
阿瓦登不知道這句話能否奏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找對了地方,但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回答了。他緊張地望着那女子,假如那女子忽然報警,那麼自己就會被抓起來仔細審問為什麼無緣無故跑到陌生人家裏。“肆意遊走罪”只比“使用敏感詞彙罪”輕那麼一點。
女子聽到他這麼說,臉上還是毫無表情,只是把頭幅度很輕微地點了一下,右手謹慎地做了一個“進來”的手勢。阿瓦登剛要張口,那女子嚴厲地瞪了他一眼,嚇的他把話又吞回去了,乖乖地跟着她進了屋子。
一進屋子,女子首先做的就是把門關好,然後拉起來一層鉛灰色的門帘擋在門口。阿瓦登不安地眨着眼睛,趁她拉門帘的時候環顧四周。這屋子是標準的兩室一廳,在廳里擺放的是一套雙人沙發與一個茶几,茶几上居然還有幾束紅紫色的塑料花。靠牆是電腦桌和電腦,牆上掛着普通的白色日曆,但被主人用粉紅色的紙套了邊,看起來頗為溫馨。一盞粗笨的日光燈從天花板上垂下來,上面象是惡作劇一樣掛了幾縷綠色的電線,象是垂下藤蔓的葡萄架。阿瓦登注意到廳口的鞋架上有四雙鞋,尺碼不同,說明今天的客人並不只他一個。
阿瓦登正躊躇不安,忽然女子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朝裏面走。於是兩個人穿過客廳另一側的短小迴廊來到其中一間卧室。卧室上掛着同樣質地的鉛灰色帘子,女子伸手舉起帘布,推開了門。阿瓦登邁了進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名面帶微笑的人類,以及一間用真正的鮮花裝點的房間。屋子裏有很多舊日記憶里的古老物品,比如一幅印象派的油畫、一尊烏干達木雕,甚至還有一個銀燭台,唯獨沒有電腦。
他正在遲疑,女子也進了屋子。她謹慎地拉好門帘關上門,將耳邊的旁觀者取下,回過身來對阿瓦登用曼妙的聲音說道:
“歡迎加入說話會!”
“說話會?”
出於習慣,阿瓦登並沒有把這三個字說出口,因為他不確定是否“健康”,只是用眼神表示自己的疑惑。
“在這裏你可以隨便說話,這個該死的東西不會起作用的。”女子把自己的旁觀者晃了晃,那個小東西象死掉了一樣,對女子句子裏兩個敏感詞彙“隨便”和“該死”充耳不聞。
阿瓦登一下子想到上星期在公共汽車站前碰到的男子,如果他摘下旁觀者,會不會也會落到同一境地呢?那女子見他猶豫不決,指了指門口的鉛灰色門帘說:“放心好了,這裏是可以屏蔽掉旁觀者信號的,不會有人覺察到。”
“你們,是什麼,人,這,是,哪裏?”
阿瓦登一邊摘下耳朵上的旁觀者,一邊小聲說道,語調還是改不了那種有關部門規定的說話方式。
“這裏是說話會,是一個完全自由場所,在這裏你可以暢所欲言,請不要拘束。”
另外一個人起身對他說道,這是一名瘦高的中年男子,鼻樑上的眼鏡非常地厚。
阿瓦登囁嚅着,卻找不到發音的焦點,在四個人的注視下顯得窘迫不堪,臉都要紅起來。女子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可憐的傢伙,不用太緊張,每一個剛到這裏的人都是這樣。慢慢就習慣了。”
她把手搭到阿瓦登的肩上:“我們其實見過的,當然,我見過你,而你沒見過我。”她一邊說,一邊將自己的頭髮解下來,原來她留的是一頭齊肩的烏黑長發,頭髮披下來的一瞬間阿瓦登覺得她真的很美。
“我……我記得你,記得你的聲音。”阿瓦登終於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雖然不夠流暢。
“是嗎,那可太好了。”女子笑起來,拉着他的手,讓他坐到沙發上,遞給他一杯水。阿瓦登注意到這是一個款式古老的茶杯,上面還刻着花紋,杯子裏的水帶着濃郁的香氣,阿瓦登嘗了一點,那種甜絲絲的味道對喝慣純凈水的舌頭來說刺激格外地大。讓他覺得渾身一下子被注進了許多活力。
“弄到這個可不容易,我們也不是每周都能喝到。”女子坐到他身邊,兩隻烏黑的眼睛注視着他,“你是怎麼知道這個集會的?”
阿瓦登把發現光盤暗示的過程說了一遍,其他四個人都讚許地點了點頭。“果然是個聰明人,腦筋還沒被陳腐的空氣腐蝕掉。”一個三十多歲的胖子稱讚道,他的嗓門大的要命。那個戴眼鏡的中年人把兩隻手交叉在一起,表示贊同。
“這正是天生的說話會成員,聰明、敏銳,而且不甘屈從於沉默。”
“那麼。”胖子提議,“先讓我們鼓掌歡迎說話會的新成員吧。”
於是四個人鼓起掌來,小小的屋子裏響起一片掌聲。阿瓦登羞澀地舉起杯子做回應,他還不太習慣這樣的場面。等到掌聲稍息,他抬起頭怯生生地問道:
“可以問個問題嗎?說話會到底是什麼?”
帶他進屋的女子伸出食指,在他鼻子前兩公分的地方比了一比,解釋道:
“說話會,就是可以暢所欲言的集會。在這裏你不必顧忌什麼,說出任何你想說的東西。這裏沒有敏感詞彙,也沒有健康互聯網絡。這裏是絕對自由的空間,你可以盡情釋放你的靈魂,舒展你的身體,沒有任何禁錮與束縛。”說著說著,她的聲音變的高亢、奔放,裏面飽含了許多早已經被屏蔽掉的詞彙,阿瓦登不曾聽到這樣流暢連貫的話語很久了。
“我們的宗旨就是,說話,就這麼簡單。”中年人扶扶眼鏡,補充道。
“可是,要說些什麼呢?”阿瓦登又問道。
“任何事情,你心裏想的任何事情都可以說出來。”中年人露出寬和的笑容,“尤其是那些被美國政府限制的思想。”
這可真是一個大膽的集會啊,這分明就是犯罪,阿瓦登心想,但他發覺自己卻被這種犯罪慢慢地吸引住了。
“當然,有件事我們會事先說明。說話會是危險的,每一個成員都冒着被有關部門拘捕的風險。聯邦執法人員也隨時可能破門而入,以非法集會以及非法使用不合法詞語的名義把我們抓起來。你現在有權拒絕加入,並且離開。”
阿瓦登聽到女子的警告,心裏一度猶豫起來。但一想到此刻離去的話,那麼又要開始持續那種窒息的泥沼生活,他就難以壓抑自己的煩悶。阿瓦登第一次發現,原來“說話”對他來說是一個致命的誘惑,他先前並不知道自己原來是如此地渴望着說話。
“我不會離開的,我要加入你們,說話。”
“那太好了。唔,那麼不妨就從自我介紹開始吧。”女子高興地說,同時站起身來,把右手搭到胸前,“從我開始。我的名字叫阿爾特彌斯,至於網絡編號和身份證號碼,讓他們見鬼去吧!誰會去管那個!我有我自己的名字,我不是數字。”
她的話讓所有人包括阿瓦登都笑了起來。接着她繼續說道:“不過,這其實只是一個假名,這是希臘神話里的女神。”
“假名?”
“是的,和我戶籍本上的名字是不同的。”
“可是,為什麼?”
“你不會對自己在檔案里的名字厭倦嗎?我想起一個自己喜歡的名字,哪怕只有一次機會也好,自己想叫什麼就叫什麼。在這個說話會裏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自己喜歡的名字,我們彼此拿這個稱呼。”
阿瓦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很理解阿爾特彌斯的想法。事實上當他在使用網絡論壇的時候,也希望能夠自己取一個稱心如意的名字,而不是被分配一個用戶名。
通過介紹,阿瓦登了解到阿爾特彌斯是網絡部BBS論壇管理科的職員,今年23歲,未婚,最討厭蟑螂和蜘蛛,喜歡縫紉與園藝,屋子裏的花就是她偷偷從城市邊緣摘回來的。
接下來是那名中年人,他自我介紹說名字叫蘭斯洛特,41歲,是城市電廠的一名工程師;蘭斯洛特這名字出自英國的亞瑟王傳說,是一名忠貞的騎士。他有自己的老婆和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孩三歲,女孩四歲,他們最喜歡吃的就是檸檬味道的水果糖。說到這裏,蘭斯洛特說希望下次聚會能把他們也帶了,孩子們正是學說話的時候,他想教給他們真正的說話。
那個三十多歲的胖子是網絡部的一名網管,叫瓦格納。這個身份讓阿瓦登吃驚不已,他的印象里網管都是些繃著臉全無表情的冷漠生物,但眼前的瓦格納臉圓滾滾的,油光鋥亮,嘴邊兩條翹起的小鬍子神氣十足。他喜歡的是雪茄和歌劇,利用網管的特權這兩樣東西都不難弄到。
“這個能屏蔽掉信號的門帘就是他弄的。”阿爾特彌斯補充說,瓦格納沖她做了個“樂意為您效勞”的手勢,然後點燃了雪茄,把它放到嘴裏,很快屋子裏就籠罩起一片稀薄的煙霧。
說話會的第四名成員是一位穿着黑色制服的女性,今年剛滿三十。她的名字是杜拉絲,城市日報(那個時代的報紙已經全部都數碼化了)的編輯,她比阿爾特彌斯還瘦,顴骨高高聳起,眼窩身陷,兩片薄薄的嘴唇即使在最說話的時候也很少分開,看不到牙齒。愛好是飼養狗和貓,儘管她並沒有養。
“那麼,到你了。”阿爾特彌斯對阿瓦登說。阿瓦登想了想,結結巴巴地把自己的情況說了一遍,當談到自己的愛好時候,他一時間居然想不到自己喜好什麼,似乎什麼都沒有,在那之前他甚至從來沒想過。
“那,你最想做的是什麼事呢?”阿爾特彌斯把手再一次放在他肩上,誘導着問道。
“真的什麼都可以?”
“什麼都可以,在這裏沒有任何限制。”
阿瓦登覺得自己終於找到機會了,他咳了一聲,抓抓頭,脫口而出一句響亮的叫喊:“FUXKYOU,YOUSONOFBITCH!”
在一瞬間,在座的四個人都被他這句話震驚了。瓦格納率先反應了過來,他先叼住雪茄,用力鼓掌,然後用右手把雪茄取下來,張嘴大聲地讚歎道:“真棒,痛快,這簡直是最完美的入會誓詞。”
“我寧可聽十遍這樣的髒話,也不想再去碰那個乏味的電子女聲。”蘭斯洛特也是一臉陶醉,毫不掩飾自己對電子女聲的厭惡。而阿爾特彌斯和杜拉絲全都咯咯地笑起來,杜拉絲髮現自己的笑容幅度大了一點,不好意思地把嘴掩住。阿瓦登覺得他們與其說是覺得新奇,不如說是在享受這句髒話所帶來的對體制的蔑視與挑戰。
“那你叫希望自己叫什麼名字呢?”阿爾特彌斯歪着頭問。
“唔……王二。“阿瓦登沉吟了一下,回答說。這是一個中式的名字,他以前有一個中國人朋友,喜歡講故事,故事裏的主角名字總是叫王二。
屋子裏的氣氛現在完全融洽了,大家都開始談些比較自然的話題,每個人都擺出了最舒服的姿勢,阿爾特彌斯不時拿起茶壺來為大家續水。阿瓦登緊張的心情逐漸放鬆下來,他感覺到自己的腦子前所未有地輕鬆。
“你知道的。”阿爾特彌斯又給他倒了一杯甜水,“我們一直想把說話會保持在一定規模,平日是沒有辦法暢所欲言的,我們需要空間。麻煩的是,我們沒辦法公開徵集會員,又不可能直接通過物理接觸去尋找,那風險太大。於是蘭斯洛特就設計了一套暗示系統,只有發現這些暗示的人才能知道本會的存在。”
“這套系統考慮到的還不止是安全問題。”蘭斯洛特把自己的眼鏡摘下來仔細擦拭了一下,得意地說,“這其實也是一個會員資格驗證。說話會所吸納的成員,必須有智慧,有頭腦,內心渴望激情,並且對自由有着渴望。”
瓦格納用兩根指頭夾着雪茄,在事先準備好的煙灰缸里彈了彈煙灰,大聲說道:“據我的經驗,申請BBS論壇服務的人,大多數都是為了懷舊,或者說渴望一些新鮮的東西,這樣的人往往都懷有激情,認為BBS論壇也許能給他們一些與現實不一樣的東西——當然,事實上並非如此,美國政府對BBS論壇的管理甚至嚴厲過電子郵件——這暗示着他們心裏渴望解脫束縛。因此我們將暗示隱藏在申請BBS論壇的光盤之中,只有申請人才有機會接觸到這些暗示。而只有那些有智慧、觀察敏銳的人才會發覺到這些暗示的存在,並順利解讀出來,找到這裏。”
“歸根到底,說話會也不過是一群渴望自由說話的秘密小團體罷了。”蘭斯洛特笑道。
“你是第二個找到說話會的人,第一個是杜拉絲小姐。”
阿爾特彌斯告訴阿瓦登。阿瓦登敬佩地看了杜拉絲一眼,後者淡淡地回答道:“這沒什麼,這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就是擺弄文字。”
阿瓦登想到上一周在公共汽車站碰到的那個瘋狂男子,於是把這件事講給其他成員聽。聽完之後,蘭斯洛特搖了搖頭,從嘴唇里滑出一聲嘆息:
“這樣的事情我也是見過的,我的一個同事就是如此。所以說話會的存在是必要的,這是緩解壓力的閥門。長時間的敏感詞彙限制會讓人都瘋掉的,因為他們既無法思考又沒辦法表達。”
“這正是美國政府有關部門所希望看到的,這樣只有傻瓜能夠存活下來,一個全是傻瓜的社會是穩定的。”瓦格納費力地把自己肥胖的身軀挪了一下位置,輕蔑地說。
“你也是有關部門的一分子,瓦格納先生。”阿爾特彌斯一邊往茶杯里續了些熱水,一邊抬頭輕聲說道。
“阿爾特彌斯小姐,我只是一個能比普通人多使用幾個敏感詞彙的普通人而已。”
大家都笑了起來。阿瓦登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人說這麼多的話,這是前所未有的奇妙經驗。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很快就融進了這個小圈子裏,隔閡與陌生感很快就消失了;同時消失的還有胸悶與頭暈等習慣性的毛病。
很快話題就從說話會本身擴展到了更加寬泛隨意的話題,阿爾特彌斯唱支歌,蘭斯洛特說了幾個笑話,杜拉絲則給大家講了美國南部諸州的風土人情;瓦格納甚至還唱了一段歌劇,雖然阿瓦登一個字也聽不懂,但他一點也不吝惜掌聲。在這個城市的某一個被屏蔽掉的角落裏,五個不甘沉默的人正在享受着在這個時代視為奢侈品的事情——說話。
下
“王二,你可曾看過《1984》?”
阿爾特彌斯忽然問道,她就靠着阿瓦登坐下,阿瓦登搖搖頭,反問道:“這是網絡編號的一段么?”
“這是一本書的名字。”
“書?”阿瓦登聽到這個名詞,頭搖的更大了。這是個古老的名詞,在這個電腦技術非常發達的時代,網絡可以承載一切信息,任何人都可以在網上圖書館查到電子版;因此有關部門認為實體書籍變成了一種沒有必要存在的浪費,實體書也就逐漸消亡了。瓦格納對此的評論是:“有關部門喜歡電子書籍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電子書籍的話,只需要FIND和REPLACE兩個命令就可以消滅掉全部不健康詞彙,替一本書消毒;而實體書籍的校對與修訂卻是件曠日持久的工作。”
“這是一本偉大的書,是舊世界哲人們對我們這個時代的預言。”阿爾特彌斯認真地說。“它很早以前就洞察到了肉的束縛與解脫,靈的束縛與解脫,這是說話會的基石。”
阿瓦登不無驚奇地發現他的網絡編號開頭恰好是這這本書名字:19842015。
“那麼,該怎麼樣才能看到呢?”阿瓦登盯着阿爾特彌斯烏黑色的眼睛問。
“我們也無法找到紙質版,網絡圖書館不可能存在這樣的書。”蘭斯洛特搖搖頭,然後重新露出笑容,左手向著杜拉絲擺了個請的姿勢,“但我們的杜拉絲小姐應該為她的記憶力而自豪,她在很早已經有幸閱讀過這兩本書,並且能夠記得裏面的大部分文字。”
“太好了,然後她寫下來了,對嗎?”
“那太危險,這時代持有實體書是個大罪過,也容易讓說話會暴露。我們只是在每次聚會的時候請杜拉絲小姐為我們背誦。既然是說話會,那麼把這兩個故事講出來不是更名符其實嗎?”
大家都安靜下來,杜拉絲站起來走到屋子中央,其他四個人坐在旁邊看着她。阿瓦登不經意地把手摟在阿爾特彌斯肩上,後者微微朝這邊靠過來,女性頭髮的幽香“噝噝”地劃過他的鼻子,讓他的心裏一陣蕩漾。屋子裏非常暖和,他分不清這是花香還是阿爾特彌斯的味道。
杜拉絲的聲音並不高,不過卻很清晰有力;她的記憶力確實驚人,不僅記得情節,包括一些細節和句子都可以複述下來。杜拉絲講到了朱麗亞假裝摔倒,然後偷偷遞給溫斯頓一張寫着“我愛你”的紙條,繪聲繪色,這讓聽眾們都聽的入神了,阿爾特彌斯聽的尤其認真,以至於都沒有注意到阿瓦登一直注視着她。
“1984的作者預見到了專制的進步,卻沒有預見到技術的進步。”瓦格納在杜拉絲停下來喝水的時候發表自己的評論,阿瓦登覺得他與外貌不太相稱,是個很有洞察力的技術官僚。
“在大洋國人們還可以靠傳遞紙條來偷偷表達自己的想法,但是現在不一樣了。美國政府有關部門把我們全趕到了網上,而在網絡技術發達的今天,我們即使想發一條短訊都會被系統或者網管看的一清二楚,無從遁形。現實里呢,還有旁觀者在。”瓦格納在腿上敲了敲雪茄根部,“一句話,技術是中性的,但技術的進步會讓自在的世界更自在,集權的世界更加集權。”
“這句話說的很有哲學家的味道喲。”阿爾特彌斯沖瓦格納擠了擠眼睛,從抽屜里取來一把餅乾和曲奇散發給大家。
“就好象同樣是0和1,有的人就能寫出工具軟件,有人卻拿那個編出惡性病毒?”
阿瓦登想到一個類似的比喻,瓦格納聽了以後滿意地打了個響指。
“很不錯的比喻,王二,就是如此,真不愧是程式設計師。”
談話持續了不知道有多久,杜拉斯看了一眼牆壁上的掛鐘,連忙提醒談興正濃的四個人時間快到了。說話會不能持續很長時間,旁聽者被屏蔽的越久,暴露的危險就越大。
“那麼好吧,我們就抓緊最後半個小時來完成今天的活動。”
阿爾特彌斯一邊說著,一邊將桌子上的空杯子收走。蘭斯洛特和瓦格納也都站起身來,活動一下已經有些酸疼的肩膀和腰,只有杜拉絲坐在位子上沒有動。
“活動?還有什麼活動?”
阿瓦登奇怪地問道,說話會除了說話還有其他活動?
“唔,對啊,我們還有其他活動。”阿爾特彌斯撩起額前的長發,對他嫵媚一笑:“我們還會和對方完全交流。”
“完全交流?”
“就是intercourse”
“………………”阿瓦登一下子變的臉色蒼白,呼吸急促起來,彷彿胃裏被灌進去零下三十度的寒風,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說話會有說話的自由,也有選擇與誰上床的自由。”阿爾特彌斯毫不羞澀地說,“我們互相談話,然後選擇合適的人做愛,就象我們選擇我們喜歡的詞彙說話一樣。”
蘭斯洛特看阿瓦登很窘迫,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慢慢地說:“當然,我們不會強迫任何人,這完全是在自願的基礎上。今天我還要早點回去照顧小孩,你們人數正好合適。”
阿瓦登的臉色漲紅,熱的彷彿夏季的電腦CPU,他甚至不敢多看阿爾特彌斯一眼。他憧憬過女性很長時間,但如此接近還是第一次。
還要回家去照顧小孩子的蘭斯洛特向大家道別後就先行離去了,阿爾特彌斯將房間留給瓦格納與杜拉絲,然後帶着惶恐不安的阿瓦登來到了另外一間房間。這間顯然是阿爾特彌斯的卧室,屋子裏很簡單,但卻收拾的十分乾淨,在床上枕頭旁還擺着一個手制的布娃娃,床單和窗帘都是粉紅色的。
最初的是由阿爾特彌斯主動開始的,絲毫沒心理準備的阿瓦登只是被動地任她擺佈。經過了幾輪挑逗,阿瓦登才逐漸放開,任由潛藏在自己心內的原始慾望奔流出來,那種期待聽到圓潤女聲的青春憧憬本來只是苦悶生活的意淫,而在今天它加倍實現了。很快這種憧憬與他在現實中被壓抑的鬱悶合流,轉化成了猛烈的衝動,讓他一次又一次與阿爾特彌斯融為一體。阿瓦登不知道這種衝動和他想大聲說出“FUXKYOU,YOUSONOFBITCH”衝動有什麼不同,不過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他現在腦子裏想的只有盡情地、全無束縛地讓自己釋放激情,完全沒有任何束縛。
強烈的刺激一波波地衝擊着興奮中樞,最終一陣快感浪潮在狂暴洋麵揚起頭來,達到了一個極高的頂端。阿瓦登在那一瞬間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那種輕盈無比的自由,以及因自由而生的快樂與疲憊。渾身是汗的他喘息着倒在了阿爾特彌斯身上,一陣舒暢的倦意如潮水般淹沒了他的身體……
……當他醒來的時候,發現阿爾特彌斯躺在自己身邊,赤裸的身體好象一尊白玉雕像,睡姿恬美靜謐。他側過身子去,慵懶地打了個呵欠,然後阿爾特彌斯睜開了眼睛。
“很舒服,對不對?”她問道。
“是啊……”阿瓦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頓了頓,猶豫地說道:“你以前和蘭斯洛特、瓦格納他們也……呃,我是說,象剛才那樣子過嗎?”
“是的。”阿爾特彌斯溫柔地回答,她半支起胳膊,長發從肩膀披到了胸口。她的大方坦白反而讓阿瓦登有些不知所措。屋子裏出現了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後阿爾特彌斯忽然開口問道:
“還記得今天杜拉絲講的那段故事嗎?女主角偷偷遞給男主角寫着“我愛你”的紙條。”
“唔,還記得。”阿瓦登回答,很高興終於能從那個拙劣的話題擺脫出來了。
“在有關部門的健康互聯網絡詞彙列表裏,沒有愛這個字呢。在我們這個時代,我愛你也是一個敏感詞彙,被屏蔽掉了。”阿爾特彌斯的眼神里似乎是感慨,又象是失落。
“我愛你。”阿瓦登不禁脫口而出,他知道在這間屋子裏可以說出任何自己想說的話,不必顧忌。
“謝謝你。”
阿爾特彌斯聽到之後只是笑了笑,起身穿上衣服,催促阿瓦登時間差不多了。阿瓦登有些失望,因為她沒有預期反應的熱烈,彷彿他剛才說的只是有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這時候杜拉絲和瓦格納已經離開了,屋子裏只剩他們兩個人。阿爾特彌斯把他送到門口,將旁觀者交給他,然後叮囑他說:“記得在外面絕對不要提及說話會的任何事情或者任何人,我們在說話會以外的地方是完全不認識的。”
“我記住了。”阿瓦登回答,然後轉身要走。
“王二。”
阿爾特彌斯忽然叫道,阿瓦登連忙轉身,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兩片柔軟溫暖的嘴唇忽然貼到了他的雙唇,然後是一個細切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謝謝你,我愛你。”
阿瓦登覺得眼睛有些濕潤,他戴上旁觀者,推開門,重新步入到那一片令人窒息的世界中去,但他此時已與來時的心境大不相同。
此後阿瓦登的精神面貌明顯有了改善。他謹慎地享受着這種秘密集會的樂趣,並且樂在其中。每一周或者兩周,他們五個人都會在周日秘密地舉行說話會的活動,聊天,唱歌或者聽杜拉絲講1984的故事。阿瓦登同阿爾特彌斯又“完全交流”了幾次,偶爾他也會跟杜拉絲“交流”。他有了兩個身份,一個是現實中和網上的阿瓦登,編號19842015,還有一個是說話會裏的王二。他很享受這個名字,覺得這就是自己另外的一個人生。
有一次集會,他們談到了敏感詞彙的問題。阿瓦登記得很早的時候——他對這方面的記憶有點模糊——有關部門給出的是一份敏感詞彙列表,由網站的內部管理人員秘密參考使用,他對如何演變成現在的局面大惑不解。那一天瓦格納帶了一瓶葡萄酒,興緻很高,於是索性給他們講了講“屏蔽”的進化史,身為網管的他經常可以接觸到這些資料。
在最開始美國政府只是單純地屏蔽掉敏感詞彙,但很快他們就發現這樣的措施根本沒有用處。很多人會採取在詞組中夾雜符號或者數字的方式來繞開系統檢查;於是有關部門不得不將這些近似敏感詞彙也一一屏蔽掉。然而眾所周知,數字與符號之間的組合方式是近乎無限的,只要你有想像力,就完全可以組合出一個新的詞組而且不失掉他的原意。比如說“politic”這個詞,就有“politi/c”、“政polit/ic”、“pol/itic”等近乎無限種表達方式。
當有關部門意識到這個問題時,他們採取了新的策略。既然無法辨識詞組,那麼就用單詞屏蔽。這一舉措在一開始是奏效的,違規交談的人顯著減少,但很快人們就發現可以用同音字或者諧音的方式來繼續表達自己的危險思想。即使有關部門封掉全部敏感詞彙的同音字,也無濟於事,思想活躍的美國人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想像力,使用隱喻,借代、類比、引申及其他修辭方法,或者將一個敏感詞用數個不敏感的字來代替。人類的思維方式要比電腦開闊許多。電腦屏蔽掉一條路,他們還會有更多的路可以選擇。
這一場水面以下的角力看起來似乎是美國大眾要取得勝利。這時候,一個具有逆向思維精神的人出現了。他的身份不明。有人說他是有關部門的主管;也有人說他是因過度使用敏感詞彙而被捕的危險人士。無論他是誰,總之整個局面被扭轉過來。他向有關部門建議,不再告訴大眾禁止說什麼,而是規定他們只能說什麼,用什麼方式去說。有關部門很快就心領神會,制訂了新的規章制度:取消了敏感詞彙列表,取而代之的是互聯網絡健康語言列表,並把這舉措推廣到了日常生活中的語言屏蔽系統中去。
這一次,大眾終於處於下風。以往他們與有關部門盡情地在網絡與現實中捉着迷藏,而現在他們卻被有關部門扼住了咽喉。這樣一來,有關部門可以有效率地掌握住言論,因為整個語言的框架都被徹底控制了。在有限的空間內,大眾幾乎是無計可施。
儘管如此,大眾還是不屈不撓地將這場戰爭——或者說遊戲——繼續下去,他們挑選健康詞彙列表中的合法字眼來表達不合法的意思:兩個連續的“穩定”意思就是“反對”,“穩定”加“繁榮昌盛”則暗示“屏蔽”。美國政府不得不對這一動向保持着警惕,並日復一日地將更多的詞彙從健康詞彙列表裏刪掉,禁止大眾使用。
“當然,這場戰爭會持續下去的。只要世界上還存在着兩個不同的字或者詞組,那麼就可以繼續自由交流——你知道莫爾斯電碼吧?”
瓦格納說到這裏,拿起茶杯一飲而盡,滿意地打了一個嗝。
“可是,這場戰爭的代價就是語言的失落。表達能力會越來越貧乏,越來越淡而無味,人們會越來越傾向於沉默,這對有關部門反而是好事。”蘭斯洛特擺出一副憂慮的表情,有節奏地用指關節敲擊着桌面,“這樣一來,豈不就等於是大眾的自由意識將語言推向死亡的邊緣?真諷刺啊。按照這個趨勢,有關部門是不會敗的,他們會笑到最後。”
“不,不,笑這種情感他們是不會了解的。”瓦格納淡淡地回答。
“我倒是覺得,美國是一直處於恐懼的情感之中呢,生怕人們掌握了太多的詞彙,表達出太多的思想,變的難以掌握。”阿爾特彌斯說完擺出一副她在上班期間冷若冰霜的呆板臉孔,學着僵硬的腔調喊了一句:“營造健康的網絡環境,美國萬歲!”
杜拉絲、蘭斯洛特與瓦格納都哈哈大笑,唯一沒笑的是王二(阿瓦登)。他對於蘭斯洛特剛才的那句話始終耿耿於懷:大眾與有關部門的對抗,其最終結局就是語言的消亡。那麼他們現在這個小小的說話會,也只不過是在一列開向懸崖的列車裏關上窗帘,享受墜毀前最後的寧靜罷了。
不過他沒有說出口,因為這太煞風景了。阿瓦登不希望破壞說話會的氣氛,這對他很重要。
從說話會回到家裏,阿瓦登躺在行軍床上,雙手枕着腦袋,陷入了沉思。自從加入說話會以後,他變的比以前更容易陷入思考。有時候他想的是這個社會、這個互聯網絡或者這座城市中存在的荒謬性;有時候他想的是自己的生活;還有時候他想的是阿爾特彌斯。他不知道是不是在一個壓抑的世界裏,人的情感會變的格外強烈,他現在陷入對阿爾特彌斯的迷戀無法自拔。阿瓦登一直很羨慕杜拉絲講的《1984》裏面的溫斯頓,他和朱利亞有一間兩個人獨處的小屋,一個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小世界。
他在與阿爾特彌斯“完全交流”的時候曾經吐露過自己的心聲,阿爾特彌斯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表示兩個人的關係無法再比說話會更近一步——維持現在的狀態就已經是個人行為的極限,有關部門可不會一直打瞌睡。“我們只能把感情生活壓縮在每周一次的說話會活動里,這已經很奢侈了。”她對他說,同時溫柔地撫摩他的胸膛。“只有在說話會裏,我們才是阿爾特彌斯和王二。而在其他時間裏,你是19842015,而我是19387465。”
對此,阿瓦登只能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確實他不該奢求更多。
除了感情,發生變化的還有互聯網絡。自從加入說話會以後,阿瓦登逐漸發現互聯網表面下潛藏的一些東西。正如瓦格納在一次活動的時候指出,普羅大眾與有關部門的戰爭從未結束,總會有思想和言論從嚴厲管制的縫隙中流瀉出來。阿瓦登發現,在完全公式化的EMAIL與網絡論壇中其實隱藏着不少耐人尋味的細節,就好象那個title一樣,存在着各式各樣的密碼與隱藏寓意。這些東西出自不同人的手裏,樣式和破譯方式都不同,阿瓦登不知道那些密碼背後隱藏的是怎樣的內容。不過有一點可以確知的是,說話會並不是唯一的一個地下集會,瓦格納說的對,始終還是有人在試圖用“健康”詞彙表達“不健康”思想。
諷刺的是,給阿瓦登感觸最深的,是有關部門的管制。以往他只是模糊地感覺到自己被綁縛起來,現在他能清晰地看清這種束縛與壓抑的脈絡,以及加諸在自己身上的各種手段。在小小說話會中享受到的自在讓他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在寬闊現實中的不自在。
“FUXKYOU,YOUSONOFBITCH!”
每一次的聚會,三位男士都會輕蔑地一起高喊這一句粗話。他們清楚這不會給有關部門帶來什麼不良影響,不過這確實很痛快。
這一周,阿瓦登特別地忙碌,他的同事因為不明原因而被屏蔽掉了,這樣一來整個項目就全壓在了他一個人身上。這項目是為有關部分設計一種軟件,用來控制大功率主動式“旁觀者”的能源分配控制。軟件很複雜,他不得不每天在電腦前工作十幾個小時,只有在身體實在支撐不住的時候才停下來隨便吃一點東西,喝一口純凈水,困了就躺在旁邊的行軍床上睡上一覺,爬起來繼續工作。屋子裏滿是渾濁的煙味與襪子臟衣服的酸臭味,阿瓦登就在這種環境下蓬頭垢面地敲着鍵盤,並不時揉揉滿布血絲的眼睛。
偏偏在這個時候屋子裏的暖氣壞掉了。洋灰色的暖氣片從昨天開始就變的冰涼,不再有熱水流動。阿瓦登檢查了一下,發現並不是管道問題,而且鄰居們也碰到同樣的事,看來是供熱系統出了問題。這一變故的正面影響是稍微淡化了屋子內的酸臭味,負面影響是整個屋子變的有如冰窖一樣。緊閉的窗戶和門能擋住寒風,卻擋不住寒冷,低溫讓本來就寒酸的房間更籠罩上一層霜氣。無論是那把木椅還是行軍床都象是冷酷的冰雕,屋子裏唯一還有些熱氣的就只剩下電腦。阿瓦登不得不披上所有的禦寒衣物,蜷縮在床上,把電腦的散熱口對準自己。
有關部門宣佈“供熱”和“暖氣”暫時也被列入敏感詞彙,於是阿瓦登沒辦法寫信向供熱部門詢問,只好靜待,除了用來敲鍵盤的指頭以外,盡量保持全身一動不動,以節約熱量。在停止供暖后的第四天,暖氣片里終於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音,帶着熱氣的水開始流動,屋子裏恢復了溫暖,“供熱”和“暖氣”又可以恢復使用了。於是EMAIL與網絡論壇上全都是“慶祝有關部門恢復供應暖氣,急人民之所急”的帖子,EMAIL新聞組裏也全是類似主題。
不過這對阿瓦登來說太晚了,他生了病,感冒,而且是重感冒。他面色蒼白,全身軟弱無力,頭疼的象是被一枚達姆彈射入頭部,只能躺在床上等醫生。醫生來到他家裏,給他做了兩三次點滴,餵了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藥片,叫他靜養。這一場病足足持續了數天,他不得不放棄參加這一星期的說話會,身體狀況實在太差了,阿瓦登甚至懷疑自己搞不好會因此而死掉。
阿瓦登躺在床上,心裏懊悔不已,說話會是他唯一的樂趣,現在他卻沒辦法參加。他把頭蒙在被子裏胡思亂想,瓦格納這一次會帶什麼特別的東西來呢?蘭斯洛特有沒有把兩個孩子也領過來?還有阿爾特彌斯,他沒參加的話,她會和誰“完全交流”呢?瓦格納還是蘭斯洛特?他還想到了杜拉絲,上一次的聚會裏,杜拉絲講到了溫斯頓在秘密幽會的屋子裏對朱麗亞說“我們已經死了”,朱麗亞附和着說“我們已經死了”,這時候第三個聲音說道“你們已經死了。”
杜拉絲就講到這裏,就停住了。阿瓦登急切地想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第三個聲音是誰,是黨嗎?溫斯頓和朱麗亞是否會被捕,他們會有什麼樣的下場?不光是他,阿爾特彌斯也很希望知道後續情節的發展,不過她並沒有去追問杜拉絲。
“讓這成為一個懸疑,這樣接下來的一周我們的生活都會在期待的樂趣中度過。”她對阿瓦登說,然後兩個人繼續沉溺於intercourse的快樂。
“也許他們都會死。”阿爾特彌斯在交流結束后,看着天花板說。
“也許那只是奧布林的聲音,他去探望他們。”阿瓦登安慰她道,但是他的心裏也不確定。
阿瓦登的病持續了十天,然後他終於痊癒了。他痊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床上爬起來,然後去看牆上的日曆:這一天恰好是星期日,說話會活動的日子。阿瓦登已經缺席了一周,這已經令他如饑似渴,甚至做夢都在和他們一起喋喋不休地說著話——所幸他並沒有說夢話的習慣,所以24小時工作的旁觀者並沒發出任何警報。
阿瓦登簡單地洗了一下臉,用一把有些生鏽的剃刀沾着肥皂仔細地刮掉臉上粗硬的鬍鬚,然後咕嚕咕嚕地刷了刷牙齒,用手和毛巾沾着熱水將自己蓬起的亂髮壓下去。因為生病,有關部門發了一些補貼給他,其中包括兩塊羊角麵包、兩瓶薑汁啤酒和一份精製砂糖。他將這些東西都用塑料布仔細包好,揣到寬大的軍大衣里,打算帶到說話會上去與大家分享。
今天的天氣和往常一樣地冷,阿瓦登把自己裹在大衣里,登上前往效率大樓的公共汽車。一路上車廂里的廣播重複着“營造健康的互聯網絡”以及一些優秀網絡用戶的先進事迹;車廂前面的電子屏幕不斷滾動顯示着最新的健康詞彙列表,一個旁觀者自車頂垂下來睥睨着車內的每一個表情獃滯的人。阿瓦登坐在最後一排,望着窗外不斷向後移動的建築物與枯黃的樹木發獃。
車子很快就到達了辛普森大樓附近的車站,阿瓦登下了車,把手放到懷裏摸了摸塑料布包着的食物,朝着大樓走去。他在半路無意中抬起頭,忽然一陣冰冷的寒流刺入他的胸腔,迫使他停住了腳步。
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他看到了效率大樓的第五層阿爾特彌斯家的窗戶發生了一些奇怪的變化。以前阿爾特彌斯家面向大街的窗戶總是掛着粉紅色的窗帘,而現在窗帘則被扯到了兩邊,窗戶大開,用肉眼可以勉強看到窗玻璃和屋子裏雪白的牆壁。假如今天有說話會的話,阿爾特彌斯絕對不會把有屏蔽效果的窗帘打開。而且打開窗戶這件事也絕不尋常,在這個城市裏的室外空氣十分渾濁,幾乎不會有人會去開窗換氣。
也就是說,今天並沒有說話集會召開,而是發生了另外一些事情。阿瓦登望着那窗戶,心情開始變的有些慌亂,他把手從兜里掏出來,叼起一支香煙,把身體靠在一根電線杆旁故做鎮靜,以免被行人懷疑。究竟說話會發生了什麼,為什麼這一周停辦了呢?要知道,只要還有複數的成員能夠出席,說話會就會一直辦下去,難道說瓦格納、蘭斯洛特、杜拉絲和阿爾特彌斯同時無法出席?這種概率實在太小了。阿瓦登一邊這樣想着,一邊向四周不安地張望。忽然他看到了一樣東西,一個念頭霎時佔據了他的全部心靈,讓他幾乎眩暈過去。
“說話會本周不會有了,以後也不會有了。”阿瓦登嘴唇默默地蠕動着,面如死灰。
他看到在街道內側一處不起眼的地方隱藏着一個類似雷達天線的東西,其造型很象是兩個背部貼在一起的大碗。阿瓦登心裏清楚這是什麼東西:這正是他負責軟件設計的大功率主動式“旁觀者”,這造型他很熟悉。這裝置可以主動發射電波去探測人們的聲音,並檢查其中是否存在敏感詞彙。
這樣的裝置居然就安放在阿爾特彌斯家附近,那麼就等於說話會完全暴露在了有關部門的監控之下。主動式旁觀者的強大刺探電波會輕易刺穿她家中的鉛質窗帘,把所有成員的話原封不動地傳到有關部門耳朵里。
這是一個劃時代的發明,這一技術的突破意味着有關部門可以不再被動地等待警報,可以主動出擊去刺探人們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說的任何話語。阿瓦登可以想像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阿爾特彌斯他們的每一句話都被有關部門記錄下來,會有機器統計出到底有多少違禁詞彙被他們使用過;然後聯邦警察會衝進她的屋子,將正在聚會的成員們都帶走,只留下搜查過後空蕩蕩的房間和窗戶。
阿瓦登想到這裏,心如刀絞,他一點也不為自己的僥倖逃脫而感到幸運。他的胃袋翻騰起來,一種噁心的感覺從胃裏直接升到嘴邊,讓他想吐,卻又不能吐——因為“嘔”也是個敏感詞彙;大病初癒的孱弱身軀無法承受這種打擊,象害了風寒一樣顫抖起來,幾乎站立不住。
他不敢繼續朝前走去,倉皇地轉過身去,登上另外一輛公共汽車,把嘴閉的更緊了。等阿瓦登回到自己家樓下,看到樓房附近另外一架新的主動式旁觀者正在興建中,漆黑的天線在半空舒展開來,彷彿一面巨大的蜘蛛網。看來有關部門已經着手在整個紐約市部署這種新興高科技產品。
他不敢駐足觀看,低着頭從那巨大裝置旁邊走過,一路不停地走回家,然後把自己的臉緊緊地壓在枕頭裏,卻不敢哭出聲音來,連一句“FUXKYOU,YOUSONOFBITCH”都不能說。
從那以後,阿瓦登的生活回到了普通狀態——就是說和原來一樣沉滯、壓抑、欠缺激情,健康向上,缺乏低級趣味。蘭斯洛特說過:“戰爭的結果就是,大眾的自由意識會將語言推向死亡的邊緣”,現在看來,他的預言是很準確的:說話會的覆滅,導致“說話”、“歌劇”、“完全”、“交流”幾個詞先後被剔除出了健康詞彙列表,成為敏感詞彙。
另外,雖然阿拉伯數字還能用,但“1984”這一個數字組合也被屏蔽掉了,這讓包括阿瓦登在內的程式設計師在編寫程序時不得不謹慎地檢查數字是否違規,這額外增加了很多工作量,讓他更加疲憊。
阿瓦登不是沒有擔心過,也許在某一天的深夜,他就會忽然接到一封EMAIL,讓他留在家裏不要動,不要試圖在網絡做任何動作;接着電話會響起,電子女聲會把這一要求重複再重複,直到警察打開他家的大門,把他帶去未知的地方,那裏有未知的命運等待着他。《1984》後面的情節發展阿瓦登始終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杜拉絲已經徹底失蹤了,所以溫斯頓和朱麗亞的結局始終是個謎;就好象蘭斯洛特、瓦格納、杜拉絲和阿爾特彌斯的結局一樣,也不從得知。其實這兩件事對於阿瓦登來說沒什麼本質性的區別,所以它們也可以看做是同一個謎。
其實他最擔心的,是阿爾特彌斯。每次想到這個名字,阿瓦登就難以抑制心中的鬱悶。她究竟會怎麼樣,徹底被屏蔽掉嗎?如果是那樣,那麼她在這世界上遺留下來的唯一痕迹,就是一個程式設計師記憶里的假名而已了。
說話會消失后三個星期,仍舊風平浪靜,沒有任何人來找過阿瓦登,他也沒收到過任何類似內容的EMAIL,阿瓦登一直在想,也許是他們沒有吐露出自己的下落,也可能是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們認識的只是一個叫王二的程式設計師。這個城市裏有數以千計的程式設計師,而王二是個假名。
因此,生活一如既往地平靜。不,確切地說,還是有一點不同的,那就是互聯網絡健康詞彙列表:那上面的詞組消失的速度比以前要快的快,每小時每分鐘都有詞與單字飛快地在名單上消失,阿瓦登不得不花上大量時間去更新列表,以跟緊當前形勢。
與詞彙列表更新速度相對的,EMAIL和網絡論壇上的東西越來越乏味。因為人們不得不用極有限的詞去表達廣泛的意思,大家都變得寡言少語。就連那些秘密的暗語和聯繫方式也少了許多;整個網絡就象是前些天阿瓦登家裏出了問題的暖氣片一樣:雖然名義上是給人帶來溫暖的東西,但卻變的冰冷、僵硬,讓人如墜冰窟。
這一天,阿瓦登從電腦前抬起頭來,他看了看窗外迷茫的灰色天空,胸口一陣抽搐,不由得痛苦地咳了一聲。他拿起塑料杯,將杯子裏的純凈水一飲而盡,杯子丟進同樣是塑料質地的垃圾桶里,發出鈍鈍的撞擊聲,他覺得自己的腦子也是一團垃圾,舉起手敲了敲,果然發出同樣鈍鈍的撞擊聲。
然後他拿起大衣,戴上墨綠色的護目鏡,走出門去。阿瓦登沒帶便攜式的旁觀者,那東西已經不需要了,城市裏到處都是主動式的旁觀者,隨時監聽是否有違禁詞彙的存在。整個紐約現在就象是互聯網絡一樣,被有關部門營造成十分健康。
阿瓦登這一次外出是有正當理由的,他決定去取消網絡論壇服務,這服務已經用不着了,因為無論EMAIL,新聞組,BBS論壇還是其他什麼現在全部都變成了一樣的東西。
從日曆來說現在應該是春季,但外面還是很冷,高大的灰色建築矗立在平地上,彷彿絕對零度下的石林。大團大團的風裹着黃沙與廢氣穿行其間,風沙無處不在,讓人置身其中而難以擺脫。阿瓦登把手揣進兜里,脖子縮進領口,畏縮着向網絡部的大樓走去。
忽然,他停下了腳步,驚訝地站在原地無法動彈。他看到阿爾特彌斯正站在前面的路燈下,穿着黑色的制服。可是她的變化有多麼大啊,面容象是老了十歲,滿臉都是衰老的皺紋,年輕的活力蕩然無存;她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兩個烏黑的大眼睛顯得異常空洞,目光越過阿瓦登延伸到遠方,沒有一個明晰的焦點。
阿瓦登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碰到她,這讓他已經沉寂已久的心靈泛起了幾點火花,可惜他遲鈍的神經已經無法表達出“激動”這一個簡單的情感了。兩個人互相對視了一陣,他終於木然走到她身邊,張了張嘴唇,想對她說些什麼。但是他掏出今天新發佈的健康詞彙列表,發現上面是一片空白——終於連最後一個詞組也被有關部門屏蔽了。
於是阿瓦登只好保持着沉默,默默地與面無表情的她擦肩而過,繼續向前走去。他的身影逐漸融入同樣安靜的灰色人群之中,整個城市都顯得寂靜極了。